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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三年灾害,乡下来信说,农村没吃的,饿死人,全死的壮劳力。城里没有饿死人,但一样没吃的。老大在家养小球藻,那是一种生在水里的藻类植物,游丝一样细的草根,团团族族地裹在一起,生出一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整个水成幽幽的绿色,就象滞留的池塘水。老大把它们养在盆里,家里的盆盆缸缸都装上了。他对弟妹说,这是绿色植物,营养价值超过牛奶 亦琼从小怕吃粘粘糊糊的东西,闭着眼睛喝了一次小球藻,心里直想呕,再不敢喝了。弟妹都不敢喝,父母对这水不感兴趣,说是不填肚子,也不相信它的营养。就只有老大一人喝了。他养这东西,本是想给家里开发新的食物来源。大家都不喜欢,老大自己喝了几次,也就泄气了。把缸缸盆盆全都洗净,不再养了。 老大扛着一根长长的晾衣杆,上面绑了一个铁钩,他带着提着篮子的亦琼和小妹去爬树。有种叫枸叶树的,长得比红房子的四层楼还高。三兄妹都用手遮成一个阳篷,仰着头,半眯着眼睛往上看。阳光透过树叶,撒在泥地上,拖着三个孩子的影子。树枝尖上长着一些象狗尾巴花一样的小果。树太高,难爬,亦琼和小妹是不行的。老大脱下衣服,撂在地上,肚皮紧贴着树干,一双赤脚夹住树,双手抱住树,一下一下往上蹿,抓住大树桠就好办了,俯身接住亦琼递上来的竹竿,把它挂在树桠上,攀援着桠杈往上爬。而后骑在桠杈上,钩起树枝尖上的枸叶果来。 亦琼和小妹在树下捡。篮子钩满了。老大扔下竹竿,又肚子贴着树干滑下来,手脸肚子都是血杠子。老大对妹妹笑笑,没事。满不在乎地穿上衣服,扛上竹竿,亦琼和小妹提着篮子,把野果提回家。 父亲见了野果,大喜,这才是实打实的能吃,饱肚子的嘛,搞什么科学实验,人都饿死了。老大只是嘿嘿一笑。母亲赶快把野果拿去洗,挤掉水,在菜板上把野果切碎,加两把苞谷面在里面,放进蒸笼里蒸。 那时规定吃公共食堂,家家户户都不开伙。只是到了星期天,家里才额外做一点自己挖的野菜馍馍,就象老大上树钩的枸叶果那样。 没多久菜团蒸好了,老大听见母亲叫,一溜小跑去到厨房端笼子,又一溜小跑端回屋,嘴里叫,来了,热烙的香馍馍。把蒸笼端上饭桌,一股野菜的清香环绕着屋子。 菜团子墨绿墨绿的,点缀着一些金黄色的苞谷面,象珍珠翡翠宝石一样。全家人围着圆桌吃得喜洋洋的,小弟的嘴巴嗒得啪啪响,又是摇头,又是晃脑,母亲连说,猪嘴巴,猪嘴巴,不好听。 亦琼和小妹嘴里嚼着菜团,看看爸妈,看看哥哥,一张脸笑得稀烂。老大也憨憨地笑。 父亲也来了兴头,在饭桌上讲起朱元璋吃“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朱元璋落难,叫化子婆婆送了一碗野菜饭给他吃。他吃得特别有滋味,老婆婆告诉他,那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后来他做了皇帝,吃厌了山珍海味,想吃当年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叫化婆又来了,做出野菜饭,他怎么也吃不下了。我们现在吃的菜团是珍珠翡翠黄金团,比皇帝吃得还好呀,一辈子也不要忘了呀。 父亲的故事都是老古董的,全跟吃有关,在饭桌上讲。有一个“穷秀才赶斋”,说一个穷秀才老是到庙里去吃白食,一打钟就去了。后来庙里的和尚就吃过了饭才打钟。秀才听见钟声赶去,人家已经在洗碗了。 母亲不讲故事,她爱说民间谚语、谐后语,随口甩出一串一串的四川谚子,常令儿女开怀,她却不笑。 清晨,窗外还是黑咕隆咚的,亦琼起来去开窗户,一股浓雾钻进来。母亲说,别开,今天雾大。亦琼赶快又把窗户关上了。四个孩子都起床穿好了衣服,背上书包,鱼贯着出了屋门,父亲锁上挂锁,一家六口出门了。 大雾浓得化不开,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看不见房子,看不见树,看不见马路。这可怎么走路呀?父亲和老大牵着小弟的手,母亲把亦琼和小妹的手捂在自己腋下,一步步往前走。两米之外就看不见东西,每个人都被雾紧紧裹住,象穿了紧身白旗袍一样迈不开步子。汽车都停开了,尽管在马路上走。但是什么也看不见,象喝了酒一样,走得跌跌歪歪的,只听见雾里的脚步声,不见雾中的人。直走到鼻子底下,才发现前面走路的人。 大家都缩着脖子,女孩头上包着粗棉线织的方围巾,男孩头上戴顶破布帽子。但雾还是毫不留情地直往耳朵、鼻子、脖子、手指缝、脚板底钻,往书包里的书页、笔袋里钻,一心要把每个旮旮旯旯儿都光顾到。迎面的雾象一层细雨打在脸上,鼻子吸进去的全是水。雾水跟着脸流,鼻子里的雾呼呼响。整个的都是湿,雾把衣服和肉都粘上了,象是穿了游泳衣在水中。 好不容易走到父亲工厂的食堂,到目的地了。摘下包头的围巾,都能拧出水来,衣服裤子全湿了,贴在身上冷飕飕的。嘴、脸、耳朵、鼻子、手,全给冻得麻木了。赶快排队打饭,热饭下肚就好了。 说是吃饭,很难见到米粒。早餐排队打一碗盐水汤,上面漂浮几片牛皮菜叶,领一个代食品馒头。中午是稀饭加代食品馒头。稀饭很清,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红苕煮米粒——周围起波浪,中间淹死人”,“胡豆泡稀饭——一碗水”。代食品馒头是用一种树疙瘩做的。 工厂组织工人到远郊缙云山挖一种褐红色的树疙瘩,名叫土伏林,长得就象珊瑚石一样,棱棱角角的扎手。运回来,先用斧头把树疙瘩砍破,然后泡在池子里,又用砍刀砍成碎块,最后用钢磨磨成面。磨出的面全是红的,满地都是红水。 这种树疙瘩面跟锯木屑差不多,粗粗的,在里面加一点面粉或苞谷面,放上糖精,就做成代食品馒头。大家叫它“红馒头”。 红馒头吃在嘴里,满口木渣钻,难于下咽。吃多了腹胀,拉不出屎。小妹坐在痰盂上又哭又叫:哎哟哟,我的肚子痛哇,我拉不出屎呀!妈妈呀,我怎么办呀!母亲就用手指伸进肛门里掏,一粒一粒的,象鹅卵石一样,掉进痰盂里铛铛响。 持续高温,太阳白晃晃的,已经没了平时的红艳和光芒,柏油马路的沥青晒得翻起了泡,室内气温39度,马路上的气温高达44度。太阳晒得人头晕,出气不畅,呼吸的都是热气。亦琼和小妹手里拿着硬纸板做的苍蝇拍,光着双脚在马路两边的菜市场、垃圾堆和食堂餐厅穿梭,过马路就象跳车水忙一样,脚怕落在晒得又软又烫的柏油路上。一溜小跑,两脚上下不断翻,亦琼称它是烙粑粑。两人手里除了苍蝇拍外,还有一个装死苍蝇的小瓶子和一根自制的挑死苍蝇的工具——筷子头上绑着一根缝衣针。每天晚饭后,亦琼和小妹去厂收发室交货。那是放暑假,父亲厂里组织家属小孩打苍蝇,每打10个苍蝇奖励一颗红苕糖。从瓶里倒出苍蝇,用针尖点拨着,一个一个数给老师傅验收。有时运气好,一天能打百来个,可得10颗红苕糖。红苕糖是用红苕熬制的,颜色发黑,有很浓的苦味,它是那个年代得人青睐的代“水果糖”。 大家领到糖,嘻嘻哈哈地跑到球场边的石阶上坐下,一点一点撕咬着吃。就象今天的小孩吃泡泡糖一样,嚼得有滋有味,半天舍不得下咽。流出来了,拿舌头一卷,手指一抹,嘬了,嘴边留下一道黑圈。张嘴一笑,一个个全是满口的黑牙。 亦琼真愿意满世界都是苍蝇,她好凭自己的劳动去多多地打。可苍蝇总是有限的,遇上天气不好,或刚打扫卫生,苍蝇就很难打到。亦琼就在死苍蝇上动起了脑筋。按规定,验收过的苍蝇要埋掉,老师傅一个人照管不过来,让小孩自己去埋。亦琼舍不得埋,悄悄把数过的苍蝇保存下来,放在石灰里,第二天添上几个新打的苍蝇,拿去冒领红苕糖,常能把老师傅骗过。 亦琼这么干了好几次,都没被发现。想来老师傅做梦也不会想到,还有人在死苍蝇上搞假冒产品。有一次,苍蝇放久了,起了变化,倒出一堆死而复活的蛆虫。吓得亦琼尖叫一声,丢下苍蝇瓶就跑。这个情景太恐怖了,太恶心了,从此她退出了打苍蝇的行列,也不再吃糖。 好些年里,说到吃糖,亦琼脑子里就飞舞着苍蝇,眼前一片狼籍。后来记忆慢慢远去,苍蝇不再飞舞,眼前一片干净,但不吃糖的习惯已经养成。至今,她都有不吃水果糖的怪癖。说起水果糖,什么滋味,什么品牌,她全不知道。想来这也是她童年自作自受的惩罚。 红房子通人和街的小路是一条土路,只在土路的边缘铺了条石,没有打三和灰。遇上下雨,小路满是泥泞,旁边的山坡又滑下大量的泥土,把小路堵住,积下泥浆。过往行人只得走小路边上的岩坎,绕过烂泥。亦琼倒喜欢走泥浆路。每次下雨后,她有意去踩路上的烂泥,张开脚趾头,压在黄泥上,用力往下按,一片一片的黄泥从四条脚趾缝里冒出来。喉头咽着口水,心里想的是炒猪肝。多次实验,她有了经验,专门选择不干不稀的黄泥压,压出的泥片很光鲜,怎么看,怎么象猪肝。一路小心翼翼压过去,黄泥猪肝片摆满一路,格外壮观。买肉要肉票,每月每人半斤,情况好转时,每人供应一斤。都是买大肥肉,好有一点油水,包在嘴里油闷闷的,解肚里的馋气。猪肝是万万不买的,自己不出油,还费油。可是亦琼太想吃炒猪肝了,没得吃的,她就自己来做这泥巴猪肝,打精神牙祭。 打赤脚、压黄泥、穿草鞋的结果,使得她的脚趾能象手指一样自由张开,象螃蟹脚一样钳住东西,常把同学宁子钳得唉哟哟叫。这样的脚趾本不碍事,只是脚面宽,苦了后来穿高跟鞋受罪。她也就不穿了。 那扇安放在一楼院坝里的长满青苔的公用手推石磨沉寂了三年,现在被刷了又刷,洗了又洗,楼里的石工用錾子又把纹路新打了一遍。磨子终于转动了,磨出白白的汤元面来了。大人的哈哈声和小孩的欢呼声把个红房子都抬了起来。那是熬出三年灾害的第一个春节,有得饭吃了,重庆市供应每个居民两斤糯米。大年初一吃汤元是山城人的风俗,家家户户提前半个月把糯米用水泡起,从腊月二十七八开始,从早到晚,磨子不停,笑声不断。全楼栋的小孩都集中到石磨跟前,排队磨糯米,推汤元面。 亦琼和小妹也在排队,等到排队到了,小妹就仰着脖子对着楼上喊,妈妈,快来呀,我们的轮子排拢了!“排轮子”是山城人对排队的说法。亦琼让小妹排在队里,自己三步两步跑上楼,帮母亲把装水泡糯米的桶提下楼来。磨子重,一人推吃力,亦琼也就和母亲两人一起捏住磨手把推,小妹在旁边不停地把出来的米浆往绑在磨盘口的米口袋里刮。刺耳的“呱呱”声成了最美妙的音乐。然后亦琼和母亲把胖猪儿似的汤元面口袋一起搬回家。 大年三十晚上,红房子的兴奋点由磨前移到了厨房。每层楼四间厨房的十六口灶都是热气腾腾的,亦琼家用32公分的大铝锅煮了一锅红白萝卜加稣肉。酥肉是用五花肉做的,切成条,放上豆粉,加进鸡蛋、盐、花椒拌上,放进油锅里炸。炸得黄黄的,泡泡的,干吃香嘴巴,放进汤里煮,有肥有瘦,又软又嫩。 铝锅里的酥肉汤煮得噗噗响,孩子们把厨房塞得满满的,在看大人切案桌上的腊肉和回锅肉。看不见的,有的搭一张小板凳,有的站在灶台上,手把着厨房门框。菜板上的肉最好吃,看得亦琼直咽口水。母亲不时塞片腊肉在亦琼和小弟小妹嘴里。亦琼嘴角淌着亮铮铮的腊肉油,脸上笑开了花。她唱起了“菜板上切腊肉,有肥又有瘦,你吃肥,我吃瘦,三娃子啃骨头。”几个厨房的孩子都唱了起来。亦琼又领头说起了顺口溜“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爸爸没得钱。”还有母亲教她说的歇后语“拜年,拜年,嘴巴搭到锅沿。”她又和邻居小孩比赛说歇后语,邻居问:“大年三十的菜板——”亦琼脱口答:“油渍渍”。满厨房的人笑开了,“错了,错了!”正确的答案是“不停”。母亲见亦琼说“油渍渍”,停下手中的菜刀,笑得流出了眼泪。她从菜板上拈起一片白肉,在甜酱里蘸了一下,塞进亦琼嘴里说,吃吧,油渍渍。 大年初一,几姊妹一早爬起来,看母亲煮汤元,嘴里念着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一群白狗,跟着墙走,戳一个,咬一口。”走廊里,各家小孩端着碗穿流不息,碰上了,小声问一声,你吃几个?我吃十个,你呢?十二个。然后是嘻嘻一笑。汤元里面包的是白糖、芝麻和花生。 初二一早,母亲就叫几姊妹起床。被窝暖和,谁也不愿起来,这是放寒假又是过春节呢,又不上学。母亲就在儿女耳边轻声说,去国营餐厅吃汤元,不去了? 好似如雷贯耳,四个孩子一掀被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要去,要去!昨天的汤元还没有吃够呢。母亲在泡汤元面时,舀了两碗糯米出来,留着做夹沙肉的糯米饭底子用。再在泡的糯米里加几把饭米,凑个数量,满足四个孩子的胃口。 穿好衣服,父母就带着四个孩子出门了,一家人成一条线,歪歪扭扭走在马路上。大溪沟国营餐厅在发电厂隔壁,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一家一家来的,来买汤元吃。汤元一角二分一碗,5个。规定一人买两碗。这就是必须全家出动的缘故了。亦琼姊妹每人在餐厅吃一碗,父亲把余下的倒进带来的铝锅和茶缸里,带回家初三吃。连着吃三早上的汤元,这个年过得很丰实,叫亦琼一辈子也忘不了。 有了吃的,玩的劲头更大。红房子的小孩都有不受约束的自由天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文化的父母从来不对他们指手划脚。那时候的学生极少家庭作业,这可是成全了贪玩的孩子。红房子的小孩在一起玩“官兵捉强盗”,在四层楼房里叮叮咚咚跑,象打雷一样。要么在楼下玩“下河摸鱼”,一个孩子屁股朝天,四脚着地地伏在地上,保护身子下面摆成三角形的三块石头,周围的人就想法去偷石头,伏在地上的孩子则用脚去扫荡偷石头的孩子,谁被扫到了,谁就去伏在地上。 女孩子更多的时候玩“丢手绢”、“跳房子”、“橡皮筋”,嘴里唱着“橡皮筋,橡胶泥,马兰花开二十一……”。 亦琼不爱玩这些女孩子游戏,她在走廊口干她的木工活和泥工活。用白鳝泥做相棋,把每个相棋子都做得滚圆滚圆的,再用剪成条的白纸把相棋子的边沿粘上,用剪下的圆纸片把棋子面蒙上,写上棣书的“帅、士、相、车、马、炮”,一副相棋就做好了。 老大拿着大妹做的泥巴相棋去与别的男孩下棋,把帅“将”得“当当”响,但谁也不知道这是泥巴相棋。只有当相棋子上的纸面飞起一角的时候,大家才发现这白白的相棋子原来是泥巴做的,禁不住赞不绝口。在一边拉锯子,做木头军棋的亦琼听见夸奖,心里很得意。 她做木头军棋要费力一些,只因拉锯子不象捏泥巴那样听使唤,常常把木头锯歪了线。她的手也是深一道,浅一道的锯子印、刀印。她把锯下的木条用锉刀锉,砂布砂,直到把一块一块的小木块都打磨光滑了,她就把木块分成两堆,图上用墨粉兑的蓝墨水和红墨水,然后再在小纸片上写上“总、军、师、旅、团、营、排、工兵、地雷、炸弹、军旗”,把它们一一贴在木块上,一副军棋也就做成了。 夏天,红房子的小孩成群结队下河游泳,大的有15、6岁,小的只有6、7岁,大的招呼小的,领头的是几个水性好的中学男孩。江边没有换游泳衣的地方,亦琼和小妹在家先把游泳衣穿在衣服里面,小弟则穿着他的短裤衩。所有的男孩都清一色地打着赤膊,露出黑黑的瘦胳膊瘦腿。 清亮清亮的嘉陵江水,只有在涨水时才发黄。偶尔可见江中心漂浮的白色泡沫,象是一座白色岛屿,那是从沙坪坝的造纸厂漂下来的。靠水厂的江边有很大一片沙滩,游累了,男孩女孩都躺在沙滩上,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太阳把皮肤晒得发红,然后是脱层皮,由红转黑。 轮船和过江轮渡鸣着笛,远远地从上游或下游开过来了,大家从沙堆里一蹦而起,欢呼着扑到江里去乘浪。 玩乘浪就象水中坐摇篮一样,多么自在,多么冒险呀。江水翻着白浪,很有节奏地把孩子们从浪峰抛到浪谷,又推上浪峰。满头满脸都是水,一上一下,又一上一下,孩子们被波浪送回到岸边。他们从岸边爬起来,浑身水淋淋地往下游跑,又扑到下游刚起的波浪上。他们扑打着水,又笑又叫,江边全是孩子的笑声。 上岸了,女孩子围成一圈,用带去的大裙子套在身上换下游泳衣,再穿上衣服。女孩子披着湿发,提着游泳衣,亦琼和小妹牵着小弟。男孩子把红色的游泳裤顶在头上遮太阳,就象顶着一件件红色警报器一样。一群快乐的孩子打着赤脚,走在柏油马路上…… 小弟也上学了,张家四个儿女都上学,家里哪能一次拿得出四个儿女的学费?母亲有些犯愁了。她想了一下,把四个儿女都叫到跟前说,小弟刚上学,必须入学就交学费,不要给人一个交不出钱的印象,小妹才上三年级,也不能拖欠,免得受人嫌。两个小的一开学就交,你们两个大的就缓在第二个月交。你们自己去跟老师讲,下个月交。你们看好不好? 老大马上说,好,好,我和大妹下个月交。 亦琼没吭声,唉呀呀,她是中队长还缓交,面子往哪儿放呀? 老大象是看出了亦琼的心思,他用胳膊碰碰亦琼,没关系,缓交又不是不交,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要让妈妈为难。 亦琼醒悟过来,呃,我下个月交。 母亲含笑点点头。 新来的班主任老师让一个同学通知亦琼返校。亦琼没钱不好意思去学校,想躲过报到这一天,她对同学说,你给老师讲,就说我不在家。 那同学象留声机一样把亦琼的原话告诉老师:她说的,她不在家。 行课第一天,班主任点名让亦琼站起来,向全班披露她的谎言:同学去叫她,她还要同学代信说她不在家!还是中队长,成什么话! 亦琼一言不发地站在座位里,喉咙发干,心里感到委屈,有一种被人出卖的难过。但她没有哭鼻子,也没有为自己分辨。她被班主任免去中队长,“罚”当劳动委员。那学期,凡是同学不愿做或没做好的清洁都由她包了。她既不抱怨,也不羞愧,那位老师始终都不知道亦琼为什么撒谎。这件事是对亦琼的一个刺激,养成了她以后遇到任何挫折都能靠沉默挺住,没有面对舆论的耻辱感。 母亲的最大愿望是儿女能够读好书。她常以“叫花子养儿——一辈不强二辈强”来激励儿女读书上进。说来亦琼家是没书的,父母的全部精神财富是一部1953年出版的《学文化字典》。父亲在两岁时就死了他的父亲,是由亦琼的寡妇婆婆带大的。他小时读过两年私塾,但他天生不喜读书,却是个能工巧匠的料。16岁他去轮船公司考工,考实作是要用一把榔头和凿子剪断悬在半空中的钢丝。别的应试者都不知怎么用榔头和凿子剪断钢丝,轮到父亲,他把钢丝放在凿子的刃口上,然后用榔头朝凿子刃口敲去,悬在空中的钢丝就断了。但他不懂数理化,笔试没通过。他没能当上船员,进了机修厂,一直干到退休。 父母没文化,家里却有一张漂亮的写字台,尽管写字台黄色的漆面已经脱落,但它仍然是红房子里一件很体面的家具。亦琼长大以后,很奇怪家里什么象样的东西都没有,怎么会有一张写字台呢?她问母亲,才知是父亲赌钱赢来的。父亲娶了母亲后,家里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他发了工钱就冲到麻将桌上赌钱。他赢了,把桌上的大洋往手里一攥,转身离开牌桌,去到厂部交钱,要买那从防空洞拉出来卖的家具。那是抗战胜利,美国人走了留在洞里的。 母亲说,你爸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就是赌钱老赢,也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解放,他会死在牌桌上。 亦琼爱上书是很不经意的,或者说是很偶然的。就象一阵风吹来一片枫叶,飘飘摇摇,恰好掉在了这个小女孩的身上。她捡起枫叶,看得好欢喜,圆圆的三瓣叶,象一朵花一样裂开,叶子的边缘有些小小的锯齿,红红的颜色是那样的美丽,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树叶,正好可以拿来做纪念品,还可以在它的锯齿形上缠上一些母亲做针线的五彩丝线。说到底小女孩是爱美的,尽管她成天捡煤渣,捞菜叶。她把它放进一个打针药的小纸盒里,里边放的都是小女孩最珍爱的东西,有透明的彩色糖纸,有贴画,有火花票,现在又多了一片枫叶。 老大常和邻近几幢房子的大男孩打扑克牌赌博书。亦琼最初看的书是他赢来的。就象涨潮落潮一样,赌赢了,亦琼家箱箱柜柜都塞满了书;赌输了,家里连片书页都看不到。老大赢的书,有小人书,小说,哲学理论书,绘画书,甚至解剖学书,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老大常常在门外走廊赌书,亦琼靠着门,伸直了腿,光着脚丫子,坐在地上看书。谁也没有留意这个看书的小女孩,她把那片偶然掉在她身上的枫叶——那些赌来赌去的书都装进了她的脑里,珍藏起来。 过去,亦琼以为红房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天地,她不知道红房子以外的事情,不了解红房子以外的生活。就象她以为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她小纸盒里收藏的糖纸、火花票、纸画一样。现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超越红房子的新天地,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另一种感受,令她感到新奇和震惊。 世界多么大呀,天地多么广呀,人与人是多么不同呀。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她不知道,那么多的情感她不理解。这些书多么好哇,它们比红房子的人都有学问,比红房子的所有小伙伴都更聪明,比红房子的任何朋友都更亲近。它们和她说话,是那样的亲切,她把她的悄悄话都告诉它们,它们给她解答疑问,还告诉她怎样去热爱生活,爱父母,爱兄妹,爱朋友,爱所有的人。她就坐在门口的地上,心儿飞了起来,满脑子的想象在读书的世界里翱翔…… 旁边赌书的男孩仍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打牌,把那些中国文学书和外国文学书赢来输去,全然不知身边那个埋头看书的小女孩的变化。他们只是觉得她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一点不打搅人,一点不讨人厌。 亦琼靠着门口,囫囵吞枣地看。天色暗了,她就进屋里去,爬上窗台,骑在窗栏上看。一直看到天色黑下来,眼睛发毛。有时一本书还没有看完,就输掉了。她就在书里夹上纸条,跟踪追寻,看它赢到谁家,然后去找那家的姐姐妹妹,求她们借给她看完。 亦琼拖延了还书的时间,放学回到家,那家的哥哥正在打妹妹,说她偷了书给别人换糖吃。老大一把把亦琼拉回家,从她书包里找出书,问是怎么回事。亦琼讲了,借来看的,回报是她给她讲故事。老大没有骂亦琼,把书还给了那家人。 老大发现亦琼喜欢看书,这个初中学生,就注意去赢那些好书来给妹妹看。兄妹俩一个专门赌书,给妹妹提供书源,一个专门看书,不负哥哥赢来那些书的价值。也许,这是世界上最奇妙的读书方法,它由红房子的两兄妹发明。赢回的书中,就有那个挨打的妹妹借给亦琼看的。亦琼最早看的哥哥赢回家的外国小说,是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 亦琼家只有一间房点了一盏15瓦的电灯,另一间房没点灯,甚至连灯线都被扯掉了,免得罗妈成天在门口转来转去,疑神疑鬼。红房子的照明只有一个总电表,每月供电公司来抄了度数后,收电费的人就来除以60户人家,看每家摊多少钱。偷电的事情时有发生,多是那些安矿石收音机,烧烙铁的男孩。 只要这月抄的电表比上月高,居民委员罗妈就在楼上楼下拉开嗓子吆喝了:哪个打短命的偷电哟!没人吭气,那些偷电的男孩躲在家里大气不敢出。都“打短命”了,谁还敢吱声呢?罗妈见没人理会,骂得更起劲了。“挨刀的”、“塞炮眼的”、“吃枪子的”、“砍脑壳的”、“敲沙罐的”、“火匣子板板烙的”,全是咒人不得好死。 父亲是电工,他原来拉了一根电线到写字台的屋,用一个多用开关,关这边,开那边,始终只有一盏电灯亮。但罗妈见两间房都有电灯泡,硬说是偷电。父亲示范给她看,她看了也说是偷电,要罚款。父亲气坏了,怎么遇到这么个横婆娘?一把扯下电线,电线都没了,看你还说怎么偷?第二个月,电费还是居高不下,罗妈从走廊的那头走到这头,来看张家是不是又多安了一盏灯。反正门都是可以推开看的。她推开门,正遇上老大在写字台前看书。她见墙上连灯线都没有,很没趣,对着老大干笑两声。老大不出声,板着脸死盯住她。 罗妈瘪瘪嘴,缩回头就在走廊叫骂起来:哪个敲沙罐的偷电哟?不要装斯文哟!搞不懂她是真的在骂偷电的,还是指桑骂槐骂老大。15瓦电灯高高地挂在天花板下,泛出淡黄色的光,昏暗昏暗的,比煤油灯强不了多少。亦琼在灯下看不清字,就把凳子放到饭桌上,再爬上桌子,凑近灯光,坐在凳子上看书。有一次看福尔摩斯探案《巴斯克威尔猎犬》,看到深夜,她被书中沼地出现的猎犬的恐怖描写吓住了,凳子一偏,人从半空中摔下来。等她醒过来,一家人都围在她身边。那以后,父亲给电灯安了一个滑轮升降器,平时把灯升高,要看书时把灯降下来,不用再爬到桌上看书了。 老大不赌了,他留下部分好书,把其余的书都换成小人书,放学后摆了个小人书摊,一分钱看一本。摆小人书摊是把小人书的封面撕下来,挨着贴在一张大的牛皮纸上,每个封面的左上角写着编号。把牛皮纸摊在地上,看书的人根据编号取书。在老大添买的小人书中,有一本是藏语的,谁也看不懂。亦琼就“看图编话”,给它写了一个汉语文字脚本。来看书的人“嘿”一声,还懂藏语,还有翻译!亦琼在旁边听着,对着哥哥得意地笑。 星期天和寒暑假,是老大摆书摊最忙的时候,亦琼去帮着哥哥照看书,免得丢失。老大背着一个大木箱,里面装满小人书,亦琼一手提着布口袋,里面装着中午在外面吃的饭,是用茶缸盛的,母亲说在外面饿,盛得很满;另一只手提着收折的小板凳,是父亲自己做的,两个十字交叉的木架子,中间绷着两根皮带。亦琼和哥哥去市文化宫摆书摊,把书挨着摆放在露天剧场的看台上。 露天剧场是一个有一点斜坡的平坝,平坝的下端有一个露天舞台,台上每个周末周日都要演川戏,或者是整出,或者是折子戏。舞台下面的人坐在地上看,远一点的就站着看。平坝的中间,竖着两根竹竿,那是准备晚上演露天电影挂挡子(银幕)的。平坝地上有很多石头砖块,那是看电影的人搬来当座位的。平坝的上端就是露天看台,有高高的五六级石阶,呈半圆形。看电影正好坐在上面。文化宫的门票是四分钱,四分钱就可以看一场露天电影,这是很合算的。亦琼打算盘还更精,遇上学校组织到文化宫电影院看电影,看后老师点名解散,她就不出文化宫了,等着看晚上的露天电影。为了这场电影,饿一顿也是值的,省了四分门票钱。看台的背面是露天篮球场,打球、滑旱冰都在这里,文化革命前时兴跳舞,还做过舞场,撒两把石灰,场子里就滑溜了,只是跳舞的人满脚的白灰,旁边看的人常被腾起的石灰呛得咳嗽。跳的多是华尔兹,红房子的小孩叫它是“跳蹦嚓嚓”。春节时,球场还是玩龙灯、舞狮子的地方。露天剧场靠近小门,是从学田湾、人民路、大溪沟、人和街、枣子岚垭、红球坝方向进文化宫来的人的必经之路,也是从文化宫大门、两路口中门进来看露天电影、溜冰、看球赛的人的必到之处。星期天到文化宫的人多,看书的人也多,不仅小孩看,那些等着看电影、球赛的大人也看。一天摆下来,可以赚一两元钱,甚至三元钱。 天快黑了,露天电影快开映了,亦琼和哥哥收拾书摊回家。一路上,都是去文化宫看露天电影的人流,大人小孩都很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踩得石板路嘣嘣直响。两兄妹出文化宫小门,逆着人流往家走。老大掏出一把钱,从中挑出一角新钱,拿给亦琼作奖励。亦琼拿着钱,翻来覆去看。老大则低着头,边走边数银角子。数好了,理顺了,就放进水龙带书包的夹层,然后又掏出一把碎钱数。数完了,老大总是很兴奋地告诉亦琼,赚了多少钱。 天已经黑了,老大背着大木箱,呼哧呼哧直喘气,亦琼肚子饿得咕咕叫,两人都没精神说话了,一心赶路。 路过枣子岚垭菜场,有很多夜吃小点摆出来了,麻辣凉粉,豆腐脑,凉面,煮苞谷。亦琼见了,直咽口水。她见不得麻的辣的,见了,就刺激出口水了。她手里捏着哥哥给她的一角钱,舍不得用。那是她准备租小说看的。老大停下来,买根煮苞谷给大妹,自己又往前赶。亦琼追上哥哥,扳一截苞谷给老大。老大说,我不饿,你吃吧。亦琼就自己啃起来。 摸黑从犹庄巷的石板小巷下到经营队,就进入人和街了,有了路灯。走路平坦了,又看得见。经人和街小学、设计院,粮店,回到家,老大放下木箱,咕咚咕咚喝上半缸水,又来了精神。他拿出几个新硬币,双手捂着,用力摇,把钱摇得哗哗响,凑近小弟小妹的耳朵,让他们听。听见了吗?听见了。好听吗?好听。老大就摊开手,把手里的硬币分给小弟小妹。小弟小妹就象接受棒棒糖一样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这钱本来就是拿给他们去买棒棒糖的嘛。 母亲把留在灶台的饭菜给兄妹俩端上桌,老大把桌上放的一堆角票、分子钱往母亲身边一推,说,妈,这是今天摆书的钱,你收起来吧。说罢就和大妹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母亲从抽屉里拿出小木盒,把桌上的碎钱哗啦啦地抹到盒子里。 街道租书店在大溪沟国营餐厅旁,亦琼一早就去了,朱红色的油漆面门还关得死死的。八点钟了,书店的人来了,打开门锁,然后把门板一块一块取下来,重叠到旁边的墙柱头。书店有小人书,也有出租小说。租小说是两分钱看一天。押金一元五毛是母亲给的,租金由亦琼自己出。她来得早,是打小算盘,早上8点钟书店开门她就来租书,第二天晚上8点关门才来还,只算一天。第三天一早再去借,第四天晚上再去还。这样她只出了两天的钱,却看了四天。 租书店的两面墙上挂满了小人书的封面图,屋子里摆着5、6排矮条凳,看书的人就坐在条凳上看,门口有一个看门的人,柜台有一个收钱发书的人。那里有不要钱的小人书看,只是看后必须讲给服务员听。亦琼就去看这种不要钱的书,看后使劲记着内容,去给服务员讲,想不到倒锻炼了她的口才。她喜欢借那些电影连环画看,等于是看了一场电影。 有风。路边枯黄的法国梧桐叶都给吹到露天剧场了,落叶在平坝上滚来滚去,飒飒直响。遇上挡住的石头,就在那里呼呼地扇动,象是老头子喘气一样。但终究是越不过去,积在那里不动了。当又一阵风吹来,那些停在石头边的落叶一轰而散,又自由自在地在平坝四处游逛了。亦琼站在露天看台上照书摊,她穿着卡其布的蓝布衣服,袖子挽在手肘上,下身穿的是蓝布裤子,膝盖上打着补丁。她有一头又多又黑的头发,黑亮亮的,头上分着一根偏线,把头顶上的一绺头发往右边梳,扎上一根橡皮圈。风吹动着她的齐耳短发,直往嘴角钻,她用手把吹到脸上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拢。拢不住,头发乱蓬蓬的。她就不时发出噗噗的出气声,好把那嘴角的头发吐出去。地上的两张牛皮纸封面图四角都压着石头,谨防风掀起来。老大坐在皮带凳上,脖子上挂着装钱的书包,垂在前胸,脚下是装书的木箱,他负责收钱,发书。几级石阶上都坐着看书的小孩。 亦琼两手操着,站在那里,她远远地瞅见班主任老师一家从小门进来了。她一下慌了,跨到石阶的那一头,对哥哥说,我要躲一躲,老师来了。她跳下看台,隐身到看台的墙后去了。她贴着墙角,看着老师一家三口从看台前面的马路往中门方向去了,才从墙根下出来,心还咚咚直跳。幸好没有看见,不然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星期四下午过队日,亦琼脖子上围着红领巾,手臂上戴着中队长的二根杠牌牌,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集合全班同学。她一本正经地发口令,立正!稍息。队列里的罗开全盯着她,叫立正他稍息,叫稍息他立正。全班同学都笑起来。罗开全是罗妈的儿子,仗着爸爸是党员,妈妈是居民委员,一向吊儿浪当,到处惹事生非打架。尽管是邻居又是同学,亦琼在红房子从不理他,在班上也很少跟他说话。她不想招惹这家人。现在他故意在队列里捣蛋,影响了纪律,亦琼不得不压着火气批评他了:罗开全,注意听口令,要跟大家一致。 罗开全哼一声,我就是要立正稍息,稍息立正,你能把我怎么样?干望到! 亦琼声音严厉地说,你不听指挥就站出来,我不对你发口令! 罗开全一步站到亦琼前边,用手把亦琼一挡,你凭什么管我,还是中队长!我来给同学们宣布吧,她放学和她哥哥在文化宫摆书摊! 亦琼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她感到无地自容。 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的班主任老师走过来喝一声,罗开全,你捣什么蛋?摆书摊不丢人,她帮助家里分担困难,没有影响学习。 亦琼流下泪来。看来班主任早就知道她摆书摊的事,只是没有捅破它。 两天后,老师把亦琼叫到办公室,拿出一个市少年宫“阅览室之友”的借书证,对亦琼说,你喜欢看书,我替你办了一个证,你拿去借书看吧,好好学习。她又对办公桌对面甲班的老师说,我们这个中队长是个读书的料,将来她会读大学的。 亦琼拿着借书证,心情激动地走出办公室。哎呀,老师都说我会读大学的,看来这是真的了,我会上大学的,我会上大学的。 顺着人和街小学的墙根,亦琼往家走。一路上她都喜气洋洋地对自己念叨,我会上大学的,我要上大学。回到家,她推开门,叫声妈,我要上大学! 母亲正在纳鞋底,她抬起头,很惊奇地看着亦琼,你说什么? 我要上大学,老师说的,我会上大学。 母亲笑起来,还早得很呢。老师说你会上就能上了?还要你自己努力呀。你要是上了大学,妈是睡着了都笑醒了。 亦琼凑近母亲说,我会努力的,我要让你在梦中打哈哈。 母亲说,那我现在就先打两个哈哈试试看。她真的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身子发颤,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她用手抹着眼泪,鼻子还在抽着笑。亦琼看着妈妈笑,紧闭着嘴,眼睛湿润了。 亦琼沿着巴蜀幼儿园、税务局幼儿园、巴蜀小学、平街的巷道,冲上观音岩的几百级石梯坎,然后沿马路下到罗家湾,枇杷山公园的侧门,进少年宫阅览室借书。阅览室在马路边的二楼,安着大书桌和长条靠背椅,借书台旁是书目卡片箱。亦琼从来没有借过图书馆的书,她不知该怎么查书,脸红红地去找管理员。管理员带她到卡片箱前,告诉她查笔画,查作者名。她不急于借书,在那里翻起卡片箱看都有些什么书来了。 少年宫借书不要钱,只是看后要写读书心得交去。这当然要写,已经是不要钱了,得有回报。一个人不能做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是母亲常说的。亦琼写读书心得特别自觉,也特别及时。 晚饭前,红房子的几十个中小学生就开始到二楼走廊用小板凳占位子。密密麻麻的板凳把楼口和过道都占满了,上楼的人,得很小心地从凳子边跨过去。吃罢晚饭,孩子们拥着他们的故事大王亦琼来到凳子中间坐下,周围挤满了孩子,他们都是来听亦琼讲故事的。那些孩子不喜欢看书,但喜欢听故事。他们把家里的书都借给亦琼看。这也就成全了亦琼,哈哈,她有大量的书看了。她给那些给她书看,自己不喜欢看书的小孩讲故事,把她所得到的都还给了给予她的人。 亦琼端坐在孩子中间,象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她不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种威仪,有种倔强,可一说起话来,她的脸就变得生动起来。她的魅力集中在那张生动的嘴巴上,两个小小的酒窝长在嘴角下面,嘴唇薄薄的,有几分俏皮,几分天真,还有几分灵气。当她咧嘴一笑,嘴成“一”字形,嘴角下的酒窝也格外分明,让人觉得她不仅笑在脸上,就连她的心也在欢笑。她讲得眉飞色舞,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听故事的孩子都被她迷住了,为了她的故事,也为了她说话的神采和生动的表情。 亦琼象说评书一样讲故事,只差没用惊堂木。讲的故事有长有短,什么《烈火金刚》、《苦菜花》、《保定外围神八路》、《水晶洞》、《牛虻》、《福尔摩斯探案》、《安徒生童话》、《流浪者》。她很喜欢《流浪者》,讲拉兹偷面包抓进监狱,她说,只见镜头一转,12年过去了,拉兹长成了大人,他还在监狱里,手里拿着一块面包狂笑。那时她根本没有看过这部影片,她是根据电影连环画的故事来讲的,讲得添油加醋,听的人都以为她看过电影。讲《牛虻》,最感于亚瑟和神父蒙泰尼里的父子关系。她说,亚瑟单腿跪在刑场上和他的上帝作战,也呼唤着他的父亲。讲得大家跟着来了感情,流下眼泪。 想来红房子的小孩是有幸的,在他们的小伙伴中,有这么一个讲故事的女孩,使他们知道了那么多的文学故事。小学五年级寒假,亦琼15天讲了45个故事。一天讲三个,迫使她不停地看,讲不出来了,就自己编,还动手写故事提纲,免得把故事人名搞混了,那些外国人名可是一长串的,得反复读好几遍才记得。这是亦琼童年最辉煌的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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