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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快的又过去了十天,已经到了四月初旬了。 四月,在有些人眼里,是被目为愉快的季节;但在这时的上海,却是非常不安和烦恼的季节。 工潮,学潮,一个紧接着一个,在不安的空气里起伏着,每个人的心,都随着这动荡的时代而跳跃;置身在风潮漩涡里的人们,更是手忙脚乱的,不个要怎样才好。 然而不论空气是怎样的不安,每个人总都为他切身的事忙碌着,只有一个人,例外地为了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别人的事来回奔波,把心埋在焦躁忧急中间。这个人,便是孙婉霞。 从叶露玲那里拿来了一万元的支票薄那天起,她的心就不曾有一时安定过,甚至有好几夜都因为兴奋过度的缘故睡不着觉。在她的贴身衣袋里,藏得有第一次从大方银行领出的六百元钞票,但一连十天工夫,这一卷钞票依旧安安稳稳的睡在她袋里,没机会转移到工人们手里去。虽然她每天风雨无阻的总要到工人们的住宅区域去走一趟,不过一来因为她对工人生活自始至终就是隔膜的,她不认识一个工人,工人们也没有一个明了她的热心和好意。二来因为她很小心,不敢把钱随便交给一个不相识工人,恐怕钱到了他手里会被他吞没,不能收到她预期的效果。所以,她每次总是兴冲冲的带了钱来,结局又垂头丧气的带了钱回去。她只希望工人们能有一次露天集合,那她便可把她的一番热心披沥在群众面前,接受他们的尊敬崇拜了。可是,意外的,工潮已经过去了十天,在这十天里,不要说露天集合是一次都不曾有过,就是三四个人结伴在一起且谈且行的也不常见,常见的只是一些单独的工人,和巡捕走狗流氓。前者对于她多半不关心,后者却监视得她厉害,使她几乎不能有所动作。这对于她,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 不过在这打击中间,有一件事,使她感觉惊奇的,是工人们的决心和勇气。从怠工开始到现在,这一段时间说短也不短了,她满以为这班赤手空拳无钱无势的工人们,决不是资方的对手,只要时间一久,便不免要屈服下去。所以,她每次扫兴地把钱带回来时,总暗暗有些担心,惟恐工人们隔了一天,就要因敌不住经济的压迫,屈服在资方的苛刻条件下面。谁知事实竟出于她的预料以外,工人们的生活虽然困苦,却都咬紧牙关忍耐,而且在他们脸上,多半带着乐观的笑容,好像相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他们似的。这种坚决的肯吃苦的形状,反使她这过分重视金钱力量的人觉得惭愧了。 这一天,天气很坏,半空中蒙满了浓雾,气压下降得很低,像就要落雨的光景。孙婉霞依着她平常的生活惯例,一醒转来就披衣起身,匆匆盥洗了一遍,便预备到外面去。不过因为十天来跋涉奔波,毫没有得到什么结果,最初的热情已经完全消失了,所以出去时也不像几天前那样高兴。正当她将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忽然,睡在床上的孙婉仙含糊不清的叫了声“小魏”,醒转来了。她看见孙婉霞将要出去的模样,连忙拥被坐起,向她喊道: “怎么的,婉霞,你又要出去了吗?我真不明白,你天天这样失魂落魄,到底在忙些什么?” 孙婉霞本来不想理她姊姊,但见她居然不自量地还想管束她的行动,怒火忍不住从她心里直冒起来。她不由得停住步,将身靠在门上,狂笑了一声道: “是我失落了魂魄吗?哼哼!只怕还是你自己呢。真的,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天天在忙些什么?” 说过了这话,孙婉霞便不再等她姊姊开口,自顾重重的踏着梯级,走下楼去。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她真想不到她姊姊会蒙憧到这般地步,不肯自己反省一下,专门责备他人。但她愤恨她姊姊的感情远不如怜悯她的成分多。她觉得,姊姊是很可怜的,自己一天天的走上堕落的路去而不自觉,还要不满于别人的行动。不过可怜她也不中用,她的观念和她相差至少有一世纪,要说服她,使她明白过来,决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她不能为了一个姊姊,而忘却广大的群众。她暗暗下了个决心,必要时断然的和姊姊分手,这是一些都不值得怎样顾惜的。 一路思量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电车站口来了,恰好有一部十二路电车从她身旁经过,她便跳上车,让车子把她载向杨树浦去。 天色愈来愈阴黯了,雾把几个高大建筑的屋顶化成了淡紫色,从东北方,一朵乌云很快的推将上来,顷刻刮起了一阵大风,吹得车中人的衣袂飘飘飞举。车子刚正从白渡桥上经过,从车窗里望出去,黄浦江的潮水怒吼着,排山倒海似的汹涌地拍击着堤岸,一切矗立在江中的外国兵舰商轮,经不起风浪的激荡,都像摇篮似的颠簸着,雨就在这当儿密密集集的落了下来。猛可里,电光霍的一闪,雷声就跟着轰隆隆的响起,这是震惊一切蛰伏在地底的昆虫的春雷。 孙婉霞本来就已丧失了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的兴趣,这时逢到了这场大雨,更连心头仅有的一分高兴都被浇熄了。幸而车子到达终点的时候,雨已渐渐的小了下来,她才勉强硬着头皮下了车,踏着泞滑的柏油马路向前走去。在她的心里,总以为平常青天白日都不容易找到帮助工人们的机会,现在阴雨连绵,不用说更不会得着好结果了。不料意外地,这天的空气竟和平时不同,她愈向前走便愈加觉着周围空气的严重。到从阜盛纱厂门前经过时,不禁惊了一跳。她看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巡捕排列在厂门前,还有许多穿便衣的站立在后面,好像在防备工人们捣乱,又好像随时都预备和工人们挑战似的。 这严重的形势,使孙婉霞暗暗的为工人们担心,她不由得回过头来,向身旁的工人们望了。奇怪,天在落着雨,从她身旁经过的工人却比晴天还要多,而且尽有四五个结伴在一起行走的,仿佛有心要向厂门前的武装巡捕显示他们大无畏的精神一样。每个工人脸上都有一种坚决的神气,并且还似乎有着共同的目标,都急急地往东走,并不回顾一下。孙婉霞被他们无形中所显出来的一种力量吸引着,不知不觉也跟在他们后面走去。渐渐的,她走到工人们的住宅区域来了。这一带的房屋多半是草棚,道路非常污秽泥泞,路旁还有不少高高低低大小不同的垃圾堆。在这一片泥地上,已经有上千的工人聚集在那里,吵嚷的声音比一刻前的暴雷还要响。一个高个儿站在垃圾堆上,红着眼,不要命的狂呼着。 “兄弟们,小姊妹们,现在大家都要勇敢一些!我们这一次罢工,虽然吃了不少苦,可是已经叫钱剥皮和他手下的工贼走狗们急得屁滚尿流了。不是吗?我们一天不上工,他们一天就要损失十几万,所以他们排命想破坏我们的团结,想各个击破,先骗我们一部分人去上工。我相信诸位是不会上他们当的,不过难保没有人会因为熬不住苦,贪图眼前的小利,私下听他们的指挥。现在,我要奉劝诸位兄弟们小姊妹们一声,我们只要肯吃苦募捐,再跟他们硬挺上五天,包他们一齐要发抖,要接受我们的条件。到那时,我们就完全胜利了。” 他的话刚说完,人丛中立刻腾起一阵雷也似的采声。 “刘大个子说得不错,咱们这趟算是跟钱剥皮干上啦!” “妈啦格屄!哪个敢上工,嗯家……嗯家准要咬死他!” “第宗办法阿拉蛮赞成!只要大家都实梗能介拿点颜色出来投钱剥皮看看,伊哩再勿答应还能那哼?” 看着工人们兴奋的形状,孙婉霞的心不由得也跟着兴奋地狂跳起来,她下意识的把手摸了摸怀里那卷钞票,觉得总算没有辜负最初的一片苦心,已经找到帮助工人们的机会了。她正想跳到离刘大个子不远的那个垃圾堆上去,向群众按沥她为他们奔走的苦辛,并把袋里的钞票送给他们。忽然,人丛中一阵大乱。几个尖锐的女人声音急促地嚷着: “打死他!咬死他!叫他滚蛋!” 人海里展开了很大的漩涡,仿佛一颗石子击上了水面一样,波纹从中心直扩展到最外面的一圈。刘大个子站在垃圾堆上,把手加在唇边,大声的喝问着: “什么事?李秀娥,董翠云,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了?” “这里发现了一个工贼,二号饭桶王玉明,他破坏罢工最厉害!在厂门外面硬拉我们进厂上工的是他,叫流氓暗地里给我们苦头吃的也是他,现在他又来骗我们了,要我们不要跟大家在一起,说谁先上工,每月就加赏工半成,到端阳另加两元钱节赏。”一个瘦条子中等姿色的少女指手画脚的兴奋地红着脸说,她就是李秀娥。 “打死他呀!咬死他呀!”群众一片声喧呼得山响,无数条臂膊同时高举起来,向他们所认为工贼的身上殴打下去。孙婉霞被这种高涨的斗争情绪惊得不知所措了,她惟恐遭池鱼之殃的,慌忙从人丛中挤出来,远远的站在一旁瞧看,不敢走近过去。 猛可里一声呐喊,十来个短衣窄袖的流氓,从工人们后面直冲进来,每人手里都执着一截粗毛竹片,没头没脑的向工人们乱打。于是,骚扰扩大了,竹片打击在皮肉上的劈拍声,呼号声,咒骂声,愤怒声狂吼声,杂然并作。被困在垓心里受群众围殴的王玉明,看见那些闯进来的流氓,好像得着了救星似的,连忙挣脱了被抓住的手臂,从和流氓格斗的工人们衤夸裆下钻出来,向厂门那边便逃。工人们却都没有顾到他,他们周身的血液都被愤怒的火焰烧热了,仿佛那些流氓便是他们怨毒所积的对象般,不住用手,用脚,用牙齿,去和他们手里的竹片对抗。终于,流氓们因为人数过少,不是工人们一对手,在一场混斗过后,有的被打倒在地上,有的手里的毛竹片被夺了,抱着头没命奔逃。工人们有一部分不舍,紧跟着追赶下去,大多数则因集会还没有结果,不肯就散。可是,站在垃圾堆上的刘大个子,却红着眼,拼命挥舞着臂膊道: “兄弟们,小姊妹们,我们不能再忍耐了!大家想想看:我们作了这多年工,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现在我们刚从××兵的炮火下逃出命来,偏偏米又贵了。论理,他们要是还有一些儿人心,总该加给我们米贴才对。可是他们不但不给米贴,还要扣工钱,还要叫出流氓来打我们,我们还跟他们讲什么情面?去!去!大家一同去把厂捣一个稀烂去!” 工人们囗然的应了一声,占工人中大部分的女工尤其兴奋得厉害。罢工以来半饥半饱的生活,煽起了他们强烈的怒火,他们几乎谁都这样觉着,惟有把厂捣毁,才能消他们胸头的一口恶气。于是,在一声撕裂人心的号叫以后,大家便都摩拳擦掌的火杂杂地奔向厂那边去,声势的浩大,就像方才黄浦江里汹涌地扑击着堤岸的怒潮一样。 孙婉霞心里本来充满了希望,以为这次一定可以达到她帮助工人们的目的了,谁知工人们竟完全忽视了她,没有人注意到旁边还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这时更连仅有的表白机会都失去了。她非常失望,但也无法想,只好怏怏地跟在工人们后面,走向厂门前去。 厂门前的形势较一刻前还要严重,巡捕手里的枪枝都平放下来,枪口正对着那些工人们。工人们却并不畏缩,而且似乎更因这举动引起了愤怒,每个人都红着眼,带着想扑奔上去的神情。孙婉霞站在一旁,留神向厂门前瞧望。她看见,厂门前多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正铁青着脸,喝令那些巡捕开枪,旁边却有一个年青人,在苦劝着他。这样相持了约有一顿饭工夫,还是工人们忍耐不住了,发一声喊,潮水似的直抢到厂门前去。但不等他们冲近,防护在厂门前的巡捕,已先开起朝天枪来。 “砰!砰!——” 听见了枪声,男工们仍!日不要命的往前冲,女工们则似乎有些胆怯,逡巡地不敢再前进了。厂里本以女工居多,这一来,声势便骤然显得单薄起来。在前面的男工失了后盾,也不敢再往前冲。恰好时候已到了正午,许多工人都急于要解决在断炊状态下的粮食问题,纷纷自动的散了开去。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集会,到后便无声无臭的烟消火灭了。 孙婉霞的情绪,被那些工人们深深的激动着,几乎完全忘怀了她自己。直到工人们都散开去了,她才突然感觉一阵寒冷,看身上时,不禁失声叫了一声:“啊!”原来身上的衣服已都被雨水打得透湿了。她再回过头去看工人,工人们三三两两的冒雨走着,身上也和她一样温,但他们却好像不知道似的,只是大踏步向前走。看着他们那坚决的模样,孙婉霞反有些惭愧起来,她只好努力克服着她的感情,不把雨放在心上的,继续在厂门前徘徊着。 可是徘徊了一会,她又有些踌躇了,到底怎样消磨这以后的时间呢?好机会既已错过,尽傻在雨里也不是办法,总应该有一个地方可去,但在这里,又并没有什么可容她驻足的地方。她要想回家去,又有些不甘心,并且还恐下午工人们会再来一个集会。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什么好计较。猛可里,一个人影在她的眼前一闪,瘦条子,中等姿色,正是方才在众人面前指点出工贼来的女工李秀娥。这时,她正和另一个女工挽臂走着,一壁唧唧哝哝的说着话。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可是送到孙婉霞耳鼓里来却很清楚。 “快走吧!他们还在等我们的消息呢!” 孙婉霞不知道这所谓他们是谁,更不知道她们将要走向那里去,但她却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从李秀娥指点出工贼的阴谋那时起,她就开始注意她了。她相信她一定是在工人中有相当地位的人物,并且一定很可靠。她虽不能在大多数工人面前表白她帮助他们的苦心,但能找着一个可靠的人,把钱交给她,由她分配到每个工人手里,也是一样的。于是,她便紧钉在她们后面走去。 李秀娥却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钉梢,她仍旧和那女工旦谈且走,那女工正在这么说着。 “真想不到!像赵金妹这样的人,竟也会帮助钱剥皮,和我们作对起来!她自己不也是一个女工吗?俗话说得好,打折胳膊望里弯!她怎么反朝外弯呢?” “哼!赵金妹!她怎么可以和我们比?不错,她也是一个女工,不过你要晓得,她在厂里拿一元工钱一天,地位身分都比我们高,自然就和我们不同了。像她这样的人,只配作工贼,帮助钱剥皮侦探我们的举动,并且在暗中破坏我们的团结,要想她和我们的一起,那可是做梦!你以为她能够丢掉一元钱一天的好收入,来帮助我们吗?”李秀娥握拳透爪的,气愤愤地说。 那女工偶然一回头,看见了孙婉霞,连忙向李秀娥努努嘴。李秀娥回过头来,望了一眼,便闭上嘴,不再说话了,脚下却较前走得快捷起来。 孙婉霞也知道她们是在避着她,但她却并不放在心上,热情使她忘怀了人与人间的隔膜,她只想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好把她想帮助工人们的意思告诉李秀娥,并把袋里的钱交给她。 可是,正当她跟着她们,走到僻静的地方,还没有上前去对她们说话的时候,李秀娥又回过头来,向她望了一望,看见她还钉在她们后面,忽然直冲到她面前来,恶狠狠的说道: “你为什么老钉在我们后面?你想怎么样?” “我……我……”孙婉霞不知不觉的变口吃了。她有满肚皮的话要说,却被李秀娥那模样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真想不到她怀着帮助工人们的愿望而来,却会被工人们误会她含有什么恶意,事实使她无论如何不能不辩白几句。她刚定下心,想开口说话,但李秀娥不等她开口,便把手用力在她身上一推。她一个立脚不稳,止不住一交跌倒在泥地里。到她从地上爬起来时,两个女工已跑得影踪都不见了。 虽然受到这样大的挫折,孙婉霞却并不发怒,她只是笑,笑她会被工人们误解到这般地步,也笑她竟成了一个事实上的唐吉河德。但她仍旧毫不灰心,她相信,总有一个时候,工人们会完全了解她的。到那时,她精神上的愉快,将不是现在受挫折的时期所能想像得到。所以,她只把手拂了拂身上的泥土,毫不当一会事的,笑着回身走向厂门前来。 厂门前的形势已不像早先那样严重,虽然仍旧有巡捕在防守着,不过空气已平静得多了。路上工人已不多见,只不时有流氓模样的人往来,经过她身边时,总要目光灼灼的注视她一下,这使她想到一刻前的那场武剧,不禁有些栗栗危惧。她正想搭车回家去,等下午再来找机会,忽然有一个穿着便衣相貌凶恶的人拦住了她去路,操着本地口音,厉声向她诘问道: “侬是啥人?勒浪此地鬼头鬼脑跑来跑去作啥?” 孙婉霞怔了一怔,她一生中几乎从未受人这样无礼貌的盘洁过,愤怒使她差点儿没失口说出“你管我”来。幸亏转念一想,不要这人便是包打听便衣侦探一类,这却是惹恼他不得的。她勉强抑止着怒气,反而带笑说: “你认错人了,我还是第一次走过这里,怎么说我跑来跑去的?” “哼!侬嚡想瞒我!我留心仔侬好半日格哉!早一厄厄辰光,侬勒浪许多工人旁边,鬼头鬼脑格,阿是?阿拉看侬交关勿是好路道!侬勿要要想当仔我伲阿木林,有啥格闲话,到行里向话去。” 孙婉霞的心卜卜一阵乱跳,看着那人的一只粗毛手将要迫近她胸前来,觉得这回牢狱之灾一定是免不掉的了。她并不怕坐牢,不过在什么结果都没有得到以前,自己先坐起牢来,这却也是她所不愿的,她不能不想一个脱身的方法。恰好一眼看见了衣服上的泥土,不禁急中生智,便指点着向那人说道: “你不要误会,我方才站在旁边看看是有的,却并不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要不然,也不会给他们推跌在泥地里了。” 那人看了看孙婉霞的衣服,似乎有几分相信了,便挥一挥手说道: “阿拉嚡弄勿灵清许多,不过看侬格路道好像有点勿对,第趟算放仔侬格生,侬自家识相点,勿要再勒浪此地跑来跑去。下次要再格能介碰见仔侬末,阿拉搭侬呒末话讲,只好请侬行里向去。” 孙婉霞忍着一肚皮气,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天色在她眼里似乎更较前阴黯了。这一个打击实在是来得很突然的,她果然能听了那人的恐吓,从此不再到这地方来吗!这决不可能!至少在她没有得到切实的结果以前,她不能这样。不过要再来罢,又恐安全发生问题。她非常苦闷。现在展开在她眼前的路线,已不仅是资助工人们,而且需要解决工潮了,否则她一定会在还没有达到资助工人们的目的以前,先给别人关进牢里去。可是,解决工潮,谈何容易!这样一个大题目,决不是轻易可以着手的。她不禁想起杜季真来了,虽然明知他在工会里的地位也很低微,未必会有多大力量,但觉得也许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消息,明了他们的工会对这场工潮抱什么态度,为什么迁延了这多天还不设法解决。于是,她便稍稍带几分不愿意的心情,喊了一部黄包车,坐到杜季真那边去。 车子拉到杜季真那工会门口,孙婉霞很快的跳下车来,摇摇头,昂然的走进里面去。许多坐在门房里的工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她,她也不作理会,只是像找人出气般,到处寻找着杜季真。最后,终于在一张写字台上被她发见了,她便略带几分轻蔑的神情,笑着向他招呼了一声。 杜季真猛然抬起头来,看见了孙婉霞,像有些出于意外般,连忙立起身,沙着嗓子,急促地说: “哦!密司孙,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真是……真是……啊!请坐!请坐!” 口里说着“请坐!”可是在他旁边,并没有第二把可供客坐的椅子,他不禁微微感到一些窘意。 孙婉霞却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她几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室中其他的人们,只是把眼光仰视着天花板说: “这里可有比较清静的地方吗?我有一些重要的话想和你说。” “有!有!”杜季真没口子的答应着,顺手拉开抽斗,把桌上的文件都扫了进去,这才引着孙婉霞,走向会客室里来。 孙婉霞刚一坐定身子,便来不及的向杜季真问: “阜盛纱厂的事情现在怎样了?可有解决的希望吗?” 杜季真的眉尖皱起来了,他颓然的摇摇头说: “解决的希望似乎还没有,因为劳资两方都非常强硬。不过近来资方所受的损失太大,态度好像有些软化了。” “现在你们这里经管这场工潮的人是谁呢?你可有法子督促他和资方商量,早日把事情解决吗?” 杜季真摇摇头,微喟了一声,他用带感情的口气向孙婉霞说: “密司孙,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你以为这里的人都和我一样,可以随便使他们帮助工人的吗?不瞒你说,我在这里还要算是众浊独清众醉独醒的呢!近来我真感觉不能再在这里留下去了,我决定就在日内提出辞呈,向当局正式辞职。” “辞职,你难道不怕你的家庭会随着你的辞职沉落下去,陷入无办法的境地吗?”孙婉霞暂时搁下工人们的事,关怀起杜季真的个人生活来了。 “现在已经不怕,因为我的大哥新近在海关上找着了个位置,以后我肩上所负的重担,可以转移给他去承负了。” “那你辞职以后,又预备作什么打算呢?” “我想!”杜季真的脸有些红了,他嗫嚅地说:“我想到囗囗去,加入××军,和××帝国主义决一死战!” “那也好,只要你有决心,这工作至少比你现在所从事的要有意义得多。”孙婉霞把手掩在口上,打了个呵欠说。她望了外面那灰色的院落一眼,脸色突然阴郁了起来。她苦闷地,几乎像是自语般,喃喃地说道:“难道阜盛纱厂方面的事,就一无办法,只好听凭工人们永远这样和资方挺下去了吗?” “办法是有一个的!”杜季真不大在意的说,但他这话却使孙婉霞的精神着实振作了一下。“本来去年年底,这纱厂就已陷入了周转不灵无法维持的地步,后来不知怎样,这纱厂的主人钱柏良,竟结识了叶常青这户头,靠着他的力量,居然重新开起工来。就是这次工潮的发生,说不定也是叶常青的主动。所以现在只要有人能说服叶常青,使他自动对工人们让步,便不愁钱柏良不即日开工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孙婉霞的眉毛接连掀动了两下,她想到她和叶家父女俩的关系,希望的苗不禁从她心里潜滋暗长起来。现在她的烦恼完全消失了,和一刻前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兴奋地立起身,向杜季真扬了扬手,很快的跑到院落外去说:“我现在就去找他去,一定要把他说服过来。” 没有等杜季真再开口,她已经跑出门去了,快捷得就像一阵旋风一样。剩下杜季真独自一人呆立在会客室门口,痴痴的发怔。 外面雨仍没有住,不过已经变成细细的牛毛雨了。风刮得很大,天色灰暗得像亚铅一样,非常愁惨。孙婉霞挺然的在雨中走着,让丝丝丽脚打湿她的头发,她的衣服。路上车子很多,但她却像走进无物之阵似的,丝毫不作理会。有好几次,直到车子临近她身边时,她才猛然惊醒过来,本能地跳避开去。她差不多把她自己完全忘怀了,充满在她心里的意念,只是怎样去说眼叶常青,解救在倒悬中的工人们。她觉得这事情是很有把握的,于是愉快便使她完全无视了身外的一切,她开始兴冲冲的推开大方银行的门,走到问讯处去,向里面的一个职员询问着: “你们的总经理可在行里吗?” 那职员用惊奇的眼光,在孙婉霞被雨打得透湿的全身上下打量着,过了好一会,才冷然的点一点头。 孙婉霞便不再说什么,她很快的旋转身来,走向经理室去。刚走到装有一方厚玻璃的经理室门前,便听见叶常青那高亢的声音,在里面大声的和人说着话。 “我早就料到事情不会有好结果的,现在的工人不比从前了,经验叫他们学会了吃苦,十天八天的饿肚皮,在他们根本不当一会事,所以我当时就怕你会把事情弄糟。谁知果然不出我所料,这都是你操之过急的缘故。现在可怎么办?他们一天不上工不打紧,我们一天却要损失十几万。照这样下去,我们什么利润都得不到,还要赔上开销。要是日子一久,机器不加油,生起锈来,损失可更大了!” “这都是兄弟不会办事,总要请叶常翁原谅。现在说不得,只好自认晦气,答应那伙杀胚的要求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诚惶诚恐地说。 “这个暂且慢谈,最好你先去把工会里的那个姓朱的常委请来,让我和他谈谈,看有没有什么有利于我们的办法再说。总之,我们虽然可以让步,不过也要有一个限度,不能完全答应他们的。” 室内的空气暂时沉寂了,孙婉霞虽然不曾听清楚谈话的全部,但从叶常青的话里,她却隐约听出罢工对他的损失,和他想让步的心思了。她不禁得意地轻轻把手指在门上叩了两下。 “Come in!”叶常青那始终带一些命令意味的声音,在里面这样响了。 孙婉霞轻轻把门推开,把她带湿的破皮鞋,踏进那陈设华丽的经理室里去。室里对坐着两个人,一个她认识是叶常青,另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正是方才在阜盛纱厂门前喝令巡捕开枪的人。她虽不认识他,但估量起来,知道他一定就是杜季真口里所说的钱柏良。她不禁微笑了,同时也暗暗感觉肩上所负使命的重大。 叶常青却像有些出于意外的,诧异得直立起来了。 “怎么?密司孙,竟到这里来了?有什么事见教?” 一壁说,一壁他连忙把自己坐的椅子让出来,给孙婉霞坐。 钱柏良见叶常青另外有客,觉得不便再坐,等孙婉霞坐定了,便起身告辞。临出门的时候,他又口过头来,低声向叶常青说: “下午我就叫工会里那姓朱的常委过来,请叶常翁和他接洽,想一个有利的办法。这次没料到会把事情弄糟,兄弟真觉得十二万分对叶常翁不起!总要请叶常翁海涵,等工潮解决以后,兄弟一定竭力整顿内部,把罢工期内所受的损失一齐捞回来。” 叶常青咬了咬嘴唇皮,把拳头在空气里击了一下说: “不过工会里那种维持门面讨好工人的举动我也不赞成。我以为这次让步,至多只能做到维持原有工时工资为最高限度,米贴是断断不能答应的,就是工会里想用特别奖来代替米贴的主张也不能答应。下午你最好也来一趟,我们可以三方面共同商量一下。” 钱柏良诺诺连声的答应着,把屁股躬出门去了。 孙婉霞坐在椅上,听着他们对话,忽然觉得她这趟跑来是多余的事了。他们不是已在预备对工人们让步,解决工潮了吗?那么又何必由她来多一番词费呢?不过同时她又觉得,她到这里来也不是完全无用的,因为看叶常青的样子,并没有诚意想解决工潮,不是因为所受的损失太大,不敢再和工人们硬挺下去罢了。只要看他不肯答应加给工人们米贴便可知道。照他这办法,工人们一定不会接受,工潮仍旧没有解决可能的。她不妨趁这机会恐吓他一下,使他完全屈服在工人们的条件面前。主意想定,恰好叶常青也已回过身来,到钱柏良方才坐的椅上坐下,她便含笑向他说道: “我今天到这里来,是要和老伯商量一件事体。” 叶常青把他锐利的眼光看了看孙婉霞,好像直觉着她来意似的,便带几分试探意味的问道: “密司孙!莫非经济上发生了什么困难吗?那不妨!需要多少价目,只管对我直说好了。我对密司孙艰苦求学的精神,是非常敬佩的,就是凭小女和密司孙的交情上说,我也该得尽一些棉力。” 孙婉霞知道叶常青误会了,而且误会得非常可笑,连忙正色说道: “我今天要和老伯商量的,并不是我个人的生活问题,而是几千人的生活问题。” “几千人的生活问题!”叶常青不禁有些错愣了:“那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呢?” 孙婉霞反不急于开口,她像和叶常青斗智似的,微笑着把出店送上的茶吸了几口,这才把她大而黑的眼珠凝视着叶常青,缓缓的说道: “听说阜盛纱厂从今年起,也在老伯的金融势力支配下了,真正可贺!不过工潮迁延了这多天还没有解决,不知道对于老伯的事业方面,可有什么影响吗?” 叶常青迷惑地望着孙婉霞,像在探索她说这话到底是什么用意。可是堆积在他心头的宿愤,却突破了那一层怀疑的薄膜,爆发起来了。他不由得现着狞恶的容色,恨恨的说道: “那班东西真可恶!也不想想现在这不景气的年头,又是大战以后,做生意何等为难,还要加米贴,闹风潮!依着我的性子,真恨不得把他们一律开除,另外招新工来替手。” 孙婉霞却丝毫声色都不动,她很明白叶常青说话时的心理,她只是从容不迫地问: “那么,老伯的意思,现在预备怎么办呢?” 叶常青脸上怀疑的神气逐渐浓厚了,他且不回答孙婉霞的问话,反而向她问道: “我还没有请教密司孙的来意呢!密司孙刚才说为了几千人的生活问题而来,莫不是就为了这桩事吗?” “正是!”孙婉霞微笑着,用清朗的语音说:“我和工人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就是对于这次工潮的内幕,也不十分熟悉。不过为了人道和良心,眼看着工人们的生活怎样困苦,实在于心有所不忍,所以特地来劝告老伯一声,最好早一些把工潮解决,好让刚从炮火下面喘过气来的工人们,也过一些比较安定的生活。” “嘿嘿!”叶常青不由得接连冷笑了两声说:“想不到密司孙的心肠会这样软,不过我以为密司孙还是不要过问的好,这班东西是可怜不足惜的!” “老伯这话错了,每个人都要生活,如若生活无法维持,当然不免要闹起来,怎么说他们可怜不足惜?老伯可惜不曾亲眼去看一看工人们的生活情形,要是曾经看到的话,那一定可以明白工人们要求在原有工资以外,加给米贴,是怎样合理的事了。” 叶常青摇摇头,脸上充分透露着不以为然的神气,他把他肥满的背部全靠在椅子上,冷然的睃着孙婉霞,嘴角挂几分轻蔑的微笑,意思好像说:“我劝你还是少发些傻罢!这种大事是用不着你们女孩儿家来过问的,你最要紧的事是去找一个丈夫,好好的伴着他过一生,这才是你们做女人的本分。” 孙婉霞也已经看出叶常青神色间所带的轻薄意味,不禁有些动怒起来,但她仍旧竭力忍耐着。她红着脸,走到叶常青身边去,把手按住了他搁在椅子上的手说: “老伯,我希望你拿出些良心来!你自己的生活已经够舒适的了,何苦还要剥削别人的低下生活呢!” 叶常青似乎不愿意再和孙婉霞纠缠了,他皱着眉,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顺手把悬在空中的电铃机组揿了一下。 一个穿着制服的出店走了进来,严肃而又机械地垂手立着,等候叶常青的吩咐。 “现在几点钟了?” “十点四十分!”。 叶常青挥手叫那出店退去,便立起身来,很勉强的笑着向孙婉霞说: “密司孙,真对不起!我还有些小事,恕不能奉陪你多谈了!” 孙婉霞气得脸都变了颜色,她仰望着天空,接连冷笑了两声说: “老伯,请不要在真人面前说假话,刚才你们的谈话我都已听见了。你不是正在预备对工人们让步,解决工潮吗?那么又何必跟我耍这些过门呢?我现在直截爽快的和老伯说一句:我的来意不但是要老伯维持工人们原有的工时工贤,而且要老伯答应工人们的要求,加给米贴,把工潮解决。老伯如若愿意,那当然再好也没有;就是不愿意,也不要紧,我自然有法子会对付老伯的。” 叶常青怔了一怔,他好奇地看着孙婉霞。现在,他已不再讨厌她的纠缠了,他觉得她非常有趣,尤其是那种像小孩子和人斗气的形状,是他在他女儿露玲身上所找不到的。他很想逗着她玩一下,藉此调剂他在事业方面所感到的枯燥和疲劳。于是,他便重新坐进椅子里去,嘲谑地问孙婉霞道: “密司孙!到底预备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可不可以先对我说一下!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孙婉霞挫了挫牙齿,走到窗口去,望着外面连绵不断的春雨。猛的她回过身来,目光炯炯的微笑道: “法子多得很呢!老伯如若不怕厌烦,我也不妨公开一两件给老伯听听。那就是用金钱帮助工人们的生活,让他们可以永久和老伯对抗下去,一直到老伯答应加给他们米贴为止。” “哈哈!”叶常青不禁狂笑了。他鄙夷地摇着头说:“如若不因为密司孙是熟人,我简直要当密司孙是犯了神经病了。厂里的工人虽不多,但也有二千名左右。二千名工人,每人的工资平均五六角一天,就是打对折,每天也非得有六百元不办。密司孙的家境怎样我虽不大明白,不过每天帮助工人们六百元生活费,我却不相信密司孙会有这种力量!” “不错,我确实没有这种力量!”孙婉霞神色自若的说:“可是如若我交上了有钱的朋友,那可就得别论了。不瞒老伯说,我所以有帮助工人们生活费的把握,还全靠了和老伯有密切关系的露玲姊的力量呢。” “啊!”叶常青不禁惊呼起来了,他忙不迭的问孙婉霞道:“你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自然是真的,我怎么敢在老伯面前说谎!老伯新近不是给了露玲姊一万元的支票薄吗?对不起!这本支票薄现在已经到了我手里,预备把来作接济工人们的生活费了。” 叶常青凸出了眼珠,突然他像怒狮一样的把桌上的电话机拥到怀里,可是随即他便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把耳机挂上了,满不在乎的微笑着说: “没有什么!好在这本支票薄是我们行里的,我只要关照付款部一声,叫他们止付就是了!” 孙婉霞没防到叶常青会来一下反攻,而且反攻的战略又这样厉害,不愧是一位心狠手辣的老练的银行家。在他这一着厉害的杀手棋下面,她差不多要全功尽弃了。但她却不能听凭自己这样大败亏输,不谋一下补救的办法。现在,只要她也能向叶常青反攻一下,就可以免除工人们多过几天苦斗生活。不过这反攻的战略却很费踌躇,她皱了皱眉头,忽然灵机一动,觉得最好还是用空城计。于是,她便有意装得非常镇定的说: “老伯实在精明,不过太把别人看成傻子了。天下那有这样的傻瓜,拿到了一万元的支票薄,从事一种冒险事业,却不一次把款提尽,等候别人来截留的道理?” 叶常青把他锐利的眼光在孙婉霞脸上探索了好半晌,到后似乎完全相信了她的话,不禁像一只斗败公鸡般,缓缓立起身来,把手加在她肩上,苦笑着说: “密司孙,你真厉害!我一生遇见的敌手也多了,却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精明能干的人!我现在决定听从你的话,加给工人们米贴。虽然每月要多支出三四千元钱,不过结识上你这样一个女丈夫,也是值得的!” 孙婉霞愉快地笑了,她的脸上充满了光辉,她在欣幸她这意外的胜利。不过同时她也对叶常青那种冠冕堂皇的话暗暗抱着反感。她很明白他的心理,他那里有什么诚意想结识她,不过因为有一万元钱在她手里,怕她真的接济起工人来,要使他纱厂的前途更加糜烂不可收拾罢了。所以,她只接连冷笑了两声说: “老伯有钱,我以为还是用些在改进工人生活上,这比较空口说什么结识我,要好得多了!” 说过了这话,她便不再待叶常青开口,鞠了一躬,缓缓的退出经理室去。将要退近门前的时候,忽然记起一件事来,忙向叶常青说道: “还有罢工期内的工资,也要请老伯照给的。” 叶常青皱了皱眉头,似乎恨不得把孙婉霞一口吞将下去。但到后觉得孙婉霞并非这案中的要角,和她争闲气也没有用,便狞笑了一声,点点头。这形状,使孙婉霞很满足。于是,她便得意地笑着,退出门去了。 外面地上泞滑得像涂了油一样,满眼都是雨伞和车篷遮断了人们的视线。孙婉霞兴奋地冒着雨,在人和车中间穿过着,这样走了好一段路,才猛然觉醒过来,喘着气,把手拢了拢被雨打湿的头发。现在,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可是不知怎样,她的心头却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空虚。她想不出以后该作些什么事,何处是她的出路。她本来不难去找一些别的工潮来,尽她的力量帮助解决,可是她灰心了,她知道工人们一定不会相信她单独的个人行动的,而资方也决不会恰巧是叶常青那样的熟人,可以凭着情谊说话。她凄然的望着空中迷濛的细雨,望着在雨中来往的行人和车子,到后觉得还是回家去,等吃过了饭再去访叶露玲,把那本支票薄还她,顺便可以向她宣泄一下心头的苦闷。于是,她便离开了那金融集中地的闹市,跨上了一部载她回马霍路去的一路电车。 车中的乘客很少,孙婉霞独自占了一个空旷的座位,望着蒙满了雨点和水蒸气的车窗,她的心不禁又是凄楚地一跳。她觉得她的前途也和这车窗一样,除了斑斑点点模糊一片以外,更没有什么。在这短短的半天里面,她算是获得了一生中无上的胜利,可是同时她也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失败。她是太信任个人的力量了。诚然,个人的力量有时偶然也会发生一些作用,不过这作用毕竟是偶然的,事实所昭示给她看的却是个人的绝对无力,和个人行动的为群众所看不起。她已经深深的觉悟到了这一层,要想转换一下方向,但生活环境所造成的英雄思想,一时却不易从她脑海里清除。也就为了这,她才感到异样的难受和苦闷。 车子就在她的想念中间开到了马霍路口,孙婉霞懒洋洋的走下车来,刚跨进她所住的那条弄堂,劈面就遇见了家里的佣妇。那佣妇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半晌,才迟疑地问她道: “二小姐,阿曾吃过饭?” 孙婉霞摇摇头,看着那佣妇的模样,她知道她姊姊一定已用过饭了,但她也不放在心上,自顾低头往屋里走。屋里仍和她未出门前一样,充满了低气压,楼上面。气压尤其低得厉害。她姊姊已经用过了饭,但仍旧横躺在床上,盖着一条薄棉被,脸朝帐外的看《红楼梦》,偶然一抬头,见了孙婉霞那狼狈的形状,不禁坐起身来,用怜悯和责备的口气说: “婉霞,这样的雨天,你跑到什么地方去的?看看你身上给雨淋到这样,不要染上了寒气,回头又生起病来。” 孙婉霞一语不发的坐到写字台前去,用钥匙开了台上属于她私人的抽斗,取出那本支票薄来。她很小心的避着她姊姊的眼光,可是孙婉仙已走到台旁来了。她只一眼瞥见了那粉红色的封面纸,便不禁诧异地问: “婉霞,这是什么?给我看看。” “没什么,一本募捐册,难民收容所里的。”孙婉霞巧妙地掩饰着,很敏捷的把支票薄藏进怀里去,抬起头来凝视着她姊姊。现在,她和姊姊两人问,简直没有话可说了,她并且有些讨厌她那苍白的面颊,那弱柳似的身段,这些都是前一代女性的典型,被男权社会磨折的痕迹,在她身上,找不到丝毫热情和温暖,对着她的面,只使人感到一股难受的冷气。她不愿再留在房里,和她作无意识的相对了,便重重推开椅子,下楼去,胡乱吃了两碗用开水泡的冷饭,继续出门去拜访叶露玲。 叶露玲却正很闲适的躺在她客厅里的沙发上,听着无线电收音机里播送出来的音乐。她闭着眼,下巴不住在胸前点着,仿佛全心神都被音乐陶醉了一样。孙婉霞暗暗对她这形状抱着反感,她觉得,她到底是一位有钱的小姐,只知道享乐自己,对于大多数人的困苦颠连的生活,差不多连作梦也没有想到过。她勉强走近她身边去,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说: “露玲,起来,我有话和你说。” 叶露玲吃了一惊,睁开眼来,见是孙婉霞,不禁笑容满面的立起身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随即过去把收音机关上了,和孙婉霞一同坐到沙发上去说: “婉霞,我正在这里想念你呢!这样的雨天,既不能出去,又没有人来看我,真叫我难受死了!我只好在家里开着无线电解闷。难得你肯冒雨跑来,我真感谢你!现在我们可以畅谈一会子了。” 孙婉霞无言地看着叶露玲,忽然心头又感觉一阵凄凉。她觉得,在她周围的人,不论那一个,生命都是欢乐的,有光辉的,她们有的可以藉意中人来慰安精神,有的可以借身外物来娱乐自己,只有她的生命,却黯澹而没有光辉,甚至连一条可走的路都没有。想到灰心处,她不禁低下头,浩然长叹了一声。 “怎么?婉霞,你有什么不快活吗?”叶露玲诧异地问,一壁把她温暖的掌心,紧握着孙婉霞冷冰冰的手,带着亲切挚爱的神气望着她。 孙婉霞摇摇头,但她却被叶露玲的神情感动了,她暂时按下心头的苦闷,强笑着向叶露玲说: “露玲,你也该寻一些事做才好。我已经决定不进学校,你却再过两个月就要毕业了。到底毕业后作什么打算呢?” “做事!我有什么事可做?”叶露玲微笑了:“这社会根本就没有代我们女人预备做的事,你难道要我去做花瓶吗?” 孙婉霞怅然了,的确,这社会预备给女人做的事是怎样少,就是她这不想到社会上去做事的人,也都感觉着。虽然照叶露玲的家世,她就一辈子不做事也不要紧,然而想到大多数刚从学校里出来便被残酷的现实迫回家庭里去的娜拉身上,却不由她不低徊欲绝。她只得叹息地说: “那么,你就只好做小姐,做少奶奶,听无线电的,过这一辈子了!” “这可还不至于!”叶露玲的神色忽然变得非常得意起来,一道光线闪过她的面部,她开始兴奋地说:“我现在只希望再有战事发生,我可以到前线去做战地看护。” 孙婉霞不禁轻蔑地笑了,她觉得叶露玲的性格始终是一致的,那便是喜欢冒险,却并没有进取的精神,这正是一般有钱而不浪漫的女性的类型。不过这时她却不能嗤笑她,因为她自己连这样冒险的出路都没有。她只好点着头说: “那也好,我祝福你会碰到这样一个好机会。” 叶露玲不知道这原是孙婉霞随口敷衍她的话,还当她在赞许她这样做,不禁高兴得跳将起来,一把搂住孙婉霞的脖子,吃吃的笑着说: “婉霞,你也同意我这样做吗?假如将来真有这种机会时,你肯不肯和我在一起呢?” 孙婉霞不能再忍受叶露玲那愚蠢的纠缠了,她冷然的把她推开,从身边取出支票薄和六百元钞票来说: “露玲,不要再多说空话了,这里的东西还你。” 叶露玲略略带一些吃惊的神气接将过来,点了点数目,不禁失声说道: “怎么?婉霞,你一钱都没有用吗?” “是的,没有用。”孙婉霞向空中吐了口气说。她想到十多天来白辛苦了一场,她的一番好意,恐怕工人们一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脸上不禁现出一丝苦笑。 “那么,你从前又为什么问我要呢?要了去是预备做什么用的?” 孙婉霞望了望叶露玲,虽然觉得告诉她也和不告诉一样,不过这生命中的一场卓异的经历,却又不愿任它埋没在心里。既然工人们都不了解她,那她就在叶露玲面前说说也是好的。于是,她便原原本本的对叶露玲说将起来。从她起意帮助工人们,到她这里来要支票薄时起,一直说到在大方银行里说服叶常青,使他自愿加给工人们米贴为止。叶露玲兴趣盎然的听着,尤其是当孙婉霞说到她用空城计战胜叶常青这一点的时候,似乎正投合她喜欢冒险的脾胃:她不禁快乐得连连拍着她的肩头说: “婉霞,你真厉害!我父亲说他一生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他公债上的对手方镇鸿,不过他也并不怕他。现在你居然能战胜我父亲,这简直比方镇鸿还厉害得多了!” 孙婉霞忽然记忆起一件事来,连忙郑重叮嘱叶露玲说: “露玲,我现在虽然把支票薄还了你,不过有一件事要请你注意。如若你还认我是个朋友的话,希望你千万保守秘密,在工潮没有完全解决以前,不要告诉你父亲。” “这个自然,不瞒你说,我和我父亲的感情,还没有和你那样亲密呢。” 孙婉霞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于是苦思焦虑着的出路问题,便又回到她心里来。一想到出路上,她的眼前便恍惚蒙着一层阴影。一切是显得如此其无望,她到底走到那里去好呢?她不禁把头倚在叶露玲肩上,凄楚地说道: “露玲,我现在没有什么事可作了,我不知道我心中一团烈火似的热情,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归宿呢!” 叶露玲吃了一惊,她几乎从没有看见孙婉霞这种凄楚的模样过,要不是亲眼见到,她绝对不会相信像她这样一往直前不知险阻为何物的人,也会有沮丧失意的时候。她很担心,惟恐她会因失意而消极,由消极而发生毁灭自己的念头,连忙劝慰她道: “婉霞,你不要难过,暂时没有什么事作并没什么要紧,未来正有不少工作等待你去着手呢。我知道你现在心上一定很不快活,可不可以请你搬到这里来,和我同居一两个月,等你决定了以后的计划再走?” 孙婉霞不等叶露玲说完,忙不迭的摇了摇手。 “不,露玲,请你不要费心。我现在心上虽然不快,但住到你这里来,过那样华贵的生活,却决不是消灭不快的方法,至多只有增加几分不快罢了。” “那么,我希望你最好不要消极。你应该常常记着,生命是宝贵的,不要因为一时的挫折,忘怀了自己。” 孙婉霞仿佛从叶露玲的神色里看出她所担心的事来了,她不禁狂笑了起来,用力握了握叶露玲的手说: “露玲,你怕我会因消极的缘故自杀吗?哈哈!你放心!你要知道我是孙婉霞,并不是林幻心呀!就是有一千个使我灰心的现象摆在我面前,也不会逼我走上自杀的路去的。现在,我要回去了,你好好的在这里听你的无线电吧!” 叶露玲听了孙婉霞的话,想到她平素的性格,觉得自己实在太神经过敏了些,态度不禁有些忸怩起来。她正想开口挽留孙婉霞,孙婉霞却早已跑下客厅去了。她的不愿意留在叶露玲这里,正如不愿意留在她自己家里一样。 可是现在她却只好去重寻她的那个家了。她懒洋洋的在雨丝风片里走着,连一些精神都没有。 家,仍和往常一样阴黯,并且较一刻前似乎更显得灰色了。孙婉霞有气没力的把手在门环上叩了两下,门却是虚掩着的。她刚把脚跨进门去,忽然怔了一怔。她看见,她姊姊孙婉仙,正站在客堂里,阴郁的脸上像罩了层浓霜似的,望着窗外濛濛细雨的天空。 孙婉霞心上仿佛突然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连呼吸都窒塞住了。她沉下脸,刚想从孙婉仙身旁走过去,孙婉仙却叫住了她,带着责备的神气说起话来。 “婉霞,你还要出去吗?刚才又是到那里去的?” “这用不着你管!”孙婉霞扭了扭脖子,不高兴地说。她觉得,她从来不过问她姊姊的行动,姊姊却处处地方都管束她,实在太没道理了。 孙婉仙退后一步,耸耸肩,歇司的里地说道: “好!用不着我管!现在本来也不是姊姊管妹妹的时候了。不过我仍旧要管管你!你在上海既不读书,又没什么事做,天天在外面东奔西跑的,到底是什么路数?我想你大概总也觉着,这样下去,不是了局吧!” “那么,你要我怎样呢?”孙婉霞冷笑地问。 “我想,你最好还是先回家去,等决定了计划,再出来求学或者做事。” 孙婉霞又哼了一声,眼光锐利地注视着她姊姊,像要看穿她的肺肝似的。良久,才反问道: “我回家去了,你又怎样?” “我……”孙婉仙搔搔头,踌躇地说道:“我和你不同,我还要进学校读书,当然不能回家去。” “好得很!你的意思是想把我赶跑了,去掉眼中钉,好和那姓魏的为所欲为,是吗?”孙婉霞狂笑着,毫不留情地说。 孙婉仙的脸色不禁一变,但随即便换了一副笑脸,走过来,把手搭在孙婉霞肩上,恳切地说: “婉霞,你不要误会。我是你姊姊,永远关切着你的。我很怕你在这繁华的都市里放浪下去,总有一天会堕落,所以劝你回家去,并没有别的意思。” 孙婉霞又好气又好笑,这正是她藏在心里想对她姊姊说的话,想不到姊姊竟会对她说将起来。她真有些怀疑她自己,难道她像这样有正确的认识,坚定的意志的人,居然也会有堕落的一天吗? 可是孙婉仙不等她开口,又继续说起话来了。 “如若你不听我的话,那我也没法想,只好写信去告诉父亲。” “好!我也正在想写信给父亲,把你现在的生活情形告诉给他知道呢。”孙婉霞止不住有些生气的说。 这却把孙婉仙的嘴堵住了,她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只好怅然的走到窗前去,望着外面阴黯的天空,愁闷地说道: “这样的天气,真讨厌极了!为什么世上要有雨天呢?假如天天都是晴的,不是好得多吗?” “不错,假如天天都是晴天,天天都能让你和男朋友一同出外游玩,那你一定该满意极了。然而事实上,这怎么能办得到呢?” 孙婉仙皱了皱眉头,她重新走回她妹妹身旁来道: “婉霞,你为什么总好在话中带刺?你要知道,像你这样锋芒外露,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我能不能得着好结果,这用不着你来管,不过我看你一味痴情,有眼无珠,辨不出人的好恶,将来的结果恐怕比我还要坏呢!”孙婉霞揪然地说,她好像已经预感到她姊姊的不幸的将来了。 孙婉仙正待开口,突然,门铃一响,一个穿着雨衣的青年飘然走了进来。他看见站在客堂里的两姊妹,便很温文的脱下头上的雨帽,露出一头光可鉴人的头发,含笑迎上前去。正是魏虚仁。 孙婉霞披了披嘴,急忙回转身来,走上楼去。但刚一踏上梯级,她又突然的立住了,好奇心使她忍不住想看看她姊姊和魏虚仁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态,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举动。于是;她便屏着气,躲在梯旁,大张着眼向外望。 外面客堂里,孙婉仙正像小儿得到了糖果一样的欢喜。她很殷勤的从魏虚仁手里接过雨衣而帽,一壁吃吃的笑着说: “真想不到,这样的雨天,你还会来!” 魏虚仁也笑着,声音里仍旧是那样充满了谄媚的意味。 “这些雨算得什么,就是再大些,为了你,我也得跑来呢。可惜的是我今天本来想约你去看跑狗的,现在也被不作美的天公打消了。” “那么,我们今天作什么消遣呢?”孙婉仙代魏虚仁挂好了衣服,回过身来,巧笑着问。 “我看,我们还是一同去跳舞罢。你学习了半个月,舞艺一定进步得多了。” “那里话,除了华尔兹还勉强可以对付外,别的就全跳不来。” “我们现在就试着在这里跳一跳华尔兹好不好?” “这怎么可以,地板是这样粗糙,碍手碍脚的东西是这样多,地方又小,又没有音乐,成什么模样?” “不要紧,我们只算是练习舞步好了。”魏虚仁说着,便不由孙婉仙分说,把桌椅移过一边,一手搂着孙婉仙的腰肢,一手握着她的手。在客堂里舞将起来。 孙婉霞不忍再看下去了,她的周身发了一阵寒抖,几乎从梯上栽将下来。她真想不到她姊姊的私生活会已经堕落到这般地步!从前总以为姊姊的生活虽然浪漫,大概还未到堕落的程度,现在才看出姊姊实在已堕落得很深了。她的心被凄楚的感觉抓住着,她很快的跑上楼去,倒身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套里。尽管意志怎样警告她哭泣是一件可耻的事,眼泪却止不住泉水似的涌出着。她哭她失去了一位同胞姊姊,也哭她未能从黑暗的社会里把自己的姊姊拯救出来。 房里静极了,没有什么东西陪着她哭泣,只有楼下不时有鞋底接触着地板的声音发出,两个人,似乎还曼声的在低吟着《今夜曲》。孙婉霞哭了一会,竭力忍住了眼泪,翻过身来,面向着天。天仍旧是灰色的,蒙着雨雾的玻窗烟一样的遮住了她探向外面的视线,也遮住了她自由而奋发的心境。一刻前所感到的无出路的苦闷,又重新回到她意识里来,她不知道她这闲旷的身体,今后到底去作什么事好,许多工作的路在她眼前都告断绝了。她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说: “什么都像烟一样的渺茫!烟一样的飘忽啊!” 渐渐的,她的眼光落到壁间悬挂着的一幅油画上去了。画是密莱的“拾落穗”,那蔚蓝广阔的天宇,那单纯素朴的农村背景,以及那三个俯腰拾落穗的妇女,把她的灵感完全引人了陶醉的地步。她竭力想像着,仿佛自己也置身在画面上所描绘的境地里,于是心头便不禁起了一种飘然的感觉。忽然,一线启示的光在她脑海里一闪。她想起半个月前林幻心曾和她说要到民间去,记得那时心头也曾瑟的一动,不过因为这当儿帮助工人们的心正高过一切,别的意念都不能在她心上生根,所以不久也就忘怀了。现在,当一切都断绝了希望的现在,这一条路,不正是显现在她眼前的唯一可走的路吗?她的苦闷完全消失了,她很轻松的跳起身来,开了窗,向着外面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梳妆台上的她姊姊的照相向她巧笑着,她的眼前很快的现出了她被魏虚仁搂着腰,在客堂里跳舞的情形。这是多么的黑暗!多么的丑恶!然而在身当其境的人,或许还正感到甜蜜和陶醉呢。她恨她姊姊的糊涂昏聩,同时手足的天性又使她不能不爱她,不能不为她的前途担心。她万分难过的把那照相架取过来,掩在胸口,苦闷地说: “姊姊,原谅了你的妹子吧!并不是我要抛弃你,实在是你自己在抛弃我,也不是你在抛弃我,而是思想和环境使得我们不能不分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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