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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跨进水月家门,郭满德就很少说话,把自己聚住埋进沉默里等待。吃饭时牢记坐在下位,不敢放开肚子吃饱,吃得很多会让人笑话。更不敢吃出响声,那样就没有吃相。他一直等待着和水月单独谈话的时刻,就像一门炮在等待着点燃。 吃过饭后,媒人和水月父母借故离开,并关上了院门。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他明白等到了这个时刻、那时候他紧张到心跳出来,挂在嗓子尖上。水月一进屋,他就像一门炮被点响,扑上去就把水月抱住。搂住水月那一刻他自己先呆了。他第一次搂抱女人,就像搂住一个不真实的梦幻。他拼命地搂,忘记了一切。好像搂住不放就占有了这个女人,就抱住了婚姻的大腿。他昏了头,差点忘记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水月如果那时刻镇静,就会看到郭满德的傻相并洞察到骗局,可惜她也被这一搂楼昏了头,呆在那个瞬间里醒不过神儿来。这就使郭满德有机会愣过神来想起来要往床上摔,只有摔到床上才能干那种事。一用力,就把水月摔到了床上。那一摔他才发现女人很轻,轻如他经常捆来捆去和摔来摔去的一捆青草。 被郭满德搂住扔起来那一刻,水月觉得自己如一条花头巾,先被按泡进水里浸湿,又被拎出来摔到了岸上。这个岸就是她身下的这张床。在被扔起来时,水月在空中迅速成长,等落到床上对,已经是一个成熟了的女人。 在某种程度上,女人的彼岸永远是一只床。 尽管各种各样的女人有各种各样的理想,这理想五彩缤纷,但说穿了还是理想各种各样的床。床与床有区别,那只是形式上的区别,而内容都一样,仍然是一张床。 请不要误会,我在这里没有一点轻视和贬低女人的意思,故意把女人和床联系在一起。我一直想女人是通过家庭影响这个社会的,如果家庭是上帝送给女人的礼物,那么这张床永远是家庭的中央机关。我觉得女人善于通过男人参预外部世界的生活,男人是女人的传声筒和传令兵。那么这只床就是她们用来捕捉男人的容器。先把你捕捉住,再把你训练,磨掉你的野性。最后把你关进笼子里一样固定到这张床上,然后才不断把你派出去为她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的能耐就是如何使用这张床。女人理想的彼岸永远是一只床的意象。 那时候院里有几只鸡咕咕叫着,把院子叫出少许灵性。屋里的阳光慌乱中被折断,迅速愈合伤口,又接连成几柱光芒,仍然棍子样斜插在屋中。 郭满德把水月摔到床上,接着他就往床上扑,抓过水月的身体,把自己盖在了水月身上。从此,他长大了。 一个男人从母亲的子宫出发后,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知道母亲怀抱以外是什么,只把母亲怀抱当成整个世界。等到他吃奶水长大,离开母亲怀抱去闯外边的世界,无论走到哪里,他的潜意识里外边的世界永远是放大了的母亲的怀抱,久久走不出这怀抱的阴影,围困在童年情结里。你就是长到老,也是一个老小孩。只有扑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才算独立成长为一个男人。 这就是男人成长的过程,一个女人把你养大,另一个女人为你洗礼。 郭满德盖在水月身上,给他的童年岁月画上了句号。我原想他会进一步向深刻处发展,没想到他只是仅仅盖在水月身上,并没有增加更丰富的内容而走向极限。只是抱着水月,来回疯狂地摆动,摆动他自己。好像这么摆动着,就如摇下树上落叶那样摇动他身上的幼稚,摆动掉渴望女人的无边痛苦,使他进入一种陌生刺激无比快活的境界里。于是,他就那么继续持久的摆动着自己,反这个动作无休止重复下去。 在郭满德身下,在这种疯狂摆动之下,水月觉得自己像一把谷子被放在石碾上碾。灵魂迅速被碾成的碎片,离开自己的肉体飞舞起来,像花瓣一样在空中飘扬,久久地飘扬。等到这些花瓣飘扬在一起,凝聚成一朵鲜花,重新回到她心间时,她才恢复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反抗。 是应该反抗,而不是要反抗。这就是说,水月江不是要开始和进行反抗,而是要表演反抗。 水月把两只拳头挥动起来像鼓槌,敲打郭满德的脊背。双脚也开始乱踢乱蹬,只是什么也踢不着什么也蹬不住。就没有想到要蹬和踢着什么。脑袋也左右摇摆,与四肢和谐成一个节奏。这种节奏越来越有音乐感,到后来实际早已经成为一种舞蹈。 如果细心观察,就发现水月反抗的这种节奏很快就和上了郭满德摆动自己的节奏,这就使这种舞蹈由水月的独舞变成了双人舞。就像一对男女在舞池里,跟着音乐起舞,女人的舞步永远跟着男人的舞步,组合成一种舞蹈形象。不同的是,那是在舞池里,这是在床上。 在男人压迫下这般运动四肢的舞蹈,有一种特别刺激,这刺激产生快感,这快感很快使她的反抗在本质上发生变化,在男人带领下的这种反抗成了一种配合,使她的反抗变成了反抗自己的反抗。 在行为上,她像要把郭满德掀翻下来,而在形象上只叙述着一种反抗话语。在感受那里却有一种焚心烈火般的欲望燃烧着,直想大声呼唤:别放开我,抱紧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于是这种反抗就在很快演化成舞蹈以后,又成为颤栗。这颤栗向我们打开水月内心的窗扇,我们看到水月心理上的隐私。这隐私就是她渴望被人强奸。 渴望强奸,这就是水月心理上的隐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这慌乱的瞬间,才赤裸出心灵的马脚,不小心露出了几丝真相的痕迹。这就给她的一直不嫁找到了原因。那么多一串串红辣椒般鲜亮的小伙子,她都不中意,并不是他们不够条件。水月的选择没有那么多条件,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看谁敢强奸她。 当然,把强好作为一个选择条件,这说法太偏颇和具象,也不准确。实际上她渴望强奸只是一种抽象意识,这样我们就比较好理解了,她是在渴望情感和爱情。她拒绝那么多小伙子,都是在拒绝一步跨进婚姻,她一定要在婚姻大门之外得到情感和看到爱情。只有获得爱情,她才肯接下走进婚姻的门票。就像我们平时看到电影广告,并读过剧情介绍才肯买票入场一样。水月正年轻美丽,正是热爱爱情的时候,却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不过说白了,谁也说不明白什么是爱情。她只有等待,等待有人带着爱情来找她。这个人终于出现了。这个人就是郭满德。因为期满德敢强奸她,她把这行动错读成爱情的诗篇。 他们仍然在床上。郭满德仍在摆动,水月仍在舞蹈,两个人用跳着一支舞曲那样。他们都一声不吭。等到这种摆动着的舞蹈持续着重复停滞不前时,水月终于开口说别乱别乱,再乱我就喊了。这句话久久藏在她内心深处,说出来时感到特别兴奋。实际上这句话是另一句话的变调,在学校演戏时水月扮演过《沙家浜》里被刁小三调戏的少女,那少女喊过“救命呀——”一句话,水月对这句话产生过许多联想,喊出来时特别刺激。于是这句话就悄悄在她心里潜伏下来。她渴望在生活中喊出来。本来是要等郭满德进一步动手动脚时喊出来的,可惜郭满德停步不前,只会在那儿摆动,水月的潜意识按捺不住激动,就把这句话吐了出来。实际上是唱了出来。这句话是舞蹈进行中的歌唱。 一句话就止住了郭满德。他品不出这句话的深意。本来是鼓励他勇往直前,是给他加油呐喊的赞歌。他却乖乖从床上跳下来。他错过了这个良机。像个大姑娘那样,红着脸站在屋地中央不知所措,一副无地自容的熊样儿。 可惜这时候水月不敢看他,埋头在床上挣扎着走出羞涩,没有发现这个男人的木讷和无能。接着她慢慢爬起来,悄悄地擦泪。那时候她满眼都含着幸福的眼泪。她害怕郭满德看见了误解和笑话她,就继续背着身子收拾床铺,用手抚平床上的感情波浪,一直没有抬头观察郭满德的动静。她一直沉迷在那舞蹈里,陶醉着迟迟不肯走出来。 这时候院门外响起说话声,媒人和水月父母要回到家里来。脚步声踩碎了他们单独谈话的时间,郭满德连忙把那个红布包包塞给她,她连想都没想就接了下来。她就这样接下了这个红布包,接下了走进婚姻的入场券。一步就跨进爱情骗局里。 面对婚姻,有的人是精打细算,把各种条件放在一块加减乘除,甚至放进电脑里去精确运算,把自己的选择计算出来。那时候婚姻就像一个方程式被解开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把这种理智选择的婚姻,叫作数学婚姻。另一种人凭感觉,不大讲究各种各样的条件,完全凭自己找没找到一种对婚姻的感觉。如果没找到这种感觉,条件再好也不行。一找到这种感觉就一头扎进去不问黑白。我把这后一种凭感觉选择的婚姻,叫作文学婚姻。水月显然是后者。软弱的人凭理智。勇敢的人凭感觉。水月是个勇敢的女人。 我一直觉得水月的这种个性,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母亲对她的遗传和影响。 水草离家出走那天,空中有风卷着雪花。她什么也没有想,就一头扎进这风雪里。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这个家,永远不再回来。当她走出村子来到野地里,才想起来不知道往哪里去。她站在雪地里,风钻进衣缝蛇一样在她身上游走,冷得她发抖。她站住脚开始思考到哪儿去安身。她站住脚开始思考这一时刻,使她拥有了选择。 我们都从这条路上走过。当母亲把我们生下来,那只是诞生了我们的肉体,接着我们又掉进父母意识的子宫里。他们包办我们的选择和思考,强迫我们要这样不要那样,侵占殖民地一样占有着我们的心灵,我们久久在父母意识的牢房里服役。父母永远希望儿女们做他们的替身,他们做儿女们的法则。儿女们就像他们手里玩的木偶。当有一天我们以各种方式终于远离父母,独立面对生存,开始思考那一刻间,我们才真正从父母那里分离出来诞生了,从肉体到精神成了独立的人。就像水草如今呆呆站在风雪里,面对整个世界进行选择。 由于寒冷,她站着站着就蹲下来,把自己团结住。雪花飞来建渐把她掩盖,远远看去就像一堆雪。地上这么多路,她不明白走哪一条路,往日是用眼看,现在要想,要把这条路想出来。 她在想路的时候看着这漫天飞雪,觉得她和主雪花一样,没有家,没地方去。风把雪花卷到哪里就在哪里落下。无论如何她要先找个地方,那地方没有风雪,有水喝有饭吃。我们发现,生存开始影响并决定着她的选择。 我们常说人生处处是选择,人的一生就是选择的一生。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说白了人生基本上只有两种选择,我一直把它叫作吃不饱选择和吃得饱选择。吃不饱选择通常指向物质,吃得饱选择才能指向精神。像水草蹲在雪地里的这种选择,当然属于吃不饱选择。 有趣的是,水草刚从家里逃出来。那家里有吃有喝,她却忍受不了家里熬煎,忍受不了那耻辱的围困。为了逃出精神痛苦的困境,她选择了背叛。没想到刚逃出精神困境就掉进生存困境。这就使她从家里逃出来,只是从一个困境转移到另一个困境里。就像她背叛的那一切赶来追杀她,使她又陷入在自己的背叛里。 这种人生现象向我们揭示,人生其实就是从一个困境到另一个困境的不断跳跃和转移。就像我们小时候玩跳格子游戏那样,只能从一个格子跳进另一个格子,不能跳在格子外边,格子外边是死亡。并不是重复,意义和价值就在我们不断挣脱困境时的体验和感受里,是这些体验和感受放射着人生的光芒。 水草蹲在风雪里,怎么也想不到可去之处。姥姥和姥爷死亡早,姨姨和舅父她也没有,没有亲戚可以去投靠。她又没上过学,也没有老师和同学可以帮她。但她拿定主意不去讨饭,姥不能从一处耻辱转移到另一种耻辱。就觉得天下这么多路,没处放下她的双脚。 她如果实在无路可走,当然还可以再拐回去,妈妈正在家焦急地等待她。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逃出来后没有办法就再拐回去,走回头路。不过这拐回去很容易挫伤锐气,也许会断了脊骨那样软了骨头,再也走不出这种软弱,再也撑不起精神的风帆。水草没有这样想,她决心就是死在外边,也不再回头。这一笔描绘出她性格的格调。她已经十六岁,开始萌芽人生态度,敢叛家出逃,说明她开始超越物质局限追求精神。追求精神,水草在这风雪之中吹响了她人生的号角。 马蹄声是从身后远处传来的,把水草惊动。水草站起身,像竖起一堆雪。接着就有人骑马来到她面前,那骑马人跳下马背时,她看见他身上还挎着手枪。那时候水草想不到怕,就没有去想这人是刀客还是土匪。只忽然觉得这个人能把她带走,她盼望他把她带走,赶快离开这风雪地。她不关心到哪里去,她本来就无处可去。她只要离开这风雪,好像离开这里就有了希望。 骑马人一直在看她的模样,她不明白她漂亮得让人吃惊。他问她叫什么家住哪里,她老实说她家住黄村名叫水草,并连忙说她没有家了,她已经从家里跑出来永远不再回去。他对她叫水草也表示吃惊,并说果然是水家姑娘。看样子他知道她们水家。接着他又问她多大了。她说十六岁。他对她十六岁表示满意。笑着说十六岁就长成一盘菜了。她不理解什么叫一盘菜,为什么她长成了一盘菜。最后他才说把她带走,那里有好吃有好穿有炭火烤,问她去不去。她连忙点头说我去我去。 那块黑布条是从他怀里掏出来的。他要用这块黑布条蒙上她的眼睛,哄着她说看骑马头晕。她没有反抗,她才不反抗哩,反而觉得有趣。他把她抱上马,他骑在马上时一只手搂着她,怕她往马下掉。他一吆喝,马就在雪地上奔跑起来,只把马蹄声洒在风雪里。 由于眼睛蒙着黑布,又蒙了两层,她骑在马上什么也看不到,就像跑进了黑夜里。她从来没骑过马,她觉得骑在马上很得意。开始她觉得是往前跑,后来就觉得拐弯,又是拐弯,就这么三拐两拐把她拐迷了方向,再也不知道往哪儿跑了。但她觉得路程很远,跑了好久好久才进了村子。村子里有风箱声和牛叫声,虽然她蒙着眼,她也感到了村子里的气息。走进院子以后,她才被抱下来。又牵着她的手往院子里边进,好长的院子,过了三个门坎,才站住了脚。解开她眼上蒙的黑布时,她才发现天已经黑下来。趁着雪亮,她看瓦房很高,就明白这是有钱人家。她不认识这村子更不认识这院子,只觉得陌生,想起她们家黄村,就觉得很遥远。 挎枪的男人把她交给一位妇人,他对那妇人说他要去给先生回话,让妇人把她拾掇拾掇去见太太。她觉得自己像一件东西被转来转去。她看出这妇人是家里的下人,这挎枪人也是下人,主人是先生和太太。一下就觉得先生和太太很神秘。 妇人光扫她身上的雪,一边扫雪一边笑着夸她长得好看,就像墙上的年画。接着端热水让她洗脸洗脚,洗得她热乎乎地舒服。这才牵着她的手去见太太,就像牵着一只羊那样。走进太太住的里屋,屋里有炭火正旺着,太太站在灯边,穿着绿缎子棉袄,看去和妈妈年纪差不多。她使唤妇人去给弄饭,走过来就拉住水草的手,往火边拉。人和气可亲,看见水草就夸她好看如一朵花。由于伸手拉她时摸着了她的湿袄袖子,连忙说: “哎呀,看把你冻成啥了,快换衣裳。” “不用,太太。” “湿透了,还不用?” 她那么亲切,水草就脱衣裳。她站着脱,她又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床边上。又去关上里屋门扇,这才拐回来先扒下她的湿棉裤,又扒下来她的湿棉袄。她把水草的湿衣裳往墙角一扔,像扔垃圾一样。太太让她上床,水草脸热着难为情,她就揭起被子把她按在了被窝里。太太揭箱子取衣裳,一件一件扔在床上,扔衣裳那副样子和妈妈一模一样。太太让她脱光,从内衣开始换,一件一件全穿成了新衣裳。她最喜欢红缎于棉袄,穿上又轻又软和。太太把她脱下的内衣也扔过去,在墙角扔成了一堆,吆喝一声,那妇人进来,笑着把水草的脏衣裳全抱出去了。 饭是在屋里吃的。坐在炭火边喝着热辣辣香喷喷的面条汤,吃着暄腾腾的豆馅白馍,吃了个饱。那妇人进来收拾碗筷时还递给她一块热手巾,让她擦手和掠嘴,一下子把她敬成了小姐一个。她不明白这家人为啥待她这么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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