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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尽管辛苦，但服装生意做得红火。她身段优美，往门脸前一站就是个迷人的服装模特；她聪明机灵，一个微笑几句招呼就说动了顾客的心。 八十年代中叶，北京大商店的服装多是些陈旧的大路货，不像今天，最时髦的服装在燕莎、赛特、双安这些超级商场里。那时，服装的变革刚刚开始，方兴未艾的私人衣店和私营服装一条街，正在形成一股潮流，冲击着人们的消费心态，更新着人们的服装观念，领导着都市服装的新潮流。 到私人衣店或衣摊上买服装的多半是些穿着“前卫”的“时髦人”。叶子的天才在于，只要这些人往面前一站，她就大致能判断出他们的身分和性情。有一种男女一看就是野鸳鸯，这种男人为女人花钱最敢一掷千金，最为慷慨，叶子便向他们推销最昂贵最时髦的货色，狠宰他一把。有一种女人囊中羞涩，但虚荣心特强，她们很可能是背着丈夫用私房钱出来买衣服或者先斩后奏或者高价买下回家报低价的，叶子就向她们介绍那种价格适中，但货色拿出去绝对可以蒙人说是世界名牌的衣服。还有一类人，年轻风流，对服装不问贵贱，只要能领导新潮流就行，叶子就向他们宣传那些款式别致价钱不一，但只要一穿上就显得特别时髦的一类……叶子一本正经地向顾客吹嘘她的货色：“这是正宗美国苹果牌牛仔服，您瞧这商标。”“这是今年最时髦的真丝砂洗衬衫，这货只有我这一家。”“这衣服是最低价了，一件我只挣您一块钱。”“这种衣服只此一家，穿出去绝对没重样。”“……” 叶子说起话来信誓旦旦，不由你不信。 一九八七年夏天，叶子原先吆喝的那扇小门脸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家装潢一新，顾客盈门的服装店。 叶子决定留职停薪。并决定做老板娘不再到前台抛头露面。她招聘了一名管理服装店的经理、六名售货小姐。她亲自培训他们，向他们讲什么样的服务态度和服务质量才能招待顾客。她制定了详细严格的规章制度，要求雇员认真执行。当然，赚钱发财还要其他鬼把戏，叶子懂。进价二十元的衣服，在票据上填三十元，这样账面上的利润就比实际利润低，可以漏一部分税。统共八个人，但在工资表上开他二十个莫须有的名字，这样又可以免去一部分税…… 服装店安排停当，叶子心气更高。她和晓塘商量，扩展业务，做更大的买卖。 两人合计，最佳方案是借鸡下蛋，去银行贷款，开办一个符合当前时尚的卡拉OK歌舞厅。 贷款是要跑通各个关节的。叶子说她行。她发现一位有关人士是她妈妈过去的老战友，就找上门去。又发现某关键人物是她当兵时一个战友的父亲，又找上门去。叶子会说话，直爽又带点嗲气，说得那些叔叔阿姨乐呵呵没法拒绝她。贷款的中间环节有些人她不认识，但她壮着胆找上门就熟。她真诚地向他们表示对改革开放搞活的拥护，时而流露点做事的艰难。她宣传她的服装店已作了资产评估，至少值五百万，眼下营业正红火，绝对有偿还贷款的能力。她又慷慨又快活又得体地把她认为他们保险会喜欢的服装赠送给他们或他们的子女，令他们喜笑颜开。偶尔，她也会遇上一个两个“色狼”，她于是好生求他们，时而做出一副嗲兮兮的傻妞样儿，时而眉目传情，递去几个让他们以为肯定能吃到豆腐尝到甜头的秋波，弄得他们《红楼梦》里的贾瑞一样神魂颠倒，什么都肯答应。但事成之后，叶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这种“傻逼”甩掉了，她叶子可不是下三烂，她是叶为一的千金，谁敢占她的便宜，那才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叶子充分施展着她的外交天才，很快获得了七百万元贷款。 有了钱，就真的办起了卡拉OK厅。取名为“娑娑歌舞厅”。舞姿轻盈、叶儿摇曳之双重含意。晓塘当总经理，叶子亲临第一线当副总经理。叶子说：“怎么样，梦想成真了吧？总经理、副总经理真让我们做上了吧？”他们招聘了一个小乐队、几名歌手、几名服务小姐和后勤工作人员。 家业就这样越撑越大了。 现在的叶子，穿一身孔雀蓝西服，系一条红领带，十足的职业妇女派头。每天上班前，她都要将员工集合起来哇啦哇啦训一番话，表扬一番好人好事，批评一番错误缺点，告知一下目前的经营状况，重申一下各种规章制度。晓塘悄悄嘲笑她活像“文革”年间搞“早请示晚汇报”，叶子不高兴了。晓塘赶忙哄她：什么年代都要早请示晚汇报的，只不过内容不一样。叶子这才笑起来：那当然啦。你去小日本的商店瞧瞧，绝对的早请示晚汇报。 叶子起早贪黑，天天泡在歌舞厅里。小卖部、后台、客座、舞池……到处转。员工们说，叶子后脑勺上都长眼睛，蒙不了的。你以为她见面就问你好，是对你客气哪？她在看你嘴里有没有吃东西！不过，叶子对员工又是真正按劳取酬的，只要你对歌舞厅真有贡献，绝不会亏待了你。所以，员工们既怕她，又很乐意在她手下干。 晓塘常常暗自惊叹叶子那无师自通的经营管理才能。他问叶子：“你怎么不学就会呢？我爷爷是开店铺的，莫非你爷爷也是开店铺的？” “去你的！”叶子说，“我们家祖宗八代也没个小业主。我爷爷是中学教师。” “哟，还挺讲究成分的。不过，我看你爸你姐都是读书的料，你是怎么回事呢？” “这还不好吗？你要是找个我姐那样的老婆，她一分钱也不会帮你挣，就会天天拿本《资本论》对照你批判你，骂得你狗血淋头，那你就惨罗！” 晓塘一把搂过叶子，狠狠地亲一口：“我哪能找她！我早说过，我们是天生一对。有了你，我真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 娑娑歌舞厅渐渐出了名。晓塘和叶子时不时请有关的银行、税务、水电、房管、市容、卫生环保人士“参观指导”，请有关的食品、装修。音响设备部门人士“参观指导”。渐渐地，又请来父亲和母亲的老战友老部下“参观指导”。最后，又很自然地请来区里。市里、局里、部里有关领导“参观指导”。 歌舞厅的业务在不知不觉中扩大。有单位召开会议了，闭会时到这里卡拉OK一番；有单位逢年过节了，组织全体员工到这里来卡拉OK一番；有商店、饭馆开张了，请宾客到这里卡拉OK一番……叶子很会招待他们，她给这些单位以“优惠”，给具体办事人以“好处”。于是这些单位下次再来。 一九八八年初，晓塘连本带利还清了贷款，显示了他的信誉。 看着服装店和歌舞厅的营业确实俱佳，甚至超出预期的效果，看着整个社会正在越搞越活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撵旧人”，晓塘和叶子便商量要抓紧时间搞更大的买卖了。搞什么？搞个合资的三星级大饭店！合资企业在政策上享受许多优惠条件，利润绝对高，一旦搞成了，那就真正“先富起来”啦。那时，他晓塘和叶子就不是今天这种小老板小老板娘了，就是报上吹捧的那种大富豪了。那个经济收益就是今天十个服装店十个歌舞厅也没法比的了！ 真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哇。都说做买卖是吃一口糖吃一口砂子。但这对黄金搭档一俟独立走进商场，就成了少有的福将。他们迄今为止只吃糖不吃砂子，雄心越来越大。 他们深信他们的任何设想都不是白日梦。天下事都是干出来的，只要努力奋斗。他们很快相中了闹市区的一块地皮。然后，合计着如何去搞一大宗贷款，找一家肯合作的外商。 这年头，想来大陆赚钱的老外和港台客比比皆是，他们大概认定了中国满地是黄金，正有待于他们大把大把去捡。晓塘和叶子通过关系，很快找到一家美国商人、一家新加坡商人和两家港商。 叶子再次要求单独出面同他们洽谈。叶子告诉晓塘，单枪匹马，是她发挥谈判水平的最佳方式。 叶子带着最清醒灵活的头脑请每一位洽谈者到娑娑歌舞厅消遣，到大饭店吃饭。叶子酒量大，她那殷勤的劝酒架式令任何男人也招架不住。她将他们灌个半醉，这时，她才同他们谈生意的要害处，他们必定酒后吐真言，她于是从中辨别他们资金是否确实雄厚，谈判是否真有诚意。经过一番较量，叶子选择了那个新加坡商人做合作伙伴。合同规定，两个月之内，新加坡商人必须将第一笔一千万款项打到晓塘账下。 叶子的谈判成果来得如此迅猛，连晓塘也始料不及。现在最重要的，是晓塘这方要立即弄到大笔贷款了。依据合同，新加坡商人出资五千万，晓塘和叶子也要出资五千万。如果拿不出这笔钱，不但什么也做不成，新加坡商人还可能以诈骗罪起诉他们。 五千万。这是个天文数字。在叶子同外商谈判之时，晓塘四处奔波找这笔款项，可一直没落实。 时间一天天过去，贷款还是没着落。两人都有些急了。晓塘说，要是真弄不到这笔钱，就设法逃脱新加坡商人的追问，大不了把他打过来的一千万再打回去。可叶子说，不能这么想。现在是背水一战，拼死也要搞到钱！只是，她心里也打鼓，到哪里去弄这样一大笔钱呢？ 桃花开了，又谢了。柳树的芽叶，一天天长大了。钻天杨的白絮，棉花样飘尽了。春风一天一天，和煦地吹着，眼看要吹去春天，吹来夏天了。啊，美丽的春姑娘，你会不会在夏天到来之前，带一个惊人的喜讯来呢？ 这天上班时，晓塘和叶子正在歌舞厅办公室里嘀咕贷款的事，突然，走进来一个人，说：“二位好哇！恭喜发财！” 两人一看，都大大吃了一惊，来人竟是九哥！ “九哥！”晓塘站起来，眼圈立即湿润了。 叶子看到九哥，不觉心潮起伏：“哟，是九哥，什么风把您这位大人物吹来啦？这儿不干净，您不怕沾屎尿啊？” 九哥嘻嘻地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叶子，你更漂亮了。” “漂亮不漂亮用不着你来恭维！”叶子愤愤的。 九哥并不生气：“我今天来没别的事，就是为了帮你们一个忙。我听说你们现在需要这个数。”九哥伸出五根长长的手指。 叶子愣了。 叶子熟悉九哥的手指，第一次见到九哥就发现他手指特别长。叶子不禁多看了九哥几眼。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年过去，九哥看上去老多了，那张白皙的脸上凭添了不少皱纹，一双金鱼似的大眼睛里也多了几分深沉，甚至，他说话的口气也不那么夸夸其谈了。只有……那只奸人的鼻子依旧。 “怎么，都傻愣着干吗？”九哥语气平静。 “你说什么？”叶子终于反应过来，转怒为喜。 “我说这个。”九哥又伸出五根手指。 “快，”叶子说，“快，坐下来谈。” 九哥微微一笑，在沙发上坐下：“小叶子，你现在真正是个商人了。” 叶子的脸颊上滑过一道红晕。 九哥点起一支烟，用长长的手指夹着，不慌不忙地吐着漂亮的烟圈。九哥说，早知道晓塘两口子干得漂亮，早想来看看，但又一想，还是等人家有困难时再来吧。最近听说他们贷款有了困难，他就来了。“这事我包了，你俩再不用操心了。”九哥沉吟片刻，又说，“这几年实在是身不由己啊，很多事很复杂，一言难尽，唉，最主要的是怕牵连到老头儿。这年头，大锅里有饭小碗里不愁，一切都要以老头儿的利益为第一利益。现在好了，狂风恶浪过去了，我可以答谢你们了。”他顿了顿，又说，“晓塘，不要生我的气，从‘文革’到今天，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晓塘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九哥！”他哽咽着叫了一声。 九哥的眼睛也红了，他狠狠地吸一口烟：“晓塘，叶子，说真的，我很可能还会辞官经商，咱们没准还会联手干一场。” 叶子忙回道：“九哥瞎说什么呀。做买卖哪有当局长好，过几天当部长，再过几天混个副总理副委员长什么的，就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了。那咱们才有靠山呢！” 九哥眯起眼：“小叶子这嘴越来越厉害，快别糟蹋你九哥啦。我这人你们还不知道，自由惯了，一人说了算说惯了。我实在不喜欢也不习惯官场上那一套，成天统来磨去，又要看上面脸色，又要听下面反映，又是文山会海，还是做买卖痛快！” 叶子说：“这话当真？” 九哥又吸一口烟：“小叶子，九哥能骗别人，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叶子一听这话，再也说不出别的，眼泪籁籁落下来。 九哥从兜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走上前去，轻轻地替叶子揩去脸上的泪水：“小叶子，九哥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从今往后，只要有我九哥的，就一定有你叶子的！” 叶子的心里猛地翻卷起一阵热浪。她泪眼模糊地望着九哥，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晓塘也瞪大眼睛看着九哥。九哥这才收起手绢，坐回沙发上，低下头，更加使劲地一口一口吸烟，一串一串吐出漂亮的烟圈。许久许久，他说：“晓塘，你有福气。叶子这样的女人哪儿找去？要不是看见她，我真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又漂亮又讲情义的好女人。你可要好好待她啊。” 叶子的眼泪又扑籁籁往下落。 九哥走了，晓塘和叶子送他出门。九哥的汽车开远了，晓塘和叶子回屋来。蓦地，叶子扑进晓塘怀里，呜呜地放声大哭了。三年了！多少辛酸，多少苦涩啊，她叶子才是个二十几岁的娇宠的女孩呢，又要做妈妈，又要做妻子，又要做老板娘，她顶住了多大的压力，咽下了多少眼泪啊。 九哥说到做到。半个月后，两千万贷款进了晓塘账下。 又过了一个月，三千万贷款又进了晓塘的账下。 真是时来铁成金。现在的晓塘和叶子今非昔比了。社会上渐渐知道一家名曰“金霄”的三星级合资大饭店正在某闹市区破土动工。晓塘和叶子摇滚着一亿资产，神态飞扬，气象万干，令许多商家肃然起敬。小两口现在拥有两辆私车，一辆奔驰320，一辆小霸王。叶子也学会了开车，领了驾驶执照。她常常很潇洒地开着奔驰出去办事，别人猛一看，这样一个漂亮妞如此气派，不知有多神秘有多大谱呢，办事的成功率更高了。他俩还常常开着车在舒放家进进出出，让四周所有的人羡慕煞。舒放的左邻右舍都在传：“舒家大儿子发啦！成亿万富翁啦！”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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