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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芽到莫斯科后,一开始,在许多天里,她总有些恍恍惚惚。有时,她觉得北京的一切都是梦,有时,又觉得身在莫斯科才是梦。有时,她觉得北京的一草一木都近在眼前,有时,又觉得莫斯科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她都熟悉,她好像小时候曾经长久地在这里生活过。 她只给父亲写过一封报平安的短信,连一个电话也没打过。其实,她很想给父亲打电话,好几次,她走到电话机旁了,可不知为什么,一拿起电话,就觉得害怕听见父亲的声音,就又匆匆放了电话。 叶芽生活学习在莫斯科大学新教学楼。那是一座坐落在列宁山上的二十八层大厦,有着典型的苏俄式的尖顶和四面对称的配楼,站在顶层,整个莫斯科市尽收眼底。学校的正门前,伫立着这所大学的创办者罗蒙诺索夫的全身雕塑像。这个渔夫的儿子,这个象征着俄罗斯智慧、毅力和苦难的伟大的科学家和诗人,沉静地永久地站立在这里,那严肃深沉的目光,似是在催促每一位来这里学习的人奋发上进。校园里,有广阔的草坪,茂密的松柏,盛开着鲜花的桃树、梨树和杏树。好几路公共汽车从校园穿过,直达地铁,地铁每46秒钟一趟,交通十分便利。 宿舍是单元式的。每单元两居室,各住一位进修学生,两人共用一个洗漱间和厕所,二十四小时供热水。与叶芽同单元的也是中国人,比叶芽早来三个月,叫王苏宁,烫一头短发,戴一副近视眼镜,为人开朗热情。她四十六岁了,是个研究员,六十年代初曾在这里留学。当她知道眼前这位年轻文静的女学者就是叶芽时,高兴得跳起来:“你就是叶芽?太好了!我读过你的差不多每一篇文章。你很勇敢,很有见解。” 叶芽心里发窘:“不,我其实很浅很浅,所以,我才来学习。” 王苏宁歪着头,拿友善的眼睛从镜片后面看叶芽:“你还能进步。” 王苏宁差不多是个苏联通。她同叶芽谈起苏俄那些伟大的作家、音乐家和科学家,谈起卫国战争时期的每一个重大战役,谈起苏联的城市、资源、工农业生产等等,熟悉得就像背书一样。 “你的名字是不是苏联和列宁的意思?”叶芽不禁问她。 王苏宁点点头。她告诉叶芽,她的父母都是老布尔什维克,早年都来过苏联,她从小的愿望就是到苏联来学习。“我果然来了。可那时,正赶上中苏两党论战,我们同苏联敌对情绪严重,我们这些中国学生必须同苏联学生保持距离,后来,连组织生活都转入地下了。那时,做每件事都很谨慎,几乎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很多我想去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去。” “这么说,你对苏联的许多认识还是书本上的?”叶芽问。 “可不是么,一个人研究了一生的东西仅仅限于书本,太遗憾了点吧?现在总算有机会了,过去在书本里读过多少遍,在心里想像过多少次的地方,这回说什么也要亲眼看一看了。”泪花在王苏宁的镜片后面闪烁。 叶芽安顿下来不久,学校就放暑假了。王苏宁说:“夏天是这里最好的季节,咱们趁暑假周游一次苏联,怎么样?” 叶芽欣然同意。 夏季的莫斯科,到处一片葱茏翠滴,到处一片阳光灿烂,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穿着漂亮的游泳衣,在莫斯科河谷里游泳嬉戏,在河岸边晒太阳,或者,到郊外游玩。叶芽和王苏宁把莫斯科转了个遍,看克里姆林宫,看列宁墓,看芭蕾舞剧,看莫斯科人在郊外唱歌跳舞,通宵达旦……王苏宁常常发出书痴般的惊叹:“啊,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太对了,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她们在莫斯科玩了几天,乘火车到列宁格勒去。 列宁格勒的建筑群令她们叹为观止。那巴罗克式的冬宫和夏宫,纪念碑一样永久地坐落着。优美的雕塑、灿烂的壁画、雄壮的断檐、高大的重选柱,以及夏宫里无数的喷泉、水池、亭台,和冬宫里千间华丽的寝室,在光影的变幻下千姿百态,气象万千。到处弥散着神秘的宗教气息和豪华的贵族气派,甚至,你至今依稀可以听见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女皇的响动。那里有不灭的白夜,有从芬兰湾吹来的咸湿的波罗的海风。那位病态的天才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是在这里看见了白夜吗? 她们去土拉州参观托尔斯泰庄园。那片“明朗的空地”很大,有白色的楼房,带辘轳的水井,寂静的森林和绿茵茵的大草地。一群年轻的姑娘,身着鲜红的三点式泳装,手持大镰刀,正沐浴在夏季的阳光下割草,刷,刷,刷,宛如一团团火焰从绿色的草地上缓缓飘过。哦,托尔斯泰就是在这里写下了那些不朽的名著吗?这里沁人心肺的芳香足以造就一个伟大得仅次于上帝的人吗? 她们南下去伏尔加格勒,在伏尔加河和顿河边久久地漫步。那里湿润的空气,波涛滚滚的河水,辽阔的草原,迷散着原始野味、鸣响着金属碰撞声的粗犷雄浑的气息,深深地感动着她们,令她们想起了肖洛霍夫笔下史诗般的顿河,想起了充满野性的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娅。 她们又去了雅尔塔,在黑海旖旎的热带风光里,在随处可见的葡萄园和果园间,她们寻找历史的痕迹。四十多年前,二战终于进入尾声,苏、美、英三巨头曾在这里召开“雅尔塔会议”。斯大林拿着烟斗。她们想象。丘吉尔胖胖的脸上闪着笑意,罗斯福的生命快要走到终点了,但他还是坐在轮椅上来了。他们在这里开了八次全会,讨论世界,分配世界,主宰世界。世界于是出现了战后两极对立的格局。如今,“雅尔塔体制”的解体过程是不是已经到来了? ………… 苏联宽广美丽的土地,灿烂悠久的文化,完全不同于中国的欧式风情,深深地感染着叶芽。在不知不觉中,叶芽的情绪舒缓了,体力恢复了,秀丽的脸上荡漾着由衷的笑容了。她开朗起来了。她会为一场精彩的歌舞欣喜不已,为一片湛蓝的海水放声歌唱,还会时不时操起洋径浜俄语,向一路上遇见的苏联人问好。王苏宁说:“叶芽,你看你现在多健康多活泼多好啊。” 当然,这片土地也引发了叶芽更广泛的思考。这个十月革命的故乡正处在深重的骚动不安之中,大事频迭,新闻不断。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召开了,格鲁吉亚发生民族冲突了,乌兹别克发生民族冲突了,波罗的海三国拉起百万人的“人链”要求独立了……就像一片结冰的洋面在初春的暖流中嘎嘎震开,就像一片久旱的土地在盛夏的炎热里急聚龟裂,到处是民族自由独立的呼声,报纸上、电视里、广播中,到处在议论民主化和公开性,议论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 在北京曾孜孜不倦地探讨的许多问题又时时闪过叶芽的脑海了。中国所走的路和苏联所走的路,究竟有哪些异同?中国和苏联可不可以类比?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了寻找中国自己的路,我们能够从这片土地上借鉴些什么? 开学前,叶芽回到莫斯科。一到学校,就读到了父亲写来的信。信不长,但字真句切。父亲说好久没有叶芽的消息了,非常想念。家里一切都好,请叶芽不必挂念。他叮嘱女儿千万要注意身体,要劳逸结合。父亲最后说,在苏联主要是学习和研究问题,寻找娜娅如果很困难,就不要太麻烦了。 父亲的信带来了久违的乡音,触动了叶芽内心深处的情感。令她回想起了出国前一家人最后的那次团聚。她的眼睛潮湿了。 哦,爸爸,真对不起。我出门旅行刚回来,我都玩疯啦。我压根还没去找过娜娅呢。可是,你如果是我,你也会先把苏联跑个遍才安心的。不过,我一定要去找娜娅的。 她把关于娜娅的事情告诉了王苏宁。 王苏宁听完,非常感慨:“每一个曾经同苏联接触过的人都会有一段难忘的记忆。还犹豫什么?当然要去找她。我陪你去。我想这事并不难办,我们至少可以去国防部外事局打听一下这个人,如果,你父亲真的没记错,我们甚至可以直接去阿姆尔街找找看。” 在王苏宁的帮助下,叶芽很快找到了娜娅。叶为一的记忆是惊人的,娜娅确实住在阿姆尔街的一套公寓里。 九月初一个晴朗的下午,王苏宁将叶芽送到娜娅家门口,自己先走了。她要叶芽独自进去。当叶芽按响门铃后,开门站在叶芽面前的是一位看不清年龄的妇女,她身材高挑丰腴,穿一身绿底白花连衣裙,一头金黄的卷发衬着美丽的脸庞。一双浅黄色的大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翻卷着,她用俄语问:“姑娘,你找谁?” 叶芽用俄语说:“我找娜娅·伊万诺夫娜。” “哦,快请进来,我就是娜娅。”这位热情的苏联妇女连忙将叶芽让进屋里。 “您就是娜娅?”叶芽的心跳加剧了。娜娅!她甚至比照片上更美丽。岁月的流逝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吗?站在娜娅家里,叶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有些慌乱地拿出父亲让她带来的娜娅当年的照片,用俄语说:“您看看这是您吗?您还记得叶为一吗?我是叶为一的女儿。” 娜娅愣了,耸耸肩,有些茫然地接过照片。她将照片看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看看叶芽,蓦然间,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叶芽。泪水从她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叶为一,记得,我记得。”她开始操起流利的中国话了,“想不到他的女儿还会来看我。啊,我该不是在做梦吧?叶为一的女儿真的来了?” 叶芽的心酸了:“娜娅婶婶,是真的,我从中国来看您了,代表我爸爸来看您了。爸爸一直记着您呢!” 娜娅噜咽着:“三十多年了,孩子,太久太久了,三十多年了呢。”她松开叶芽,用手揩着满脸的泪,将叶芽领进客厅坐下,“你在这里等一等。”她说着进卧室去了,一会儿工夫,她拿着一本相册走过来,坐在叶芽身边,翻开其中一页,指着几张同样发黄的黑白照片问叶芽:“这是你的父亲,对吗?” 叶芽接过相册。时光倒流了。一切都倒退了三十几年。叶为一是那样年轻英俊啊,他穿一身军装,没戴军帽,乌黑的头发,宽阔的额头,黑亮的眼睛,坦荡的笑容,挺拔的身材,他的身后,是一片广阔的白桦林。 泪水从叶芽眼里落下来了。她泪眼模糊地望着娜娅:“是的,娜娅婶婶,这就是我的父亲!” 娜娅停顿了一下,突然,她再一次搂过叶芽,再一次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叶芽,泪水再一次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滚落。 好久好久,娜娅停止了哭泣。她一边擦着泪一边说:“看我有多糊涂!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哭什么呢!”她到洗漱间脸了洗脸,又拿了条毛巾递给叶芽,然后打着手势,一会儿用俄语一会用汉语告诉叶芽,她早就转业了,在一所大学当中文教授。丈夫叫伊万,在中央列宁博物馆工作。她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基辅,女儿在明斯克,一家人生活得都很好。她问:“你父亲现在也老了吧?” 叶芽笑了:“爸爸都六十六啦!” 娜娅一听,瞪大了眼睛,说:“那真是老啦,我还以为他总像照片上那样年轻!”她格格格地笑起来,笑得泪水满面。 娜娅请叶芽参观她的家。她的家是三室一厅,高大的门窗,木质的板地和家具,墙上贴着浅蓝色壁纸。叶芽问:“苏联人都住公寓,住房比较平均,对吗?” 娜娅说:“叶利钦也就是一套公寓。过去勃列日涅夫、契尔年科也是一套公寓。” “那你们还天天嚷着反特权?” 娜娅摊开两手:“我们的人民正在探索更进步更文明的生活。你们不是也一样吗?你们的邓小平搞改革开放,不是也改变了许多过去的做法吗?不然你今天能来我家做客吗?” 叶芽乐了。 傍晚时分,伊万回来了。见到叶芽,他高兴得跳起来:“中苏友谊万岁!”他用洋径浜汉语喊。叶芽管他叫“伊万叔叔”,他连连点头,用俄语说:“芽,就在这里吃晚饭,这里就像你的家一样。” 伊万高大、魁伟,一双蓝色的眼睛明亮、清澈而真率,他的皮肤粉红而粗糙,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里都洋溢着爽朗的笑容,一望而知是个典型的俄罗斯人,他快活地对叶芽说:“这下好了,你的娜娅婶婶有半个老乡了。” 夫妇两用格鲁吉亚干葡萄酒、沙拉、炸鸡、烤牛肉和苏伯汤招待叶芽,娜娅不停地忙活,伊万热情地频频举杯,他一高兴就问叶芽:“你能不能喝点沃特嘎?”“我不行。”叶芽连连摆手。娜娅说:“你不要强迫孩子嘛!”伊万于是快活地笑。晚饭后,满脸通红的娜娅唱起了《小路》,唱起了《我们举杯》,唱起了《海港之夜》。 歌声里,叶芽又看见了二十五岁的娜娅,那个照片上的,令父亲终生难忘的美丽的苏军女中尉。娜娅一点没变,她还像照片上一样迷人,甚至,她比照片上更加迷人。 娜娅唱完,两眼闪着亮光:“芽,你爸爸很会唱歌,声音非常好。那时候我和他唱二重唱呢。”她说着又格格格地笑得满眼泪花。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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