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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王姓青年的详细情况我不了解,而正羽家却是三代单传。较之其他房头的七郎八虎,他家那岌岌可危的一缕细烟,飘得实在叫人胆寒。到正羽父亲胡家乐手里,老坟土发热,破天荒地生了三个儿子。老大胡正飞的名字还是土改工作队的一位同志给起的。算命的吴瞎子说,名字起坏了!正飞,正飞,所以他到时候就要飞。正飞的模样我还记得,比正羽瘦,中等个头,一双眼睛极精神。正飞会画画,还会剪双喜、八吉和各种漂亮的花鸟虫鱼,谁家办喜事都请他。他有请必到,所以深得乡亲喜欢。六五年,正飞考取了大学。他是我们全公社第一个考取大学的。大家都说他中了状元,都高兴。开学的前几天他还在山上干活,并且参加了“学大寨突击队”。参加突击队都是强劳力,工分高。正飞身单力薄,大伙照顾他。他于是拼命干,大家歇半①他不歇,人家推一车石头,他跑快点推两车。有天日头晒得毒,他累饿交加,脚一软,连人带车摔下山去,尸骨难收。乡下骂人,最狠莫过于“死你长头儿子”,正飞是长子,挣钱在即,又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才,他父母的悲伤可以想见。但出事的第三天他们就下地干活了。不干活就没工分,没工分就没饭吃。当时,正羽还小,尚无大号。吴瞎子就给他起个正羽的名字。羽者,余也。用意相近于习见的“狗剩子”、“鬼不收”之类。正羽是得余下。大哥惨死,他那二哥基本也是残废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废料”、“次品货”。
  
  ① 工间休息。

  正唣二跨叫正凰,小时还好,五六岁就看出呆。有人说,因为他哥哥太聪明,把他给“折”了。我想他八成生过什么病。乡下人头疼脑热不算病,有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进医院。他二哥因为呆,大家都喊他孬二宝。孬字用在人头上,在我们皖中的意思就是傻。北方叫傻里傻气,满脸冒傻气,傻二哥,傻大姐;我们就说孬头孬脑,一脸孬相,孬二哥,孬大姐。孬二宝不是太孬,就是心眼实,不大开窍。他和我大爷②过从甚密。我大爷以热心闻名乡里,也算当地一宝。他喜欢给人介绍对象,做媒人——我们那里叫红人。当红人颠颠地跑来跑去,费尽唇舌,并不能落下什么好处。新娘进房,红人上墙,人家好事一成就把他忘了,有了事却又来找他。我参军前,有回一个妇女气冲冲上门找我大爷,说不该把她介绍给他的“那头货”。大概她刚和那头货吵过架,气没处出。我看她身后跟个八九岁小学生,一问,说是她儿子。她和那头货结婚起码十年了。我大爷义不容辞地去了那妇女家,一直调解到鸡叫头遍才心安理得地回来。天一亮,又肿着眼睛下地干活。孬二宝脑筋有故障,却也四肢发达,筋肉饱满,人的生物本能不比常人差。他看出我大爷所具备的做红人的热情和天才,多次提出给他介绍个对象。有天,他还郑重其事地送给我大爷两包东海烟。那时有个顺口溜:“公社干部水上漂,大队干部猫对猫,小队干部大铁桥,社员抽的白纸包。”水上漂就是东海烟,因为香烟盒上有条大轮船正破浪前进。我大爷是得食道癌去世的。临终前那几天,我们叔嫂兄弟几个轮流看守。孬二宝几乎天天来,呆呆地坐着,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大爷,或望着灰蒙蒙的土墙出神。他当时的心情,我想绝不亚于我这个做儿子的。我大爷住寿那天没见他的人影。大爷咽气前还问到他了,说他心眼实,人好,为没能给他找个女人抱憾终身。大爷的棺材正要盖棺,孬二宝不知从哪奔来,老远就喊:“别忙盖!”大家都直愣。我心想,这位孬二哥别也爬进棺材,跟我大爷一起去吧?谁知他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条九华山香烟,放在大爷的遗体旁。那九华山是新出的,凭票供应,这票只有吃商品粮的才发。大爷入土为安后,他回到我家,一口气吃了五碗饭。为了那条烟,他至少一天没吃。
  
  ② 我父亲。皖中称祖辈为爹,父辈为爷,且按排行喊为大爷、二爷、三爷……

  为孬二宝的婚事,我大爷确实动过不少脑筋。有次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已把事情说出了一些眉目,但女方家里经过一番侦查,说我大爷欺骗了他们。说胡正凰外号孬二宝,实际也就是个孬子。并且举例说明:孬二宝大表嫂结婚十年才开怀,到月后,家里常派他去听消息。有天他回来说:“二姑请吴瞎于算了一支命,说快了,要生就在这两天,不生就不生了!”吴瞎子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能说这种话?第二天,他又去了,住了两天,兴冲冲地跑回家报喜。“孩子生下来了?”“生下来了!”“你看到了?”“看到了!”“男孩女孩?”他脱口答道:“不是男的就是女的。”这话错也没错,可见孬二宝孬也真孬。乡下人守不住秘密,这些事竟都让人家打探去了!然而这又是事实,我大爷嗓门再大也无济于事。女方代表走后,我大爷突然将他的心爱之物,我家的那条老黄狗打得汪汪直叫。我大爷所以器重孬二宝,因为他为人实在,不耍奸,不惜力。
  论做活,孬二宝可是一把好手。村上谁家有红白喜事,他不请自到,一到就干活。挑水、劈柴、捆猪、杀鱼,粗重脏活都是他的。并且干得极欢乐,还常瞪着眼睛批评别人涮碗不干净,烧柴太浪费。使东家或满意或不过意的是他从来不坐席,扛上几碗饭,挟几块最肥的肉,风卷残云般地扫进肚里就满足了。
  也有人好拿孬二宝取笑:“孬二哥,我给你讲个人!”“在哪?”“三十里铺汪家村,姓汪,什么都好,就是没户口。那人长得,啧啧,杨柳腰,梅花脚,坐地把人看,舌头伸半截。”这分明是狗。孬二宝歪着头瞄瞄那人的眼睛,说:“好汉骑马,赖汉骑驴。人太漂亮了我可管不住。这个人你留着,把你老婆换给我就行了。我好歹不拘。”大家就哈哈大笑,被抢白的人笑,被抢白的人的老婆也笑。这时,如果他大爷在场,总是斜着眼睛看着他,轻轻地叹口气,走开。
  为孬二宝的婚事,正羽父母比孬二宝本人更急。孬二宝已经三十有四。正常人过了三十找老婆也难,正羽家的香火靠孬二宝已难以为继。
  人这东西真怪,如果在前线,或是什么大会堂之类神圣的地方,我绝不会想这些事。“吃亏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流血牺牲都不在话下,还管什么香火,传宗接代!但一回到家乡,心情就不对。这就是存在决定意识?
   
8

  家里没料到我会回来。全村人都知道正羽在前线牺牲并且成了英雄。他的阵亡通知书是已经成了企业家的正祥的父亲、本乡胡乡长和县里的领导一起送来的。大家也看到了我和记者共同撰写的那篇通讯,但因为我好长时间没给家写信,家人渐渐也怀着等通知书的心情在熬日月。我从天而降,个个喜出望外。奶奶摸摸我的胳膊,又捏捏我的腿,看看什么也不少,就咧着没牙的嘴抹眼泪。之后又问起正羽讶子。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又把正羽夸得高大完美盖世无双,比把守三关的杨六郎,铁面无私的包文正,劈山救母和目连,千里送京娘坐怀不乱的宋太祖等等她所知道并且景仰的人物都强。之后又要我赶快去看看正羽的大和妈,之后又说还是明天一早去,图个吉利。于是大家一起问我前线的事,问我是否也当了英雄,立功没有。问大炮能打多远,问地雷爆炸是不是就象开山放炮那么个声势,那么响。问我打死几个越南鬼子……两个十六七岁个头都在一米七五以上的侄儿更是摩拳擦掌,说他们就喜欢打仗,并且最喜欢拼刺刀,越南鬼子小矮个,一挑一个,“统统杀死他妈那个伢!”“要是我也死了,死了就死了。要当就当个象正羽叔那样的英雄!”对我活着回来而又没当英雄很有些不满。我交叉着作了一些发问,才知道地方上对出了正羽这样一个英雄极为重视,省报全文转载了我们的通讯,县、乡、村各级领导都来正羽家慰问过。正羽父母情绪比较稳定。我提到玉兰时,嫂子哼了一声,奶奶望着她,大家都不说话,表情就显得神秘。奶奶今年八十八了,腰弯得象张弓,但嗓音依然响亮,在家里也享有最高威信。
  深夜了,奶奶说我路上辛苦,早点睡。我悄悄地叫住嫂子,佯装不知地问玉兰怎么了。我嫂子刚进中年,不那么保守。她两岁就作为童养媳来到我家,是嫂子也是姐姐,我们关系一向融洽。我想万不得已时,就把事情和盘托出,请她帮着出出主意。
  “怎么了?”嫂子把脸一寒,“偷了人啦!都出怀了!”我算算时间,正羽那次探家,已五个多月。
  “全村人都知道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晓得她和谁吗?”
  “她自己不说,哪个晓得?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丫头平时很稳重,不言不语的,原来是假正经,闷坏!前头有她堂姐姐玉芳,现在又有她!全村人都跟着丢脸!人家团郢(团郢是嫂子的娘家)、唐桥就没有这种事。村上出个破鞋,猫狗也要遭灾!”嫂子咬牙切齿,表现出强烈的集体主义的愤慨。
  “玉兰现在怎么样?”
  “不怎么样。大姑娘撅个肚子,还没事似的,上班就上班,回家就回家,脸皮赛过老母猪皮。幸亏正羽没要她,要不你想想……”
  我想什么?我想你还是睡觉去吧。也彻底熄灭了和她商量的念头。她那黝黑的脸上的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忽地一闪,颇有些兴致勃勃:“听讲是跟正祥——”祥字说得意味深长。“正祥家有权有势又有钱呀!你看那小洋楼盖的!茅厕也在家里,四面墁的都是磁砖,还有吃水马桶。”我说叫抽水马桶。“反正厨屎也不用蹲着。玉英说城里老红军住的也不如他。”玉英是玉兰的姐姐。嫂子思想家般沉思一会,又发挥道:“要真是和正祥,八成就是她二爷和姐姐撺掇的。玉英就是好高!”
  正祥是受了冤枉。然而无风不起三尺浪,人们的怀疑也不无道理。首先是正祥好色。这有证据。他家小洋楼的客厅里就中堂般地挂一幅洋女人光屁股的洋画,羞得村上的年轻妇女和姑娘们都不敢进去。老家传专门去看过,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出门就对人说:“真丑!真丑!眼都不能睁!他要是我的儿子,看我怎么治他!”正祥的父母也反对挂但又奈何他不得。好色的正祥能不喜欢长得象玉兰花一样的玉兰?其次是正祥明知玉兰和正羽有过箩窝结定仍然锲而不舍明火执仗地追求她。这位乡长公子本来在城里当工人,后来停薪留职回家开窑厂,招了二十五个工人。工人的最高工资月薪一百二十块,比一般连长拿得还多。玉兰和孬二宝都在他的厂里干活。正羽跟我说过,他二哥孬头孬脑相,也把正祥吹上了天。正祥一年纯利润两三万。他沽名钓誉捞取政治资本(这是正羽的话,我不敢苟同),还给我们上过的中学捐款三百块。报纸、广播和电视都宣传过他。玉兰父母、姐姐包括亲戚都巴不得攀上这门高亲。这些情况,我们虽远在部队也有所闻。参战前,正羽就是憋着一肚子气回去探家的。他曾想闹个犯错误,提前脱了军装,回去也办个工厂和正祥比试比试。正羽说:“他有三尺五,我有八大拃,我就不信我不如他!”
  我问嫂子:“正祥家怎么说?”
  “人家不承认!正祥妈说:‘还不知她跟哪个野狗起的槽,赖我家正祥,妄想!’你也晓得,正祥妈一向很猖狂,还说:‘我家正祥什么人要不到?城里黄梅剧团的那个七仙女,爸爸还是个大局长,一天给他一封情书,他连信也不回!’”
  “玉兰二爷呢?”
  “二叫驴这回可是螃蟹打皮寒,八个爪揸着!”
   
9

  玉兰的父亲行二,因为嗓门大就叫二叫驴,因我们家乡有驴子,因为乡亲们都听过驴叫。
  二叫驴是个毫亏不吃的能豆子,钱心重,脸皮也厚。为蝇头小利,就能做出让人目瞪口呆的举动。所以我常想,怎么在他家里,还能长出玉兰这么个端庄、稳重而又豁达大度的姑娘。但我至今也没想明白。
  责任制改变了农村的面貌,大呼隆也不能说一无是处。比如那时干活就不太累人且热闹:男人一帮,女人一伙,炒炒闲话,笑笑骂骂,半天也就过去了。虽然常常有人打架吵嘴,那也能解乏。没人吵嘴打架,大家总要想办法生出一点事。男人们炒闲话的永恒题目一是吃,二是女人。有回老家传偷吃了队上一条拇指粗细的黄瓜纽子,被队长一顿臭骂之后,突然感慨,现在要是有雪花饼子,他能一口气吃下去五筒,而且不喝一口水。那黄瓜纽于本来是二叫驴发现的,虽然老家传挨了骂,毕竟进了他的肚子,二叫驴心里窝着火。“五筒?五筒算个屁!老子能吃六筒!”那雪花饼五分钱一块,五毛钱一筒,每筒净重一斤,六筒就是六斤,而且是干吃,不喝一口水。老家传说说解馋,就象他要了凤阳女子后说过的:“我要象朱元璋那样当了皇帝,就在金銮殿上支一口锅,一上朝,先啃它二十只猪蹄爪!”他自己不过九十来斤,真让他噎那种干饼,三斤也够呛。“别把他妈牛×吹炸了,”老家传说,“你二叫驴要是能吃掉六斤雪花饼,我就围着这块田倒爬三圈!”二叫驴说倒爬不出血,我要是吃了,你就再给我三块钱;吃不了,给你三块。老家传说,那不等于你花钱买饼子自己吃了?你也得出血,你输了,给我六块。经过认真地讨价还价,众人一致议定:六筒饼子由老家传买,二叫驴赢了,再给他三块钱;输了,剩下的饼子由大家处理,但二叫驴得给老家传六块钱。关于剩下饼子的处理办法二叫驴指出不公正,他坚信自己能赢,也就认了。雪花饼大队代销店就有卖,这是社员们平时走亲戚才舍得拎上一两筒的高级点心。大家推选个腿长的很快就买了回来。当时队长骂完人去大队进行基本路线学习了,大家就全体坐下,咽着口水看二叫驴吃。二叫驴吃到第四筒,速度就见慢,渐渐就如老鸭噎田螺。渐渐就见他眼球白多黑少。年老的社员说不能再吃,也不要赌了,二叫驴给老家传三块钱,两不吃亏歇工。老家传不干。好事的年轻人也说该有个输赢。成分高的偷偷走开,怕万一闹出人命说他们参与谋害贫下中农。但二叫驴终于把六筒饼子全吃光!他被死猪般架到一边后,趁人不注意,用手指朝嗓眼里一按,精确地吐出二分之一约三筒饼子,人舒服了,到收工再不用干活,并且赚了三块钱。事后人们虽知道他吐了,但他能在众目睽睽下将六筒饼子吞进肚,也就不易。
  二叫驴老婆也就是玉兰母亲曾是全村公认最漂亮的女人。男人们一谈女人,话题常常就扯她身上去,说二叫驴怕老婆,给老婆洗脚什么的。“我给她洗脚?”二叫驴可着嗓门叫,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我哪回洗澡不是她给我打水拿衣服!”“她给你拿衣服怎么看得见?”“点灯嘛!”男人敢光脱脱地当着老婆的面洗澡,还点着灯,大家又表现出由衷的惊讶。“这又怎么了?怕她把我汗毛拔了?”有人就抬杠:“大话哪个不会说?回家门一关怎么样,谁也看不见。”于是又抬杠,于是又打赌:你二叫驴老母猪啃砖头嘴硬,你要是有种,敢光着身子从妇女们旁边跑过去,我们愿出五块钱!二叫驴说五块少了,出十块。十块就十块。于是大家搜遍口袋凑出两块三毛三,余下的七块二毛七,分别落实到参加打赌的每一个人头上,说定下午上工时带来,谁赖帐绝子绝孙。二叫驴装好三毛三,拿着两块钱走到正在歇半的妇女们中间,让我嫂子花一块三毛五给他打一斤好酒,余下的六毛五,全部买糖厚这里的妇女们。妇女们都说今天可出神了,二叫驴铁鸡子也愿拔毛。我童养媳嫂子,当时才十七岁,还没结婚,也好说话。二叫驴安排妥当,回到男人们那里就毅然地脱光衣服,用裤带一扎,扛在肩上就跑。男人们一齐大喊:“逮兔子呀!逮兔子呀!”女人们目光自然被吸引到二叫驴这只大兔子身上去。光天化日之下,二叫驴浑身油黑,肚脐眼以下至大腿部分愈发显得白,还有一小块又愈发显得黑,妇女们先是发孬,然后就骂,然后就扔碴巴团。跑过去容易,回来难。但二叫驴必须穿好衣服从原路走回,这是打赌的规定动作。妇女中有几个年轻的,齐刷刷站成一道墙将他挡住,几张嘴一齐开骂:你是个王八儿,畜生,死驴,你老婆这辈子也不会养讶子,养下了也没屁眼……那时妇女们大约都有点饿,一饿心里就有邪火,一有邪火就想骂人,众人拾柴火焰高,众女骂人没法招。二叫驴正预备求饶,我嫂子打酒买糖回来了,多数妇女又去抢糖。这几个依然坚持要二叫驴跪下给她们磕头赔礼。二叫驴却硬起来:“我不这么干,你们哪来糖吃?我又没叫你们看我,还不是你们想看。只有月英没结婚,我把她支走了,剩下的,谁不知谁长个什么?”她们一听这话,就动手了,有人揪头发,有人用拳头捶。直到二叫驴承认他是活猪,大家才罢休。但二叫驴走后,妇女们边吃糖,边疯疯地笑,比哪一天都开心。
  如果上面这些事还有穷开心的成分,那么活猪二叫驴有些事做的真连畜生也不如。他的亲侄女玉芳和那位工作队员双双殉情于八公山之后,他哥哥出钱让他和一位亲戚在淮南买两口薄木棺材,将两人就地安葬。二叫驴却用两张破芦席将尸体一卷挖坑埋掉,剩下的钱给那位亲戚五分之一,他得五分之四。那亲戚气他在死人身上也赚钱,回来就照直说了。他哥哥要和他拼命。他却说:“怎么埋也是埋,他俩也不配睡棺材!钱跟死人埋在地下烂不如让活人用。”吵也吵了,打也打了,那钱他到底还是没有吐出来。
   
10

  “人穷志短”是老一辈的说法。后来又有“人穷志不短”,“越穷越光荣”的口号。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因此就变成“越穷越革命”,“穷人最革命”。革命人意志比天高,自然也就等于穷人意志比天高了。极普通的道理,小学生也能想得明白。但我以为这“志”的短与不短与穷的关系并不大。二叫驴穷的时候,不惜拿他那毫无美感可言的屁股赚钱,不惜在他死去的亲侄女身上赚钱;富了,日子过得活泛了,为了钱,也是老脸皮厚不择手段的。读者诸君可以作证,玉兰所怀的孩子是胡正羽的,与正祥毫无关系,“正祥破坏军婚,把玉兰的肚子搞大了”实在是冤案一件,但二叫驴知道这个真相后,却依然坚持说孩子是正祥的。当然,大家也这么说,那有其他原因;而二叫驴的出发点却在一个“钱”字。这都是后话。
  上次以探家的名义回来秘密处理正羽遗腹子的事,我感到最棘手的就是这位二叫驴。因为玉兰无论打胎不打胎,二叫驴这一关都不好过。那天我问嫂子:“二叫驴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象过去那样?”
  嫂子说:“如今哪家不忙个屁急急的?二叫驴也没工夫胡闹了,只是更滑头,更精,抓钱抓得更凶!不是有人说吗,钱就是他大,是他妈,是他伢子。这回可好,赔上个女儿,屁也没捞着!”
  嫂子睡去了。我睡不着,怕惊动家人,没敢开灯,拿起在前线猫耳洞和我相依为命的手电筒,来到堂屋。我家的房子是去年新盖的,黑瓦红墙,五间一字排开,是那种完全不动脑筋的千篇一律的样式,房子盖好后,接到哥哥的信,我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出来,甚至能准确地判断出父亲遗像悬挂的位置。那块墙壁原先为伟大专用。现在就对了,国家国家,家不象家,国还能象个国?然而房子的样子也太死板。以这样的材料,为什么不能设计得别致一点?同样的肉,稍稍动点脑筋,就可以炒出几个味道不同的菜。一位伟人使我心平气和。伟人说,人类,一是生存,二是享受,三是发展。如今再没有虔诚而又崇敬地谈论雪花饼,但大鱼大肉的享受还谈不上,因此发展还要待以时日。正祥家不就发展了吗?从有五间大瓦房作为说话资本的嫂子的口气上,我已感觉出,正祥家那小洋楼一定盖得很漂亮。
  父亲的遗像是请人画的,约十寸大小。画得极粗糙,勉强能帮助回忆他老人家生前的音容笑貌。对面墙上还有个大镜框,是哥哥结婚时朋友们送的镜子,镜子没了,换块普通玻璃,镶着全家各种照片。其中有张大照片,是我们高三(l)班毕业留影。上面有我,有正羽,也有玉兰和正祥。男生中,正祥最引人注目。他穿得痞①,个头也高,已有使女生动心男生忌妒的派头。玉兰在所有女生中,更加鹤立鸡群,她面如秋月,肤色好,腿长,腰也细。
  
  ① 此处当时髦讲,无贬义

  算命的吴瞎子说我们村风水好。我以为还是互相比着——正祥说是竞争,耳濡目染的缘故。恰如一出就出个作家群。我们四个在全校历届高中毕业生中也是佼佼者。论学习成绩,正羽第一,我第二,正祥第三,玉兰第四。
  一个较为普遍的看法,女孩子读小学成绩常不坏,上初、高中,一般就不如男孩。原因是她们青春发动得早,心思难以专一。实际上,农村的女学生,十来岁之后,比男生困难多得多。重男轻女自不待言。肯不肯干活,会不会干活,也是衡量乡下姑娘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准。前些年,父母肯让一个丫头上完初、高中已属开恩,如果她们放学或寒暑假回家再穿得象小姐般整齐,娇滴滴的连活也不干,于情理也不合。但玉兰不用干活。即便干,顶多做做饭,洗洗衣。她家人口简单负担不重。二叫驴不光精于计算,泥木活都能做,捞鱼摸虾也在行,常常逮点鱼虾或打个小板凳之类卖卖,总有点小进项。二叫驴十分惜护两个千金,决心要她俩出人头地,以抵消他没有儿子的缺憾。玉兰果然争气,她的学习成绩在我们四人中虽为第四,在全校毕业班的女生中,却稳坐第一把交椅。因此就有“校花”、“女皇”等美誉。但我们四个都没有考取大学。并且全校自从文革后恢复考试制度到我们为止,也没有一个考取的。天才的成长需要合适的土壤。我们这个农村中学中的非重点中学原先是个旧庙,文革中又被本公社的“贫下中农造反军”占为司令部。待造反军作鸟兽散,本来就破的学校相应地也就只剩下几间岌岌可危的破房子了。课桌是三合土砌的,板凳各人自带。一到放假的日子,就见男男女女,每人扛一条板凳,出没在通向各个村子的田野里、山路上,极象《红灯记》中那个磨剪子戗菜刀的游击队。正祥捐款给母校,首先就让解决桌椅板凳问题。对那散热极快,冬天凉如冰冻的三合土书桌,他是有切肤之痛的。
  正祥原可以通过他父亲的关系,在城里的重点中学读书。他所以甘愿和我们一起受苦,意在玉兰。我曾侧面提醒过他:朋友妻,不可欺。这个见多识广底气也足的乡间小贵族的儿子突然做个劈斩动作:“中国的传统文化应该死啦死啦的有!”他说我们的心理状况就象青牛河上的破桥,这桥永远只能走人和吱吱呀呀的独轮车。我承认他比我思想活跃也大胆。我想这大概是他后来所以能成为引人注目的企业家的重要基础。他说:“小洋楼,席梦思,高级家用电器(这些东西当时他都没有),人家早在享受。当我们把在破烂不堪的公共汽车上抢到一个座位作为一种幸运时,人家正坐着自己的小轿车作跨国旅游。世界是属于强者的。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同这,玉兰愿意嫁给谁,是她的自由;在她尚未确定之前,追求她,也是我的自由;美好的东西,人们总都在向往。平心而论,你对她是否也动过心?如果你真的是自己尊重自己的感情,就应该参加我们的竞争!”
  我哑然。我无法反驳正祥。尽管思想属于封闭或曰破桥型的我决不会公开去和正羽竞争,但玉兰还是常在我的梦中出现的。有回出现的还挺过格,弄得惊醒后赶忙换裤衩同时两手出汗心慌脸热。
  冷静想想,这良心大大坏了的念头早就有。上高二那年的一个夏日,放学回来,我和正羽在水沟里掏了三只螃蟹,在坟地里逮了一只刺猬,用正羽的裤带拴着。走到青牛山下的青牛河边,身上发痒,就脱光衣服下河。正玩到兴处,岸上正羽盖刺猖的裤头竟在移动。刺猬要跑!正羽上岸逮,涂油般的身子闪闪发光。这时,山嘴处走出一群女生,和他相距不过二三十米。正羽愣了愣,掉头就跑。河滩坡度小,河水又清,至少半分钟时间,他才游到深水,将两瓣屁股和那个发育成熟的零件隐藏起来。女生们以为他学二叫驴,故意的,有人就背过脸去骂。骂法和城里的学生大致一样,用的是“无耻”、“不要脸”。“下流”一类较为文明的字眼。我们发现她们中有玉兰,心就悬起来。玉兰当然没骂。当她们也看见那条运动着的裤子,明白误会了,可能有些后侮,双方就僵持住。她们要过河,必须打我们头顶的木桥上过,而我们又不敢往别处游,只有在桥肚子下的水深处蔽体。玉兰落落大方地从女生中走出来,捡块石头把裤子压住,然后又目不旁视地打小桥上走过。她从容不迫,步子迈得不大不小,速度也不快不慢,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已经过了河,女生才拉拉扯扯,矫揉造作地从桥上一涌而过。我看着玉兰苗条秀丽的背影,忽然觉得她完全成熟了,相形之下,简直象个圣母。当我发觉看她看得太久也太傻,心跳立即加速,忙收回目光,偷眼看看正羽,似乎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11

  “大月亮,好卖狗,卖个铜钱打烧酒……”逝去了,儿时的欢乐和多彩的梦!
  月亮白得晃眼。故友般亲切的木桥在脚下吱吱作响,象个龙钟之态的老人。她在说:“你来啦,你来啦……”我来了!我回来了!起风,下雨,早上,晚上,多少个日日夜夜,您默默地任劳任怨地载着我们,来了,去了,长大了,成了英雄,成了企业家。然而您老了,脊背已弯得象张弓。据说木桥要拆去,重修一座能跑汽车的大桥,但要许多钱。这钱乡里给一部分,大部分得由我们村挨户平摊。眼下能拿得出这笔钱的还是极少数。但愿这一天早些来。因为在木桥那瘦骨嶙嶙的身上,也跌下过人去。一个二年级小学生还失足掉进河心淹死。他是个小男孩,尸体捞起就放在河滩上,父母呼天抢地地哭。
  我信步走上青牛山。站在“牛背”上,皓月下波光粼粼的青牛河在山右流过。山左,不大也不小的河沿村尽收眼底。才几年呀,村子又扩大了一圈,所有新屋都是砖墙瓦顶。整个村子象一个巨大的战舰,村西头正祥盖的小洋楼恰似战舰的舰桥。村后一片灯火,一座比青牛山还要高的烟囱下,许多人在来往忙碌。那是正祥的砖瓦厂。窑厂三班倒,夜里也有人干活。三四块钱一天的工资使工人们焕发出惊人而又持久的干劲,那干劲又变成砖瓦,奇迹般改变着家乡的面貌。
  正羽探家回部队后,也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过这些变化。对正祥他不愿多讲,只说:“那小子发了!”那小子是发了,不过能多出几个这样的小子,倒是一方的福气。“大家都发了!”这也确实。特别是年轻人,上哪混一天也能弄个两三块。去年征兵,情况就不太妙。后来乡里搞了个土政策:凡是适龄而又不报名参加体检的,必须在某月某日交纳人民币二百元。结果限期来到,我们村十四个在外做工的杠杠内青年,就有十二个如数将钱寄了回来。我和正羽都认为这种变化正是一种进步。如果正值黄金时代志向远大的适龄青年们为了走到青牛山以外的世界去,只能眼巴巴地盯着那身国防绿,鼻青脸肿地在这一条路上挤,那倒显得凄惨。
  青牛山顾名思义,应是山青树绿的。但在我的记忆中基本名不副实。五八年大炼钢铁小高炉遍地开花,树都为赶英超美出了力。牛的形状依旧,只是不再青。现在有人集资办了林场,树木已一人多高。
  五个月前,正羽和玉兰就是在这山上做的事。当时正祥红极一时,义务兵正羽自惭形秽,干脆不出门,闷了就独自上山散步。玉兰批评他没出息。有出息又怎么了?他每月的十来块津贴,不够正祥的一条烟。年把退伍了,说不定还得求他,进他的窑厂。正羽冷冷地跟玉兰说,请你别上我家来了,你应该嫁给正祥,当厂长夫人,吃香的喝辣的,上报纸上电视。他还能倒插门当养老女婿,给你家盖一座小洋楼。让你大你妈楼上楼下彩电电话,提前进入小康人家。玉兰气得哭,但还是来。来了正羽也不睬她。后来他接到一封“见电速回”的电报,估计是要上前线。不愿睬她的他却把电报给她看了。他很兴奋:正祥小子,你发财吧,你致富吧,还得老子去保卫你!她就也兴奋。那天他俩在山上谈到深夜,她很激动,他也很激动。于是他俩就激动地做了那激动的事。说也怪,有人结婚多年,烧香拜佛也感动不了送子娘娘,正羽却歪打正着,首发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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