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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一辆黑色的林肯牌轿车缓缓地驶进沪江纱厂。在煤碴路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开到办公室门口的辰光,坐在司机旁边的梅佐贤,迅速跳下车子,过去开了后面的车门。徐义德让余静先下来,他最后走出,对余静说:
  “楼上坐一会吧!”
  他们一同上楼,走进厂长办公室,坐了下来,徐义德精神焕发地说:
  “今天是我生平最快乐的一天,最值得纪念的一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从陈市长给我们讲了过渡时期总路线以后,我就日夜盼望沪江快些走上国家资本主义的道路,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了。今后我再也不必为这个企业忧虑风险了,也不必为儿孙操心前途了,合营了,有了国营经济的领导,有了公方的领导,就是晚上睡觉也比过去安心了。”
  “那可不,不说别的,就说我这个当厂长的吧,过去,单是劳资纠纷就把我的头闹大了。我是资方代理人,工人同志对我总是另眼看待,这也是应该的,可是我呢,事体就难办了,许多精力花在这上面,吃力不讨好,有时还要挨骂,这也不怪工人。我是资方代表,代表资方利益说话,工人当然要反对我的。现在好了,劳资关系比较简单了,我们是公私合营企业的干部,说起话来,也比过去方便的多了。”
  “劳资关系问题,其中有是非问题,并不因为是资方代理人就不好话说。资方代理人代表资方说话,只能代表资方合法的正当利益。如果和资方一道进行非法活动,工人当然要反对的。”余静不同意梅佐贤混淆是非的说法。
  “我刚才讲的确实有语病,余代表这么一说,给我很大的启发,打开我的眼界,把过去看不清的问题看得清清楚楚了,我这个人整天埋在事务堆里,过去许多问题都看不清爽。今后在余代表领导下,要好好向您学习。”
  “合营最大的好处是改变了生产关系,发展了生产力。工人做了企业的主人,生产热情会比过去大大提高。”余静说。
  “余代表经常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看问题总看到本质上,不像我看的表面,还是从个人利害出发,”徐义德自愧不如余静,说,“我也要向你学习学习。”
  “不要这样客气,你们有空的辰光,倒应该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同志的著作。”
  “我们有空也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同志的著作,不过时断时续。在我们工商界里,马慕韩学习比较好,他抓的紧。今天马慕韩在会上讲的那番话,要资本家掌握自己的命运,我觉得讲得不错,看出来有点马列主义修养。”
  他们今天到江西路上海市人民委员会的大礼堂,参加庆祝棉纺织业全业公私合营大会,马慕韩在会上代表棉纺织工业公会讲了话,把解放前后棉纺资本家的遭遇做了显明的对比,指出社会主义社会是唯一的光明的前途,希望上海工商界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余静和徐义德他们一同坐车回厂。她一直在想马慕韩这位小开确实比徐义德体会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要深刻一些。徐义德补充道:
  “马慕韩每天在家里都要看一点马列主义和毛主席的著作。马慕韩说出了我们工商界心里的话,他如果不学习马列主义著作,不会有那样高的理论水平的。”
  “总经理的理论水平也不低。”梅佐贤笑着说。
  徐义德没有理会梅佐贤的阿谀,他沉着地说:
  “这次我们棉纺织业批准合营,国家的政策十分正确,公方代表英明领导,对我们照顾无微不至,清资定股,公平合理。人事安排,局方完全同意。批准我们的方案,仍然任命我担任总经理,你们两位担任正副厂长。连裘学良这位病人也有了安排,给顾问名义。保留原薪,想的周到极了,实在太好了。现在局方只任命到经理厂长一级人员,关于科室人员,我问过纺管局,他们说一般按照原职原薪不动,这样照顾,真是面面俱到。我深感统一战线的温暖,党的政策正确伟大!”
  “我能担任厂长,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老实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我会当厂长。”梅佐贤激动地望着余静说。“我了解,这是党对我的培养,合营后,我要认真接受改造,来报答党和政府对我的恩情。”
  徐义德的声音有点颤抖,但他竭力保持平静,边想边说,“我想了两句话,作为今后我努力的方向。我念出来,请余厂长指示:积极经营,争取利用;不犯五毒,接受限制,加强学习,欢迎改造。”
  “你把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政策具体化了,很好。我代表党和政府欢迎你这种态度。”余静站起来说,“你们谈吧!我到车间看看汤阿英她们去。”
  汤阿英在细纱间的阁楼里,坐在方桌边的木凳子上,一张红纸摊在面前。她用剪刀细心地剪去。郭彩娣站在窗口那里。手里拿着一块五尺来长的红布,比了比两边的长短,把当中折起,放在窗台上,她抽了几根细纱,就着大腿一搓,便成了很结实的细线,把折起的红布扎牢,然后再把折起的红布松开,一个圆圆的大红彩球扎好了。她悄悄地走到汤阿英的背后,轻轻把彩球往汤阿英头上一放,两边长短相等的红布正好披在两肩,忍不住大声笑道:
  “你们看哟!新娘子来了!”
  管秀芬抬起头来一看:在电灯光的照耀下一片红光跃入她的眼帘。她抿着嘴笑了:
  “彩娣,你真会捉弄人。”
  汤阿英微微感到头上有人放了一个东西,可不知道是啥,她听管秀芬讲郭彩娣,转过身子一看,果然郭彩娣在她身后,手上捧着那个大红彩球,这才知道郭彩娣讲“新娘子来了”的意思。她的脸顿时比大红彩球还红,像是一片红霞突然落在她雪白的脸蛋上。她放下剪子,看了郭彩娣一眼:
  “你真会寻开心,拿我这个老太婆也开起玩笑来了。”
  “你是老太婆,那我是老婆婆了,”郭彩娣退后一点,防避她走过来。
  “你是老婆婆倒没关系,阿英成了老太婆,张学海可不答应啊!”管秀芬转过来,对汤阿英说,“像你这样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太婆,哪个小伙子看到不喜欢?我要是男人,一定讨你做老婆,又温柔,又体贴,又坚强……”
  郭彩娣打断管秀芬的话:
  “你啥都逞能,老要占上风。讨老婆,你可没有这个能力!”“你有这个能力?”管秀芬一句话把郭彩娣问得哑口无言。
  “别瞎吵瞎闹了,小管,浆糊打好了没有?”
  管秀芬把一钵子热呼呼的浆糊往汤阿英面前方桌上一放:
  “你看,这是啥?你的字剪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汤阿英马上拿起剪子,一弯一曲地剪过去,一霎眼的工夫,用两只手把剪好的字轻轻拾起,挂在自己的胸前,对她们说,“你们看,对不对?”
  管秀芬歪着头看汤阿英胸前的大红双喜字,拍手叫道:
  “这个双喜字剪得真漂亮!原来,你还是个艺术家哩!我们的工会副主席。”
  “谈不上啥艺术家,”汤阿英回忆地说,“还是小辰光跟娘学的,娘剪的一手好窗纸,她也不用绘样子,空手就能剪出个活蹦活跳的鲤鱼来。我比她差远了,好久不剪,也生疏了。”
  “那你啥辰光给我剪点窗纸?”管秀芬很喜欢汤阿英剪的字。
  “等你请客吃喜糖的辰光。”
  “快把双喜字贴上,别弄坏了。”管秀芬有意把话题岔开,拿过一块二尺来长的长方形木板,放在方桌上。
  汤阿英和管秀芬一道把双喜字贴在木板上。郭彩娣把大红彩球挂在木板上头,用洋钉钉牢。三个人站成一排,眯起眼睛对报喜牌看来看去,像是母亲在欣赏刚生出来的婴儿一样,嘴犄角闪着甜蜜蜜的微笑。
  “哎哟,你们还没有做好?”
  不知道是谁大声叫唤,打破了这宁静幸福的气氛。管秀芬对门外一望:门半开着,一个圆圆的脸露在门缝那儿,董素娟神秘的又紧张地朝里窥视,管秀芬指着门口说:
  “有话进来说,躲在门口做啥?”
  董素娟蹑着脚尖走了进来,悄悄地说:
  “清花间的报喜队已经出发了,现在到了钢丝车间,一歇就要到我们车间来了。你们还不快点,再不出发,细纱间就落后了。”
  “她们有多少人?”郭彩娣关切地问。
  “有十多个,还有锣鼓哩!”
  “锣鼓?”管秀芬愣住了,焦急地说,“我们也要锣鼓。”
  “锣鼓在啥地方?”
  汤阿英告诉郭彩娣:
  “锣鼓倒容易,我通知俱乐部借一套给你们,可是谁会敲呢?”
  “有了锣鼓,还怕没人敲吗?”这是余静的声音,她推门进来,说,“原来你们都在这里,阿英,你找我有啥事体呀?”
  “余厂长,我本来要去找你,你怎么跑来找我了?”
  “别叫我厂长,还是叫我余静同志,这样亲切。你找我,我找你,不是一样的吗?究竟有啥事体呀?”
  “彩娣她们和我商量,今天晚上要住在厂里,挂牌子的辰光,要求我和你参加,我同意了,你也去,好啵?”
  “那还有不好的?没有别的事体吗?”
  汤阿英点点头。余静向门口走去,汤阿英叫道:
  “余厂长!”
  余静回过头来,指着汤阿英说:
  “你又忘了!”
  “哦!余静同志,你说谁会敲锣打鼓?”
  “你们忘记了吗?我们厂里有一位多面手,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为啥不找他来帮忙呢?”
  “小钟在吗?”汤阿英顿时想到了钟珮文。
  “他在工会里,大概又在写啥作品了。”
  “可以叫他来帮助细纱间的忙吗?”
  “他是工会干部,你这个工会副主席还指挥不动他吗?用不着征求我的意见。”
  汤阿英亲自去叫钟珮文来帮忙。他把锣鼓都带来了,顿时咚咚锵锵地敲打起来。敲锣打鼓的人手不够,他告诉大家怎么打法,对管秀芬格外细心而亲切指导。管秀芬没有躲开,心里也想学好,细纱间没人敲锣打鼓,就要落在清花间的后头,这怎么行呢?大家很快学会锣鼓点子。郭彩娣捧着报喜牌,钟珮文打鼓,管秀芬她们敲锣打鼓在后面跟着。董素娟走在最前头,欢快地大叫大嚷:
  “细纱间的报喜队来了!”
  他们热热闹闹出发了。徐义德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办公室里。余静到车间找汤阿英去了。梅佐贤因为公方代表到车间去,觉得他这个厂长也应该到车间去了解了解工人的情况,不久也去了。徐义德想起今天庆祝全业合营的情景:棉纺织业全部合营了,私营棉纺织业再也不存在了,私营沪江纱厂的寿命也只剩下今天最后一天了!不,连一天也不到了,只有几个小时了。顿时,一种无边空虚的感觉充满他的心房。望着厂长办公室的家具,雪白的墙壁,窗外高大的厂房,矗立在夜空中的烟囱不断喷出火星,依依不舍,他今晚舍不得离开沪江。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号码,那边接电话的是林宛芝。他告诉她今天不回家了。她吃了一惊,根据她的经验,只有在“五反”的辰光,他常常讲今天不回家了,最后也还是回去的。今天是庆祝全业合营的大喜日子为啥不回家呢?他说厂里有事,明天一早回去。她坚持不同意,要他今天一定回去,她等他。他表示无论如何不能回去,要她不要等。她只好希望他明天尽早回去。
  他挂上电话,一屁股坐在写字台的转椅里,打开绿色的台灯,揭开红木盒盖,里面是一块长方形的端砚,用徽州胡开文的墨在砚台上磨研,拿起上海笔庄制造的极品净纯紫狼毫,蘸了蘸墨,想在刻着沪江纱厂四字的信笺上写点啥。往事如潮水一般,不断涌现在他的心头,沪江纱厂开办的那一天,他也坐在这里,和裘学良,梅佐贤他们商量怎样发展企业,以后成立了总管理处,创办了信孚记花行,投资聚丰毛织厂,担任了茂盛纺织厂的董事长,吃进了永恒纺织机器厂。沪江的企业一天比一天发达,不仅在上海滩上逐渐扩大,连苏州的泰利纱厂也请他兼任董事长。就是在这张写字台上,他批过无数的计划,写过计算不清的条子。他在沪江企业里,一句话就是一条法律,一张条子就是一道命令,没有一个人敢不遵照他的意志行事。他现在拿着净纯紫狼毫,好像当年办厂一样,准备批写,可是没有一个人进来请示。他也不知道要批写啥,他的笔停留在信笺上,啥也写不出来。忽然沪江纱厂四个红字触目惊心地在他面前跳动。他用净纯紫狼毫在上面狠狠地划了一叉,然后把它撕碎,扔到字纸篓里。
  他站了起来,推开门一看:外边办公室的职员都回家去了,写字台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鸦雀无声,显得有点冷落。他向办公室仔细一望,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角角落落都看到了。这间办公室是他和梅佐贤亲自设计的,靠近厂长办公室,有事办起来方便,厂长对职员的工作也容易监督。他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好像每张写字台上的职员都埋头紧张地工作,让徐总经理观察。
  他下楼走出去。外面电灯很亮,煤碴路上没有人,也很安静,只听见轰隆轰隆的机器声音不断从车间传出来,车间里那些立达机器是他亲自向瑞士公司订购的。从码头运到厂里,他亲眼看到拆包安装的,这些可爱的机器曾经给他织出无数件的棉纱。他听到机器一声声的叫唤,好像是向他告别。他站在煤碴路上凝神谛听机器轰隆轰隆的声音,如同慈母听爱女出嫁前夕依依不舍的低诉。他恨不能跑到机器旁边,把每一部机器看一个够,一想到工人都在上夜班,他突然在车间出现,会引起大家的惊奇。他的脚在车间门口趑趄不前了。清花间的灰布帘子突然掀起,车间里强烈的电灯光芒射到门口,接着有一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他知道里面有人出来。他连忙转过身子,往回走,到办公室后面去了。
  高大的烟囱矗立在夜空中,不断喷出火星,像是深蓝的天空中无数的繁星,一眨眼的工夫,火星就消逝了。一忽,又有一阵火星喷出。锅炉房的篱笆外边堆着许多煤块,像是一座小土丘,乌黑的煤块在黑暗中闪闪发着亮光。煤,刚才烟囱喷出的火花就是煤燃烧发出的;车间机器轰隆的声音,也是因为煤燃烧,发电,机器转动,发出音响。煤完成了它的任务,它的生命也就完结了,残骸堆在一旁,锅炉房的后面是苏州河。
  苏州河,是上海的一条血管,也是沪江纱厂的一条血管。一包一包原棉是从这条河运来的。一件一件棉纱有时也从这条河运走的。现在,它躺在星空下,在辽阔的原野上迟缓地走它的路程,像是一条发光的巨大的带子,蜿蜒地伸向黄浦江边。明天,就是明天,苏州河再也不是沪江纱厂的血管了,他离开苏州河,踽踽地向仓库走来。
  仓库外边,没有卡车,没有搬运员,也没有每天都看见的那个磅秤,两扇大门都开着,里面的电灯也亮着,管仓库的人大概吃夜宵去了。一件件棉纱整整齐齐叠起,几乎要接近高大仓库的屋顶了,棉纱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包一包没有打开的原棉,堆得像山似的,仓库装得满满的,这里面有多少原棉啊,还有多少件纱呦!原棉和棉纱都闪闪发光。今天晚上的仓库比任何一天都显得明朗光亮,他从来没有看过仓库这么明朗光亮,简直是沪江纱厂创办以来最明朗最光亮的一天,好像里面放的不是原棉和棉纱,而是白哗哗的银子。银子,这里面有多少银子啊,他舍不得离开仓库,想走进去,在原棉和棉纱上舒舒服服地睡他一个夜晚,可是他身后远远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知道谁向仓库这边走来了。他迈起沉重的步子,向仓库旁边走去。
  离仓库左边不远,是一幢红色的房屋,红色的墙,红的窗户,红的门,只是玻璃在闪闪发光。透过玻璃,借着外边路灯的光亮,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有一辆红色的车子和红色的长梯,车子上面放着一圈一圈帆布水龙袋,这是沪江纱厂自己的消防队,也是徐义德的精心设计。为了消灭可能发生的火灾,添置消防设备,而且放在锅炉房和仓库附近。他一看到红色的救火车便停了下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天空暗黝黝的。繁星仿佛失去光芒。从苏州河上吹来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他身上感到有些凉丝丝的。他望着救火车,喃喃地说:
  “救火车,救火车,你多大的火都可以救,可是革命的火你却救不了!你,你有啥用场?”
  他绕了一大圈,感到有点疲乏了。他失望地离开消防队,慢慢回到厂长办公室里,推开所有窗户,向前看看,向后看看,恋恋不舍地轻轻叹息一声。脱去身上的衣服,他倒在行军床上睡了,像是睡在原棉和棉纱上一样,感到柔软而又舒适,他躺在床上,听着墙上挂钟有规律地发出嘀嗒嘀嗒的音响。
  清花间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音响却没人听见,因为汤阿英率领的报喜队从细纱车间走过钢丝车间,向清花间前进。人没到,锣鼓声音已经到了清花间,大家都为这欢乐的声音吸引住了。郑兴发听到锣鼓声特别兴奋。他亲眼看着这个厂建成的。有了沪江纱厂,就有了郑兴发,沪江纱厂每个车间,每一部机器,他都熟悉。一听机器亲切的声音,他就知道啥地方该维修。只要有一天听不到亲切的机器声音,他就感到空虚,仿佛遗失了物事。他是沪江纱厂发展的目睹者,也是沪江纱厂工人血泪史的见证人,他看到许多许多年青力强的工人进厂,受徐义德他们重重剥削,身体慢慢坏下去,又看到许多许多身残体弱的工人出厂。过去,他看到工人低头进,低头出,现在又看到工人抬头进,抬头出。这个变化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现在比过去更爱护沪江纱厂了。可是他头发灰白了,脸上的皱纹深了,背有点驼了,眼睛却奕奕有神。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显明的烙印。依照劳动保护条例的规定,今天他该退休了。他看到清花间那些可爱的青工,想起细纱间和粗纱间那些和他混得厮熟的女工们,他舍不得离开。但到了退休的年龄又不得不离开这些年轻人。在离开以前,他要把工作做得更好,把他多年的经验和熟练的技术传授给清花间的年轻小伙子们。他听到锣鼓声,便高兴地大声嚷道:
  “又有报喜队来了。大家准备鼓掌欢迎。”
  他们今天已经招待过三四起报喜队。大家都有了经验,眼光望着钢丝车间。从那边首先进来的是郭彩娣,她手里捧着大红双喜字,欢快地跨进来。接着管秀芬她们进来了。管秀芬刚叫一声:“郑师傅,给你们报喜来了,”就给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淹没了。郑兴发站在和花机旁边,闪着炯炯的眼光,向他们招手。忽然,他眼睛一亮,一块雪白的长方形的牌子出现他的眼前,那上面写着十一个大字:上海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他马上高兴地举起双手,一个劲鼓掌,两只腿也不知不觉地在地上跳了起来。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没有了,背也仿佛直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变得像青年一样的活跃,消逝了的青春的火焰又在他的心田上熊熊地燃烧起来了。他用两只手做成一个大圆圈,罩在嘴上,当话筒用,大声叫道:
  “合营的招牌来了,你们快来看哟,合营的招牌来了!”
  大家都围上来,这时候郑兴发才看到捧着合营招牌的是秦妈妈和汤阿英。
  秦妈妈从余静那里知道车间的报喜队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有的车间已经出发了。她就向梅佐贤和余静建议:把合营招牌交给车间报喜队抬着,在车间里走一趟。他们都同意,秦妈妈带着合营招牌,遇上汤阿英她们。汤阿英一见那块白底黑字的招牌,竟抱着拍了掌起来,大家抢着看,抢着抱,要不是秦妈妈催着快到别的车间报喜去,人们还不肯放下。汤阿英和秦妈妈一道捧着这块招牌,随着细纱间的报喜队,一同到了清花间。
  清花间和钢丝车间的工人把报喜队团团围在清花机旁边,钟珮文在合营招牌后面使劲打鼓,咚咚的鼓声激动人心,每一个人的心里也像是欢快的鼓声一样的扑咚扑咚地响着。心里跳动得最厉害的是郑兴发。他看到那块合营招牌,想起过去沪江工人的生活,他高兴得眼睛里流出了快乐的泪水,透过泪水他看见每一张喜笑颜开的熟悉的面孔。他盯着合营招牌,激动地挤到秦妈妈面前,高声叫道:
  “秦妈妈!秦妈妈!”他一时竟说不下去,大家不知道有啥事体,慢慢地静下来,他也冷静了一些,断断续续地说:
  “我要求工会,秦妈妈……我要求工会……”
  秦妈妈同情地安慰他:
  “郑师傅,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我,我一定要求……”
  “你说好了,”汤阿英说,“都是自家人有啥闲话,讲出来好了。”
  “工会主席、副主席都在,你们两人答应我吧!”
  “究竟是啥事体呀?郑师傅!”秦妈妈笑着问。
  这时候郑兴发才真正冷静下来。他巡视了一下,说道:
  “我今天实在太兴奋了,太高兴了。我一生一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也没有这样兴奋过,我亲眼看见沪江建厂的,现在沪江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了,公私合营了,我们工人阶级要加强对企业的领导,担子更重了,我上了岁数,今年该退休了,可是,厂合营了,责任加重了,我能退休吗?你们说!”
  郑兴发突如其来的问题,大家没有思想准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汤阿英体会他的感情,也了解他的心情,立即应声答道:
  “不能退休,和我们一道干下去。”
  “不要退休,不要退休!”大家齐声叫道。
  “我不退休,秦妈妈,工会同意吗?”
  “我代表工会,同意你不退休!”
  “好!好啊。”
  大伙的欢呼声震动了整个清花间,钟珮文打的鼓声也越来越高了。郑兴发走到秦妈妈身旁,腼腆地说:
  “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让我和汤阿英捧着这块招牌,好不好?”
  “那还有不好的?”
  郑兴发和汤阿英捧着合营招牌,跟在报喜队后面,向前走去。
  厂长办公室楼上挂钟的摆声越来越清晰,徐义德听着声音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滴答滴答的音响中,忽然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徐义德在床上默默地数着,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离明天还有一点钟了。一点钟,只有六十分钟啊,多么短促的时间。他霍地从床上坐起,扭开电灯,向办公室四面望望,好像寻找物事,眼光最后停留在下沿窗户上。窗外边不远就是一条煤碴路,一直通向工厂的大门,想到门口,他腾地跳下床来,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扣上深蓝色哔叽的人民装的纽扣,穿上贼亮的黑皮鞋,踉踉跄跄下了楼,顺着煤碴路径自向门口走去。快走到传达室那里,他看到门口有人,才放慢了脚步,踱着方步,潇洒地走到门口,这一带没有夜市,马路两边的商店早已打烊了,只有一两家小吃店还有灯光,里面热烘烘的,不时散发出白烟一般的蒸气。马路上行人很少,显得有点冷寂。他向马路两边望望,没有人,然后回过头来聚精会神地注视挂在大门左边的那块招牌:沪江纱厂,在路灯照耀下,黑底金字发着金晃晃的光芒。沪江纱厂盖成以后,这块金字招牌一直挂在这里,从来没有人动过,不管日晒雨淋,也不论白天黑夜,这四个金字总是闪闪发光。人们一走到这里,远远就看见了。随着企业不断扩大发展,沪江纱厂这块牌子已经越过长宁路,在上海滩上翱翔。棉纺业无人不知,市场上也无人不晓,大家都知道沪江出品的棉纱不错。
  徐义德随着沪江企业的发展,成了上海工商界的名人。可是这块招牌挂在大门上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不,只剩下最后一小时了!
  他对着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望来望去,越望越觉得可爱,他瘫痪一般的站在那里稳稳不动。他真想永远让它挂在那里,任你狂风暴雨再也不能叫金字招牌褪掉半点光泽,可是行吗?里面车间传出来轰隆轰隆的巨响,震荡在他的耳边,他像从梦幻一般的境地清醒过来,望着招牌,沪江纱厂四个金字散发出刺眼的光芒,同时,不知道附近哪家养的公鸡,在夜色中提高嗓子喔喔啼叫。他自言自语地说:
  “已经很晚了,该回去了。”
  他走进大门,脚步沉重,步子迟缓。慢慢在那条笔直的煤碴路上,踱着方步,路边左右栽着两行柳树,柳条在夜风中轻轻飘扬。这些杨柳,他看了不知多少回了,可是没有今天夜里这样妩媚多姿,如同少妇的青丝随风飘扬,散发出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柳树后边的运动场上,有两个篮球架子,架子上面的篮圈闪着亮光。圈子四周的网也白得发光,他站在煤碴路上,眼前的事物,不管是高大的厂房,还是空阔的运动场,也不论是一草一木,还是堆在地上的破破烂烂,都闪闪发光,连他脚下的煤碴路也和往常不一样:在熠熠发光。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厂里这些东西是这么可爱!他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望望。走到办公室,他站了下来。回转身去,顺着煤碴路望过去,一直望到大门,门外灯光辉煌。
  他又走到门口,发现那辉煌的灯光是来自闹哄哄的小吃店。他站下来,眼睛自然而然地又注视到那块叫他喜爱的金字招牌。他忘记了萧飒的秋风阵阵吹来。也不注意马路上的车辆经过,只顾凝神望着,看门的人见他徘徊不去东张西望,便过来问他:
  “徐总经理,你丢掉啥物事?”
  “唔,”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找着了没有?”
  “没有。”他漫不经心地答。
  “丢掉啥物事,我来帮你找!”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讲话的意思,他摇摇头,说:
  “不,没啥,我散散步。”
  他又看了一阵招牌,才恋恋不舍地走进去,回到厂长办公室,解开上衣纽扣,准备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睡在床上,忽然听见咚咚两声,门外有人敲门,他一骨碌爬起来,连忙把衣服穿好,过去开门,进来的是梅佐贤。他笑嘻嘻地问:
  “总经理,你早,没吵你吧?”
  “也该起来了,有事体吗?”
  “也没大事体,工人在车间里闹翻了天,东边也是报喜队,西边也是报喜队,现在捧着新招牌要到门口去,他们听说总经理昨天住在厂里,要我来请总经理!”
  “请我?”徐义德警惕地问道。
  “他们想请总经理一同到大门口去……”
  “去做啥?”
  “换招牌……”梅佐贤看徐总经理沉着脸,不敢说下去。
  “我不去。”
  “是呀,我说总经理昨天忙了一天,一定很累了,别去打扰他吧。他们一定不肯,说今天是我们厂里大喜的日子,挂公私合营招牌是件大事,要和总经理一同庆祝庆祝……”
  “换招牌当然是大喜事呀!我应该和工人同志们一道庆祝庆祝的,可是,我身体不舒服,你代表我和大家一起去换招牌吧。”
  “好的,好的,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梅佐贤走了,又站下,嗫嚅地说,“余静在车间等你哩,总经理,是不是去一下的好。”
  “对,还是去一下的好,换招牌是桩大事体呀!”他们两人向车间走去。
  报喜队像是一条长龙。捧着合营招牌的郑兴发现在让位给韩云程了。大家都抢着要捧,秦妈妈说,有汤阿英代表工人就够了,另外应该让给职员代表。韩云程转过身来捧着。大家不抢了,但都想上去摸一摸,看一看,仿佛看新娘子似的,挤来挤去。郑兴发的手闲不下来,他走进锣鼓队,接过一面大锣,欢乐地一边当当地敲着,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来,连脸上的皱纹也好像在笑,走在报喜队最前头的是徐义德、梅佐贤和余静、秦妈妈他们。
  徐义德看到后面那许多工人跟着一同庆祝,兴奋地对余静说:
  “工人和我们这样热烈庆祝,在沪江还是头一回哩。”“是呀,”梅佐贤接着说,“在从前,做梦也想不到有这种场面。”
  “生产关系改了,工人和工厂的关系也不同了,自然就出现了这种场面。”余静对徐义德说。
  “看了这种场面,心里真舒畅。做起事来也有劲道。”徐义德假装高兴的样子说。
  “那可不,合营了,我们要更好地把生产抓一抓。”
  “最近这两天正考虑这件事哩,明天要不要开个会研究研究?总经理,”梅佐贤又转过来对余静说,“徐厂长。”
  “先把计划订出来,再开会具体讨论讨论,”余静说。
  “这样更好。个人和车间生产计划都有了。韩工程师制订的生产计划也快写好了。”梅佐贤说。
  “抓紧一点,这两天把它弄好。”徐义德吩咐梅佐贤。
  “这没问题,”梅佐贤说,“我今天就找韩工程师谈!”
  说话之间,队伍已经走到门口。梅佐贤站在凳子上,摘下黑底金字的招牌。韩云程和汤阿英马上把新招牌送上去,梅佐贤把它挂在原来的地方。一块簇新的白底黑字的招牌出现在大门口的左边:
    上海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
  郭彩娣在车间扎的那个大红彩球现在挂在新招牌上,使得新招牌越发显得鲜艳夺目,光采焕发,在清晨的骄阳中射出耀眼的光芒。大家围在新招牌前面一边鼓掌一边欢呼。秦妈妈在一旁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中,不时夹着“通”的一声,“天地响”直冲云霄。汤阿英望着新招牌舍不得走,两只手鼓红了。她拉着管秀芬在人群中扭起秧歌来了。郭彩娣和谭招弟跟着扭了,许许多多的人也跟着扭了。余静站在旁边,用手打着拍子,汤阿英对余静说,
  “来吧!跟我们一道扭吧!”
  那边管秀芬把余静拉着和大家一道扭了。在马路上,大家一同欢快地扭着,踏着钟珮文、韩云程和郑兴发他们的锣鼓点子,越扭,人越多,几乎把柏油马路塞满了。锣鼓声和炮竹声和恣情欢乐的人声连成一片,响彻晴朗的天空。徐义德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新招牌。在大家欢乐声中,他悄悄回到厂长办公室,站在窗前,凝视着大门,打开窗户,噼噼啪啪的炮竹声震天价响,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高入云霄。鼎沸的人声遍地涌来。他使劲把窗户一关,想把这些嘈嘈杂杂的声音关在窗外,巨大的欢乐的声音可不听他的指挥,仍然在他耳际萦绕,他用两只手把耳朵捂住,这也不行,还是听到巨大的音响。这巨大的音响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直向他的耳朵逼来。他干脆放下两手,对着窗户说:
  “让你们尽情地欢乐吧!”
  他转过身来,看到摆在上面,靠右边墙那里的长方桌和十把椅子,最上面那两张椅子,一张是他常坐的,旁边那一张是余静常坐的。他的眼睛一个劲盯着余静那张椅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把余静那张椅子搬开,放在角落里,让它冷冷清清地靠着墙。他把自己那张椅子放在长方桌上端的当中。他好像出了一口气,舒适地坐在床上,得意地望着当中那张椅子,但角落里那张椅子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没有办法把它掼掉,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望着写字台上的日历:一九五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喃喃地说:
  “昨天,是创办沪江纱厂以来,第一次睡在厂里,想不到,也是最后一次睡在厂里啊!”
  他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两只手托着肥大的后脑勺。窗外咚咚的欢乐的鼓声不断传来,一槌一槌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他眼睛望着雪白的屋顶,无可奈何地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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