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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蛮子走后,傅贵锁上门准备回家,却见走廊那头娉娉婷婷走过来一俏丽女子。是王晓鸣。她先开口:“啷个嘛,你开始躲我了嗦?”傅贵说:“晓鸣,这叫啥话?我可一直把你挂心上的。”王晓鸣笑:“挂心上,挂脚板心上吧?你们男人三部曲我清楚得很。”傅贵知道所谓“三部曲”的含义:开始是缠着她,然后是抱着她,最后是不管她。也笑了:“鬼扯。这些天忙得脑壳都大了,这样吧,今天晚上有啥安排,我听你的。”
  王晓鸣眸子里流泄出水亮亮的光芒。“那好,咱们去看大老鹰吧,上南山。”傅贵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年龄段的女人,精力都比男人好。情人从某种意义看,是在加速耗费你的生命,带给人的未必只是肉体的快乐。
  大老鹰其实是重庆南山上新落成的一尊“大金鹰”雕塑,状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老鹰,水泥浇铸,高约50米,重千吨,外敷金箔,内设通道,游客可直登鹰的头部,头部设有观景台,凭栏远眺,数十公里景物尽收眼底,据悉,此系目前重庆最高的观景点。当傅贵和王晓鸣爬上观景平台,都怔住了。脚下是灯的海洋,万千灯盏璀璨夺目,宛如九天银河刹时倾泻两江环抱的山坳里,火树银花的山城恰似一艘正待启锚远航的巨舰,舰首的朝天门犁开长江和嘉陵江汇流的波浪,向东虎贲八千……
  观景平台上风大得骇人,像能把人刮下去。那是夏天的风,它来自广阔的丘陵田野,温热、湿润、夹着稼禾的芬芳。王晓鸣紧紧攥住栏杆,张开嘴啊啊叫了两声,声音被风倏地刮走。“你这疯女人,”傅贵轻轻搂住她,“都什么年龄了,还这么任性地找浪漫?”
  “我不是要寻罗曼蒂克,真的。你看脚下满城灯火,很漂亮,很温馨是不是?但白天你若再来看,却是偌大一片水泥森林,没有生命也没有呼吸,人像蚂蚁般在森林中爬来爬去,为生存、为爱情甚至为苟活而忙忙碌碌,就这样一天天走向死亡……”
  “你还挺伤感的,”傅贵道:“如果你是个下岗女工,恐怕就没这份布尔乔亚增调了。”
  “人生苦短,无论对下岗工还是富翁富婆,道理都一样,”王晓鸣幽幽地说,“20年了,我读书,嫁人,做生意,吃过西餐大菜,住过豪宅大院,有过辉煌而短暂的爱情,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比起同代人来,该享受的我好像都享受了,但总觉缺少什么--缺什么呢?是男人吗?滚滚红尘的纸醉金迷中,哪一样不是惶惶一场大梦呢?包括男人。”
  傅贵没说话,心想有文化又有钱的女人,男人真不敢要呢,太累。“你怎么不说话?”王晓鸣笑:“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前天我去华岩寺算过命,我们八字不合。老实说,我也不信那玩意儿,但冥冥中的有些安排你得顺从。三毛怎么说的?不要去与命运拔河,否则你会被扯进无底的深渊。我仔细想过了,我们除了初恋的那点情缘外,其他都不属于我们,现在无外乎是间或的精神和肉体交流而已。”
  对于一个有300万存款的独身女人,傅贵知道她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但他说不出口。他紧紧搂住她,俯在她耳边喃喃道:“晓鸣……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
  “喜欢对我来说算是个好词了,”她轻轻挣了一下,“你可以对许多女人说‘喜欢’,爱却只能对一个--是这样么?”
  傅贵哑然。
  脚下灯火阑珊,整个城市正做好梦。
  劲松花园工程进展顺利。这主要缘于三方面:其一,资金保证。作为公司的投资重点,傅贵集中财力打歼灭战,不搞拖泥带水的胡子工程,“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古训在商业运作中同样适用,与其筋筋绊绊什么生意都做,不如捏拢拳头出击。其二,建筑队伍过硬。黄青介绍的是一支甲级施工队,设备技术一流,且傅贵签约前即约定:不搞转包,否则取消合同。因为建筑施工一旦转包,必有猫腻,偷工减料便难免。其三,公司的介入。一般说来,建筑工程甲方是不介入的,待乙方完工后,甲方验收即可。但傅贵出于对质量与进度的考虑,遣姚军人驻工地现场监督,对水泥、河沙、钢筋、砖瓦、管线等材料均按单查验,他本人也常去工地转悠。这一招是黄青教他的:“住宅不比卖百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旦有毛病,扯起皮来能把脑壳给你搅烂,不如未雨绸缪,现在麻烦点,今后则少麻烦。”
  至当年底,劲松花园已有5幢楼房断水,另两幢正抓紧做上升,游泳池的基础也挖出个大坑,工地上一派热气腾腾,傅贵心中阳光般明亮:按此进度,翌年春天基本可以完工了。
  元旦刚过,离重庆约70公里的綦江传来虹桥垮塌的消息,造成40人死亡,19人轻重伤,直接经济损失600余万元的特大事故,全市舆论一片哗然,有媒体锋芒直指事故的祸根是腐败。傅贵翻着报纸,心里觉得踏实:劲松花园自己是甲方,且对工程转包作了严格限制,虽如此,工程质量仍须臾马虎不得。他立即给姚军去了电话,让他约建筑方和设计方再开个会,拾遗补缺,确保质量。
  会开得很热烈。设计方的黄青来了,建筑方的徐副总经理和刘总工程师也来了。綦江垮桥对建筑业的震动相当强烈,徐副总更是个爽快人,当即表态:“劲松花园的质量我们责无旁贷,必须按优质工程来做!”
  会后,一干人就近找了家酒店用餐。傅贵挨着给大家敬酒,大声说:“大家辛苦了,待工程结束验收合格后,我给大家摆酒庆功。不过,今天我也明人说亮话,验收前建筑质检站的工作我不会去做,也希望大家别去公关,咱们的工程一是一二是二,决不捏着鼻子哄眼眼!我的要求都在这酒里,拜托啦!”
  说罢,将满满一大杯白酒喝下。
  正酒酣耳热之际,手机响了。
  华媛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说话语无伦次。傅贵走出包房,“喂,你慢点说,”他有点恼火,“我正处理急事,你莫哭兮兮的--”
  “傅鑫……遭人绑架了!”
  傅贵的酒当即醒了大半,越急,电话那头越说不清楚。傅贵匆匆给姚军吩咐几句,然后向大伙拱手道歉:“各位慢慢喝,我家里出了点急事,得先走一步,实在对不起啦!”
  车上,他给王蛮子去了个电话,“蛮子,我家傅全出事了,你赶快过来!”回到家,除红肿着眼睛的华媛外,另外还有两个少年,一个红发,一个黄发,两人浑身打满钢铆钉,皮裤皮靴油腻腻的。他俩是傅鑫的同学。傅贵一见那打扮就很来气:“你们这个吊样像中学生吗?”
  两少年解释说,现在是寒假期间,他们才敢这样放松,开学后就恢复学生模样。接着讲了傅鑫失踪的事:今天下午,他们几个骑摩托去石桥铺的“呐喊”的吧跳劲舞。的吧里人很多,几个被挤散了。事先约好6点钟撤出,时间到了,不见傅鑫出来,进去找了几圈,没见人影,通过音响师喊了几遍,仍无动静,他们以为傅鑫先走了,出门一看,他那辆太子摩托车仍停在那儿。他们给傅鑫发传呼,好容易回了,傅鑫声音都变了调,说有人拿东西(不知刀还是枪)顶着他,给钱就放人。
  “他们要多少钱?”傅贵蓦地觉得问题严重了。
  两少年摇摇头,说不知道。正说着,王蛮子赶到了,他听完情况分析道,这应该算作绑架,且有两种可能:一是“下暴”者所为。“下暴”者多系街头流浪的恶少,心狠手辣,打起人来不计后果,但一般不索命,且要价不高,少则几百,多则几千;二是江洋大盗。他们一般不对被绑架者施暴,但开价高,若不答应条件,就很可能“撕票”,然后远走高飞,成为悬案。“贵哥,你在生意场上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王蛮子问。
  傅贵的心咚咚疾跳:难道会是李文挺?
  电话铃骤然惊响,众人吓了一跳。王蛮子“嘘”了一声,示意华媛接。华缓颤抖着拿起话筒,对方是个郊县口音,话语很平和:“是傅太太吗?这么晚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你是谁?”
  “我是谁就不麻烦你操心了,”对方轻轻地笑,“你家公子在我家暂住几天,住宿费嘛我们就不收了,但眼看快过年了,兄弟我手头拮据,想找傅先生借点钱,不知行不行?”
  “借多少?”
  “傅先生是本埠商界成功人士,我借少了,他反倒没面子,就50万吧!”说罢挂断电话。
  王蛮子听完华媛转述,说:“报案吧,这事没法私了,必须警方介入。”华媛伸手去拿电话,王蛮子阻止道:”那电话最好别用,就用手机打110。”刚说完电话又响了。
  “傅太太吗?刚才我忘了叮嘱你一句,”郊县口音依然不紧不慢,“这可是我们双方的借贷生意,千万不要让第三者插足,否则人多嘴杂,屁股上长獠牙,到时我就没法控制兄弟们手痒啦,请千万记住。”又将电话挂断。
  王蛮子说:“刚才之所以不能用座机,在于对方可能有反侦查经验,一听你搁了电话又拨打,没准就是在报警,这会危及傅鑫的安全。”
  傅贵有些紧张,把手机递过去,“蛮子,还是你来通知110吧。”
  不到10分钟,110赶到了,共3位民警,均全副武装,为首者姓蒋,是分队长,年龄不到30岁,眉宇间透出精明干练。简单了解情况后,蒋队长的眼珠开始睃巡房间。傅贵心里有些发毛,他平日极少与警察打交道,不知对方瞅来瞅去是啥意思,便对华媛道:“去,把烟给同志们拿出来。”
  “同志”如今是很少用的称谓了。“我总不至于叫他们警察叔叔吧。”傅贵想。
  蒋队长却拦住他,“傅经理,我们是执行公务,不能抽别人的烟,这有纪律。我刚才看了你家房间,蛮大,想和你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派特侦刑警人驻进来?”接着解释道,因案情重大,派特侦刑警的目的便于24小时监控,发现线索好及时出警。“当然,这会给你家增添一些麻烦,必须征得你的同意。作为民营企业家,我们有责任保护你们,保护你们也就是保护投资环境,这是上级对我们的要求。”
  傅贵听了心头热乎乎的,当即答应了。
  须臾,又有几个民警进屋,带来一台仪器,与电话线串联,一开机,仪器上就红红绿绿地闪。蒋告诉傅贵,该仪器可以测定和跟踪对方电话的方位及号码,如果犯罪嫌疑人再来电话,要设法尽量拖延时间,以便警方作出准确判断。
  看那架式,真有些像好莱坞的警匪片镜头--警察与匪徒斗法,咋落到自己头上了呢?傅贵有些沮丧。
  电话铃又响了。蒋队长示意华媛去接,“注意,尽量拖延时间!”华媛拿起话筒,对方是个男人,刚一开口,华媛脸色骤变:“你吃多啦,我孩子都遭绑架了,你还有闲心来磨牙!”砰地就挂了电话。一屋人满头雾水。傅贵问:“谁来的电话?”华媛答:“一个疯子”。只有她心里明白,那人是伟夫。“疯子怎么知道我家电话?”傅贵正待细问,电话又响了。
  他操起电话,大着嗓门“喂”了一声。
  “果然是有产阶级,伙食开得好,声音好宏亮,”对方嗤嗤地笑,是那郊县口音!“如果没猜错,你该是傅先生罗。刚才,傅太太把话都过给你了吧?你是怎么考虑的--哦,对了,你身边该不会站着警察吧?”
  傅贵瞥了蒋队长了一眼,说:“你不是说过不喜欢第三者插足吗?我没报警。”
  “这就对啦!星星知我心,你也知我心,”对方话头一转:“50万元借款,明天下午务必缴齐,届时我会给你借条的,地点也会通知你。”
  “你当我会屙金子么?”傅贵瞅瞅蒋队长,提高嗓门道:“我哪能一天筹齐50万现款?”
  郊县口音不慌不忙:“你这金牛有多少根毛我清楚,拔一根你就痛了?你的钱怎么来的?还不是人民的血汗钱!人民找你借点用用完全应该嘛,何况我们也不白借,等价交换嘛!”
  傅贵瞧见一警察提着手机冲出门去,心里一激灵,便说:“等价交换的理由不成立,我的资产不能混同于人民血汗钱……”
  对方却咔地挂断电话。
  “这是个智能犯罪者,”蒋队长摘下耳机道:“刚才我们已探测到他在解放碑步行广场东侧电话厅打电话,正通知广场巡警出击--但他已转移了。”果然,那个冲出门打手机的警察进屋回话说,巡警在广场东侧电话亭没见到人影。“我断定,这家伙可能还会来电话。”蒋队长道。
  这时,林凡夫敲门进来了。
  “凡夫,”傅贵握住他的手,“感谢……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贵哥,你忘了我现在搞的是信息工程。兄长有难,我岂能坐视不闻不问?说吧,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傅贵瞅瞅满屋的警察,把他和王蛮子叫到一边,压低嗓门:“我怀疑,这事会不会和李文挺有关?”王蛮子认为有可能,林凡夫觉得可能性不大,“李文挺虽是商战败军之将,但也算得性情中人,出此下策便是下作了,根据我的了解,李文挺退守涪陵后,仍有一两百万资产,过小康日子足矣,何苦冒险犯罪?”
  傅贵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但究竟是谁与自己过不去呢?”电话铃又响起来。
  “傅先生吗,刚才的讨论没完,我想再继续讲几句,”那郊县口音让傅贵感到格外刺耳:“事实上,你们这些有产阶级,在资本积累的原始时期,哪个没坑蒙拐骗过?资本来到世间,每一根毛孔都浸透着血汗--这是马克思他老先生说的吧?那么,你那资产里面肯定就有不义之财,所以,我们借一点完全合法合理。”
  傅贵强压住愤怒:“我作为奉公守法的商人,诚信为本,何曾坑蒙拐骗过?你要横说,咱们就别谈了!”
  “不谈当然可以,傅鑫的火葬费可得你自己出。”郊县口音笑起来,“傅先生,咱们都别再掰嘴巴劲了。我想的是借钱,你想索回的是儿子的命。这不过是等价交换的市场法则而已。再说啦,你拼命挣钱为啥?不就为后代能继承吗?按马克思的阶级分析观点:私有财产的继承权是人类发展的原动力之一。如果你今天不愿借这50万,明天你即便挣下5个亿也不能带进棺材。好啦,咱们明天见!
  搁下电话,傅贵已气得脸青面黑,对手不是一般的草莽蟊,称得上阴毒狡诈,且文化层次不低。究竟鹿死谁手?
  一夜无眠。
  次日上午,没有电话来;下午,仍无电话。按蒋队长的吩咐,50万现金已经取出以备不测,但蟊贼竟没了音信。傅贵和华媛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亲戚朋友都赶来安慰,但人命关天的事,岂是几句劝慰能化解的?辖区公安分局相当重视,当即立为挂牌要案,增派警力,务求救出人质,擒获歹徒。
  窗外,天色渐暗,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屋内,烟雾腾腾,荷枪实弹的民警渐露困倦。没有人说话,连华媛也停止了抽泣,四周安静得碜人。蓦地,电话铃响,刺入耳膜。
  郊县口音说话了,点名要傅太太开车前往化龙桥,手机开着,到后自然有人与她联系。“傅太太,我再次提醒你,借贷是一对一的关系,我不希望有别的人掺和,切切谨记!”蟊贼只字不提“警方”,不知是轻蔑,还是料定傅家不敢报案。这倒让蒋队长有些难以判断。旋即与分局110指挥中心联系,得到的指示是:立即行动,做好监听,伺机果断出手。
  按预案,蒋让华媛驾车前往,叮嘱道:“一定要冷静,我们的车就跟你后面,随时保持联系。另外,我估计到了化龙桥后对方会虚晃一枪,你只管按他的要求办就是,其他由我们来解决。”
  一张大网撒向夜幕,结局如何?傅贵的心悬得紧,生死搏杀与商战竞争毕竟两码事,前者弄不好就会流血甚至会死人,“我究竟得罪了谁?”
  他突然悲从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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