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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素荷,穆青很下过一番工夫去了解她,得知她出身世家,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是后来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去了国棉三厂设计花布,不知怎么被《百万富翁》的总编看中,几次商调厂里不放,总编便催她先来上班,手续可缓一缓再办。素荷的丈夫,是一家音像公司的监制,据说是小白脸一个,整天情调兮兮的。 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穆青对素荷是铭记在心的。现在见她成了这副样子,没有缘由地心疼,静静观察了素荷好一阵,才去问拉他来派对的熟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熟人满头大汗地在跳恰恰舞,被他拉下来很觉扫兴。谈及素荷,又是一问三不知。许久才恢复记忆说,好像是《百万富翁》的总编嫌素荷对他太冷,也就不太热心给她办调动了,直到年终整顿编制,素荷不仅编外,且算临时工,与刷厕所的阿婆拿一样的工资,不享受杂志社的一切福利待遇,素荷倒不是看重那些年货和奖金,只是不顺这口气,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百万富翁》的版式、设计皆为上乘,一致被同行推祟,她却落得一个二等公民的名份,且档案烂在厂里也不再有人过问。 素荷什么话也没说,不辞而别。 偏偏她丈夫捧一个三流性感歌星投入太多,不慎堕入情网,素荷只得与他劳燕分飞。 穆青作为文人,还看不出有什么旷世之才,但怜香惜玉尚是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英雄本色。那一晚,他坚持要送素荷回家,尽管一路上她没与他说一句话。 后来穆青常去探望素荷,她住的是父亲遗留下来的老房子,木质的结构,这样的房子不装修打理,破败起来更不成样子,如同素荷的心情,灰扑扑的。穆青当然不会天天去送鲜花,然后坐在素荷卧室的窗下吹口琴,就是十八世纪的人也不会这样示爱。 他更不会去跟她喷口水,讲什么与命运抗争的豪言壮语,人生本来就是一个无理可讲、无理可循的过程,你说你战胜了命运,命运承认吗?!再说素荷这样的女人,冰雪聪明,他去跟她说这些,只会显得蠢。所以每回,他只是清理一下积了一水池的碗碟,或者把掉下来的纱窗安上,阳台的木栏杆已经斑驳得露出了筋骨,他叠了一个纸帽子扣在头上,吹着口哨用油漆刷了一遍。 素荷对他一直爱搭不理的,只是一心一意地抽烟,或者一心一意地吃山楂糕,可他却不忍放弃她,因为他曾经崇拜过她。 一天,素荷又是坐在那里吃薯片,穆青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和颜悦色道:“你这样下去还需要多少时间?”素荷不理,穆青又道:“总之又报复了谁呢?”素荷还是不理。 穆青陪着干坐了一会儿才说:“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先上班吧。”素荷低眉耷眼道:“我没脸回厂了。”穆青道:“我认识你们厂的工会主席,先去疏通一下,反正你也一年没拿工资,不过认个错的事,人家不放你,总还是稀罕你。”素荷冷漠道:“我这个样子,还怎么见人?特别还是吃回头草。”穆青劝道:“所以你要戒酒戒烟戒零食,你去找纸笔来,我们订个减肥计划。”素荷没有去拿纸笔,只是低下头去,压抑了很长时间的泪水,总算流了出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穆青极有冲动想走到她身边去,但被自己强忍住了。 他知道她这种时候不会相信任何男人。 素荷后来真的去上班了。人是最软弱的东西,如果你不是船王的女儿,就必须为了一日三餐向整个社会低头。美丽高雅的女人也不可能例外。 穆青不怎么费劲地为素荷扫清了一些障碍,他跑了国棉三厂好几趟,在楼梯口堵住了工会主席,送上一支烟,再勾肩搭背地聊一会儿,什么事情都解决了。素荷的精力转移到工作上去以后,就不再依赖零食,心境走出了低谷,她恢复了一些自信,本来就是天生丽质的女人,赌一口气都能打回原形。 半年之后,素荷又美丽得令人瞩目了,只是这种美丽里揉进了一丝忧怨,几缕沧桑,比起她原先的清虚若渺,让人觉得更加实在、可信。 两个人是很自然在一起的,水乳交融。其实能够超越性爱的东西很多,譬如缘分,或者一种机遇也好,横跨怎样的鸿沟都不奇怪,怎样不可思议的行为都显得然而不然。但是你有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迎接这之后漫长而无聊的人生,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素荷当然知道穆青有妻室家庭,不过他们几乎从来不讨论这方面的话题。 庭院里很静,同样建筑结构的楼房有四座,每座左右各住一家。失修的屋身在浓密茂盛的夹竹桃和桂花树里,让人觉得时间的流逝都缓慢下来。 沙面曾经是租界,即便是旧房,也有着高人一等的气度。连灌木都显出一种高贵的沉默。 穆青拾级而上,按响了门铃。 半天没有动静,穆青正要懊丧来前未拨个电话,不过是举手之劳,像提包里的大哥大,他总是忘记打的,甚至有急事还想跑到公共电话亭去,真是天生的穷命。也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素荷提着竹篮站在庭院中,里面放着青菜、西红柿、鸡蛋等物。时令刚交初夏,她已换上长长的无袖衬衣,纯棉质料,观音土灰色,矮樽领,侧旁却是开高叉,因为衣服两边与领口都有一点刺绣,便显出一种中国式的古典,下面衬了一条丝质花朵图案的低腰宽身裤,裤角也有刺绣,还滚上了流苏,陡然望去,像一个迷失了朝代的佳人。 她穿一双平底的丝绒面布鞋,弯腰提起竹篮,冲他淡淡一笑,才婷婷袅袅地自他身边飘过,拿出钥匙开门。 一缕幽香是穆青万分熟悉的,但他仍旧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不愿让这芬芳的仙气瞬间散尽。 进屋以后,素荷并不看他道:“干吗这么看着我?是不是不好?这身衣服的花布和样式都是我自己设计的。”她边说边换了一双拖鞋,收拾着提篮里的东西。穆青从后面拥住她,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脖子道:“你身上的东西,哪有一样是不好的?!”素荷笑道:“又来了不是?这话你说的人不烦,我听得也烦了。”穆青道:“你还烦了?!这世上要是没有我,谁还能欣赏你呢?” 如果干脆做明星,高处不胜寒倒也罢了,偏偏素荷身在人多嘴杂、环境纷乱的工厂,毫无情调、品位可言,这也是她会黯然神伤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没有接穆青的话,去厨房拿了个碗来盛鸡蛋,“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你会来,家里一点菜也没有了。”穆青可能是心情好的缘故,不肯坐下来,只想缠着素荷,又从身后抱住她,轻握着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拿鸡蛋,像逗小孩那样,一面咬着她的耳朵说:“我们结婚好不好?”素荷笑道:“出了这个门还不知怎么想,说这些干什么呢?!”穆青也明知是这么回事,他有什么能耐打碎现实?连想一想都觉得累,只是见到素荷,他是真心实意想亲近她,并觉得自己一步一步的,根本已经离不开她了。 素荷叫穆青去坐一会儿,神情甚是婉约,穆青失魂落魄地坐进沙发,却被一样东西路了屁股,见是一个考究的大塑料提兜,正要放到一边去,素荷道:“打开来看看。”他便打开塑料袋,拿出里面的白纸包,翻开是一只原皮色的公文包,皮质柔软且十分男性化,不等他开口,素荷又道:“你不是当总经理了吗?”然后绷不住先笑了。穆青拿着提包站在那里摆姿势,前后左右地看,老半天才说:“你笑什么?合着我就只配当无聊文人?!” “什么?三分息?!”穗珠一听就炸了,几乎是一个前滚翻跳下了床,杏目圆睁道:“这样的高利贷你还要请他上南海渔村喝珍珠翡翠白玉汤?!不如直接找黑社会的大耳窿,别说四十五万,四百五十万也贷下来了!” 穆青本来半靠在床上翻各种商报和投资指南,想自夸一下经商能力,不过提了提贷款的事,想不到穗珠跟青霉素过敏似的,反应这么大,陡然兴致全无,不快道:“人家是专款拆借给我,你想一分五的息,去对门借二十块钱,你看人家借不借给你?!”穗珠急得不知从何说起,穆青她还不了解?别看驾着本田雅廓,提着圣·洛朗的公文包,夹着经济导报,跟真的似的。其实是电视剧中的人物——扮嘢,以为他过过干瘾,想不到他竟浑身是胆,商场的险恶,他是没领教过呢!眼下,穗珠来不及细想细说,只盯住穆青问:“你签字了吗?你到底签字了没有?!”穆青白她一眼道:“当然签了,钱已经划进公司帐上了。”言下之意,你紧张什么?穗珠道:“手上有没有能赚钱的生意?”“没有我贷什么款,你当我是白痴啊?!”穗珠苦口婆心道;“你讲给我听听嘛。”穆青看着报纸道:“公司的业务计划是保密的。” 这回穗珠真是勃然大怒,先是气得在卧室里来回走,丝质的睡衣窸窸窣窣地微响,猛然间她转向穆青,指着他的鼻子道:“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实话跟你说,我叫杨岩简单了解了一下你们公司,有许多疑点,比如黑田,没有商务调查方面的记录,谁都不清楚他的来龙去脉,他当董事长,左云飞做财务总管,你夹在中间签字画押,他们合谋干什么你一点不知道,可是风险全是你一肩挑……”不等她说完,穆青也火了,一甩报纸道:“好哇,你居然去调查我?!你不卖假药了?改行开侦探社了?!”穗珠急道:“我这是为你好!”穆青冷笑道:“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我没找你算帐,你倒先找到我头上来了!昨天我碰到作协的人,说在《新地》编辑部看到你的稿子了,说你马上就要在文坛脱颖而出,你真是莫名其妙!” 穗珠气得嘴直哆嗦,“我莫名其妙?!我在所有的人都拜倒在金钱脚下的时候寻找精神家园,我为我自己的追求感到骄傲!”穆青哗的一下笑出来,轻蔑道:“是不是走进了一方圣土?!那是你的自我感觉!谁不知道姚宗民这条老狗,专门培养有几分姿色的女作者,你就投怀送抱去吧!”穗珠也尽量地声调放得平和一些,她很知道如何刺痛穆青:“我觉得姚宗民是个称职的编辑部主任,他分析小说入情入理、头头是道。你当然不能客观地评价他啦,因为他毙过你的两个中篇小说。” 果然,穆青的脸上呈现出猪肝紫。 接着爆发了一场“海湾战争”。夫妻间的吵架,通常都不会停留在理性范畴,只能是无是非可言的情绪化发泄,又因为彼此深知对方的本质和终端要害,结果所有的冷嘲热讽箭箭中的。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穗珠用冷毛巾敷了敷肿起来的黑眼袋,淡妆都懒得化,就素着一张脸,挑了一套样式简洁但质地挺刮的杰妮亚牌衣裙,浅驼灰红的颜色,这样看上去不至于太丧气,然后带上修改好的稿件去了新地出版社。 新地出版社位于城东出版大厦的七楼、八楼两层,这座巍峨的深灰色大厦,配以一排排普蓝色的反光玻璃,不仅显得雄伟气派,尚有几分威严和凝重。它统括了省里最大的几个出版社,而新地则是独具权威的文艺出版社。 八楼拐角的一间办公室,是《新地》杂志编辑部。穗珠走过去,门是敞开的,一眼可见半秃顶的姚宗民正在积案如山的桌面上打电话,看见穗珠,拼命用热情的手势招呼她进来坐,又指指话筒表示他马上就完。穗珠微笑地点头,紧张的情绪得到缓解,别看她见过大世面,但对于文学圣地还是有几分敬畏的。 姚宗民四十开外,一张粉雕玉琢的圆脸,连点轮廓都没有,更别指望雄性的棱角了。两只单眼皮的小眼睛倒是叽哩咕噜乱转,他拿着话筒叮嘱道:“……你还是给我全抛了吧,昨天我路过证交所,大盘牛皮偏弱,从资金流向指标的走势看,绝对有资金抽逃的痕迹。他妈的那个‘琼能源’,上半年的公司业绩下来了,一股分红才三分钱,简直辜负我们的殷切希望……” 穗珠在木质的沙发上坐下来,暗想,商品经济之风真是无孔不入,连《新地》这样的纯文学刊物,也可以附带着办股市快报了。 姚宗民打完电话,搓着手问穗珠文章修改得怎么样了,一边洗一个杯子冲茶。穗珠拿出稿件递上去,说都是按照你的要求修改的,有些段落还重新写过。姚宗民把稿件放在他的桌面上道:“我再看一看,争取下一期能发出来。现在虽说文学不景气,但稿件也不见得少,新作者都想早一点见读者,所以稿也挺挤的。”穗珠的胃口被吊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姚宗民接着说:“不过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作者,我们还是要尽快隆重推出的。”穗珠遂又放下心来。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姚宗民道:“听说穆青现在当了总经理,都开车上班了?!”穗珠略显尴尬地点点头。姚宗民道:“有你这么能干的老婆,他干什么都不出奇啊。”穗珠想说跟自己没关系,可说出来别人未必信,谁会相信天上掉下来一个总经理,正砸在穆青头上?也只好不置可否。姚宗民口气里充满羡慕道:“其实有时候人换个活法挺好……” 冷了一会场,穗珠揣摩着该走了,还没等说出口,见姚宗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起身关上门,思量片刻,又去把窗帘拉上了。穗珠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想到昨天晚上穆青说的投怀送抱,顿时脊梁骨僵直。 这时姚宗民走到她的身边,离她很近道:“穗珠啊……”穗珠只觉得姚宗民口中呼出的热气,呵在她的耳后痒痒的,又见姚宗民涨红了一张脸,神情颇为亢奋,心想,该不是就让我为艺术献身了吧?! 穗珠想着姚宗民可能说出的话,可能做出的举动,以及自己的应对办法,装傻还是撕破脸皮? 她看见自己的稿件安静地躺在姚宗民的桌面上。 她在最难的时候,也没向男人低过头。那是在东北某地的一个颇具规模的药品批发销售点,厂里的药已经从千里之外运来了,销售点的龙头老大千方百计地刁难她,就是要让她投怀送抱。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她只好强颜欢笑请他吃饭,希望能感动他。结果那个男人借着酒劲儿在她身上乱摸,还要拉她去开房。 终于,她忍无可忍大力地推开他,龙头老大翻脸道:“你他妈的是什么金枝玉叶碰都碰不得?!老子玩过的大学毕业生,哪个不比你强?!我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就从来没有见过干净的女销售!”说完掉头走了。 她一个人结帐、交钱,回到旅馆之后,想着滞留在货运站还要交仓租的大宗药品,急火攻心。是的,她所认识的女销售,有时同时傍两三个男人,还不是害怕被人挤出竞技场,还不是希望销售渠道能畅通一些。对于她们,她从未看低过,因为她深知这碗饭不好吃,作为女人,她或许会同情她们,却决没有瞧不起她们。 只是有些事,她无法做到。 她又去找了许多关系,希望能绕过龙头老大把药品销出去。然而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当地人不会因为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女人去得罪一般势力,那还怎么在当地混下去?她的药就是低于成本价也没人要。她想了种种补救措施都无法峰回路转,即便是把药品退回厂里都找不到车皮。最终她逃离那里,药品变成货运站无人认领的积压货物被处理掉了。这一次的损失,就占了她全年创利分成的三分之二。 那她也没后悔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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