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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有人对我说,他家的公鸡下了咸蛋,他五十八岁的舅舅生了条小狗,我也不至于如此惊讶。当我突然听说胡正祥被逮捕,着实目瞪口呆!真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上回探家至今四个月,那时的胡正祥可是个名震遐迩红光闪闪的乡村企业家。他当时在我们青牛山一带的影响,绝不亚于发动雾月政变时的拿破仑;在我心目中,更是个把传统道德和现代意识完美结合的楷模。可他就在我这次回来的前十二天被捕。那天一早从城里风风火火地开来一辆哇哇直叫的警车,人们便跟着警车跑。警车一直开到正祥家小楼门口,车上跳下几个全副武装面孔严峻的公安人员,公安人员威严地向正祥出示了逮捕证,正祥就在上头签字,签完字就被戴上明晃晃的手铐,戴上手铐就被推进没有熄火的警车。今天下午两点,市中级人民法院将对他进行开庭审判。 小肚子发胀,尿憋得慌。看看身上的军装,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路边的茅草地,走进一簇没顶的芦苇丛,酣畅淋漓地排除了负担。其实乡亲们并不讲究。撒尿不看人,看人撒不成。纵使大便急了,也就往路边的草棵里鳖似一蹲,即便有异性从路上过,顶多把头一低,红头紫脸地用自己的劲。 一辆俗称小四轮的小型拖拉机耀武扬威地打路上驶过,掀起一道生气蓬勃的黄尘。素来心善的奶奶起初坚决不让我进城,我五次保证绝不会给正羽的脸上抹黑,她才建议我找个进城的小四轮捎脚。我们村共有十二家买了八辆小四轮——有几家是合伙买的——实现了从扁担平车到机械化运输工具的历史性进步。有的小四轮刚刚买回来,没事也放着响屁四处招摇,象军事强国炫耀武力。能载着我这个从前线回来的军官去城里,让空跑一趟也干。但我有走路思考问题的习惯,凭我这两条在老山四十五度反斜面上也健步如飞的腿,二三十里平川大路。小意思。 “老三!” 有人粗门大嗓地喊我的小名。我转过身,努力穿透在朝阳下闪着五彩光芒的晨雾,先是看见一件银灰色滑雪衫,然后是一条笔挺的直筒裤和米色的旅游鞋,最后才看清一颗枣核形脑袋和黧黑土气而实在委屈了这身行头的说五十也行六十也可的脸。此人和我同宗,比我大一辈,名叫胡家传。但二十年前人们就叫他老家传。 “我老远就看见你进芦苇棵里了,”老家传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你上那里干什么?” 我看看他那个认真样,只得如实招来:“嗯,撒尿。” “撒泡尿还这么费事!”老家传感慨说,又点点头,“五讲四美。正羽的材料写好了?可要下点功夫,好好写!真是人上一百,样样不缺,正羽成了个大英雄;正祥呢,去公安局吃上了大锅饭。”那大锅饭三个字说得高亢昂扬,轻松愉快。“家要败,出妖怪。他老子是个大乡长,怎么也蹚上了狐狸精!”他见我对这方面的话题没兴趣,又说,“老三,你走南闯北,耳朵长,听人说,北京市委要搬螺蛳岗来?” 这消息我倒是头一次听说,问道:“真有这话?” “都传雾啦,你还不知道!”他挺失望,继而又解释说,北京市委要搬来的原因是因为北京不久将要沉到地下去。北京已经派人来螺蛳岗号房子了。当然将来还要盖一些高楼大厦,天安门恐怕也得移过来。 我差点没伸手去摸摸他的额头,但他体温正常,一本正经,精神方面也绝无问题。为什么偏偏北京市委搬来?北京市政府呢?党中央国务院呢?即便北京真地要沉,市委也应和几百万群众共存亡;即便非搬不可,为什么不去天津、石家庄、济南这些靠得近些的大中城市而来你螺蛳岗?我没和他争论,因为这种传说总比青牛河里出了龙,青牛山上来了凤现实。我这次回家的第二天就听说螺蛳岗有一条百年老狐,把正祥父亲,那位刚刚解职的老乡长也迷了。奶奶因此不准我穿便衣,说军装杀气大,妖魔鬼怪不敢近身。 北京市委搬来螺蛳岗的无稽之谈决非老家传所杜撰。不过这老家传说聪明也聪明,说糊涂也糊涂。当年各个自然村的村头都安有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播音室在生产大队。那喇叭除宣传最高指示,两报一刊社论之类,也传达大队各种各样的通知。有天一大早,喇叭里广播天气形势,连说三句“三千米上空”,不知是扩大器坏了还是断了线,就不再响。老家传岳母赶忙告诉老家传,说广播里说了:三天不上工。不上工当然是好事。他翻出压在箱底的一套没有补丁的衣服,冠冕堂皇地进了城。预备先看看病,然后吃十根油条喝一碗辣糊汤。五八年大跃进时他的腰扭伤了,时常发作。他在一家医院里挂了个十一号。挂完号,也象别人一样坐在磨得溜光的长椅上等。一直没听喊十一号。他打了一个盹,清醒过来,已经喊到十九号。他心里急,肚子也开始饿,终于沉不住气,气乎乎地质问开始喊二十号的女医生。女医生问:“你是多少号?”他说:“我是十一号。”女医生说:“我早喊过了,你在那里睡觉。”他说:“我没睡。我睡了两只耳朵也撑着!”眼睛同时也瞪起来,“你,你对我们贫下中农是什么态度!”女医生是个臭老九,出身可能也不太好,倒真被他镇住了。她忙提高嗓门说:“在座的同志们都可以证明,腰腰号我是不是喊了好几遍?”当他明白“腰腰号”就是十一号,红着脸,在大家的笑声中忍气吞声地随女医生进了诊断室。一进屋叭地往地当心吐口浓痰,然后才朝椅子上一坐。女医生问:“哪里不好?”他说:“一疼。”“一疼?”“一疼。”女医生也糊涂了:“一是什么?”他哼了一声,说:“别瞧不起我们乡巴佬,你懂的我也懂。还问一是什么,一不就是腰,腰不就是一吗!” 身穿滑雪衫,足蹬旅游鞋的老家传㧟着个披红的礼盒。盒子木质,长方形,上下好几层,和古装戏里的礼盒一模一样,使我忽然想起在福建见到的戴着走私表提着录音机的老和尚。他是去祝小老舅六十大寿。他这一盒子寿礼花了整头整脑一百块。他在做生意,也发了,但不如正祥发的狠。他说他下午也要去看审判正祥。分手前,当他终于审问出我是去为正祥奔波,为正祥说话,就也大吃一惊:“玉兰的肚了都让他搞大了,他是个破坏军婚的流氓,发财发黑了心的小痞子呀!”我苦笑,我无话可说,这个世界他妈的也真是太复杂了! 烈士们的坟墓依着山势列队排开,象他们生前听到一声“向前看”那么整齐。排在这支队伍最前面的四位中的一位,就是我同村、同学且同姓同宗的老乡胡正羽。我和正羽几乎同时从母亲的肚子里大喊大叫地来到这世界上,同时人模人样地换上收裆裤,同时得意洋洋地穿上绿军装。我身上有几块疤,他大腿根有一颗痣互相都清清楚楚。正羽在列士陵园处于率领群英的地位,墓、墓碑和瓷烧的照片也更大,更考究。墓前出自战士们、姑娘们、小学生或花圈商店工人之手的花圈、花篮以及鲜花也更多。使我以及我这个年纪的军人油然产生一种自豪而又羡慕的感情。一个军人能效命疆场,幸福地安息在这样的地位上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在正羽的墓前站下。然后又坐下。然后又点燃一支烟。当第一股夹带尼古丁的青烟在我鲜红的肺叶里扫荡一遍再成为浑浊的气体冲出口腔后,我的情绪就也浑浊。他妈的胡正羽作为英雄确实当之无愧,然而这家伙给我留下了一个很难解的题目。难就难在这难题限期紧迫而且只能我一个人秘密地去解。我望着墓碑上笑得光辉灿烂的正羽,正呆呆地想,送我上路的报信员说:“二排长,赶快走吧,要不就赶不上长途班车啦……”我这才站起来,迈着信心十足的步子走下山去。 这一带山是绿的——纵然没有树也长满了草。土是红的,使我这个生长在江淮之间那土有五色因而不黄不红也不黑,因而显得灰蒙蒙的土地上的人一来就想到血,从血管流出或喷出的鲜血。正羽的鲜血是永远地留在这块土地上了。五色的土照样孕育出鲜红的血。 今年春天打仗时我是代理排长,回来不久就下了命令。大家都说我打得好,指挥得好,可我没立功。立功有比例,一个连百分之二十五。我们连按精确的百分比,只有二十一人能获得立战功的殊荣。那次战斗全连死伤二十二人,这二十一枚军功章当然应该给死伤的同志,这一点大家都很开通。 胡正羽被军区命名为战斗英雄。这是他本人,也是全连、全营、全团的光荣。我们团立功的有几百位,获得战斗英雄称号的只有他一个。军区的报纸用一个半版面报道了他的事迹。那篇通讯是我起草的,标题是《无畏的战士》。无畏的战士胡正羽腹部受了贯穿性枪伤,伤势很重,战斗一结束就被直接送进野战医院。那天我正第三次读这篇经过才华横溢的作者加工因此更加激动人心的通讯,指导员让我火速赶到医院去看胡正羽。指导员心情沉重,似乎开追悼会的样子,我的心就一沉。我把准备探家的钱拿出一些,买了一条大重九。心想正羽能抽上自然好,抽不上,就点在他的坟头,就象对长眠在烈士陵园的其他战友、老乡一样。正羽是个烟鬼。曾经因香烟提价给有关部门写过信,当然没什么结果。 医院方政委先接待了我。我稍稍松了口气。政委是做政治工作的,他从容不迫地和我谈话,说明老乡还不是太危险。但方政委说他已经很危险了。而且情绪不好,大叫大嚷一定要把他救活,这就影响他们去争取那百分之一的希望。 “胡排长,”方政委挤挤眼,他好象有这个习惯,但挤得痛苦。因为他的挤眼,我忽然觉得做政治工作也真不容易。“胡正羽同志说有话要跟你说。你是党员、干部,又是他的同乡、同学、战友,请你协助我们做做他的工作……” 方政委言下之意是胡正羽怕死。这就很叫人奇怪。我说:“方政委,前天报上登的那篇‘无畏的战士’你看了?”他说看了,还组织全医院的同志学习讨论了。我又不失时机地给他讲了一个故事。那是我和正羽入伍后进行的第一次实弹投掷,大家都是新兵,都有点紧张。组织投掷的副连长罗啰嗦嗦地讲了半天,讲得大家更紧张。太阳偏西时才开始一个个地投。还好,没出事。可最后一名同志投出的一颗,远倒是远,没有响。这可是个危险的隐患。副连长要亲自排除哑弹,脸上的神情就庄严起来。他用视死如归的口气跟一排长作了必要的交待,还没交待完,我这老乡胡正羽已经奔下山坡,象找一只皮球什么的,在乱草丛中这里踢一踢,那里扒一扒。我为他捏着一把汗。副连长脸白了,连喊小心。哑弹终于被正羽找到,那家伙落在两块磨盘在的石头中间。他把哑弹举给大家看,副连长就喊快扔。他向副连长做个手势,没事似地朝木柄里看看,用嘴吹吹,还用根小棍子往里捣。副连长骂娘了,他才将哑弹扔出去。扔出去就炸了。正羽没来得及卧倒,脸上被一块小弹片划了个口子。他自然吃了批评。副连长回来后就发了烧,体温达三十九度五。 我穿上白大褂,换上拖鞋,跟方政委刘军医进了手术室。正羽还在输血。三天四次进手术室,可见问题之严重。 我们一进门,正羽就骂:“你们这些笨蛋,一定要救活我!我不能死……”他是闭着眼睛骂的,大约这几天一直在这么骂。 方政委挤挤眼,凑过去,温柔而又小心地说:“胡正羽同志,你看谁来了。” 正羽睁开眼,两眼有些失神。但一对准焦距看清是我,立即放出光彩,对方政委刘军医说:“你们走吧,我要单独和他谈谈。” 方、刘二位悄悄退走。在前线,我们的医护人员表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良好的职业修养。正羽的无理,使我也难堪,倒是抵消不少我对他的恻隐之心。我在手术台边坐下,他的眼泪就滚滚直流。真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想他这几天可能没哭过,所以集聚了多日的眼泪来得特别汹涌。他一哭,使我更失望。“战士流血不流泪”,可是你激昂慷慨的宣言,“无畏的战士”又已经声名远扬。大不了不就一个死吗?在你之前有多少好同志壮烈牺牲,有人牺牲时,连共青团员也不是。我本想叫他坚强些,似乎有批评他不坚强的意思,话就没说出口。 “老三,我完了……”他说。我在家行三,私下里正羽都喊我老三。老三一喊,后面必然是一些老乡之间才能交流的话。 “完不了的。方政委刘军医都说了,不要紧。”我从容镇定地撒了个谎。 “我心里明白。”正羽苦涩地笑笑,“这些笨蛋,把我的肚子剖了三次,说是动脉血管不好接……等一会还要剖。象杀猪,开膛破肚,把肠子全部掏出来,放在一个盘子里……”这时还不失惯常的幽默。 我说:“医院也是竭尽全力在救你。”“救不活又有什么用!只要能活着,哪怕就是没手没脚都行。我死了,她也完啦……”“他?”我不明白,“他是谁?”正羽朝放在一边的一套新衣服撇撇嘴,“老衣的口袋里有一封信。”老者,死也。老衣在我们家乡是个专用名词。部队的老衣就是一套新军装。凡重伤员一人一套,偏偏还都放在床头。这一点,有关方面做得很周到,包括烈士陵园足够数量的空棺材和挖好的坑。我从棉衣的暗袋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封挂号信。私人信件所以挂号,肯定非同一般;正羽所以把它装进老衣的暗袋,显然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战斗英雄老乡的信任,使我感动,但一看完信,我也觉得他确实不能死! 写信人是我们村的白玉兰,我们的同学,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姑娘。信除了挂号,封皮上还特别注明:“私人信件,他人匆拆”。信写得扑朔迷离,如哑谜,但我还是看懂了。这有神经过敏的成分,加之参战前,正羽含含糊糊地跟我说过,玉兰希望他火速赶回去,正式办一个结婚手续,因为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有了正羽和她共同创造的又一个生命! 我不知当时是个什么表情。正羽偷看我的那闪烁游移的目光,和他那张因消瘦而越加突出的颧骨和尖嘴,使我突然觉得他象个可恶的公猴,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我也喜欢玉兰,我也情知玉兰不会属于我,但一朵可看而不可得的花,我得不到,也不希望被别人采去。我俩沉默了好一会。待我从自我迷乱中清醒过来,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气,牙缝里有点丝丝的凉。我问正羽:“这事你家里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恭敬得象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她家里呢?”“也不知道。”“有没有旁人知道?”“除了你,不过这可是暂时的呀……” “你小子真有能耐。战场上是英雄,情场上也不是狗熊。”我故作轻松。正羽失血过多苍白的脸,祈求的目光和汪汪的两眼泪,使我的感情逐渐高尚。我在为他和玉兰担心的同时,也感到一种宽慰。二十多年前,几个大人让地瓜烧得心血来潮豪情激荡,可怜他们没有文化迷迷糊糊,不能对酒当歌吟诗作画;可惜他们不懂政治浑浑噩噩,不会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于是给尚在襁褓之中的正羽和玉兰摘了个“箩窝结定”。随着时代的变化和形势的发展,许多人早把这个结定给忘个干干净净。虽然成年后的正羽比我更有把握也更加全心全意地爱着玉兰,但在越长越漂亮因而身价越来越高的玉兰的父母姐姐的心目中,早已没有正羽的位置。为了得到玉兰,正羽、正祥和我进行暗暗的角逐。我的条件最差,正祥势力最强。正祥聪明能干长得也英俊潇洒,他还有个当乡长——以前是公社主任的父亲。每年过年,我们难得的一点饭团、雪花饼之类,总是精细地掰着吃,而且至多吃到初八九。正祥家却拿高贵的名特产麻饼、烘糕、寸金、白切也不当回事。一吃吃到二月二。二月二吃不完就摊在院子里晒,怕霉。这就是想入党、人团,想当兵,想做工,想上学或有其他什么想法的贫下中农的一点心意。成分高的还送不上。正羽除那极富封建色彩的萝窝结定,很难和正祥匹敌。我时常担心不知那只美丽的牝鹿究竟为谁所得。没想到正羽捷足先登;已经攻上了制高点。按照我的不宜言传的观点,即使正羽下不了这个手术台,也算没白来一世。 正羽此时也很得意。唠唠叨叨毫不隐瞒地跟我讲了那个美丽可爱的夜晚的他幸福动人的生命体验。他说他和玉兰肩并肩往山上走时,玉兰身上那股无法形容的香甜气息不断向他扑来,他的浑身就不住地颤抖,心里更如着了火。他本来的最大愿望是狠狠地吻吻玉兰,吻她那可爱的嘴,吻她那让他神魂颠倒的脖颈。更进一步的行为他不仅想,甚至做过许许多多五彩缤纷的梦。当玉兰以身相许之后,他就不顾一切地粗鲁地越了轨。那是个多么奇妙的瞬间呀!正羽似乎忘了我的存在,自言自语,好象又回到那奇妙的时刻。我蓦地一阵心酸,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希望他活着,幸福地活下去。他说事完后,逐渐冷静,当时就想,这次上前线,如果需要,第一个牺牲的应该就是他。因为他的人生已经完满,死而无憾。他要把生的希望留给还没过过这种幸福的他的年轻的战友们。他说他的父母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并且生下他们兄弟三个,可能也没有他唯一的一次来得充实。 正羽说话时一对眼睛晶莹透亮,太阳般闪光。于是,原感觉公猴般的脸在我眼里渐渐变得思想家般恬静而又端庄。我细心地为他擦去流出的泪。他望着我,长出一口气,目光又黯然。他要我保管好玉兰的信并交给我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爸爸、妈妈、二爷、二婶(这当是玉兰的父母)和各位领导:因为我的过错,玉兰已有身孕。她肚里的孩子是我的,责任完全在我。她是个好姑娘、好同志。她全心全意地鼓励我上前线,立战功,报效祖国。她喜欢我,但丝毫也不轻浮。那是我一时冲动强行所为。是我害了玉兰。事情已无可挽回,请各位看在我为国捐躯的份上不要为难她。”下面有正羽的签名和用墨水当印泥按的五个手印。正羽交待说,这个条子最好给他父母看看,请他们好好照顾玉兰。必要时,再给有关人看。一切都为了保护玉兰。如果能不显山不显水秘密地把孩子处理掉,那是他最大的心愿。 “你可别再写我了。我算个什么狗屁英雄?我们班,我们排,我们连,谁装孬种了?谁不是英雄?谁又象我干了这样的事?如果我参战前没探家,如果玉兰决心跟了正祥,他俩倒是合适的一对……” 正羽言词恳切。这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一出手术室,守在门口的方政委刘军医等就表示,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全力抢救。他们已决定用直升飞机将胡正羽直接送昆明总医院。我说,好!不光是救一个英雄,可能同时救了三条命。大家莫名其妙。我忙解释。胡正羽本来兄弟三个,大哥出事故惨死,二哥又有些傻,三十好几还娶不上老婆。他是全家的希望所在。万一救不过来,怕他年迈的父母受不住这个打击。方政委握着我的手,眼睛挤巴了好一会,才大声命令通信员给我泡茶,并指明一定要用他放在手提箱里一般不往外拿的西湖龙井。然而正羽的生命并未能坚持到上飞机。据说,他能坚持这么久已属罕见。生命这东西实在奇怪。我想,是不是他把事情交待完毕,并且相信我能处理好才撒手去了呢? 远房兄弟、同学、战友,无畏的战士的第一个鼓吹者,无论从哪个角度说,维护正羽的声誉都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再一想,为什么要说“维护”?正羽和玉兰正当相爱,两厢情愿,只不过没办手续而已。用现代观念客观地看,这并不算什么错误。然而不然。当我一回到家乡这块五色的土地上,就感到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在我们举世无双的宣传机器的努力下,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为胡正羽的英雄事迹热泪盈眶,孩子的事越发难办。在我的家乡,非婚而孕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问题在于肚里的小生命会把私情暴露无遗,象一个人赤条条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虽然如玉兰的父亲二叫驴所说,别看穿着衣服,谁都知道谁长着什么,但却暴露不得。在我家乡,叔嫂通腿、公公扒灰之类桃色事件并不少有,但必须弄得巧妙不露形迹。老辈人对那些露了马脚倒霉的有伤风化的狗男女的处罚办法,一般是绑进祠堂里点天灯。此种酷刑我没见过,据说就是将这对男女全身捆紧,再用白布缠裹,然后放在干柴上烧死。当然如果你自觉性好自己去投河上吊也行。我想如果我遇到此种情况,也宁愿去跳崖或触电。只是我们那地方,直到文革后期才有说停就停,灯泡常常象红虾子般美丽的却也能打死人的电。白玉兰的堂姐白玉芳就是死得干净利落的一例。“四清”那年,白玉芳当了大队妇女主任,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因为她有文化有能力人也标致,专区的一个大头脑说培养培养将来可以去县里当干部,比如县妇联主任什么的。没想到这样一个根红苗正不可多得前途无量的好青年竟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翻船落水——和四清工作队的一个非党队员缠缠绵绵眉来眼去关系暧昧。为了将他俩救出苦海,工作队队长分别找他俩谈了话,帮助他们兴无灭资提高阶级觉悟。但他俩鬼迷心窍,执迷不悟,依然藕断丝连。有天那位男队员深夜未归,工作队长派几个党员队员四处侦查,终于发现离村子最远的一块麦田有一小块麦子被压倒的可疑迹象。于是工作队工作的重心立即作了战略性转移。于是白玉芳就病了,但他俩守口如瓶,顽固不化,死也不愿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使新上任的工作队长因无法证明前任的无能他的能干焦头烂额。然而他终于得力于一位觉悟很高眼光雪亮的女队员。那女队员终于发现白玉芳已有妊娠反应。露了马脚的白玉芳和男队员象害怕点天灯似地连夜出逃,在淮河边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闻名的八公山上共同喝下半瓶“敌敌畏”,干了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蠢事,使白家老老少少都戴了一顶绿帽子,好几年抬不起头。 当然,事情并非那么绝对。婚前孕村上也有先例,老家传就是结婚三个月生的儿子。当时正大唱革命样板戏。有天我去地里送水,听二叫驴当众嘲笑老家传“提前烧窑对不对?”老家传的脸红也不红,还大言不惭地唱:“堵江抗旱就是好!”老家传二十二岁就和唐桥的一个姑娘相好。有回螺蛳岗唱小倒戏《双丝带》,丁玉兰在台上喊一声“公子啊!”又情绵绵意切切地唱:“我和你真情永不变,赴汤蹈火也是不怕。任凭他怎样来逼我,决不依从嫁陈家。”台下人群里,那姑娘就将一把葵花子往老家传手里塞。老家传捉住她的手,只顾摸,瓜子撒了一地。笑话一传出去,姑娘的父亲就把她的屁股打得象发面馒头,再不许她和老家传来往。老家传不死心,一天晚上又去姑娘家的后园学猫叫,也被姑娘的父亲一棒槌打得两眼金星闪烁。胆小如鼠的姑娘顺从父命很快就嫁给八爷——我一个没出五服的叔叔。我那八爷是个三根筋两根不通的人,高兴了,歇中也要八婶陪他睡;不高兴时,八婶求他也不理。还张口就骂,举手就打。我大爷也可怜八婶,说:“他婶子,我这兄弟只有七成人,让你受苦了!”八婶倒很贤慧,说:“大哥,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天生就这么个鸡狗的命。”老家传旧情难断又无可奈何,灰灰地过了好几年。直到八婶下小猪般两胎生了三个孩子,才大梦方醒。但将近三十岁的人,找个寡妇也难。如此过了十多年。直到三十八岁上,他历尽辛苦钻山打洞地才从以讨饭和唱花鼓闻名的凤阳县找了个女人,那女人已有三个孩子和一个病歪歪的母亲。女方提出要把全家都带来。条件虽苛刻,老家传也一口答应。待女人亲自上门一看,老家传不光老,且是个“除了身上穿的,一无所有”的贫大农,比解放初划成分时并不富,就又想打退堂鼓。送上门的亲事可不能黄了!为了村上少一个光棍,妇女们一边甜言蜜语地劝那女人,一边又给老家传出主意:“你先把她睡了,生米煮成熟饭,看她干不干!”老家传于是用八毛三一斤的地瓜烧把那女人灌醉,提前“烧了窖”。虽然老家传正式结婚时女人的肚子已经大了,虽然公社负责发结婚证的干部也从那女人的身相上看出了问题,但这可以说是我们河沿村革命群众共同设下的诡计,大家谅解他;他又是平头百姓一个,打扁踢圆了他还是他,总不能把他的农民开除了。正羽和玉兰可不同。正羽是解放军战士、中共党员、全国闻名的战斗英雄;玉兰是个连吃商品粮的乡长公子也着迷的黄花闺女,名声一向很好,而她父亲二叫驴又压根不同意她和正羽的婚事。问题的关键是正羽和玉兰已无法完成那法律上的手续,而玉兰的肚子正一天天大起来!那不是可以藏着掖着,十月怀胎就得一朝分娩,不含糊的! 那天我汗流侠背地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包里装满了部队送给正羽家里的各种慰问品,以及正羽生前托付我给玉兰的衣服、鞋袜和《自学指南》、《农村专业户的成功经验》、《农村妇女卫生常识》、《计划生育漫谈》(上面有关于如何堕胎的内容)等书籍,一到省城合肥就直奔安附医院。我想先跟在这里工作的一个朋友联系好,再悄悄地带玉兰来打胎。那朋友在这关键时刻偏偏出差了,据说要一个月才能回来。我坐在医院的石凳上不知其味地烧完一支烟,就往产房那边运动过去。我想看准机会拦住个医生问问。总不能白来一趟。 产房门口一边摆一棵青翠欲滴的小松树,使人感动于生命的蓬勃。树的背景是“肃静”和“请勿吸烟”。对面靠墙放的两张长靠背椅上齐齐坐着男男女女各色人等。大家都眼巴巴地盯着产房——那连接天堂之门。门一开,全体骚动,有人还走了过去。但出来的一位白衣白帽的医生旁若无人,目不斜视步伐匆匆。我想雾月政变时的拿破仑大约也就此种神态。拿破仑的臣民中有位五十来岁的人西服革履,象是来迎接他的第三代。从穿戴上看,此人似乎有点身分,因为有点身分就比没有身分的人从容镇定。产房里突然传出一阵肆无忌惮的清脆嘹亮的叫喊。门又开了,有人大声宣布:“十四号生了个男孩,七斤半!”。继而推出一张活动床。包括有身分老者在内许多人涌上去,老者一反常态,卑躬屈膝地向躺在活动床上的年轻母亲点头致意。神态之谦恭让人感动。 这一家浩浩荡荡地簇拥着活动床开走之后,只剩下我和一个长发青年。那青年两道浓眉一脸横向,两眼外突焦急不安。他叼起一支烟,突然又从嘴上取下请我抽,我忙摇手谢绝,他于是自己点燃。 “谁叫你抽烟的?”一个胖得全脸放光的护士冷不防冒出来,指指“请勿抽烟”的牌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长发青年孩子般笑笑,忙将大半截烟扔进这庄严而又神圣的殿堂门口的痰盂。他有点不好意思,试探着在我身边坐下,问:“你爱人也在里面?”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他说:“我爱人也在里面。六个半小时了,一定是难产……我妈在这里陪了五天五夜,关键时刻偏偏病了……” 长发青年面目可憎,说话却很和气也健谈。 我说:“生孩子大家都很辛苦。” 他说:“我妈主要是紧张。我是独子,现在又只许生一个,她怕生女孩。” 我问:“你自己呢?” 他说:“我跟我爱人说,只管放心生,男孩女孩都一样。说心里话,我也想要个男孩。比如当兵打仗,女孩就不行。” 我说:“你恐怕还是为了传宗接代吧?” 他笑笑:“当然也有一点。男女都一样是不错,可女孩子将来生孩子,总不能跟我姓王……” 我不想找医生了。因为我突然感到,玉兰的这个胎,不能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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