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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佐贤汇报完了清估组的工作,最后说:
  “我们全厂的资财一共是五百六十万,其中四十二万是‘五反’退款,应该剔除的。阿英同志,你看,还有啥补充的。”“你说得很详细了,我没有补充。”汤阿英说,“这一次工人十分努力,抢着在轮流停电的辰光,做好清点工作,今天总算把总账轧出来了,没耽误时间吧?”
  “时间倒来的及,”徐义德说,“工人这次出力很大,要不是全厂动员,老实讲,我这个总经理也不清楚沪江有多大的家当。这回比一九五○年重估资产那次彻底细致的多了,破天荒第一次弄清了沪江的所有资产。要谢谢工人同志们。”
  “这点事体算不了啥。”
  “余代表,详细账册在这里,”梅佐贤把勇复基开了两个夜车赶出来的账册往余静面前恭恭敬敬地一送,说,“请你看看,有没有差错。”
  余静并没有看,她把那厚厚一本的账册推到徐义德面前,说:
  “还是请徐总经理仔细看看,查查有没有遗漏未列的,计算的妥当不妥当?有不合适的地方,可以提出来,大家研究研究。”
  徐义德捧起那一厚本的账册,翻了一两页,就没有往下看了。勇复基把总账算出来之后,昨天晚上梅佐贤带着这个账册上徐公馆去。他们两个人在书房里待了好几个钟头,徐义德一页一页地仔仔细细审查,生怕漏了一项两项,一边看,一边问梅佐贤。梅佐贤详细地给他说明所提出的问题。最后看到总数比一九五○年重估资产的数字多出四十万来,徐义德嘴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点头赞赏梅佐贤在清估组的努力。梅佐贤表明这次清估,他第一步抓清点工作,把厂里角角落落里的物事都叫人搬了出来,一件也不遗漏,连一把扫帚和一块棉布门帘也不放过,一一记上,记上了就要估价。加上过去从来也没想到的旧东西,这回也发现了,清估了,总数自然增加。他一口气说下去,使得徐义德没法插话,只有赏识梅佐贤的才干,钦佩梅佐贤清估工作的丰功伟绩,感谢梅佐贤暗中帮助,赞扬梅佐贤是他的忠实助手。徐义德很满意清估组的工作,要梅佐贤今天当着余静的面正式提出报告来。徐义德把那本厚厚的账册轻轻放在长方桌上,表示无所谓的淡漠态度,说:
  “这么一厚本,谁记的那么多?只要大体差不多就行了,就是上下差个万二八千,也没关系,将来到了社会主义,一切都归国家所有。这方面,我比一般资本家看的开,只要国家不吃亏,我是没有意见的。”
  “将来是将来的事。现在清产定股,应当实事求是,公平合理。如果我们清估组有遗漏的,不管数字多少,一定要补上。国家不在这个上面贪小便宜。”汤阿英说,“有啥意见,可以提出来,有遗漏的,我们清估组可以复查。”
  徐义德见汤阿英义正词严,态度又十分诚恳严肃,他不能再照刚才那样的说法,叫余静再点出,反而不好。他脸上堆着笑容说:
  “刚才我不是说了么,我这个总经理,官僚主义也不少,厂里究竟有多少财产,也闹不清。这次清点出来的一些东西,过去根本不晓得。要我看这么一厚本账册,等于白看。梅厂长对厂里的事体比我清楚的多了,这次清估组除了他负责以外,又有汤阿英同志参加,工人一向大公无私,清估工作一定没有差错。清估工作企业有统一的原则,基层还可以因地制宜,方法简单易行,我们筹委会一同民主协商,清估组还及时了解检查联系汇报,使得整个清估组工作没有出现一点偏差。”徐义德对余静说:“余代表,你说,我还能有啥意见呢?”
  “那么,在总数上是不是还有意见呢?”余静问。
  “也没有。”
  “你们有啥意见吗?”余静望着韩云程、郭鹏、勇复基和秦妈妈。
  “这次清估工作,完全公平合理,特别是对机器估价,尚可使用年限,加已使用年限等于耐用年限这个公式,它比另外两个公式要合理一些,因而也是公平一些。就机器的实际价值而言,是提升了的,因为一般机器,我以前说过,实际耐用年限,往往要超过原来规定的耐用年限。我们现在这样算法,机器所有者,实际上多拿了不少折旧费……”
  徐义德听韩云程说到这里,忍不住插上来解释说:
  “这个公式经棉纺公会再三讨论,反复协商,大家才一致同意,局方也同意这个公式。要是照另外两个公式计算,政府吃亏可大啊!”
  “所以说,这个公式比较公平合理。”韩云程现在对徐义德想强加于人的态度毫无畏惧,党委书记余静同志已经当了公方代表,他的勇气更足,好像浑身比过去更有劲头了。他对着徐义德和余静说下去,“我不是不赞成这个公式,我们计算机器,就依据这个公式求出来的。梅厂长和勇会计主任和我一道计算的。我是说政府对这一次清估工作是很宽大的。”
  “政府对我们工商界一向是宽大的。”徐义德说。
  郭鹏认为韩云程归了队,胆子大了,一心一意向着政府。不管怎么样,他们在沪江纱厂工作,总是捧徐总经理的饭碗,徐总经理对他们的今后工作有莫大的关怀啊。虽说就要公私合营了,可是徐经理的股份一定占多数,公方股份绝不会占到一半。徐总经理在厂里还是有很大的势力哩。合营后的人事安排还没有定下来,更不能得罪徐总经理。在人事安排上,徐总经理一句话,顶得上别人十句。这对自己前程的关系太大了。他对韩云程说:
  “我看徐总经理提的这个公式最公平合理,真正符合实际的,体现了党的实事求是公平合理的政策。我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公式了。”
  余静讨厌郭鹏阿谀奉承的话,觉得肉麻,可是她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指出:
  “郭主任,我们现在并不讨论公式问题。这个公式纺管局同意的,的确比另外两个公式公平合理,当然也有可以研究的地方。我们现在讨论本厂清产定股问题,你对这方面有啥意见?”
  “这个,这个,”郭鹏羞涩地有点口吃,半晌才说:“这个我没有意见。”
  “勇主任呢?”
  勇复基微笑地欠欠身子,低声地说:
  “这次清估,在梅厂长和汤阿英同志亲自领导下做的,所有的账,都算了三遍,没有重复,没有遗漏。我没有意见。慎重起见,还请各位审核审核。”
  徐义德见余静仔细地一一征求有关人员的意见,他也问赵得宝、秦妈妈和严志发有啥意见。严志发没有意见。赵得宝说:
  “这次清估,厂里的破铜烂铁,零零碎碎,都点了,我看没有遗漏的。说到账册,这么厚的一大本,要我看两天也看不完,一时提不出意见来,只要账没算错就行了。”
  “汤阿英同志亲自看了两遍。”勇复基说。
  “这方面倒可以放心。”梅佐贤说,“勇主任算账一向是仔细的,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徐义德问余静:
  “我们筹委会是不是今天通过清估方案?”
  “要是大家没有意见了,可以通过这个方案。”余静说,“四十二万‘五反’退款不必剔除了,我已经和纺管局商量好了,全部‘五反’退款转为公方投资,这样一来合营以后的现金周转也没有问题了。”
  “那再好也没有了。”徐义德一直操心这四十二万,转做投资,以后不必为这四十二万发愁了。他喜形于色,腮巴子下边的肉褶也高兴得一跳一跳的。筹委会通过清估方案。他对勇复基说,“那你们快去把账册誊清。”
  勇复基站起来,挟着那本重甸甸的账册走了。韩云程和郭鹏见事体谈完,也跟着走了。徐义德喝了一口茶,望着厂长办公室墙上的文征明山水和室内陈设,对这次清估工作十分满意。连自己最操心的办公室里的私人财产,也划出清估范围之外,那张捐献条子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得意杰作。字画、沙发和写字台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再也不必操心了。现在办公室还增加了一张长方桌和十把椅子。这是余静提出的建议,梅佐贤亲自布置的。坐在这里开起会来,倒是很有气派。他赞赏地说:
  “这次清估工作做得非常出色,梅厂长和汤阿英功劳不小,当然主要的还要归功于余代表,领导的好。”
  “政策是党制定的,工作是大家做的,怎么能归功我个人呢?”余静说,“徐总经理,我不赞成你这个意见。”“当然是因为公方领导的好。”徐义德说,“余代表,你太谦虚了。你们不管做了多大的工作,都归功于党,归功于群众,个人从不邀功,实在令人钦佩。其实,要是没有你的领导,向工人同志做动员报告,再三讨论党的政策,又及时了解检查,那一定会出偏差的。有些厂的干部,宁左勿右,清产定股中左得厉害,把资产估低了。我们厂,你掌握政策很稳,一丝一毫的偏差也没有出。”
  “别的厂也不会出偏差,都有政策管着,中央的政策是统一的。”
  “那是的,那是的。就是有点小的偏差,一定也会马上改正的。”徐义德顿时转了话题;“最近,棉纺业公会举行全业合营学习座谈会上,曾经酝酿过人事安排问题,公会也提过初步意见,局方指示,人事安排问题要在基层协商。现在还有时间,是不是谈一谈?”
  余静从纺管局那里已经看过棉纺公会提的初步方案,她想了想,说:
  “大家都在这里,谈谈很好。你有啥方案,可以提出来谈。”
  “方案?”徐义德看余静单刀直入地问他,心头一惊:余静老是处在主动的地位,啥事体都要他提,而她事先一般不大表示意见,叫人摸不清她的意图。人事安排是一件大事,定股定息不过是几年的事体,人事安排可是决定终身的大事呀!定职就是定薪。而定薪也就是定心。他曾经和梅佐贤商量过这件事。照他看来,正职当然非他莫属,这是毫无疑问的。梅佐贤担任副职,这大概也没有问题。他亲自当面许了愿的。余静怎么摆法?倒是个问题。论资格,不过是一个年青的女工,一个黄毛丫头,能懂得啥呢?谈管理经验,谈技术,更提不上。但她是共产党员,厂里党委书记,如今又是公方代表,不摆个副职,似乎说不过去。他这个方案,认为是自己让了步的。他摇摇头说,“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余代表一定有方案了,不妨拿出来协商协商。”
  “我们没有方案,只有一个原则,参酌原有情况,量才使用。具体方案,要请私方提。”
  “私方提,”徐义德认为这是真主意假商量,公方一定早就有了方案,只是不拿出来,让私方瞎摸。公方既然有了方案,他又何必提呢?他说,“那你可为难我了,这问题我想也没想过,一时怎么提呢?倒是有点意见:希望全部实职人员一律安排,而且不要降低职位,因为这些职员,多年在厂里工作,原来的薪金也不太高,这次合营,有些人嘴上不说,心里有波动的。如果合营时能做到原职原薪,大家一定欢天喜地。”
  梅佐贤坐在长方桌的斜对面,不断对徐义德的话点头。原职原薪,他这个副厂长的位置大概没有问题了。他表哥裘学良一直重病在家,挂着厂长名义拿干薪。虽说他过去实际上就是厂长,可是拿的是副厂长薪水,负的是厂长的责任。合营后,他能做个名符其实的副厂长,也满意了。他说:
  “总经理对职员的心理了解透彻,大家当面不说,背后都议论这桩事体。合营了,担心降职降薪,怕生活维持不了。”
  “至于我个人,一点问题也没有,心里也不波动。”徐义德谦虚地说,“我能力不强,水平不高,社会活动又很忙,不必安排实职。我们厂里的主要职位,应该一律由公方代表担任。余代表,你觉得怎么样?”
  没等余静回答,严志发插上来问:
  “徐总经理,你说的主要职位指的是啥工作?”
  “指的是经理厂长这些工作,正职应该一律由公方代表担任。”徐义德说完了,等候余静的回答,暗暗注意她面部的表情。
  余静的面部没有表情。她心里怦怦跳动,思潮汹涌澎湃,正职一律由公方担任?这话说得多漂亮,显然不是真心话。她想了半晌反问道:
  “为啥正职一律要公方代表担任呢?”
  徐义德猜不透余静的心思。如果坚持下去,黄毛丫头没轻没重的接受下来,对于人事安排的协商有莫大的影响啊!他不露痕迹地慢慢改变了口吻:
  “公方代表能力强,威信高,掌握政策稳,当然应该担任正职。政府人事安排的原则,刚才你提了:参酌原有情况,量才使用。我觉得这对公方代表也适用。当然,有些合营厂,私方能力很强,技术很高,贡献很大,也担任了正职,在工商界影响很大,不单在同业中起了安定人心的作用,在国际上也发生很好的影响。有些外宾和外国记者到上海访问资本家,一听到资本家在合营后还是担任厂长经理的正职,就赞扬共产党对资本家改造政策实在太好了。不过我们厂的情况不同,我本人能力很差,不能和那些厂的私方比。”
  “这么说,总经理未免太客气了。”这是梅佐贤的声音,“我想,余代表一定不同意总经理的意见的。谁不晓得,沪江纱厂是总经理一手创办的,锭子虽然不算多,沪江出产的成品,谁都说好,过去在市场上大家抢着要。总经理不仅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在棉纺技术上也十分精明,韩工程师都说技术上有啥问题,总经理一看就清楚了。棉纺公会有事,都要找总经理商量商量,一致公认总经理是上海棉纺界难得人才。我觉得,总经理过分谦虚了。我们对待问题应该实事求是,不要客气才好。”
  徐义德和梅佐贤画龙而没有点睛。汤阿英听徐义德口气在卖弄自己。梅佐贤接着吹牛拍马,她按下心里对他们的厌恶,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们根据党的原则办事,量才使用,哪个当正职,哪个当副职,大家讨论,领导批准,一定不会安排错的,能力技术重要,政治更重要。没有政治,没有路线政策,单有技术也不行啊!”
  “我赞成汤阿英的意见,道理很清楚,谁都明白。梅厂长有啥意见,爽爽快快掏出来,讲话不要绕弯子,叫人摸不着头脑。”秦妈妈说完了,盯着梅佐贤望。梅佐贤脸上显得十分尴尬,他眉头一动,嘻着嘴,说:
  “还是听徐总经理和余代表的意见好。嗨嗨!”
  徐义德不满地望了梅佐贤一眼:觉得在重要关头梅佐贤不敢正面直接提出意见,反而往他身上推,未免太滑头了。继而一想:梅佐贤是资方代理人,不正面直接表示态度也好,说了,余静以为是他授意的。他迅速地把问题推给余静:
  “还是请余代表提吧,我们完全服从公方领导。”
  余静听了大家的意见,特别是汤阿英那句话:根据党的原则办事,给了她很大的启发,梅佐贤的话,使她对徐义德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徐义德不仅在区里是工商界的头面人物,就是在市里,也是有名的人物。梅佐贤虽然是徐义德的人,可是有一定能力,在管理生产上,她不如梅佐贤。组织上决定她到沪江来担任公方代表,她感到有些吃不消。她担任正职更不恰当。她对徐义德说:
  “公方领导是一回事,协商人事安排又是一回事。希望你不要客气。把你初步考虑说出来,我当然会提意见的。”
  “提吧!”赵得宝刚才有点替余静担心,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局面。徐义德和梅佐贤非常狡猾,分明有意见,可是不肯说,逼余静表态。余静很老练,不慌不忙地催徐义德,使他放了心。他说,“有意见提出来好了,客气啥?”
  徐义德摸不清余静的意图,想到别的厂也是私方先提,不好再推了。他试探地说:
  “合营后,经理这一级要不要保留呢?沪江虽说不是大企业,可是麻雀虽小,五脏齐全,向来有总管理处的。如果保留吧,也有它的好处。余代表,你看呢?”
  “保留好了。”
  徐义德见余静回答的果断,肯定,他心上一块石头落下来了,总经理的位置大概没有问题。他进一步对余静说:
  “要是保留总管理处的话,我想正厂长应该是余代表,佐贤做你的助手,担任副厂长;同时你最好能够兼任总经理才好。”
  “你自己呢?”汤阿英看徐义德虚情假意,有意问他。
  “我挂个董事名义就差不多了。”
  “你做挂名董事?”秦妈妈不信任地歪着头看徐义德。“大概问题不大。”徐义德轻松地笑着说,“我做个董事还不行吗?”
  “行,当然行,就是太委屈你了,你说,我们会同意吗?”
  严志发说,“还是直截了当把你的意见说出来好!”
  徐义德身上感到一种压力,余静那锐利的眼光仿佛看到他的灵魂深处。他不能再绕弯子了,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说:
  “那我当个副总经理也可以。”
  “这也委屈了你。”余静说,“你仍然是总经理,梅佐贤可以担任厂长,这几年来,裘学良一直生病,不能工作,梅佐贤实际上做了厂长的工作。裘学良保留原薪,给他一个顾问的名义,照顾他的生活。等他病好了,再参加适当工作。”“你想的太周到了。”徐义德喜出望外,焦急地问:“你呢,担任副厂长未免太委屈了你?”
  “我经验不多,能力有限,除了副厂长的工作以外,我还要管厂党委的工作哩。”
  “韩云程,郭鹏和勇复基他们原职原薪不动,好啵?”
  “赞成你的意见。”余静对徐义德说。
  “严同志也要安排一个职位。”徐义德说。
  “可以安排。”
  “做啥工作好呢?”徐义德向严志发打量一番。
  “他念过初中,有些文化,做过工,对纱厂又熟悉,在厂长办公室做个秘书倒不错。”
  “那太理想了,我完全赞成。梅厂长大概也不会反对。”徐义德望了梅佐贤一下。他点头同意。徐义德说:“快点把今天协商的人事安排方案写好,和清资定股方案一同送到纺管局去批,梅厂长。”
  梅佐贤听到“梅厂长”三个字和过去有了不同的感受。他做梦也没想到是余静而不是徐义德提他担任厂长,这简直是喜从天降。他感激地望着余静,发痴一般的竟说不出话来。徐义德大声催他,他像地苏醒过来一般的说:
  “我马上去办,我马上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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