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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水月接下郭满德给她的见面礼红布包,包的红布只是虚伪的面纱,揭开它里边是一百块钱,这钱才是真实的内容。她接下这钱,就接下并付出了对婚姻的许诺。这和交易场里做生意预付定金一样。细心去想,婚姻并非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感情总是变化的,如河床里的流沙一样做不得基础,只有契约才是婚姻的基石。
  婚姻是这样一种契约,在约束对方的同时,自己也丧失了自由。占有对方是以丧失自己自由为代价的,这就是婚姻永远的矛盾性。人们站在婚姻门外时就渴望走进去,走进去后又渴望婚姻外边自由选择的天空。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人如果喜旧厌新,这个世界就僵化和死亡。如果越出世俗之外,就会发现人最佳的感情形式是把婚姻当游泳,随时可以跳进水里搏击风浪,也可以随时回到岸上晒太阳和抽烟喝茶。
  这样就比较明白了,婚姻只是社会道德的一枚螺钉,用来把男女双方固定在社会机器上。从这个角度去看,婚姻并非发展和丰富人们情感的天堂,而是局限和囚禁人们情感的牢笼。水月接下见面礼,就来到了这牢笼面前。她把见面礼交给父母时满面绯红,掩饰不住要冲进婚姻的激动。
  对于女儿的这种选择,父母感到有些意外和遗憾。不过父亲的遗憾短暂。他接过女儿交给他的布包,灯笼般的外包就照亮了他的双眼。他很快打开这红布包,把唾沫吐在指肚上,开始捻着将这一百元钱清查。连查两遍后,他的所有意外和遗憾都淹没进不断吐出的唾沫里了。突然降临的这一大笔钱,给这个老实农民带来了欢乐。他把钱查好后去揭箱盖,把钱深藏在箱底破衣物里边,又牢牢把箱盖扣好。他陶醉在见钱眼开的喜悦里,显得那么生动和可爱。
  和父亲不同的是,水月的母亲一直默默无语,不动声色看着男人的见钱眼开样子,嘴角浮出两丝讥笑。她瞧不起这男人。她不为这一百块钱动心。她坚持站在意料之外,不肯轻易放下她对女儿选择郭满德的遗憾。
  “这种事,如今是新社会,”父亲开始表态,“不兴父母包办。我和你妈都看你哩,只要你看着中,我们就不管。”
  “水月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妈妈说,“你可要想好,一脚跳空了,将来受苦受罪没有人替你。妈觉得这孩子老实了点,不过,你自己看吧。”
  “老实点好。”父亲说,“看着老实,心底就好。找人过日月,又不是找画往墙上挂。”
  面对父母,水月什么话也没说。她人虽然站在父母面前,心还在郭满德搂抱她的激动里走不出来。很轻易地点了点头,这就向父母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这就看出来,农村里的婚姻,经过许多年的变革,终于起了些变化。虽然仍坚持要由媒人来介绍,不习惯年轻人自己直接谈恋爱,但到底行不行,已经由年轻人自己拿主意,父母一般不再阻拦。尤其是女孩。俗话说女大不可留,留久结冤仇。只要能圆满嫁出去,不出什么差错,就是好结局。一女孩像瓢里的水,看准树苗,能囫囵拨出去,就不再收回来。亲戚三辈,族情万年,乡下仍是男人的世界。
  对于水月,爹有另一层心思不便明讲。他觉得女孩子比男孩子条件好一些,长得好看些,今后过光景不受委屈。这是他一生最好的经验。他是个老实人,土改后农会帮助他找得女人,也算他分得浮财,他娶了曲书仙的小婆儿水草。由于这个女人长得太漂亮,自己一辈子低声下气,于是他就希望女婿能像他一样,也委屈一辈子。他没有太多道理,女儿是他生的,他认定只要男人受委屈,女儿就幸福了。这种心思,当着老婆的面,他无法讲出来,只能讲老实人好过日月。后来看到女儿点头坚持自己的选择,就使父女两个结成了联盟一样,让他暗自欣喜。这种暗自欣喜使他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抬起了头,露出了偶尔的峥峰。
  不过,虽然水草看不上郭满德,更瞧不起自家男人的见钱眼开模样,却不愿阻拦自己女儿的选择。她说那些话只是提醒她,并非要阻拦她。她一生经历坎坷,已经不再去想人世间的是非曲直。当初曲书仙娶了她,她就安心为他当小婆儿,有书看,有人疼她,她觉得那就是好生活。土改时农会一枪毙了曲书仙,也就打碎了她往日生活的泡影。像打碎一个盛水的瓦罐,她再也捡不起她的生活。她从书房里走出来,来到现实生活里,别人就把她当成了曲书仙的财物来分配。农会把她分给这个娶不起女人的可怜男人,她就给他当老婆生孩子。当年是丁三在风雪里把她捡起来送给了曲书仙,如今是农会把她从曲家大院捡起来送给了这男人。这使她觉得女人没有命一样,让别人当东西送来送去,再也燃不起生活的激情。
  多少个夜晚,她不能入睡。男人就在她身边躺着,甚至他压到她身上时,她都觉得这不真实。身体已经被抱在别人怀里,心却还在那书本里泡着。她习惯阅读生活,又不能再返回去,又不会在现实里生活,常常感到自己活得很多余。从自己出发她常感到做女人命践和可怜,嫁给谁都做不了主,嫁给谁都一样让人骑让人睡。女儿水月能活到自己点头答应男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所以,女儿点头坚持,她就高兴起来。她不为找什么郭满德而喜欢,她为女儿能自己选择婚姻而高兴。不过她早已不会喜形于色,心里高兴,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表情。几十年走过来,她的心和脸中间横着无数岁月的山水,相距已经十分遥远。
  农村里的婚姻程序,相亲之后是看地方,看过地方才能决定正式定亲。看地方很重要,也就是去看着男方的房子大小家里穷不穷。像做生意时交定金去验货,说白了还是去看财产。许多男方都在这一天借东西将家里摆阔,打肿脸充胖子,把女方糊弄。许多女方也都把这看地方看得很重要,等于参观未来的生活场景或者叫审查未来生活的版图。这看地方,一般都由妈妈陪着女儿一块去。水月也一样,约好日子,她和妈妈都换了干净衣裳,走出曲阳村,到未来的婆家村月亮河去看地方。
  水草陪女儿去看地方那天很高兴,将头发梳得很整齐。几十年来她一直重视梳头,她觉得衣裳穿好穿坏由不得女人,但头发却可以想怎么梳就怎么梳,她觉得头发才是女人的精神。她常教导女儿头发是别在女人身上的一杆旗,早晚要梳齐整。另外,她对郭满德家在月亮河满意,那是个大村子,村里自古有街道,街里有许多杂货铺子,山里人每逢五逢十都要到月亮河赶集上会,和进城里一样。女儿嫁到月亮河,就可以在家门口赶集上会,自己去看闺女也就顺便逛了街市。在伏牛山里,乡镇的街市永远吸引和诱惑着四面八方的山里人。
  从曲阳村到月亮河,要经过一个三岔路口。这路口三条路,一条从曲阳村来,一条从黄村来,两条路在这里会合起来通往月亮河。本来走得好好的,一过三岔路口,往月亮河去时,水草忽然觉得心跳加快。老觉得她们身后有脚步声跟着,回头看看又没有人影。她抓紧女儿的手,水月便感到妈妈手心里冒汗发原,去看妈妈的脸,只见妈妈满脸苍白没有血色,连忙扶着妈妈到路边,选一个大石头让妈妈坐下来歇歇。
  “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
  “妈你生病了?”
  “妈没病。”
  “那你怎么这样了?”
  “让我歇歇,别说话。”
  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来,水草闭上眼休息。田野的风轻歌曼舞围上来,抚摸着她的感觉。她体会到有东西抹到她脸上,那是阳光的温柔。一闭上眼,她一下就看到这条路上有人影在飘忽,有脚步踩响她的耳鼓。是妈妈牵着她的手走在这条路上,几十年前的身影重现在跟前。妈妈一手扯着她水草,一手牵着妹妹水莲,走在这条路上,她们到月亮河去赶集。
  是这样,水草刚才听到了她此时的脚步声。她牵着女儿水月去看地方,回忆忽然涌上来,越过时空,在同一个场景把她们重叠在一起。她牵着女儿水月走在这条路上,她把这一切当成了妈妈当年奉着她走在这条路上了。这种重叠使她感到脚下的路热乎乎,心慌意乱,脚步发轻,好像脚不是踩在路上,而是踩在对往事的回想上让人眩晕。
  水草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歇息时,她突然获得了对这条大路的特殊感受。她小时候让妈妈带着去月亮河赶集上会,走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她长大成人,从家里逃出来剩在这条路上的风雪里,让丁三捡回去给曲书仙当了媳妇。这条路看着她由小孩变成了妇人。后来妹妹嫁月亮河,她来送妹妹出嫁,从黄村走来也踩的这条路,这条路把妹妹送到婆家。那年妈妈自尽.她去给妈妈送葬,也走这条路。回来时她和妹妹哭着分手,把身影留在这条路上。妹妹死后,她来送葬,一把鼻涕一把泪仍然洒在这条路上。她觉得水家的女人都没逃出过这条路一样,欢欢喜喜走上来,又一个一个走没有了。如今,她又把自己的女儿送上了这条路,她不敢想,水月会在这条路上怎么走,会走到哪里呢?睁开眼看着这条土路,它还是那样子,她呆呆地看着这条路,看得她害怕。
  水草本就是一个爱思想的女人,早年又读过那么多书,联想曾是她主要生活形式。后几十年心里让具体生活细节塞满透不过气来,如今偶然地触景生情打开了她想象的窗户,她的浪漫思绪就飘飞出来。她从水家出发想到了所有山里人,或不可一世,或忍气吞声,谁都是踩着这条路走着走着走没有了,没有谁能逃出去。只有这条路永远留下来,把新人接过把旧人送走。那么人活着到底为啥呢?她突然对人车进行发问。又苦笑笑,她明白没有人回答她。这是想邪了,自己在问自己。
  “妈,你笑啥哩?”
  “没笑啥。”
  “好点了?”
  “好了。咱走吧,走一步说一步吧。”
   

  水月对去月亮河看地方并不在乎,她本来就不重钱财,但她对这趟旅行兴致很高。实际上是由妈妈陪着离家出外行走闲逛,这本身让她快乐。父母不明白,还认为她急着去看地方。事实上,她把看地方当成了游玩活动。这就是水月,她总是喜欢非现实胜过现实。
  其实我们看得很明白,水月并非相中了郭满德本人,或者说她忘了相他或根本没有相他。郭满德要强奸她,把她摔到床上,使她突然来到了意料之外,她在他身下边挣扎时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眩晕感受。她相中的只是这种感受。她要嫁给这种眩晕感受,并非要嫁给郭满德本人。她不明白任何男人都会给她带来这种感受,她把这种普遍性当成唯一性如获至宝,错把这种感受和郭满德本人等同起来,慌忙中答应了他的求婚,接过了见面礼。
  我的思考曾在这儿停留。我曾这样设问,如果水月在见郭满德之前与两个以上的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她还会选择郭满德吗?如果容忍我这种设问,我们就会发现水月面对婚姻的选择,并非选择爱情和男人,她错把性感受当成了一切。这就引出来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人们在选择婚姻甚至寻找爱情时,许多人都会把性感受误会成一切。这样就会使我们对于爱情和婚姻的选择显得粗糙,轻易就忽略掉本质,踩着性感受迈进误区,一脚踏陷了自己的未来。
  现在我们再来看水月,就发现她一开始就走进了骗局。表面上看,这个骗局是郭满德带给她的,实际上水月才是这个骗局的主谋。她接过见面礼,自己骗自己人局,又去看地方,在这个骗局里走得兴高采烈。也许我们自己也有过类似水月的这种体验,享受过自己欺骗自己的快乐。通常,我们容易识别和走出别人对自己的欺骗,却很难识别和走出自己欺骗自己的迷途。
  到月亮河去看地方,水月根本没想到要看房子和家具,这使郭满德到处借东西成了无效劳动,摆了假场面糊弄他自己。水月只有一个心愿,非常希望看到一个大点的院落,这院里一定要有棵树,在她看来这棵树比房子重要。如果有棵树,太阳照过来时,就能把阳光从树叶间漏下去,树下就会开满一朵朵各种各样的太阳花。她喜欢太阳花。如果是月夜,月光从树叶缝隙间流下去,地上就开满了月亮花。她喜欢月亮花。这样,有院落有树,能看太阳花和月亮花,她就满意了。水月这个心愿又一次反映了她对非现实生活的喜欢。迷恋非现实在水月来说,是一个情结。
  水月从小就喜欢花。妈妈说她上一辈子是一朵花,水月是花托生的。只是妈妈不明白水月为什么会喜欢花,她和许多粗心的母亲一样,对女儿的这种爱好不追问缘故。其实水月早就看到过无数鲜花,但她没有动心。真正认真地观看鲜花,那是她懂事后的一天下午。她在田野里蹲下来盯着一朵花看,竟看得呆了。这个时刻对水月非常重要,那是她产生独立思考的时刻。她在想这朵花为什么会开出来。她感到了大自然和生命的神秘。她觉得她就是这朵花,永远开放永远美丽。后来她想起来,这朵花是毛主席叫开的,她也是毛主席把她生出来的。她那时已经知道遥远的北京城有一个毛主席,他发给人民幸福生活。在她最初的思想萌芽里,毛主席就伟大出来,成为她的神仙和上帝。
  把未知的东西寄托到哪里,哪里就是上帝。
  从那天开始,她经常去看那朵鲜花。不对父母讲。她在那时有了秘密。当这朵花败落那一天,她受到了打击。她不知道这朵花还会败落,她伤心地为死去的鲜花哭呀哭呀,感到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忧伤。
  这朵鲜花的败落,否定了她最初的思维成果。她开始接受鲜花不能常开这个事实,她马上不再喜欢这些鲜花,她对大自然对这个世界开始了她最初的怀疑。
  有一天她忽然质问妈妈:
  “妈妈,你为什么骗人?”
  “我怎么骗人?”
  “你说好孩子不要说谎,说谎不是好孩子。”
  “是呀。
  “你不叫我说谎,你自己说,妈妈不是好孩子。”
  “水月,”爹接过话说,“不能把大人的话叫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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