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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谭静把情感倾注在十个手指上,让它们去表达她的畅想,她有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坐在身旁的方丹,她听得多入迷啊!
  家里这架半旧的钢琴是谭静最心爱的伙伴儿,平时它靠在墙边,像一只神秘的宝箱闪着紫红色的亮光。琴盖下静静地伏着一群洁白的鸽子,鸽群里混进了一些黑色的燕子。每当谭静那修长灵活的手指从它们身上轻轻抚过,它们就会发出一片欢悦的合鸣,而且不同的指法就会出现不同的变幻,高音像丁冬的山泉,清脆地在山阶上跌宕,低音如浑厚的河流,轰鸣着发出巨浪翻卷的喧嚣。谭静最喜欢轻轻弹出一串琶音,听着震颤的琴声由强变弱,缓缓消失,她仿佛看到一只追赶队伍的大雁正在匆匆奔向遥远的晚霞,追寻着晚霞一样多彩的梦。
  谭静正是爱做梦的年龄,常常做些很美的梦,梦见舞台上紫红色的帷幕徐徐拉开,她坐在钢琴前,双手在光亮如水的琴键上活泼跳动,于是,欢快的乐曲飞遍了剧场的每一个角落,引来人们由衷的赞叹和热烈的掌声。而让她的梦有了真实寄托的,却是在认识方丹以后。过去她从未想到,自己会认识个整天被锁在屋里的病女孩儿,方丹那破碎的歌声总是在她的耳畔萦绕,从此,她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一放学就不由自主地来到方丹的床前,她忘不了方丹听说她会弹钢琴时那种惊奇和向往的神情。知道自己的琴声能给方丹带来快乐,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大的欣慰。她常常把方丹背到自己屋里,让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听她弹琴。每当她打开琴盖,双手触键奏出第一声和弦,方丹苍白的脸上就会立刻泛起兴奋的红潮。随着她富有表情的弹奏,方丹慢慢沉浸在美妙的琴声里。
  这是谭静为方丹谱写的钢琴曲,活泼流畅的旋律仿佛展现出一幅动人的画面:
  
  秋天的树林,
  风在沙沙地响,
  金色的叶片闪闪发光,
  一片片缓缓飘落,
  如同金色的蝴蝶翩翩飞舞。
  落满树叶的一条路,
  跑来一个快乐的女孩儿。
  风把她的长发向后飘起,
  女孩儿一边跑一边笑。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天上飞过一群欢唱的小鸟,
  女孩儿大笑着追它们,
  和它们赛跑。
  女孩儿不停地跑,
  追着小鸟,追着小鸟的欢唱。
  女孩儿的笑声穿透了阳光的迷蒙,
  她不顾一切地跑,
  河水喧哗着,
  世界开满了花,
  女孩儿永远不停地奔跑,奔跑……

  谭静的双手离开琴键,让那袅袅的余音在屋里环绕着。
  忽然,她听见方丹耳语似的问她,谭静,一切真的像你的琴声那么美吗?
  谭静从琴凳上直跳起来,满脸惊诧地望着方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方丹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她又问,谭静,一切真的那么美吗?
  嗨,方丹,方丹……谭静激动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所有的一切……谭静不知不觉地回答。
  方丹梦呓般地感叹着,又请求着,谭静,再弹一遍,再弹一遍吧……
  谭静的双手不知不觉又落到琴键上,她一再地重复弹奏着这支琴曲,心里感受到强烈的震动。面对方丹向往的眼睛,她忽然从这支琴曲中发现了一些全新的意义。此刻,她不再是机械地按下琴键,不再是弹奏一支琴曲,而是在随着优美的旋律将那一切都带到方丹身边。她看着方丹的眼睛,仿佛觉得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了眼前的一切,看到了那片美丽的景色。那双漆黑的眸子里,越来越强烈地映射出快乐的光芒。
  谭静的心在颤抖,她突然深切地懂得了方丹的孤独。每天清晨,当她们迎着阳光欢快地蹦跳着奔向学校的时候,方丹却孤零零地坐在或躺在一片寂静之中,周围的一切永远沉默地固定着。每天早晨,太阳悄无声息地把光影投射到不会说话的白墙上,缓缓移动着,到了傍晚,又不声不响地离去。窗外的小鸟总是唱着一支单调的歌,屋门也总是冷酷地板着面孔。在这种生活里,期待也会变得疲惫。
  谭静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变得柔和了,她仿佛在一笔笔为方丹想象中的世界增添着色彩,使它变得更加美丽。她要让这琴声不断回旋在方丹身旁,给她快乐。放学后,谭静坐在琴凳上的时间更久了,她觉得自己弹琴的意义加深了,因为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像她一样热爱音乐的女孩子,她像一片干涸的土地汲取甘霖那样,倾听着钢琴的旋律,进入无限遐想的天地。
  谭静看到方丹闪亮的眼睛正在凝视着她,与她共同领略着琴曲所表达的深切的感情,这一刻,她觉得,世界只属于她和方丹两个人……
   
8

  谭静放了学,哼着歌跑回家,来到楼门口,正要上台阶,冷不防从门里闪电般蹿出一个人,冲着她的耳朵清脆地大叫了一声,谭静!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把她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她的眼前倏地一亮,禁不住高兴地大叫起来,嗨,和平,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许和平背着鼓鼓囊囊的花书包,笑眯眯地站在谭静面前,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彩。她很满意谭静这副吃惊的表情,她所期待的就是谭静这种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意外的惊喜。她亲热地搂住谭静的肩膀,把存了一肚子的话滔滔不绝地倾倒出来,谭静,你没想到我今天回来吧?我呀,早就着急了……
  谭静看着和平赞叹说,嗨,你的裙子真漂亮!
  真的?和平扯了扯镶纱边的白色连衣裙。
  当然。谭静说,什么时候学校再开联欢会你就穿这件裙子。
  好吧。和平兴冲冲地对她说,谭静,我这次在上海跟我姑姑学了几套芭蕾组合。坐在火车上,我心里就想着一件事,回来以后一定先跳给你看……
  谭静看着和平,忽然有点走神儿,她想起了方丹,现在每天放了学去看方丹已经成了习惯,竟不知不觉忽略了以往生活中的某些事情,以至于当和平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都感到惊讶。她惭愧地发现,自己差点儿把这个往日最要好的朋友忘了。
  和平还在说,谭静你知道,考试的那天我心里多紧张啊,我那会儿就想,要是你在我身边多好,我已经习惯听你给我数拍子了,啊,不过,我还是跳得很好,没出一点儿岔子,我当时就觉得初试没问题,怎么样,一下就通过了……和平说着,两手合握在胸前,她快乐地笑着,几乎跳起来,好像刚知道初试结果一样。
  谭静说,和平,你知道我也有好多事想告诉你呢,其中有一件最重要……
  哦,什么,什么,快说……和平很新奇地看着谭静。
  谭静的语气变得兴奋起来,和平,你知道吗?你刚去上海,咱们楼上就搬来一个女孩子,她叫方丹,跟咱们差不多大,她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又多了一个朋友,不知道会多高兴呢!走,我带你去看看她。说着,她拉起和平的手就想跑。
  和平愣住了,眼睛里满是疑惑,脸上的热情一下冷却下来。这就是她所期待的重逢吗?从上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谭静。这次去考舞蹈学校,有多少新鲜事啊!再说姑姑还送给她一双漂亮的芭蕾舞鞋,这一切她都想让谭静第一个知道,让她和自己一起分享快乐。没想到谭静却给她泼冷水,搬出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子插在她们中间,让人扫兴……和平使劲儿抽出自己的手,一扭身子背着谭静,嘟起嘴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脸的不高兴。
  谭静对这突然的变化感到奇怪,她转到和平面前,看着她的脸问,哎,许和平,你干吗?怎么一下子就不高兴啦?
  和平抬起眼睛看一眼谭静,发现她那么真诚地望着自己,不禁觉得自己好笑。和谭静分别那么久,几乎天天都在想她,为什么刚见面就闹别扭呢?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谭静,我跟你闹着玩儿呢。走吧,你先去我家看看我的舞鞋吧,我……
  你呀,真是的。谭静松了一口气,又说,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呢。她又拉起和平的手,走,我还是先带你去看看新朋友吧。
  新朋友,新朋友,怪不得你……和平气咻咻地打了个转,她不愿再听谭静说话了,更不愿陪谭静去看什么新朋友。从一见面,谭静就抢着为她介绍方丹,根本不想听她说什么,也不想看她的舞鞋。过去……过去,她想起过去,每次暑假或寒假她去上海的姑姑家,谭静都盼她快回来,谭静给她写信,给她写好几封信。告诉她几个要好的同学的事,有时还把她正在练习的琴曲抄一段给她,让她先睹为快……可这次呢?和平想起,这次她去上海考试很少收到谭静的信,不,她就收到谭静的一封信。那时她并没有在意,她想谭静或许太忙,别的同学放学后就是写写作业,可谭静还要练琴,谭静很勤奋,往钢琴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对了,她还想起就在那封信里,谭静也说到了叫方丹的女孩子……方丹,方丹,刚搬来几天就和谭静好成一个人了。要知道,她和谭静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同班,中学也在一个班,谁不知道她们要好得形影不离呢?这次要不是想念谭静,说不定她还不这么着急回来呢。考完试她都没有在上海玩儿一天,就催着妈妈带她回来了。想到这里,和平噘起嘴巴,猛一转身,一个人上楼回家了。
  谭静愣住了,她不知道和平怎么了,过去她从不这样,尽管和平有时候也跟她耍点小脾气,可谭静不在乎,她太了解和平了,每次和平不高兴,还不等谭静说好话,她就会自己来找谭静。说实话,谭静从不想跟和平闹别扭,她对和平有一种同情感。她还记得,小学一年级时,去和平家玩儿,她看见一个五斗橱上摆着一个黑边镜框,镜框里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和平说那是她的爸爸,他已经离开她和妈妈好几年了……谭静那一会儿简直说不出自己有多么难过,看着泪流满面的和平,她说她要一辈子做她的好朋友,一辈子……谭静那时只懂得一辈子很长,就是到老。从那天起,她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也就在那一年,她开始学钢琴,和平开始学舞蹈。放学后她有时为和平弹琴伴奏,和平练习舞蹈组合。她们是那么友爱,那么协调。班里的同学都羡慕她们,也有嫉妒她们的。可很少有人知道谭静对和平的那份深深的同情。她不想让和平不高兴,可她却是真生气的样子。谭静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唉,许和平哪儿都好,就是爱耍小脾气……
  维娜跑进大院子,远远就看见谭静呆呆地站在楼门洞里,一动也不动。她连忙跑过来问,谭静,你站在这里干吗?
  谭静耷拉下脑袋嘟哝着,和平回来了……
  真的?维娜惊喜地叫起来,可看看谭静沮丧的表情,又有点不解,哎,谭静,和平回来了,你怎么不高兴啊?
  谭静满脸委屈地说,和平不知道为什么生我的气了。
  那你怎么啦?
  我没怎么。谭静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维娜想了想说,谭静,我去找和平问问。说着,她朝楼上跑去。
  和平正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听见笃笃的敲门声,一下跳起来,刚想去开门,却又站住了。心想,准是谭静,不理她!和平噘着嘴,又坐到床边,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谭静毕竟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干吗一回来就跟她闹别扭呢?她拉开屋门,眼前一亮,是你呀,维娜。和平叫起来。
  维娜扑进来,拉起和平的手转了一个圈儿,上下打量着她,笑盈盈地问,和平,谭静告诉我你回来了。你考得好吗?
  维娜,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已经通过初试了。
  啊,太好了,我真为你高兴,和平,我知道就没问题,这些天咱们班里很多女生都说,许和平将来一定是芭蕾舞明星呢。
  和平甜甜地笑了,还有点儿掩饰不住的骄傲。她在想,谭静有了新朋友,可她还有维娜,维娜也是她最要好的同学,她还可以给维娜看舞鞋,让维娜看她跳舞啊。她这样想着,又快乐起来。她说,维娜,我学了一些芭蕾组合动作,你等着,我换上舞鞋跳给你看。和平说着,就去翻书包。维娜却拉住她,和平,我去叫谭静,还有我看看燕宁回来没有,我把她们都叫来,大家一起看你跳舞多好。
  和平兴致勃勃的脸立刻又沉下来,她一噘嘴说,谭静根本不想看我跳舞,她急着去看新朋友,早把我扔到脑后了。
  不会的。维娜笑了,和平,我正要告诉你方丹的事,认识她,你会很高兴的。走吧,我带你去看她。
  又是方丹!和平嘴巴噘得更高了,她一扭头,坐在床边,不着维娜了。
  维娜跟过来问,和平,你怎么了?
  和平说,我没怎么,我倒是想知道你们怎么了,我又不认识方丹,为什么非要去看她?你们为什么不让她来看我?
  和平,你不该这样说……维娜愕然地望着和平,被她这突发的怒气惊呆了。
  和平见维娜神情不对,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却还不甘心地小声咕哝着,我不该这么说,又该怎么说?反正我没有方丹好……
  维娜激动地问,和平,你就是不该这样说,谭静没告诉你方丹的腿瘫痪了吗?
  什么?和平吃惊地跳起来,一把拉住了维娜的胳膊,忽然瞪大眼睛,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好像记起什么似的,可接着她又轻轻摇摇头。
  维娜没注意和平的神情。她接着说,和平,方丹每天被锁在家里,她需要友谊,需要我们大家。在认识方丹之前,我觉得友谊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我们大家谁没有好朋友呢?可是,认识方丹以后,我才觉得友谊是很值得珍惜的……
  和平觉得脸上发烧,不由低下头,不敢抬眼看维娜,她的嗓音也低下去,维娜,我……我不知道……谭静没有告诉我这些……要是……要是我知道是这样……
  维娜说,和平,这不怪你,方丹也在盼你回来呢,我们常常跟方丹说起你,说你会跳舞,方丹听了,就更想早点见到你了。和平,我相信,你一定会像我们一样跟方丹做好朋友的。
  和平的悔意更深了,她有点儿恨自己,从心里觉得对不起谭静。维娜,我……我该怎么办呢?她讷讷地问。维娜拉起和平的手说,和平,你不是学了新的舞蹈吗?咱们现在就去方丹家,快去跳舞吧,我都要等不及了。和平的情绪被维娜鼓动着,又高涨起来,她回身抓起书包,拽着维娜说,维娜,咱们先去找谭静吧。
  维娜牵着和平的手,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去。
  几个女孩子来到方丹的门口。推开屋门,谭静高声叫着,方丹,看,我又给你带来一个新朋友!
  和平走一进门,看见窗边坐着一个女孩子,她的胸前柔软地垂着两根辫子,有点苍白的脸上眨着一对好看的眼睛。和平看见那双眼睛,她的心猛地一跳,她觉得自己在哪里曾经看到过这双眼睛……在哪里呢?她更仔细地打量着方丹,哦,她想起学校的绿色铁栏,那里经常有个女孩子坐在铁栏外的石阶上,两手紧紧抓着铁栏向里张望,那对充满渴望的眼睛深深打动过她的心。和平仿佛听见自己在问,你为什么不来上学?女孩子说,我不能……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和平一连串地追问。当知道她是一个病孩子时,和平心里顿时涌起无限同情。那天,和平隔着铁栏安慰她,还把自己心爱的《格林童话》送给她了……啊,是她,是她,和平飞快地扑过去,窗边的女孩子也向她伸出了双手,她们不约而同地叫起来,是你,怎么是你呀?
  这情景把维娜、谭静全都看呆了。
  方丹拿出《格林童话》,给维娜和谭静讲了在学校遇见和平的事。她说,你们看,和平早就是我的朋友了。维娜、谭静都被感动了,她们以崭新的目光望着和平。谭静说,嗨,许和平,没想到你做了好事还保密呢!维娜说,和平助人为乐,老师应该表扬。和平赶快摆手,不,不,这有什么啊。说着弯腰换上舞鞋,慢慢立起足尖,在大家的注视中,她轻轻哼着舞曲,双臂像天鹅展翅般轻柔地举过头顶。她缓缓地移动双脚,仿佛一只洁白的天鹅在碧绿的湖水中轻抖着羽毛,欣赏着自己倒映在水面的美丽身影。一个旋转,湖水里泛起了一片波动的光环……
  和平不停地旋转起来,汗珠开始顺着她的腮边滴落,但她还是不停地旋转、旋转。每当她的眼睛掠过方丹,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坐在绿色铁栏外面的女孩子。她忘不了这双充满渴望的眼睛,于是,她就向这双眼睛露出了真诚的微笑。她继续旋转着,看到方丹眼睛里的羡慕和赞赏,她就更加认真地旋转起来。她希望她的舞蹈能给方丹带来快乐,也希望能让谭静和维娜原谅她刚才的任性。
  和平跳得多美啊!方丹从心底里发出一声赞叹。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这个在飘舞的女孩子,那天她也穿着洁白的衣裙,沿着学校绿色的铁栏向她走来,在丁香花丛中走来,手里拿着一本彩色封面的书。方丹笑了,以满含深挚友爱的微笑回报和平,重逢的喜悦像一条温暖的小河荡漾在她们心间。
  舞曲结束了,和平仍在伫立着,仿佛还沉浸在天鹅的梦里。一颗喜悦的泪珠从眼角悄悄滚落下来。
  和平,太棒啦!谭静第一个拍着手叫了起来。
  和平,你跳得真好!
  和平真了不起!
  不行,不行。和平说,我还差得远呢!说着,她坐在方丹身边,擦汗的手在脸上晃来晃去,遮掩着羞涩和几分得意。
  方丹的眼睛牢牢地盯在和平的脚上,她被那双漂亮的芭蕾舞鞋吸引住了。鞋面上,雪亮的缎子闪着银白色的光,使和平那双灵活的脚显得轻盈秀美。她不由自主地赞叹着,和平,你的舞鞋真好看!
  是吗?这双鞋是姑姑送给我的。和平弯腰解着鞋带,略带夸耀地说。
  我试试好看吗?谭静抢着夺过和平刚刚脱下的舞鞋,套在脚上比了比,就大叫起来,哎呀,不行,不行,我的脚太大了!
  维娜也很感兴趣地凑过来,从谭静手里接过舞鞋,穿了穿。啊,我的脚也穿不进去。她十分遗憾地说着,又把鞋递给和平。
  嗨,方丹,你也试试吧。谭静热心地说。
  方丹使劲儿拽住盖腿的毯子,说,不,不,我不……
  和平热情地把舞鞋捧到方丹面前,真诚地说,方丹,没关系,试试吧。
  方丹迟疑地接过舞鞋,掀开毯子,套在脚上。
  啊,你们看,正合适!维娜说。
  和平也说,你们看,这双鞋就像为方丹做的一样!方丹,你看你穿上舞鞋多漂亮啊!
  方丹不敢去看自己的脚,她知道那双脚早已经变形了,但是在大家的赞叹中,她又忍不住把目光悄悄移到脚上去,她发现那双银白色的舞鞋使她的脚显示出一种奇妙的变化,看,它们不是像和平跳舞时那样足尖挺直吗?那绷紧的肌肉不是同样显示出坚韧和力量吗?我也有一双会跳舞的脚啊!她多么快乐啊!她渴望像和平那样站起来,立起足尖飞快地旋转。她不由得抬腿就要下床,可是她突然感觉到眼前这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因为它们完全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伸屈。她那颗刚才还发热的心一下就冰冷了。她低下头,脸涨红了。
  方丹,你怎么了?和平赶忙问。
  女孩子们都不安地围拢过来。
  我……我不能跳舞……我跟你们不一样,也许永远……方丹说。
  维娜说,方丹,别说永远,你的病也许很快就会好的。
  和平说,真的,方丹,现在很多病都能治好……
  谭静说,你们都别说这些了,维娜,和平,你就不会说点儿别的吗?
  对了,方丹。维娜突然说,想起来了,我哥哥说过,将来医学发达了,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就连谁不小心掉了脑袋,都能换一个呢。
  女孩子们笑了。
  谭静说,维娜,你哥哥真会吹牛,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事啊?
  不是吹牛!维娜着急地分辩说,这是我哥哥在一本书里看到的。
  真有这样的书吗?方丹抬起眼睛,好奇而又满怀希望地问。
  维娜歪着头想了想,十分肯定地说,有,方丹,我一定找来给你看看。
   
9

  我还没有见过维嘉就很羡慕他了,维娜每次说起她的哥哥都显出骄傲的砷情。维嘉上小学的时候,曾作为小学生代表访问过苏联,去过克里姆林宫,去过红场,还瞻仰过列宁墓。这是维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读中学后,他的俄语课一直学得特别好。让维娜骄傲的还有维嘉那种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精神头儿,他对什么事都充满了热情和想象力。我很想马上就见到维嘉,我想让他给我找来那本能换脑袋的书,可维娜说维嘉他们班下乡帮农民干活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维娜怕我着急,每天都给我送来一摞她从维嘉的书堆里翻出来的书,我把那些书翻来找去,就想找到能换脑袋的书,可维嘉的书很多是诗集和小说。维娜又找来一些她爸爸的书,那都是和人有关系的书,比如《人是机器》、《人和国家》、《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等等,维娜说,凡是写到人的书她都找来了,可我觉得读这些书很难,我也没能在那些书里找到换脑袋的事。我有些失望了,维娜说,方丹,别灰心,我家里还有很多书,我们还可以再找,而且,维嘉就要回来了……
  那天下午,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我听见有人顺着楼梯咚咚咚地直冲下来,还听到维娜笑着,又发出尖叫,有个男孩子大声叫着,维娜,你给我站住。维娜发出更尖锐的叫声,从楼上冲下来。我正奇怪,屋门嗵的一声被撞开了。维娜像一股急风似的猛冲进来,她双手托着一大摞书,那些书摞得很高,最上面的一本正好抵着她的下巴颌。
  维娜,你干吗?我问。
  嘘——,维娜慌忙发出一声警告,顾不得说话,倏地一闪身,像条鱼似的溜到门后藏起来。
  这时,楼上的脚步声已经追下来,男孩子的声音急切地喊着,维娜!维娜!脚步在楼梯口停了一下,向这边走过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他高高的个子,穿一件深蓝色的灯芯绒外套。他多么有趣啊!这是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发出的感慨。我新奇地盯着他,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眨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他的头发也是褐色的,并且毛蓬蓬地有点儿卷曲……这时就听见他问,喂,维娜是不是跑到这儿来了?
  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看看躲在门后的维娜,她正在冲我挤眼睛,我连忙摇摇头,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
  没有?他不相信地往前迈了一步,目光狡黠地盯着我的眼睛,真的没有吗?我明明听见她朝这儿跑了,我敢肯定她进了这间屋子。
  我又看看维娜,怎么办?我用自己的眼睛跟她说话。
  维娜很快地摇摇头,这下,那一大摞书猛地从她胸前倒下来,哗啦一声全撒在地上,最上面的那本一直跌到了屋子中央。维娜吓得大声尖叫着,转身就逃,却被拦在门口的少年敏捷地一把抓住了。好啊,这下你可跑不了啦!他气咻咻地叫着,举起了拳头。维娜叫喊着,使劲儿挣脱了他的手,飞快地跑到我床边,躲在我身后,那少年追过来,嘴里不停地嚷着,哈,怪不得我的书少了这么多,我一猜就是你偷走了,没猜错吧?这回我可饶不了你!说着,他又向维娜举起了拳头。
  我急忙伸出胳膊护着维娜,着急地说,别,别打维娜……
  我就要打,她偷我的书,还把我的书摔得乱七八糟,今天我非得教训教训她,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了。说着,他推开我的胳膊就要去捉维娜,我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回头喊着,维娜,快跑!
  维娜灵敏地一闪,转身往外跑,那少年急了,使劲儿一甩胳膊,就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被一阵旋风卷起来似的,轻轻一悠,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少年顿时愣住了,已经跑到门口的维娜也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脸的惊惶。
  屋里一时静极了。过了一会儿,维娜才大叫着扑到我跟前,着急地问,方丹,你摔疼了吧?啊,你的胳膊流血了……都怪我,都怪我哥哥……她怒不可遏地冲到那少年面前,你赔,你赔,都是你的事,都怪你!她握起拳头,拼命捶打他的脊背,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鼓槌儿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刚才的那股威风一下不翼而飞了。直到维娜停住手,他才像猛地醒悟了似的,赶忙过来,弯下腰,把一只手伸给我,脸上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你不要紧吧,来,我扶你起来……说着,他拉起我的手。
  维娜却猛地推开他,怒气冲冲地对他嚷着,起来?方丹要是能站起来就好了!
  他瞪大眼睛看看我,语气担忧地问,你摔坏哪儿了吗?我说不,不是……那你……他显出更不安的样子。维娜说,你知道吗?方丹的腿瘫痪了!一听这话,他像突然被火烫了似的,双手紧紧拧绞在一起,明亮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他弯腰轻轻抱起我,就像托着一件瓷器,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床上,然后,退了一步,用疑惑的目光看看我垂在床边的双腿。你真的不能走路吗?我是说……你看上去很好……他抓抓毛蓬蓬的头发,又一次说,对不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帮你去找红药水……
  我说,我有红药水,只是你别怪维娜,她拿你的书是为了我,我想找那本书……
  没等我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去,三把两把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拍了拍灰尘,全都堆到我床上。这些书,你看吧。你还想要什么书尽管告诉我。要是你不生我的气,我会亲自给你送来的。他热情爽快地说。
  我笑了,我说,刚才……刚才我还以为你们真打架呢。
  他眨眨褐色的眼睛,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儿说,这都怪维娜,她拿我的书也不说一声,我马上就要考试了,可是俄语课本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维娜把我的书翻得乱七八糟,我怎么能不着急呢?哈,你看,在这儿。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俄语》课本,在维娜眼前晃晃,维娜脸一红,偷偷笑着把脸扭到一边去了。他友爱地向我伸出右手说,好吧,我们就算认识了。我叫维嘉,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握住他的手。
  维嘉看看我的四周,我的桌上和床上除了书本,就是一盒蜡笔。维嘉问,你平时就自己学习吗?
  我点点头。
  这也是自己学吗?他翻开一本代数。
  我说,是,我只能自己学习。
  维嘉说,我不怎么喜欢代数,在学校这门功课最差……
  我说,可我喜欢,我喜欢解题,有时候一道题做好多遍,等做对了,才发现不知不觉过了好长时间,那会儿我忘了自己,忘了所有的烦恼,也忘了自己是一个人在家,我总觉得奇怪,数学会有那么多的变化,想办法学会就是我的快乐,学不会的时候我就……
  维嘉问,方丹,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我说,维嘉,我已经看了你的好几本书了。
  维嘉忽然说,方丹,你等着。说完就跑上楼去。
  维娜一边帮我往摔破的胳膊上涂着红药水,一边说,维嘉真的吓坏了,我们要让他赔。我忍不住笑了。维娜又说,方丹,我哥哥其实很好,就是有时候爱和我吵架,啊,不,也许是我愿意跟他吵架,你知道,人家说哥哥和妹妹总爱打架,姐姐和妹妹就不打架,不过,我还是愿意有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要是有哥哥,他不怕你跟他打架,就怕你给他耍赖,有时候维嘉越让我做的事,我就越不做,气得他怪叫,又不敢打我……维娜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
  我说,你有哥哥多好啊,可我没有……
  维娜一边收好红药水和棉棒,一边说,方丹,今后让维嘉也当你的哥哥吧。
  维嘉回来了,他两手搬着一个方方的木盒子,木盒上摞着几本书。维嘉把木盒放在桌上,先把书给我,他说,方丹,这是我喜欢的几本福尔摩斯探案故事,你保证也喜欢……维娜抢过来说,方丹,维嘉会讲很多福尔摩斯的故事,什么血字啊,巴斯克维尔猎犬啊……可是,不能让他晚上讲,你会吓得睡不着。
  真的?我很想立刻就让维嘉讲一个吓人的故事。
  维嘉却打开了木盒子,原来这是一架老式的手摇留声机。他把一张乌黑光亮的唱片放在转盘上,摇着手柄上紧了发条,又把唱针放在唱片的边缘,唱片转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唱针顺着波纹缓缓地一圈圈向唱片的中心转去,一首又一首好听的歌在屋里回响起来。维嘉说,以后他会经常让我听他的留声机,还说,他会给我找来那本关于换脑袋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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