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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的一天午后,阳光和煦地照着大地,当上海到吴江的一艘早班轮船靠近某一个小村镇的时候,有一个少女从舱中探出头来。她听着轮上“呜嘟嘟——”地拉起的回声,瞧着船伙们忙忙碌碌的搭跳板却没有一个客人上岸下船的情形,脸上的眉毛不禁微微一动。于是,便在船伙们刚要把跳板重新收起来时,挺身从许多站在船头眺望的搭客中间挤出来,携着一个小小的花布包裹,格登格登地跳上了岸。 一片广阔的田野随着一阵清风扑到她面前来,在她眼前展开了疏疏落落的树木和密密层层的麦田,麦穗是已长到和人腰身一样齐了,在一方方的麦田中间,间或还杂着些蚕豆花和草紫。农家的茅屋错杂而又平静地立在阳光下面,远远的望去,可以见到一些用篱笆隔着的菜园。几个高大的坟堆蹲立在右边,上面插着白纸做的招魂旗,迎着风,猎猎地在翻动。 看到这种和平静谧的景象,那少女的热情的脸上不由得展放了笑的花瓣,她瞧了瞧四周并没有一个人,便很快的携着包裹,走到一个坟堆后面去,脱下身上的单旗衫,换上一件竹布短袄,又把脚上的洋袜和平底皮鞋卸去了,换上了布制的,然后把换下来的衣履打进了原来的包裹,顺手抓了一些泥土,重新走到河边去,在河埠的石级上,把手里的泥上用水拌匀,轻轻敷上了脸,又对着河水顾了一会身影,看自己全身上下已完全像一个村姑模样了,这才微笑着,把身旁的衣包抢进了水里,低声说: “让旧的孙婉霞永远和这衣包埋葬在水里吧,从今天起,新的孙婉霞是要重新做一番人了。” 她站起来,迎着辉煌得令人目眩的阳光,吐了一口长气,便大踏步的走向村里去。 一个挑着一担胡萝卜的乡人从她身旁经过,只向她望了一眼,并不十分注意的便走过去了。这使孙婉霞暗暗有些欢喜。她觉得她化装的成绩很不错,居然能使久住在乡村里的人都看不出来,此后可以省却不少受人盘问的麻烦了。 可是即刻她又呆了一呆,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实现她预期中的一切。在没有到乡村来以前,她曾作过不少打算。这些打算在当时是都自以为非常美好的,但到一走进乡村,面对着现实,这些美好的打算便变成无一可行的了。首先成问题的,就是怎样去帮助那些诚朴的农人。这是她心里主要的观念,过去她除了帮助以外,没有想到其他,现在才想到要帮助别人,必须别人先肯容纳自己,这就成了一道难关!到底谁肯容纳她,接受她的帮助呢?除非她有一种托词,而这托词却是很难想的。她竭力在她灵活的脑筋里思索着,做着种种假设,良久才想到一条比较切近情理而又可行的,不过仍旧没有充分的把握,她只好存着一种去碰碰运气的心,继续向前走去。 道路并不怎样难走,就只路旁的牛芳草太多了些,不时绊住她的裤管,加之脚上的布鞋又太宽大,一步一蹶的,非常痛苦。但她仍旧努力向前迈进着,直到走近一座茅屋前,才略微伫一伫步。茅屋前,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晒太阳。在她对面搁着的许多农具下边,有一张矮圆凳。孙婉霞心上不禁一动,觉得这正是个好机会,于是便故意装做乏力的样子,先弯下腰,捶了捶自己的膝盖,然后走到那张矮圆凳前去坐下,搭讪着向那老妇人说: “老奶奶,你好!” 那老妇人一只眼睛是斜白的,并且不时淌着泪。她初时似乎没有看见孙耽霞,直到听了她招呼,才吃惊地回过头来,在她身上打量了好一会。最后,她略略带一些怀疑的神气,但仍不失慈祥和蔼态度的向她问: “你这小姑娘是那里来的?年纪轻轻,一个人在路上走,不怕拐子吗?” 瞧着那老妇人的慈样的面目,和蔼的态度,孙婉霞不禁想起她已经亡故多时的母亲来,而平空增添了不少的感伤怀念的气分。但随即她便在心里把这种气分唾弃了。她觉得,现在最要紧的是应付现实。虽然她是个不大愿意说谎的人,但在这事实上需要说谎的时候,也不能不暂时变通一下。于是,她便假意揉红了眼皮,装作苦楚的样子说: “老奶奶,你不晓得,我从今天早上走到现在,已经走了二十多里路了!” 她说这话的用意,是想使那老妇人吃惊一下,向她盘问下去。果然,那老妇人被她劈空而来的惊人的话语所耸动了,带着满脸好奇的神气,向她问道: “啊!这是那里说起?你一个小姑娘家,好好的为什么要一个人走上二三十里路?” “唉!老奶奶,真是一言难尽!”孙婉霞故意哭丧着脸说:“我是在人家做童养媳的,还没圆过房,男人比我大三岁,却不肯学好、整天在外面赌钱吃喝。不过这还不打紧,最可怕的是阿婆凶得厉害,稍稍有些不如意,就是一阵毒打。昨天我因为失手打碎了一只碗,她竟把我捆在柱上,打了半夜。我的男人在一旁瞧着,不但不替我求情,反而帮凶数说我。我想想自己命这样苦,在这个人家总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便趁半夜里大家都睡熟的时候,弄断了绳索,一个人偷偷的跑出来。现在只要有一个人家肯收留我,给我吃一日闲饭就好了,我可以帮他们洗衣,烧饭,和做田里的一切粗活。” 她本来打算说她是因为不满意她父母代她订的婚姻,所以从家里逃跑出来的,但后来对着那老妇人的面,她便觉得这话是不能说的了。她知道,从封建的环境里生长起来的乡人,萨满式的礼教思想是很浓厚的,倘若她这样说了,说不定会引起他们的反感,而要把她送回去,那她的行藏便不免要因此败露出来。所以,她才临时更换了这一番托词。不过这一番托词却很有效,她看见那老妇人的脸色逐渐随着她的话语变化,到后来,怀疑的神气完全消灭了,代替上来的是同情和怜悯。她暗暗欢喜,觉得这次目的一定可以达到了。果然,那老妇人把一条花布手帕擦了擦从斜白眼里淌出来的眼泪,便立起身来,慈爱地抚着她的头顶说: “好孩子,苦了你了!不过你也不用发愁,我家虽然穷,多开一口饭是还办得到的。你要是一时没地方去,就留在我家,帮我们做事吧。” 孙婉霞高兴得从凳上跳起来了,她吃吃的笑着说: “老奶奶,多谢你,我一定尽力替你们做事,要不然,我也对你们不住。” “不要这样说,小姑娘,你不晓得。阿弥陀佛!我一生顶难过的就是菩萨没有赐给我像你小姑娘这样讨人欢喜的女孩儿。真的,我要是也有一个,我该多么快活啊!所以,我看见了别人家跟你一样高大的女孩儿,都是欢喜不过的。——啊!我真昏了!还没有问起呢你叫什么称呼?” “我……”孙婉霞有些踌躇了,但她的脑筋毕竟是灵活的,她一眼看见门前的黄泥墙上用石灰拓着“太平”两字的“太’守只有四笔,便随口答道:“我在家里排行第四,大家都叫我四姑,你老人家也这样叫好了。” “四姑!好得很!叫起来很顺口!你跑了这许多路,大概还没有吃过饭罢?” 孙婉霞本来已在船上用过了午餐,但这时为要坚那老妇人的信念起见,只好假装还没有用过般,赧然的低着头。 “不要难为情,这是没什么要紧的,你跟我进去罢,锅里的饭怕还没有冷呢。” 孙婉霞点点头,正待跟那老妇人进屋去,突然从屋里怒狮似的闯出一个十六七岁的野孩子来,赤着脚,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跳跳纵纵的向那老妇人说: “妈,我牵牛下河洗澡去。” 那老妇人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刮子,骂道: “小五,你成天到晚只想玩!你再敢把牛牵出去,看我不撕掉你的皮!” 小五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偶然回过头来,看见了孙婉霞,不由得呆住了。从他眼里射出一丝欲望的光来。这种光,正是每个春机发动期的少男少女所同有的,不过在他的眼里,却更显得纯洁与真诚。孙婉霞也留心地望着他,她觉得他的容貌很清秀,不像平常乡村人物那样粗犷。但望到他精赤的上身,她却又不禁感到了些羞意,一种在都市社会里直往直来所从未感到过的羞意。小五似乎也已觉察到了,他低头望了望身上,叫了一声“哎哟!”很快的跑进屋去,不久便披了一件短衫出来。这件短衫非常短,穿在身上,只掩蔽住了胸口,腹上的一段皮肉,差不多完全露在外面。孙婉霞看着他那忸怩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同时也有些可怜他。 那老妇人揭开行灶上的锅盖,从里面盛出一碗半冷不热的糙米饭来,又取出一碗腌茶,一碗黄豆芽,放在桌上,便招呼孙婉霞来用餐。孙婉霞很不好意思的坐下,但她实在吃不下什么,尤其是饭食的粗粝使她几乎不能下咽。她暗暗觉得奇怪:会有这样一天,坐在一个农人家里,吃着他们用劳力血汗换来的饭,这真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她装着吃得非常可口的样子,把粗粝的饭食竭力装进她已经非常胀饱的肠胃里去,一壁听那老妇人琐琐叙述她的家世。从她的话里,她知道,他们这一家是租着别人的田耕种的佃户,家里一共只有三个人,她和她的丈夫孩子,生活勉强还可维持。不过近来世界似乎变了,今年蚕花结了有念四分,茧厂却多半关了门,好容易找到一家开秤的,土种茧却只卖十八元一担,结局不但没有赚到钱,反而拖上一身债,眼前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小熟上有收成,好逐渐把那些债务拔清。孙婉霞很有兴味的听着她诉说,她对这一个农家生活的轮廓,渐渐有了明确的概念。不过当那老妇人问起她的家世来的时候,她却只是含糊地回答,有时索性低着头吃饭,不作声。她很怕她的答语前后矛盾,引起那老妇人的疑心,以致把她的行藏露将出来。 这样谈了一会,孙婉霞才开始把她的注意力集中到茅屋上去。屋的面积原本不广,更因中间用声柴作壁,隔成了两间,分外显得窄狭。后面的一间里很黑暗,猜想起来,大概除了安置些破败的箱柜和几张板铺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了。前面的一间里比较明朗,不过四壁却被灶炉熏得墨黑,屋里的东西也不多,只有一张桌子,几条长凳,和一只行灶,一口碗橱。左首地上摊着一张草铺,上面放着一堆凌乱的被褥,不知是谁睡在那里的。 孙婉霞正在游目四瞩,吃惊这农家的陈设比她理想中所想像的还要简单的时候,门外开始走进一个伛偻着背的老农夫来。他把手里的一刀火纸和一包皮丝烟放在桌上,一眼看见了孙婉霞,不由得诧异地回头向他老伴问道: “她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的?” 那老妇人约略把孙婉霞的来历和她想收留她的意思说了一遍,老农夫便不再说话了,他只哼了一声,自顾从胸口掏出一根旱烟管来,把纸包里的皮丝烟,塞进附着在烟管上的一只圆烟盒里去,一壁又瞪了孙婉霞一眼。这一瞪,使孙婉霞的心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她觉得那老农夫眼里有一种憎厌的光,一种拒绝容留她的表示。她正低着头,为她不可知的命运愁虑着的时候,那老妇人却把手帕擦了擦斜白眼,和她的老伴一同走进后面那间屋里去了。立刻,从那里,便发出来一种低微而又清晰的声音。孙婉霞连忙聚精会神的倾听着,她要从他们的话里卜她自身的命运。她听见那老农夫正在向他的老伴埋怨着。 “你怎么这样不懂事,今年养蚕已经背了一身债,自己能不能过活下去还说不定。再添一张嘴进来吃怎么行?不要那女孩子是个白虎星,我们好好的一家都得给她拆散掉!” 接着便是那老妇人的琐碎的辩白声音。 “阿弥陀佛!你莫这样糟蹋人家,人家是好好的女孩儿,并且还是苦命胎子,好容易才从阿婆手里逃出来,我们要不收留她,她没得地方去,说不定会寻死,这不等于我们逼死了她吗?普渡寺里的和尚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七级什么的,这话你总该记得罢?再说:我们家里没有女孩子,我的年纪又老了,做不动许多事,家里也得有个人照顾,把她留下来,帮忙作作活,那就作样都周全了。” “不过要是她家里的人寻了来,那可怎么办?”老农夫的口气有些松动了。 “不会的,她曾对我说,她是从二十里外跑到这里来的。二十里路,谁能就会寻了来?——并且我还有一个打算,我家小五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对一门亲很不容易,财礼至少也要几十只洋,难得有一个女孩子自己跑上门来,又是人家的童养媳,我们正好把他们来配成对。只要等事情冷下了些,她阿婆家里没有人来寻她了,我们再拣一个好日子,跟他们圆房,这不是又省钱又省事吗?” 老农夫不作声了,他只是咳呛着,显然他已完全同意了他老伴的主张。 孙婉霞的心不禁卜的一跳,她知道现在安身的地方已不成问题了,但不知道怎样,她对老妇人那结末的几句话,却起了呕吐似的厌恶情绪。她不自觉的回过头去,向坐在门前矮圆凳上的小五望。小五是也大张着眼向她凝视着。瞧着他那白痴般的模样,那露出在短衫下面的一段皮肉,想到自己过去在都市里常相往来的人物,她不由得把双手掩着面,嘘了一口气,轻轻的说: “这是多么滑稽的事啊,我真想不到我会得着这样一个结果!” 她的幻想破灭了,事实上的农村,原来和她幻想中的农村,是距离得非常之远的。 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这生活对于孙婉霞,不但毫无什么乐趣,简直还是一种苦刑。在这里,她毫不能得到她所要的东西,一切同情和感谢,一切幻想中所引为愉快的,事实都没有给予她。她所从这里得到的,只是那老农夫福生的厌憎的呼叱,和那老妇人福妈妈的不断的差遣。这些都是非常难耐的,她固然不希望把她的帮助来交换别人的善意,不过她帮助了人家,人家竟认作是应该的,把她当奴婢一样呼叱和差遣,这却是在另一种环境里生长起来,无形中养成一种特殊习气的她,所忍受不住的事。她渐渐的有些心灰意懒了。 这种心灰意懒的情形,在她平静地作着某一件事的时候,最容易发生。每当没有人在她旁边时,她常常会下意识地停止了她的工作,看一看她的手。手是因不断作着粗活的缘故,变得非常黑糙,而且生起茧皮来了。对着这双手,一种魔鬼的诱惑的呼声,便从她心底里咆哮了起来。到底为什么她要抛弃了支使别人的幸福生活,到这里来过受人支使的痛苦生活呢?并且这里果然有什么事情可作吗?这里没有广大热情的群众,没有需要她帮助的事实存在,甚至没有一个人明白他的好意。有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农家,两三只愚蠢的面孔,和许多繁重琐碎而又无意义的工作。她不相信这样的帮助会收到什么效果,她甚至因为受不住身心两方面磨折的痛苦而时时发生脱逃的念头。不过这样的念头屡次发生,又屡次被她自动的克服了。做着这克服的主因的,便是她曾在杜季真面前说过的她所抱的信念:“我们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才生活到世上来,我们是为了别人的幸福来领受人间的痛苦和磨难的!” 然而这些身心方面的磨折还可用她的信念来克服,最使她担心而又无计可施的,还是四周注目她的人逐渐的多起来了。所有东邻西舍喜欢管闲事的女人们,对于她这陌生人的问人,都带有共通的兴味,差不多每次在路上碰到她时,都要细细的盘问她一番。问的话又是那样挖空心思,无一雷同。她要不理她们罢,恐怕引起她们的反感。要一一回答罢,又恐前言不对后语,露出马脚。这真使她感到十二分的为难!她只好时时刻刻的留心着,竭力忘记她过去的生活,而把自己假设为真的是从人家逃出来的童养媳。 这样,她的生活里算是暂时没有波澜了。不过波澜决不是永远没有的。有一天,正当她独自一人蹲在河埠的石级上洗衣的时候,小五忽然跌跌撞撞的跑到她面前喊道: “四姑,不好了!快回去罢!家里刚刚来了不少人,地保金老头子,甲长黄先生都来了,他们都在问你是从那里来的,要把你送回去呢。” 孙婉霞全身痉挛地抽搐了一下,几乎失手把洗的衣服漂向河里去。她从过去许多人的盘间里,早就预料到也许会遇着一个更严重的难关。果然,现在这难关来了,她将要怎样应付呢?回去是决不可能的,说不定他们一句话就会把她问住。可是要不去罢,那也不行,因为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迟早会给他们寻到。她的心卜卜的跳跃着,像有十七八个小鹿在乱撞。良久,才勉强想出一个主意,便把手里洗的衣服绞干了,搁在篮里,提着上了岸,在一株大槐树荫下,附耳对小五说道: “你去把你妈叫来,不要说我叫她的,也不要当着许多人的面前说。” 小五答应了一声,飞跑着去了。孙婉霞茫然的在树下徘徊着,带着焦急的神气,向小五去的那一头望。她担心着,惟恐事实会阻碍了她预期的结果。在她的心里,希望的光芒远不如失望的暗云多。可是,意外的,福妈妈竟蹒跚地向她走来了,背后并没有跟着人。她看见了孙婉霞,把手帕擦了擦斜白眼,远远的就向着她叫。 “四姑,了不得!快回去!也不晓得是怎么闹起来的,连甲长黄先生都到我们家来了!” 孙婉霞摇摇头,她拉了福妈妈一把,假意苦着脸说道: “奶奶,你修修好,救我一救!我是回去不得的,回去他们一定要打死我!” “不过甲长先生是跟区里有往来的,我们怎么可以不依他的话呢?” “不要紧,你只说我不愿意回去,除非他们寻了来,没法想,只好让他们领回就是了。好在地保和甲长先生都不晓得我是什么地方逃跑出来的,我只要咬紧牙关不说,他们没有地方可以送我回去,一定也就只好作罢了。” 福妈妈还有些踌躇!孙婉霞却不由分说的把她推在前面,和她一同走向茅屋前来了。茅屋前围绕着不少看热闹的闲人们,门口摆着一张长凳,上面坐着一个长袍马褂衣冠楚楚留着两撇牙须的人,和一个穿着短打浑身灰扑扑的老头子,大概就是甲长和地保。在他们对面,那老农夫福生正陪笑地不断向他们说着好话,他的背脊伛偻的程度似乎更较前增加了,额上的汗珠有黄豆大。看见孙婉霞走来,连忙把手拭了一把汗,高声向他喊道: “好了,你回来了,快跟着黄先生走罢。真是老母鸡上屋,时辰不利!也不晓得你是什么地方跑来的晦气星,害得我们好好的一家都不得安静,还累得黄先生老远的跑来!” 甲长却不去理他,他只把他锐利的眼光在孙婉霞全身上下打量着,好像要发现她是否有和她身分不符的地方。到后似乎发现不出来,才稍稍失望地发着一连串的问话道: “你是什么地方人?你的阿婆家在哪里?你又怎样逃出来的?” 孙婉霞不作声,她只看了福妈妈一眼。福妈妈起初似乎还有些畏缩,但后来觉得非说不可,终于战兢兢的把孙婉霞所教导她的话说出来了。甲长拈着须,沉吟了半晌,才又向孙婉霞问道: “你真的不愿意回到你阿婆家去吗?” 孙婉霞点点头,她不敢开口说话。她早就估计到,这里人的口音是和她不同的,在头脑简单的村人们面前,她还可以不用顾虑到这一层,可是在有心计的甲长面前,她只要一开口,就会露出破绽。所以,她始终只是缄默着。 甲长又看了孙婉霞一眼,他的目的似乎并不在送她回去这事上面,所以随即便掉转了话头向福生说: “她一定不肯回去也只好由她,不过你们家里多添了一个人,应该到区公所里去报告一下,要不然,有一天调查起户口来,大家都免不了要担干系的。” 这话却把福生吓住了,他讷讷地说道: “黄先生,你老包荒点儿罢!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了,叫我到区里去,喝!那不是存心要我的老命吗?” “那么,算我晦气,代你跑一趟腿罢。不过我也不能代你自跑,你该拿一些手续费出来。”甲长板起了面孔说。 孙婉霞跳动得很剧烈的心开始安定了下来,他知道甲长所以这样装腔作势的用意,原来不过是想刮削一些钱,这样,事情就没有她早先所想像那样的严重了。不过同时她也有些担心,惟恐本来就生活在穷困里的老农夫福生,未必会拿得出钱来,纵使有钱,也不见得肯化在她这不相干的人身上。果然,福生一听见这话,额上又亮晶晶的冒出汗珠来了,他接连播了几下头皮说: “手续费,我哪里拿得出来!不瞒黄先生说,今年为了养蚕,我还借了朱四太爷三分头套利的五十元钱债呢!我看还是叫她上路罢,我本来就不肯收留她的,都是小五的妈,这老不死,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一定要把她收留下来。” 孙婉霞本能地把手摸了摸身边,她觉得:要是单为了钱,那是不成问题的。她这次离开她姊姊出来,带的钱虽不多,但把来对付那班人却还足够。于是,她便把福妈妈拉过一边,悄悄塞两块钱在她手里,又把手向甲长那边指了指。福妈妈会意,擎着钱,送到甲长面前问道: “黄先生,这里的钱够不够付手续费?” 甲长贪婪地看着福妈妈手里的钱,眨了一下眼皮,很快的动手取过来,叮叮当当的敲着说: “本来呢,这一些钱,在衙门里打点是还不够的!不过……那也不必说了。总之,大家帮帮忙,你们肚里总明白。” 说着,他便向地保金老头子挥了挥手,一同走出门去。围绕在门前看热闹的村人,都跟在他们后面走散了。孙婉霞木然的站着,心里正在暗笑那甲长的敲诈伎俩。忽然,一阵诟谇的声音送到她耳边来,她听见屋里面,老农夫福生正在骂着福妈妈。 “我早说她是白虎星,你不相信,现在怎么样?连甲长先生都跑来了,说不定有一天连保卫团丁都会上门来。我看还是趁早赶她走,省得将来闯下祸,带累我们。” “阿弥陀佛!你不要这么说,她也是个苦命胎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七级……” “刚才那两块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不要偷了我的钱去作人情!哼哼!阿弥陀佛算得什么,没有袁世凯才要命哩!” “呸!你有什么钱给我偷?刚才的钱是她自家的。” 福生不说话了,他大声的咳呛着,在桌上重重的敲着烟管。这声音,使得孙婉霞的心卜卜的跳了好几跳。 猛可里,从对面的皂荚树上,起来了一片歌声。 “黄鼠狼,敲竹杠,敲去两只洋!” 孙婉霞抬起头来,便看见小五箕踞地坐在皂荚树中间,很得意的在唱。她不由得笑了。她现在和小五已混得很熟,她觉得他虽没有什么智识,但人却很天真有趣,比较都市里的人物,另有一种不同而又可爱的面目。这时,见了他昂首歌唱的模样,不由得向他喊: “小五,当心点!跌下来可不是玩的!” 小五一个翻身,猿猴似的从树上直读下来说: “四姑,我们一同出去玩。” 孙婉霞本不想出去,但这时她的心头正很气闷,为了那老农夫福生把她的自尊心损伤得太厉害了,她很想出去散散心,并藉此向他们那奴婢似的呼叱和差遣表示一下抗议。于是,便答应着,一边很快的把洗好的衣眼在竹竿上晾将起来。晾好了,也不关照福妈妈一声,就跟在跳跳纵纵的小五后面,向路上走去。 五月的风柔和地在田野里吹着,一切都显得蓬勃而有生气。田里的麦已都成熟了,麦穗由绿转黄,迎着风,像波浪一样的起伏。在麦田旁边,不时可见两三个同村少女携着篮摘蚕豆,黄色白色的蝴蝶翩翩地在她们项上飞,几只麻雀在地上叫着跳着,啄食着被风吹落下来的麦粒,听见一些声息,便很快在扑刺刺地飞到树上去。空气是如此其平静,平静得使人的心境都变冲淡了。 孙婉霞的心开始软化了下来,一刻前的愤愤不平之气,完全随着环境消灭。她觉得,在这里受一些闲气是应该的,至少这平静幽美的环境,便已给了她相当的报偿了。并且她这次下乡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帮助别人吗?既然是帮助别人,那么只要自己没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就是了,别人的了解不了解,尽可用不着放在心上。于是,她便解除了她心的束缚,愉快而又自由地呼吸着田野里的空气。 忽然,小五回过头来问了: “四姑,你刚才那两块钱是什么地方来的?” 孙婉霞吃了一惊。的确,她是太疏忽了,在村人们面前,她都说她是从人家逃出来的童养媳,一个逃出来的童养媳,身边怎么会带得有许多钱呢?这显然是一个破绽。虽然暂时也许可以瞒过头脑简单的福生和福妈妈,不过迟早终究不免要被他们发觉出来,增加对她的怀疑。她慌忙回答小五说: “这钱是我逃出来时从阿婆那里偷来的,你不要忘记,回头在你爸妈面前也这样说。” 小五不十分明白孙婉霞用意的,含糊地点着头,继续向前走去。不久,便有一列高大的房屋在他们眼前现出来,四周还用篱笆围护着,屋子是簇新的,像刚经至,白的墙,黑的螨瓦,非常感悟地在人前,显著骄傲的笑容。孙婉霞正出神地望着,推测这住在屋子里的是何等样的人物时,小五却愤怒地拾起一块石头来,奋力向屋掷去,“嗬”的一声,正掷在白粉墙上,给那上面添上个小小的黑点。随即便有一只狗从篱笆门里冲出来,隔得远远的向他们狂吠。 “你为什么要对它掷石子呢?”孙婉霞好奇地问。 “怎么,你不晓得这屋子是谁的吗?” 孙婉霞摇摇头,表示她不知道,同时却很注意的瞧着小五那厚厚的嘴唇,听他说。 “这就是我们这里的大地主朱四太爷的,他从前是图董,现在是村长,专门放重利,盘利我们。我们辛辛苦苦的种着田,钱却都到了他腰包里,给他买田,造屋,讨小老婆!” 孙婉霞目不转睛的望着小五,她不但惊异他忽然变聪明了的话语,更惊异他那由天真变成愤怒的脸。他现在已不像一个孩子,而像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了。可是同时她的心头也感到一种无形的重压,她虽不认识朱四太爷,却依稀能窥测到他的面影,这正是她理想中的恶人,握住了农村里大多数人命脉的暴君,而她的命运,无疑地是也和她寄身的那个农家一样,在他的掌握中的。她觉得,她未来的日子决不是直线,一定埋伏有很多的曲折和波浪。 小五却就在她沉思的时候,又说起话来了。 “你还不晓得他怎样欢喜女人呢,只要是年轻标致的女人,他差不多都想摸上一把的。” 孙婉霞打了个恶心,连忙摇手叫小五不要再说下去。小五笑了,他又回复了他天真的面孔。他们一同向着大街上走。 一个歪戴着鸭舌帽喝醉了酒的大汉,从小五身旁擦过,突然回转头来,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抓住了他,哈哈大笑道: “小五,多时不见你上街来了。去!去!我们一同去打天九去!” “癞皮阿三,不要胡缠!我没工夫,并且也没钱!”小五红着脸,尽力在那大汉手里挣扎着。 癞皮阿三回过头来,看见了孙婉霞,不由得把抓着小五的手放松了。他涎着脸,在孙婉霞身上贪婪地打量了半晌,才拍了拍小五的肩头说: “这就是逃到你家来的童养媳吗?你这狗头真好福气!会有这样一块肥肉自己送上门来。你可跟她这么着了没有?” 他说着,便伸出手来,把两根食指联结在一起,并且有心在孙婉霞眼前晃了一晃。孙婉霞气得眼都红了,恨不得结结实实的打他一记耳光。但她知道,对这些痞棍是没什么理可讲的,只好装作没看见,催小五往前走。 渐渐的,他们走到一座庙前来了,庙里并没有木鱼钟磬的声音,却送出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孙婉霞不由得诧异地问小五道: “怎么这里会有人念书?” “这是村里人大家公请的教书先生,借这庙里一间屋子教书的。跟他念书的人从前本来很多,近来因为少有人出得起来修,已经减少不少了。” “你可也识得字吗?”孙婉霞带着笑容问,她觉得小五这人天真得可爱。 “我认识!”小五得意地跳到庙门前去,指着墙上用白粉写的字说:“这就是我的名字。” 孙婉霞注目看墙上时,不错,那上面确实有他的名字。不过在他的名字“小五”下面,另有一个“车”字,并且旁边还画着只极大的乌龟。她竭力忍住笑,继续问道: “你有没有朋友在里面念书呢?” “有的,张家的阿毛,王家的小牛,都在里面,并且都和我很好。” “你可能问他们借一支笔吗?” 小五点点头,表示可以。孙婉霞不由得安心下来了。一直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完全忘记她在上海的姊姊和叶露玲,尤其是这样平静的环境,使她活跃的心非常难受,她急于想借写信来发泄一下她的苦闷,所虑的就是恐怕在乡村里找不出纸笔来,现在却可以不必忧虑到这一层了。她开始欢笑着向小五说: “不要再走了,我们回去吧。” 随着田里麦子的成熟,农忙时期也就来临了。布谷鸟在田野里四下乱飞,叫着“割麦插禾!”“割麦插禾!”太阳增加了热度,把它强烈的光线照射在地面上,整个地面仿佛一只燃烧着的大洪炉似的,蒸发着腾腾的热气。可是人却并不因天热的缘故就躲藏到屋顶下去,恰恰相反的,村里所有的壮了差不多拿部出动了,各人都披着蓝布大衫,携着镰刀,在丛密的麦秆下面转动着身子。田野里的空气依旧是非常平静的,在这平静的空气里面,有的只是“嚓嚓嚓嚓”的割麦声响。麦秆很安静的在人手里倒将下来,让人把汗珠滋润着,抛掷到田塍上去。 孙婉霞虽不用到田里去割麦,但她的工作却因农忙的缘故而更增加了。她现在不但要担负日常的一切工作,而且还要打麦,要经管平时由老农夫福生经管的一切事务,如浇菜,壅肥,和把菜挑上街去卖等等。她虽没有镜子察看她自己的容貌,但她却推测得出,她的容貌一定比从前黑得多了。尤其是每天当她戴着宽大的笠帽,和白了一只眼的福妈妈一同在麦床上打麦的时候,她的心头总不禁要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奇异她怎么会来过这样一种生活。实在,这生活,是多么和她的身分不相称呀!谁相信一个智识分子的女性,会脱离了她那一阶层的生活,到农村里来,握着一捆捆新割下的麦,在麦床上用力打着,让灰尘沾满了她的头脸,飞虫扑满了她全身呢?当她想到她有异于一切只会坐而言不会起而行的智识分子的时候,她不禁骄傲地微笑了,她的精神上感到了极大的愉快。 不过这种精神上的愉快存在的时间是很短暂的,因为堆积在她肩上的工作担子的压力太重了,特别是那老农夫福生下田去工作以后遗给她作的卖菜事务,使她感到异样的麻烦而又难堪。她要努力使自己不让别人在她的买卖上占便宜,以免被福生骂她作白虎星,然而事实上这却非常困难。主要的原因是她虽具备着各种知识,却不认识一管秤。她觉得,要认识秤上的星和纽,实在比要认识书本上的术语难得多。在无办法的时候,她只好私自挟着秤,去求教于邻舍的女人们,可是回答她的多半是嘲笑:“长得这样大了,连一管秤都不认识吗?”虽然也有人肯热心地指导她,从用星点记“两”数的三纽起,一直说到用星点记一斤”数的头纽,但她却没有那样强的记忆力,往往才一回头,就又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而且这里的人又是那样机灵,在买卖成交以后,总像有些不餍足似的,要冷不防的抢一把菜去。所以,她每天带回家的菜价,总不能教福生满意,而“白虎星”这个名词,也就永远不会在福生的口里消灭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在平静安溢中过去,现在,孙婉霞已很能使她的性格适应于当前的新环境了。乡村生活对于她,显然是非常有益的。第一是过度繁重的工作,使她完全忘怀了她的寂寞,第二是身体在不断的劳作中,逐渐的坚强起来。在这里,她起身的时间比都市里要早得多,她并且努力使之成为习惯。她爱这里的不杂丝毫煤烟的新鲜空气,爱村人们的纯朴的面目,也爱那一天比一天有兴趣起来的种种不同的工作。 天气是愈来愈热了,即使是在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浓雾占据大地时,穿着单衣,也不觉得怎样冷。 每天,当田光初次和她睁开的眼睛接触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从带有尿臊气的薄被里钻出来,匆匆用冷水拭了一把脸,便带了扁担和菜篮到屋后菜圃里割菜去。这天当然也不是例外,她并且在篮里带了一管秤,预备等把菜割完后,再细细的辨认一番,以期得到完全的了解。 天空罩满了浓雾,几株高大的树梢头,仿佛笼着一层烟似的。草上的露珠不住向人眨眼。带着水分的气压降得非常低,使人起一种窒息的感觉。时候虽然还早,田里却已有不少人在工作了。孙婉霞把扁担串着篮,挑在肩头,踏着田膛上带湿的泥土,向屋后走去。她看见,在离她眼前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少妇弯倒腰,小心而又费力地在挖着地上的莴苣,从侧面看去,她一眼就认识她是西邻杨家的阿根嫂。这是许多少妇里面生得比较俏丽的一个,人也很和气,遇事都肯详细指导她。但她的命运却很坏,男人是村里有名的报马,天天都在外面跑,整日价赌钱酗酒,对田里的事务很少过问,一切都要她自己主持。所以她每次见着人时,总要絮絮的诉说上一番苦况。孙婉霞虽有些讨厌她的絮话,但这时却很想请地帮助,解决秤的问题。于是,她便停住步,从篮里取出秤来说道: “阿根嫂,谢谢你,我对这秤上的数码还有些不大明白,请你再详细指点我一下。” “怎么?对你说了这多次,你还不明白吗?看你这样蠢笨,怪不得你阿婆要打你!”阿根嫂笑着说,随即走到孙婉霞面前来,热心地把她沾满了污泥的指头,指着秤上记斤两的星点数码,细细向孙婉霞解释了一遍。直到她完全领会了,才又接着说道:“其实你就认识了这管秤,做起生意来也不中用的,因为外面秤有许多种,每个买菜人差不多都带着一管,你要想成交,又不能不依着他们的秤,这不是认识也和不认识一样的吗?” 孙婉霞废然了。的确,外面的情形正如阿根嫂所说的那样,她吃亏也就在这一层上面。不过这也没法想,因为她势不能把所有的秤全部认识,也不能强别人来应用自己的秤。她只好把焦急放在心里,同时也不禁为眼前这和自己的身分极点不相称的奇特而又滑稽的生活失笑起来。 阿根嫂却不明白孙婉霞为什么事笑,她只感到有迫切的借说话来发泄苦闷的需要,便拉住了孙婉霞说: “四姑,时候还早哩,你莫要紧割菜,我们先坐下来谈谈。” “不,我还有许多事要作,回头我们再谈吧。”孙婉霞着忙地洒脱了阿根嫂的手,走向菜圃里去说。她很有些怕阿根嫂的纠缠,因为她始终只在翻来覆去的重复说着人家已经听厌了的那一套,毫没有什么新的话发现,她实在不愿意在这无谓的谈话上浪费时间。 可是,在她后面,却传来阿根嫂一声曼长而又幽怨的叹息。 “难道我们做女人的都生来就注定是苦命的吗?” 这声音,仿佛一根结实的鞭子似的,重重的打击在孙婉露心上,使她的心痛楚地一跳,她不由得抬头向阿根嫂望。在她的对面站着阿根嫂,她的脸色是惨白的,失神的眼珠茫然的望着远方,眼里带有一种希望和憧憬的光。从外表上看来,她和平常乡村妇女毫无不同之处,可是在她的体内,仿佛正流着一种反抗的血液,要想挣脱几千年来传统的礼教的枷锁。也就因为这缘故,她的样子便庄严得和一尊女神相似的了。孙婉霞吃惊地望着她,并且留神地听她那代表无数被压迫妇女的反抗的呐喊。 “为什么男人死了老婆可以再讨,女人死了丈夫却不能再嫁?为什么男人可以在外面狂嫖滥赌,女人却只许关在家里做事?为什么男人可以随便调戏女人,女人却只要和陌生男人说了句话就会给大家笑骂?” 这些问题其实都是浅显易答的,孙婉霞本来不难向她详细解释一番,启发她反抗的决心和勇气,但她为了要保持她由谎话造成的眼前的地位,避免别人的疑心,虽然有许多话可说,也只好门声不响。她只略微带几分暗示的说: “你还是忍耐一些吧,好日子是在后头的。” “哼!好日子,哪里会有什么好日子!就是有好日子,也轮不着我来过的了。”阿根嫂愤慨而又悲伤地说。 孙婉霞不再作声了,她只埋着头割菜。阳光慢慢的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把笼罩在地面的雾气驱散,到她把割下的某装在篮里,挑着上街去卖时,整个田野已完全沐浴在阳光下面,割麦的工作到处都在开始,一幅农忙图又展现在她眼前了。 早晨的大街非常热闹,虽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镇,但居民也有几百户,每天展开在街梢头的菜市,颇有拥挤不开的景象。桶里面,新落网的鱼在泼刺地活跃;肉铺里,所肉的斧头在砰砰地发响;再加上论价声,争执声,把这一块小小地方的空气酝酿得十分热闹。孙婉霞仍旧依着她几天来的经验和习惯,应付她的主顾。她现在已变得比较精明,能够不让别人再在她身上多占便宜,并且能够防护她的菜,不给人抢。虽然秤头上总不免要吃亏一些,不过那损失也是很有限的。 这样,一直把买卖做了两个钟头,存在她篮里的菜已没有几棵了。她正预备挑着篮回家去,忽然来了个意外的主顾,使得她的心卜卜的跳了好几跳。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她所怕见的地痞癞皮阿三。 癞皮阿三敞着胸,把一颗带毛的黑痣露在外面。他看见了孙婉霞,便嬉皮笑脸的走将过来,先把头上的鸭舌帽向上推了推,又诡笑着向孙婉霞点点头,然后把两手叉着腰说: “给我秤六斤菜!” 孙婉霞带几分不愿意的心情,把篮里给人拣剩下来的几棵菜用草绳捆在一起,秤了秤。秤锤悬挂的地方显然还不到六斤,但她因为懒得和癞皮阿三多说什么,便算做六斤,掷在他脚前了。癞皮阿三也不争论,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来,夸耀地向空中一抛,用两个指头夹住,送到孙婉霞面前说: “找给我!” “我没有找,你自己去换好了。”孙婉霞凛然地说。 “没有找,那也罢了,就送给你买花粉罢。大爷有的是钱,一只洋是不在乎的!” 癞皮阿三拉开嘴笑着说,他的面孔距离孙婉霞还不到一尺,孙婉霞真想在那面孔上重重的打一记。但转念一想,她又竭力的忍耐住了,她只冷笑着,轻蔑地把扁担柄在癞皮阿三的手指上一打,将他指缝里夹着的钱打落进篮里,挑了篮,回身就走。 路笔直的展开在她眼前,但她直觉着这条路将不像平常那样容易走。果然,癞皮阿三似乎有些舍不得她,提着菜,紧紧在她后面追上来了。瞧着四周没有人,他竟大胆地伸手去摸她的面颊说: “怎么?收了我的钱,连一些谢意都不给吗?” 孙婉霞的愤怒再也遏抑不住了,她停住步,把菜篮歇在路旁,提着扁担,直冲到癞皮阿三面前,激动地说: “你这瞎了眼珠的狗,你把我当什么人?你要我谢你吗?好!这就算是我给你的谢意!” 她是那样盛怒地,竟至于用了全身的力量,把扁担向癞皮阿三横扫过去。癞皮阿三没有提防,一个立脚不稳,止不住踉踉跄跄的直跌进路旁的油菜花丛里。孙婉霞瞧着他像狗一样在泥地上滚爬的形状,不禁放声大笑了。她把他抛下的菜重新放回篮里,又取出篮里的那块洋钱来,直扔到他头上去说: “我才不稀罕你的鹅眼钱呢,留着慢慢的喝黄汤去吧。” 她预料癞皮阿三未必肯干休,一定要追上来,说不定还得有一场剧烈的格斗。可是,意外地,当她回头向前望时,她看见癞皮阿三竟垂头丧气的向和她成反对方向的那一头走了,这使她不禁胜利地通身都觉得愉快。 然而,渐渐的,这愉快便变成担心了。她看见朱四太爷家的高大的白垩墙门正在她眼前露出来。这在近来几乎成了惯例,每当她卖菜回头的时候,总有一只狗从里面冲出来,向她狂吠一阵。她固然并不怕它,但因为常常经历的缘故,无形中养成了一种怔忡的毛病,看见了墙,就要担心到那只狗。可是这天狗却并没有出来,代替了狗站在门前的,是一个绅士模样的人,衣着面貌都和从前所见的甲长不相上下,不同的只是形容更委琐,而且带着十足的土气。孙婉霞虽不认识他,但从他的容貌上看,就知道这一定是小五口里所说的村长朱四太爷,她不由得向他望了两眼。朱四太爷也正在向她望着哩。四条眼光互相碰在一起,孙婉霞不禁一阵面红心跳,她觉得离开她很远的魏虚仁的影子,现在又出现于朱四太爷身上了,而且是比较魏虚仁更可厌恨。她只好低着头,疾步离开他的视线,一壁心里却在筹思着,不知要怎样才能安渡未来的难关。乡村中少不了恶人,这原在她预料中的,但狐鼠竟会这样多,并都垂涎于她,却在她的意料之外。她渐渐的有些为环境的困难悲观起来了。 可是,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小五却欢乐地站在麦田里向她叫: “四姑,你怎么到这时才回来?我们的麦已都割完,从明天起,大家又可以一块儿出去玩了。” 割下来的麦已都上了仓,现在村人们心上所放不下的只有两件事,一是麦的价格,另一则是因主的收租。 几乎成了每年的惯例,善于在农民们身上吸血的米蛀虫,逢到这一年一度的小熟期,又眼明手快的纷纷活动起来了。活动的第一步当然是降低麦价,以便用少许的钱,从农民们手里籴进多量的麦来,再在一进一出上下其手的操纵之间,获取不当得的利润。这年更因为特殊的情形,麦价一开盘就比平常年成跌下两元多,到了麦子上仓,分外飞快的往下跌,跌到只值三元钱一石。 村人们差不多都在为这无保障的跌价烦恼着,拿不定到底应否把手里的麦粜出去。粜罢,实在有些不甘心,因为三元钱一石的价格,除去了种籽和肥料的本钱,可说已所余无几。可是不粜罢,又恐麦价还要继续往下跌。而且青黄不接的时期已经迫近眼前了,在这银根紧急典当关门的时候,每一家店铺都具着戒心,不论是怎样熟识的户头,没有现钱,休想做成交易。平时赊欠的门路已经完全断绝,除了伏伏贴贴的低头在这命定的价格前粜麦以外,简直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一种猛烈的骚动像水上的涡旋似的在村里展开,刚在蚕桑上受了打击有的背了一身债有的赔上了桑地的村人们,见到麦子又出现了新低价,真好比旧创新伤,一并爆发,止不住痛上加痛。于是,不平的呼声,便到处都在蔓延着。 “真想不到,麦价会跌得这样低!去年不是还粜到五六元一石吗?陈麦连八元都曾粜过呢!今年每石却只有三元!三元,一亩田里拢总也不过上个“一石”“八斗”,还要完租,还要除去本钱,他妈妈的!可不是要命!” “今年是丧门神下界,到处都不得安宁,所以蚕价跌了,麦价也跌了,说不定将来稻……唉!” “家里的陈米顶多只够吃一个月,外面米价却又涨了,到六月天一定还要涨得厉害。就是粜了麦来,也不够买米。这可怎么办呢?总不成眼巴巴的等着饿死!” “天道大变了!天道大变了!都是没有真命天子出世的不好!” 大部分村人都把这次蚕麦两项跌价的过失,归罪于丧门神下界,没有真命天子出世,可是福生却例外地把这些过失一齐推在白虎星身上。 “我早晓得今年的麦价是不会好的,家里收留了一只白虎星,财神爷早就吓跑了,还会有得发吗?” 他是这样终日都在唠叨着,同时对待孙婉霞也更较前苛刻。这在孙婉霞是很难忍受的。她的小姐习气还没有完全克服,实在受不住这许多横逆,她常常想为什么我还要在这里留下去呢!这里毫没有什么可留恋的。说是帮助别人吗?显然别人并不需要自己的帮助,自己就走开了,对于别人也决没有什么损失。现在在这里,什么希望都不能实现,什么工作都谈不上,而且天天都对着一副自私的可憎的面目,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啊!想到极端的时候,她几次都忍不住懊丧地预备离开这所在了;不过到后总为一种观念克服下去,那便是对她逐渐发生兴趣的工作,仿佛无形中具有一种牵制她的力量似的,使她一时不愿离开纯朴可爱的农村。 就在这大多数人都在烦恼中间发着不平的呼声的时候,朱四太爷开始来收租了。 这一带的田地,多半是朱四太爷家的,他所以能占有这样广大的土地,一部分团由于巧取豪夺得来,一部分也由没落的自耕农和小地主自愿出卖给他。就因为他占有的耕地面积很广,所以每次收租,总由他自己亲自出马。伴着他一同来的有两个长工,一个背着盛麦的麻叉袋,一个用大秤挑着量器和斗。斗的容量比米行里用的还要大,即使是用量器量平,每半也较普通的斗要多出两三升光景。 他们来到福生家门前的时候,孙婉霞正握着竹筒,在行灶里吹火烧饭。她抬起被灶烟熏痛的眼来,望了望朱四太爷,慌忙把脸缩向里去一些,一边留神注视福生的动作。福生满脸都陪着笑意,很恭敬的把板凳上的灰尘抹净了,招呼着说: “请坐!请坐!四太爷,这样的热天,还自己出来收租吗?” 朱四太爷却并不进门来,他只站在门前,翻了翻手里的租簿说: “福生,你租种的田是十亩,每亩田里应该完麦五升,十亩田总共应该完麦一石五,还有……” “对不起!四太爷,请你开开恩!今年田里虫麦很多,要照往年老例完租,实在完不起!总要请打几成折扣。” “哼!虫麦!你当我也像城里那伙踱头一样、受你欺哄吗?老实说,今年田里虫灾很少,可以算得是个大熟年成,你要想减租可不行的!——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还有,你去年十月里曾问我赊过五石米,言明今年大熟期归还,不过利息扣算到现在,已有七个足月。还有,今年蚕桑上借的那五十元钱,利息也已两个月到期了。这些利息,现在也一并归在麦里折算,你一拓括子总共应该完麦三石五斗。” “三石五斗!”福生吓得吐了吐舌头说:“四太爷,你莫和我开玩笑了!今年田里一共也不过收了十来石麦,现在田租和利息倒要完掉三石五斗,往后叫我们怎么过日子?” 朱四太爷合上租簿,瞪了福生一眼,随即大踏步的跨进门里去,正预备叫那两个长工动手量麦,忽然看见了在烧火的孙婉霞,不由得呆住了。他张着贪婪而又惊奇的眼光,注视了她好半晌,才向福生问道: “这女孩子是谁?我从前好像没有在你家里看见过!” “我也不大明白她的来历,据她自己说,是从人家逃出来的童养媳,不晓得真不真。我本来不肯收留她的,都是小五的妈妈喜欢她,一定要把她留下来。不瞒四太爷说,我们一家人,自己吃也嫌顾不周全呢,哪里还养得起别人家的女孩子!” 朱四太爷捻着胡须,狞笑了一笑,把手指定了福生道: “你这家伙真大胆,也不问明白别人的来历,就敢胡乱把人收留下来!幸亏现在是太平年头,要是戒严时候,哼哼!你这颗脑袋恐怕免不了要搬场哩!” 福生吓得变了脸色,他恶狠狠的盯了孙婉霞一眼,用力搔着头皮,向朱四太爷说: “原是呢,上回甲长黄先生来的时候,我就晓得她是留不得的了,留下去一定有麻烦。现在总要请四太爷给想个法子,把她送走,省得将来我们一家都受她的连累。” 朱四太爷的眼珠转了一转,似乎想定了什么计较,他且不理会那两个在一旁等候他命令的长工,却笑吟吟的换了一副和善的面目,招手把福生叫到外面去,附耳向他说道: “你真不愿意收留她吗?那也好,我家里正缺少一个得力的丫头,你要是怕事,就把她送到我家去罢。我和你不同,别人是不能随便上门来找人的,就是出了岔子,有我出面,也一定不会连累你。” 福生呆着眼珠,向朱四太爷脸上望了好半晌,像在推测他说这话的用意。良久,才点点头说: “好是好的,不过也要她自己情愿,现在先让我去问她一声,她要肯答应,一定照这样办就是。” 朱四太爷的脸色不禁变了一变,他连忙叫住正预备进屋去的福生,急促地低声说: “不要去问她,看她人大心大,不见得会肯答应的,最好你随便在那一天领她到我家里来,再由我设法使她答应。你能照这话办,那么利息可以不必算了,就是麦租也可以照往年打一个八折,收你一石二就是。” 福生似乎被这意外的宽容所惊住了,他张开笑口,忙不迭的点着头,引朱四太爷进屋去量麦。孙婉霞虽听不出他们说的什么,但看着福生不住点头,和充满在他脸上的笑意,再把他方才在屋里所说的不愿容留她的话对证上去,便知道他一定已和朱四太爷商通,要把她送给朱四太爷了。她对福生本来没有什么好感,这时见他这样蔑视她的人格,怒火分外从她心里直冒起来,而怀了多时的脱离这地方的决心,也愈益增加。终于,为了耐不住愤激,她便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麦上的时候,独自一人,悄悄的从茅屋里跑将出来。 外面阳光依旧强烈地照着大地,不少人在阳光下忙着戽水分秧。也有一些地方,农夫在呼叱着牛耕地,牛蹄踏在地上,地上干硬的泥土便全被系在牛身上的犁翻松了。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孙婉霞心头的愿望却已完全破灭。现在,农村在她眼前,不但不是乐上,简直还有些像是魔窟。她真想不到生活在这环境里的人物会这样的愚蠢!而使她满意的工作又这样地少,她只想早离开这里一刻好一刻,虽然离开了这里,到什么地方去,在她心里是还没有决定的。 她又走到来时的河边了,河边静悄悄的,没有船只往来,连每天要从这里经过两次的小火轮也不见踪影,只有一个人猎狗似的在岸旁寻找着蟛蜞,正是小五。孙婉霞见了他,不知怎样,忽然发生了一种恋恋的心情。她暗暗觉得奇怪,怎么都市里许多俊美的男性都不能使她动心,反是乡下的一个野孩子,却使她如此不舍。大概是她始终把他当做弱弟一样看待的缘故罢。她只得硬着心向他说: “小五,我要走了。” “怎么?四姑,你到哪里去?”小五急忙从岸旁爬起到路上来,天真地追问着。 “你不要管我到哪里去,我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的。总之,我去了,是不再回来的了。” 小五睁圆了眼珠,骨碌碌的在孙婉霞脸上盘旋着,到后似乎看出她的话不是欺骗他的了,不禁哭丧着脸,拉住她的衣服说: “四姑,不要走,你走了,就没有人再陪我玩了。” 孙婉霞不由得笑了,同时也很为小五那孩子气的话感动。她本来也有些舍不得这地方,尤其是那些虽不满意却逐渐发生了兴趣的工作。不过现在事实使她不能不离开这里,因为她如若再留下去,说不定会给那愚蠢的老农夫福生送进虎口里去。她只好恳切地向小五开导着说: “并不是我愿意走,实在因为你爸太糊涂,他要把我送给朱四太爷,我怎么还能在这里留下去呢?” “有这样的事吗?”小五吃惊地搔搔头,忽然义形于色的向空中打了一拳说:“四姑,你不要走,让我去和爸说,一定不许他把你送给那老狗。” 孙婉霞却没有依从小五的话,瞧着小五飞奔到茅屋那头去了,她便也继续向路上走去。她的心仍旧被愤激的感情支配着,所以一直往前走,并不向后回头一下,也不停步稍作一番思量。 但渐渐的,她便冷静下来了。她开始用理智来压抑下了感情,思索她离开了这农村以后将发生怎样一种结果。都市里是不能再回去的了,重新和姊姊在一起过那样糜烂的生活,当然是她不甘心的,就是叶露玲愿意容留她同居,也不是她所能忍受。不过要再在这农村里留下去罢,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在这动乱的年头,所有的农家几乎都处在穷困的地位,养活自己都来不及,那里还肯收留不相干的闲人。只要看她留在福生家里,帮他们作了这许多事,还不能得他们的好感,便不难明白。那么,到底走向哪里去好呢?她左思右想的,始终想不出一个完善的计较。到后她忽然笑了,她觉得这次的出走非常不当,不要说福生究竟是否有把她送给朱四太爷这个意思现在还不能断定,就算他真有这个意思,她也不是什么只能任人支配的弱者,难道不会起来反抗吗?何至这样悄悄地逃跑出来呢?她愈想意觉得自己的错误,决定重新回到福生家里去,于是,便回转身来,向原路走。 在离茅屋不远的一株榆树下,她又看见了小五。小五是正低着头在哭,眼泪把短衫的前襟打湿了一大块,一只手背还在擦着眼睛。孙婉霞非常诧异,连忙问他道: “小五,你为什么事哭?” “爸打我,说我胡闹!他并且对妈说,他已经答应朱四太爷,把你送到他家去做丫头了。因为朱四太爷不但不要我们钱米上的利息,就是今年的麦租,也是照八成收的呢。”小五抽抽咽咽的说。 孙婉霞挫了挫牙齿,她心里非常苦闷,她不知要怎样才能把这些农人的愚蠢自私的脑筋改造过来。就为了这苦闷的无处发泄,她不禁分外怀念起留在上海的朋友来了。她开始对小五说: “不要哭,我不走了,你去替我问王家的小牛借一副纸笔来,我有用处。” 小五不哭了,骨碌碌的转着眼睛。半晌,忽然飞奔了开去,不久便取了一副纸笔来,还带着墨和砚。孙婉霞看那纸,是小学生练习大楷用的九宫格,虽很粗糙,也还可用。于是,她便坐在地上,磨好墨,稍微构思了一下,握着笔,飕飕的写将下去。信是写给叶露玲的,她先告诉她到农村里来的经过,接着便提到她最近的生活,工作,和她所感到的苦闷,只把她所在的地方隐瞒住了,不让她知道。在她写信的时候,小五不住在一旁好奇地瞧望着,有一时还止不住带着惊愕的赞叹声说: “四姑,真想不到,你还会写字!” 孙婉霞匆匆的把信写完了,却发生了一个难题,就是没有信封和邮票。她猜想这些东西一定要到镇上去才有,于是她便向小五问道: “这里离开镇上有多少路?可远吗?” “不远的,只有五里,一天可以来回好几趟呢。” “好!那么,吃过了饭,我们一同到镇上玩去。不过有一件事你要当心,就是不许把我方才写字的事,随便告诉别人,要不然,我就不和你好了。” 小五没口子的答应着,捧着笔砚,跳跳跃跃的跑开了。孙婉霞瞧着手里的信,嘴角边不由得挂出一丝微笑,她轻轻的对自己说: “但愿这封信能使她惊奇一下,她将不知怎样崇拜我的伟大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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