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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小窗后就传来一阵稀里呼隆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小小子乱嚷嚷着扑在我的窗口,他们脑袋挨脑袋地挤在一起,五星三梆子带着一脸兴奋,和别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叫着喊着,姐姐,咱去看联欢会不? 姐姐,快走呗! 再晚了可就开唱咧。 还没等我说话,屋门咣的一响,改妹和一群小闺女又叽叽嘎嘎地笑着挤了进来。 姐姐,俺们来推你瞧大戏去哩。我觉得眼前一亮,小闺女们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她们都换上了新衣裳,辫梢儿上还扎上了一节红绒绳儿,脸上也都喜盈盈的。我看着她们,说,瞧你们今天打扮的,一个个就像去走亲戚。 改妹说,姐姐,你也梳梳你那辫子吧。 我从抽屉里拿出镜子,支在桌上,拿出梳子,拆开发辫儿轻轻梳理着。小闺女们都围在我的桌子边上,有的摸摸我的头发,有的探头照照我的镜子,改妹拿起我的塑料头绳,对着小油灯照着,惊讶地叫起来,咦,这扎头绳还是透亮的,怪不得叫玻璃丝哩。小闺女们一听都挤过来争着瞧。可香劈手夺过那根头绳,嗔怪地说,改妹,你咋这么没见过大世面呀?她把头绳递给我,说,姐姐,麻利地扎上,咱快走呗。 这时三梆子在窗外发出了一声怪叫,他气火火地说,用着你这伙子了不?人家等了大半天,你倒要推着走哩。小金来也啊呗啊呗地不愿意了。小闺女们也不示弱,改妹撇了撇嘴说,咦呀,三梆子,也不上井台子照照你那样儿,脸皮儿比那榆树皮都花花。小闺女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我也笑了。三梆子不在乎地转了转眼珠子,嬉笑着说,噫,装啥样儿?你这次穿这么新,是上那村里相小女婿去不?一听这话,小小子们又乐得没法收拾了。小闺女们一个个气红了脸,改妹气鼓鼓地说,姐姐,快上车,咱走,不理他们。五星他们一听,急忙离开窗口,呼隆隆跑进屋里。五星挤到最前边,抓住木轮椅的扶手,不让改妹推,小金来啊呗啊呗地叫着,使劲儿往后推搡着小闺女们。改妹倔犟地紧紧抓着木轮椅不放,还使劲儿掰五星的手,说,俺先来的,俺推!五星也犟梗着脖子,争辩着,是俺先来的! 俺先来的! 俺先来的! 我坐在木轮椅里对他们大声说,改妹五星你们别吵了,别吵了!要不我就不去了。可是劝谁也劝不住。小闺女们和小小子们还是相持不下。 俺推! 俺推! 在他们的争吵中,门外传来了一阵急慌慌的叫喊,姐姐,姐姐——满屯儿神色慌张地闯进门来,满屯儿的爹也惊慌地跟在后面。满屯儿拨开吵成一团的孩子,挤到我面前,抹着泪说,姐姐,俺……俺爷爷摔在地上没气儿哩……你快去救救他吧! 啊!怎么回事?我赶忙问满屯儿的爹。 满屯儿的爹爹着两只手,嘴唇哆嗦着说,刚才还好好的,这一袋烟的工夫手脚就不会动弹了,也不会言语了……他焦急的目光求助地望着我。 别急,我马上就去!我回头对五星三梆子改妹他们说,你们快走吧,我今天不能去了! 我伸手抓起桌上的听诊器和针盒,对满屯儿说,咱们快去你家吧! 五星三梆子小金来失望地和改妹她们互相埋怨着,纷纷拥出门,向西跑了。满屯儿和满罐儿推着我向村东飞奔而去。 还没进满屯儿家的大门,就听见满屯儿的娘呼天抢地在哭叫,还有一群别的女人也在哭,满屯儿说那是他的一伙婶子。见到我,她们哭得更响了,爹呀爹的一阵乱叫。满屯儿的爷爷直挺挺地躺在堂屋的土炕上,手脚冰凉。我让女人们安静,让她们出门等着。我给满屯儿的爷爷测了体温,量了血压,一切正常。我放心了,他只是一时的眩晕,我给他针灸,只在他的人中穴扎了一针,他就醒过来了。满屯他爹……他也说话了。这时女人们又纷乱地拥进屋子,爹呀爹的叫着,一个个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就笑了。我继续给满屯的爷爷治疗。 从满屯儿家回来,天已经很晚了,村子里静得鸡犬无声,只有月亮在夜空里缓缓移动着,静静地为人们照看着家园。进了门,我看见妈妈正在里屋跟秀娥大婶说话,妈妈和村里的女人们最近都在撮合秀娥大婶和桩桩大伯的事。妈妈正劝说秀娥大婶放弃旧思想,开始新生活。我看见秀娥大婶只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哧哧啦啦地纳着一只大鞋底。我真希望她能同意这件事,那样,小金来就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我在想,桩桩大伯是个多好的人啊! 我趴在桌子上,挑亮小油灯,翻开《内科学》,读起“晕厥”这一章,明天我还要去给满屯儿的爷爷做进一步的诊断和治疗。这时,村头的狗汪汪地乱叫起来,嘈杂的人声也逐渐清晰了,一定是联欢会结束了。 不一会儿,我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向这边跑来,随即,传来敲门声。妈妈出来打开屋门,是杜翰明来了。他拎着琴盒,满脸兴奋地一步跨进屋里。我觉得他的眼睛格外明亮,仿佛还没从联欢会那种热烈而欢腾的气氛中走出来似的,显得兴致勃勃。 方丹,你为什么不去看演出啊?我到处找你,你为什么不去呢?他一进门就问。 我说,我去看病人了,满屯儿的爷爷得了急病。 杜翰明摇摇头,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我说,杜翰明,快告诉我晚会怎么样,都有什么节目啊? 晚会很……晚会太好了!杜翰明把琴盒放在我桌上,神采飞扬地说,今天的节目有独唱,小合唱,笛子独奏,舞蹈,诗朗诵,还有快板书,不过,最精彩的节目还是那个手风琴独奏。杜翰明在我的桌边坐下,回想了一下说,拉手风琴的是一个女战士,她对音乐的理解显得很不一般。方丹你知道,演奏乐曲的人有很多类型,有的人为表现自己而演奏,有的人为抒发感情而演奏,也有的人是凭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在音符的世界里漫游。我觉得,那个女战士是第三种人。她演奏的时候,曲中有峰峦,她就是山,曲中有河流,她就是水。她就像音乐世界里的春风秋雨。她奏出的旋律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优美的意境展现在每个人的眼前,就像一股看不见的清流吸引着人们…… 可惜我没听着……我有点沮丧地说。 是啊,是很可惜。不过,我把她的曲谱要来了,方丹,我现在就拉给你听听。说着,杜翰明站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曲谱,展开支在我的书上,又打开琴盒取出了小提琴。 他的琴弓刚落在琴弦上,一个熟悉的旋律顿时在小土屋里环绕起来,仿佛震响了整个世界。它慢慢托起我的心,轻柔柔地飘向星光璀璨的夜空。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这是什么?我为什么熟悉它?哦,让我再仔细听听,再仔细回想: 女孩儿的笑声穿透了阳光的迷蒙, 她不顾一切地跑, 河水喧哗着, 世界开满了花, 女孩儿永远不停地奔跑、奔跑…… 这支琴曲使一个记忆向我飘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白皙的手,那活泼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灵活地跳跃着,像一群舞蹈的精灵。啊,忘不了一次次听这支琴曲,忘不了随那双手弹奏的琴声歌唱,忘不了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呼唤……那些记忆像沉重的巨轮从我心头辗过,那绝望的琴声带着最后的轰响永远埋藏在我的心底,也埋藏着我日夜思念的朋友远去的谜…… 今天,那支琴曲怎么会在这把小提琴上重新响起呢? 我震惊而又激动地望着杜翰明,急切地打断了他,我说,杜翰明,这支曲子…… 杜翰明停下来,一歪头对我笑了,方丹,怎么样?这支曲子不错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他又说,方丹,你知道,这支旋律给了我一些启发,它就像一缕清新的风吹进了我的头脑,让我产生了新的灵感,也给我的随想曲注入了新的想象力…… 杜翰明,我又一次打断他,焦急地问,快告诉我,那个拉手风琴的女孩子叫什么? 叫什么?他猛一迟疑,想了想,抓起桌上的琴谱看了看,哦,她叫谭静。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望着杜翰明。 他重复了一遍,是叫谭静。 啊,谭静,是谭静!思念像汹涌的潮水立刻向我涌来,我的眼前像是遮起一片水雾,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耳边只回荡着一个声音,谭静,谭静…… 自从失去谭静的消息,我多么挂念她。每当听到琴声和歌声,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我多少次问天空,问白云,也问过风,谭静,你在哪里? 我说,杜翰明,你快告诉我,谭静现在在哪里? 怎么,你认识她吗?他惊异地问。 我……我当然认识她,谭静是我的朋友,是……是我最好的朋友……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把谭静的事告诉杜翰明,只觉得眼泪就要涌出来了。 啊,太好了。杜翰明惊喜地望着那张琴谱,说,没想到,这支曲子给你带来了好朋友的消息。方丹,你知道乐曲中重逢的旋律是最打动人的…… 我打断了杜翰明的话,我说,你快带我去看看谭静,杜翰明,我们现在就去吧! 杜翰明说,现在可不行,那个村子离咱们这儿有十几里路呢,你要去也得等到明天啊。见我着急的样子,他又说,这样吧,今天晚上你睡个好觉,明天我陪你去找谭静,要不我就骑自行车去接她,怎么样? 我心急地看看窗外,一颗流星正朝着开联欢会的方向俯冲下去,我多么羡慕那颗流星啊! 杜翰明走了。静静的夜,我怎么能睡得着呢?我真希望妹妹此刻也能知道这件事,我想要是妹妹在,她也一定像我一样睡不着,我们一定会连夜去找谭静。我一次次欠起身来看看窗外,盼望黎明快点到来。 终于,雄鸡开始啼鸣了,我吹灭了小油灯,看到第一线曙光从小窗口照进来,月亮和群星带着一个不眠的夜坠向西天,新的太阳又要升起来了。 光明啊,你快来吧,晨风啊,快发出欢唱。 谭静,我来了…… 清晨笼罩在薄雾之中。 小金来把大白狗拴在我的木轮椅的前面,五星抖着威风驾驾地吆喝着,那神气好像在驱赶一匹雪白的骏马。大白狗忠实地执行着命令,撒开四蹄在上路上拼命跑着。我的木轮椅在这急速的颠簸中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叫,五星和小金来直跑得气喘吁吁。 土路两旁是高高的青纱帐,绵绵的白雾在秋庄稼的叶隙间徘徊,一股晨风把雾气吹得像轻纱一般冉冉飘起,又徐徐缓缓地降落下来,绕在叶子上袅袅地荡漾。远处,秋虫躺在枯黄的叶片底下唱着秋天最后的歌。 我的眼睛急切地望着路的尽头,想像着和谭静见面时的喜悦和激动。我仿佛看见那缕乌黑活泼的卷发在谭静那白皙光滑的额头微微颤抖,看见谭静的眼睛里流露出那么多急切的询问和诉说。哦,那些过去的岁月,那些深切的思念,那些盼望重逢的幻想,我甚至不敢相信很快就能见到谭静,还以为自己陷在了一个重复了多少回的梦境里。 我们走上了一条大路,晨雾像五颜六色的薄纱,一条浅绿,一条粉红,渐渐淡化在湛蓝的晴空里。 喜鹊在大路边的白杨树上喳喳地叫着,啄木鸟抓着树干笃笃地敲着,小麻雀们在一块谷地边琐琐碎碎地议论着,犹豫地盯视着田间那个戴着草帽,摇着红布条的破草人儿。 小金来在清晨纷嚷的世界里,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他的耳朵追着风,追着鸟儿,捕捉着一切新鲜的声音。他不时被某个声音吸引,停住脚净顾了倾听,我一个劲儿地催促他,小金来,快走啊! 部队驻扎的村庄在视野里逐渐清晰了,我已经能看到袅袅炊烟正在上升,偶尔传来的几声公鸡的啼鸣,反而使村庄显得非常安静。来到村口,我的心禁不住怦怦跳起来,哦,就要见到谭静了,我忽然有些紧张,我怕见到谭静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也怕我会抑制不住地涌出泪水。我不敢向前走,好像再走一步,就会被急促的心跳窒息。我连忙回过脸对五星和小金来大喊着,站住,快站住! 五星好不容易喝住了大白狗,奇怪地盯住我问,姐姐,咋站住哩? 小金来也纳闷地瞪圆了眼睛。 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的心情,我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明白,我向村里望去,希望我的目光能够穿透绿树掩映的房屋,看到谭静的身影。在我的想象中,村里这会儿一定很热闹。哦,那些身穿绿军装的战士,有的在给房东挑水,有的正在打扫院子,还有的正在帮着乡亲们推碾子,碾子上铺着刚刚收下的金灿灿的谷子,嗨,那个活泼的女战士不就是谭静吗?我就要见到谭静了!五星,快走!我忍不住拍着扶手大声叫起来。 五星和小金来吆喝着大白狗,又推起木轮椅咕咕噜噜向村里跑去。 村里静静的,如同陶庄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早晨,这儿看不见一个解放军。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抬头看看天,噢,也许天还早,部队还没有吹起床号吧。我庆幸自己这么早赶来了,我要立刻找到谭静的住处,在她的门口静静地等待,让她开门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她该会多么高兴啊!想想我的主意和谭静惊喜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 我呆呆地想着,等回过神儿才发现,我的木轮椅两旁已经围满了村里的孩子,他们好奇地跟着我往前走,一边嘁嘁喳喳地议论着。这一伙啧啧夸赞“驾辕”的大白狗,那一伙研究我怎么坐一个装着四个轱辘的椅子。还有些孩子瞪着憨直的眼睛友好地望着我,他们问,你就是那个会扎针的姐姐不? 我笑着点点头,问他们,谁能告诉我解放军住在哪儿? 他们立刻热情地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姐姐,解放军走咧! 昨夜里就开拔哩。 这会儿呀,早走得远了去啦! 姐姐,你咋不早来呢? 走了?顿时,失望像一片浓云从我的心底涌起,灰蒙蒙地遮住了我的眼睛。 哦,谭静,谭静,你为什么不等我?自从听到你的消息,我的心里再没有片刻安宁,经历了一个思潮起伏的夜晚,我把保存了几年的话语都聚集在舌尖儿上,把期待了那么久的快乐都寄托在这个早晨,而你却像一个美丽的幻影,在我向你伸出手时,你却消失了。谭静,谭静,我不知道此刻我该怎样来形容我的失望,只觉得四周空荡荡的。我真后悔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赶来。 孩子们簇拥着我来到昨晚演出的地方,我长久地看着还未来得及拆掉的舞台,想像着谭静在台上拉手风琴的情景,那轻越悠扬的旋律,那恬静优美的意境像一股看不见的清流…… 姐姐,你看。忽然村里的一个孩子说,那不是郝队长吗?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英武高大的军人正和几个村干部说着话,向这边走来。他的两道剑眉下是一对黑亮有神的眼睛。他大声说,大伙儿别送啦,善后工作要是有问题,我再回来处理。 孩子们告诉我,郝队长就管文艺宣传队,他带来一大伙子兵,他们吹拉弹唱啥都会。 我叫住了郝队长,我问他认不认识谭静,郝队长说,当然认识,谭静是我们宣传队的,他们分队昨天夜里接到紧急任务,天还没亮就走了。 我问郝队长,那你们的宣传队还回来吗? 不,我们从这里去安徽……郝队长说。 两行泪水缓缓淌过了我的面颊,我把过去的事和我昨天夜里的盼望告诉了郝队长,我说,我见不着谭静了…… 五星和三梆子说,那俺方丹姐姐咋办呀?小金来也看懂了大家说的事,脸上的神情很沮丧。 郝队长拍拍我的肩头,对我说,方丹,咱们部队就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许看我的样子太难过,他又说,这样吧,你给谭静写封信,我保证给你带到。 我点点头。 可是写信来不及了,村口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很急地鸣着喇叭召唤郝队长。 郝队长赶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一页说,就写在这儿吧。说着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递给我。那一会儿,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也许我想写的太多太多了,后来我只匆匆地写下了通讯地址,我说,郝队长你一定告诉谭静我来找过她呀…… 秋风吹拂着落叶飘零的树梢,树梢摇动着碧蓝澄澈的天空,阳光里,一行大雁向南飞去,整齐的雁阵罩着一层金光。秋天的田野看去一片赭黄,渐渐地,赭黄的田野里出现了一片春天般的绿色,远远看去如同一排排青春的树林,树林顺着一条田间小路移动着。这是一支野营拉练的队伍正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行进。 谭静背着背包,一手拎着手风琴箱子。她英姿勃勃地走在队伍里,头上是一颗闪闪发光的红星。她的身影有点儿歪斜,她已经这样走了好多天。谭静觉得她的腿已经不听话了,脚上的泡已经破了几层,走起来疼得钻心。汗水顺着她的脸流下来,流到脖子里,汗水也从她的额上流下来,把她的有点儿卷曲的额发浸湿了。她觉得睫毛也雾蒙蒙的。谭静使劲儿擦去汗水,抬头看看,她看见在头顶飞过的大雁。久久地凝望着它们,耳边好像回响起一支熟悉的旋律,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谭静轻轻哼着,不觉有些激动,她得到了方丹的消息。那天,郝队长把方丹的事告诉她的时候,谭静竟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郝队长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尽管他希望谭静能够见到日思夜想的朋友,但是,部队是有纪律的——他们要日夜行军,直至到达目的地。 那天晚上,谭静在一个驻防的小村里刚住下,就趴在桌上给方丹写信,她的手仿佛从没有那么快地写字,她想告诉方丹的太多了。她写道,方丹,你知道我多着急啊!听郝队长说你就住在附近的陶庄,其实,我这几天就住在你的邻村,我们相隔也就是十几里地,可我却不知道你就近在咫尺。我没能去看你,我真说不出心里有多遗憾!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怎么想个办法,或是找个借口来看你。如果不是部队纪律严明,我真想偷偷跑到你的身边,哪怕只看你一眼呢。我甚至希望突然发生点什么意外的事儿能把我留下,好让我们重逢。 谭静回想着,这几年,她随着部队到处迁移,双脚走过了多少地方,她的眼睛接受了多少新鲜的印象啊。可是,在她的心底深处却忘不了红色楼房下那个永远敞开的窗口。 自从离开那里,她总感到那个窗口有一双热切期待的眼睛在望着她。她能想象几年前她去考试的时候,方丹一定在那个窗口盼了很久,她一定不停地唱过,失望地哭过。那天晚上她没敢去安慰方丹,因为她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自己。谭静只觉得她们是不幸的,她不懂为什么她们这些孩子要承担父母的罪名。为此她们失去了追求的权利。面对那一切,她下了决心,抗争到底。不仅仅是为自己,还要为很多受到不公平对待的女孩子争口气! 她走了,先是藏在那支部队宣传队的一辆卡车上,经过几天的颠簸,她不知道已经离家多远了。她跳下车,又固执地跟着部队往前走,一千次一万次地恳求郝队长把她收下。 人们也许很难想象,当一支部队拽着野草和藤萝往山上攀登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从山坡上滚下来。她爬起来,抹着眼泪又去追赶队伍。前面的战士看着她摔得流血的胳膊和膝盖,一再同情地劝她,小姑娘,回去吧。郝队长也一次次地劝说她。不!谭静执拗地摇摇头,又跟上去。 当那支部队趟着冰河艰难前进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用冻裂了的手拄着棍儿,在冰水里冻得瑟瑟发抖,可她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大家看着她红肿溃烂的双手和双脚,又一次劝她,回去吧。不!谭静更加坚定地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谭静已经记不清那些天她吃了多少苦。就连她的同学刘援朝也被她感动了,那一次刘援朝很顺利地就考进了宣传队,他在这里吹笛子。一路上,刘援朝也好多次找首长,请他们收下谭静。 清冷的星夜,谭静曾多少次地想起那群静卧在琴盖下的雪白的鸽子和黑色的燕子啊!她的手不由得抬起来,她真想把它们唤醒,让它们奏出那支《秋天的树林》。有时她仿佛看见方丹靠在琴旁轻轻跟着琴声歌唱,她在心里对她说,方丹,我不能回去,为了让我们的梦变成真的,我不能回去! 当冰雪融化的时候,温暖的春风把她的衣裳吹绿了,美丽的梦啊,终于变成了一颗火红的星星缀上了她的军帽……那一会儿谭静多想把这一切告诉方丹呀! 她曾给方丹写信,她的信被退回来,她一次次地看着信封上的那行无情的字,眼泪流下来——查无此人! 谭静写信问妈妈,妈妈告诉她,方丹一家去了一个偏远的农村,她不知道方丹的地址。妈妈还告诉她,维娜也搬家了。谭静想,维娜就是不搬家,她也不愿给她写信——叛徒! 她更加想念方丹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次竟在这遥远的小村庄听到了方丹的消息,在郝队长的讲述中,谭静好像看见方丹坐在木轮椅里,孩子们推她奔跑在绿色的大地上,她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伸出热情的双手。嗨,方丹,我的好朋友,我真为你高兴啊!谭静从心里说。 谭静不禁又想起那时方丹常问她,外面的一切真是那么美吗?谭静真想告诉方丹,走出了那座红色的楼房,外面是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啊。 战士们又唱起了激昂的歌,谭静振奋了一下精神,紧跑几步追上战友,就要离开山东的地界了。她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阳光下那一片金黄的大平原,被风吹起的草叶在空中翻飞着,像一群金色的蝴蝶,谭静觉得眼睛被晃得迷迷离离,她真希望它们是蝴蝶,是一群会说话的精灵,她要让它们把心里的话捎给方丹。她要说,方丹,请不要为我们的再一次离别而失望难过。我们就像生活海洋里的两朵浪花,总有一天还会重聚在一起,我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我们相逢在同一个舞台上,台前堆满鲜花,身后站满朋友。我们要尽情地歌唱,唱那支《远飞的大雁》,还有《忠实的朋友》……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开始写小说,在没有动笔之前,我曾想,我将会写什么,我会写谁。这么想的时候心里不免有点怅然,甚至有点空洞的感觉。而当我拿起笔来,伏在雪白的稿纸上,却忽然觉得自己的笔停不下来了,如同电影在倒片,过去的一切又重现在眼前,那是退了色的旧电影,是棕色的,遥远的。我在想,生活本身就是充满戏剧性的,处处都有人物的冲突,巧合等等。我有时怀疑自己是否正处在哪一幕剧中,我担任着什么角色?我走进的是一个正剧还是悲剧呢?不管是什么,我已是剧中人,哭了,笑了,爱了,恨了,这个角色的内心很复杂。我被一幕幕剧情牵动着,我惊奇地发现,有些事仿佛都曾出现在我的印象之中,那些印象究竟来自何处,我却无法说清。事情过去了很久,我还在回想它的真实性,我尽力让它和虚幻的印象分离开,把我还原给现实世界,让自己知道这一切不是戏剧。可现实却太像戏剧一般:谭静来了,她真的来到我身边,可她又走了。这不像剧中的安排吗?紧接着是沉重的一幕:谭静走了没几天,我收到了维娜的来信,维娜告诉我,燕宁已经不是过去的燕宁了,燕宁回来了,因为……维娜说尽管维嘉不让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我还是忍不住拿起笔。她说,方丹,我知道你会感到难过,而我却无法掩埋这个坏消息…… 我说不出那一刻的震惊。在此之前,我曾多少次想起燕宁。我承认,我曾经恨过燕宁,甚至再也不想见到她。有一段时间,我不去想她,就像忘掉一块已经愈合的伤疤。时间和距离也许能使人忘却疼痛,可疤痕却永远凝结在那里了。刚来陶庄的那个夏天,我每天都去场院里给孩子们过草,等待他们回来的时候,望着远处正在落下的夕阳和暮色中的田野,我总是想念往日的朋友,谭静,维娜……我甚至常常想起燕宁。有时,我看见她那对弯月似的眼睛对我笑了,有时,我看见她拿着一束花站在我面前……那一会儿,我曾想,假如有一天燕宁从这乡间的小路上走来,我一定会向她伸出手,用我的微笑去融化隔在我们之间的寒冰。这不是我原谅了燕宁,而是我懂了,过去的友谊是多么珍贵…… 正像风暴袭来,会掀起巨浪,移动沙丘,折断大树,让世界变得面目全非,那场灰色风暴的威力远远不是任何真正的风暴所能相比的。理想,友谊,爱情,这些梦幻般的词句,这些曾经让我们心潮激荡,脸上泛起红晕的字眼,突然间像浮云一样被狂风吹散了,有的人被驱赶到生活的边缘,忍受着心灵的摧残,那些豪情万丈,急流勇进的人,也在无法捉摸的巨浪和旋涡的冲击下,灵魂破碎……那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在那样的狂风暴雨中,哪一片绿叶不曾遭受它的撕扯呢? 一天,朋友们带我到中国美术馆看一个美术展览会。我转着轮椅在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缓缓地走走停停,细细地观赏着一件件艺术品。忽然,我的目光被远处的一座白色雕塑吸引了,我很难说清我为什么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仿佛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一道闪电般的震颤,如同一只山雕猛地冲出铁笼……我几乎是径直冲到那座雕塑前的,轮椅飞快地转动着,在光滑的地面上产生了惯性,我差一点撞到围着雕塑的护栏上。周围的人们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而我却用更惊异的目光看着那座雕塑——那是一群少女的雕像,四个少女的半身雕像,她们裸露着丰满的、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胸脯,美丽而纯净。她们有的彼此凝望,有的在微笑,有的低垂着睫毛,一副羞涩的表情。她们的纯真让人感受到温暖和友爱的气息,感受到一种美的传递……这是我熟悉的气息,我想起从窗外倾洒进来的蓝色月光,哦,蓝色月光下的我们……我为这座雕塑作品激动着,还有……还有这座雕塑作者的名字:罗维娜! 维娜已经远在法国,她在巴黎的一所大学学习雕塑,那座雕塑是维娜出国前的作品。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欣赏它,可我知道这件作品倾注了维娜多么深挚的情感,友谊,爱情,憧憬…… 我久久停留在那座雕塑前,想起来陶庄后维娜给我的第一封信,维娜说,生活已经把我改变了,也改变了很多人。方丹,我曾多少次地想,也许你会因为黎江的事恨我一辈子,我想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在你离开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过去的一切是多么宝贵,然而生活再也不会还原了…… 维娜写道,方丹,你绝对想象不出,我是怎样度过那个冬天的。当我知道黎明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几乎瘫坐在地上了。维嘉告诉我时,黎明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那些天,我的精神颓丧到了极点,我怎么也不相信黎明死了。我们曾经在燕宁的导演下牺牲过一次,可那是悲壮的,而黎明呢,他的死却是那样悲惨,他竟是那样离去的……有一天,下着雨,我独自又到艺术学院去了。在雕塑室里,我看见黎明的作品还伫立在那里,没有人到那间堆着泥块的屋里去,它成了一座被人们遗忘的雕像。我对你说过,那是一座少女的雕像,没有完成的雕像,她将永远是残缺的……我忘了在她面前站了多久,那个少女比我前一次看到时的表情又丰富了,她的眼睛眺望着远方,双唇微微开启着,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后来的好多天,那座雕像总是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真正地学习雕塑,我要让我的作品说出她想说的一切,我现在有时仿佛还在一个噩梦之中,我不知道做什么,怎么做…… 我给维娜写信说,过去生活改变了我们,现在是我们改变生活的时候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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