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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夜雨,洗净了小城,同学们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明朗,满载着高中学生的几辆大客车按时出发了,初升的太阳从小城尽头冒出来,血红。直到车轮滚动了,邓小如才匆匆跑来。乔玉老师一直看着街口,真似望穿秋水。程莹没一丝儿忌讳,连骂两个“死了”。 邓小如喘着气,脸颊似两块红布。“我回家了,妈妈又哭了。”她爬上车,小声对我说,也许她还哭过,留着隐隐的泪痕。 我的心开始黯淡了,有了一朵雨做的云。程莹还在生她的气,嘀咕一句:“眼泪救不了自己。” 邓小如看着程莹,没再说话,她被伤害了。 始终不见沈娟娟的踪影,乔玉老师很着急,车费早交了,车轮不会停下来。她问我:“沈娟娟去了哪儿?”我答不出。邓小如经过程莹那一句刺痛,情绪低落了许多,低声代我回答班主任:“沈娟娟多半不会来了,昨天傍晚,她搭车回了家。她只说,‘叫岑小莺别等我。’我看见她在哭……” 乔玉老师怔了,我和程莹也怔了。程莹有了内疚的神情,但也有些气,她一定在嗔怪沈娟娟鸡肠小肚。车厢里本来笑语不停,此刻静下来了,沈娟娟给不同班级的旅伴带来了沉闷的气氛。 由于期盼邓小如和沈娟娟,小阁楼的女生都没有座位,只能挤挨在引擎的外壳上,加上程莹带的东西多,大包小包的,堆在身上,我俩非常狼狈。 赵小华和马宁看见了,赶忙起立,向程莹和我招手。程莹掉开脸,不理他们。她小声对我说:“别过去,眼皮底下,别出洋相!” 艾建一直在看我,想让座位,又不便说。我明白了,悄悄朝他摆摆手,不料被程莹看见了,她说:“哎,岑小莺,你做什么?”弄得我十分难为情。 邓小如的人缘特好,别班的几个女生把她拉去了。 好像害怕委屈了我们,乔玉老师过来和我们坐在一块儿,同学们内疚了,几个女生挤坐在膝盖上,给我们师生仨让出一排座位。 游山的女孩,好像放飞的鸟儿,新奇,欢悦,视野开阔了许多,心情豁然舒坦,连邓小如也有说有笑了。山道上的游人,忍不住掉头细看这位别有风姿的大舌头小姐。可谁料到,小阁楼的三位女生会在青城后山迷路呢。 同学们一下车,就混入了如潮的游人中间,乔玉老师有点儿慌乱,像放牧鸭群似的,在人群里穿梭,奔走,气喘不息,深怕走失了在学校关得很规矩的弟弟妹妹。程莹说,原来老师到这儿来是受活罪,怪可怜的,怨他们自我紧张,大男娃大女娃了,还怕被山猫衔去?班主任恐怕最不放心燕儿窝的三位,因为我们是纯女性,人数又少,少了许多安全系素。她再三叮嘱。程莹笑着:“乔老师,你放心去吧,全班遗失干净了也轮不到我们。” 事情恰恰就出在茜茜公主身上,她不愿和大队人马拴在一块儿,说被老师们前堵后截地“押解”着,多窝囊呀,连个性都没有了!坚持独辟蹊径,走上了另一条山道。邓小如犹豫。她说:“走吧,路是人走出来的,说不定我们还先到山顶呢!” 与我们同路的游人也有,可是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背特大敞口夹背的山民,程莹不死心,坚持往前。“从原路回去,坐在进山的路口等老师和同学?别人不笑死三个臭丫头才怪?”她说得有道理。没法儿罗,上了贼船,是死是活,都得朝前去,也存在着侥幸心理:山总有个顶,山顶总能汇合,假如我们真的先到山头,岂不美哉! 这其间,在极陡的地方,程莹花了十元钱,像有的游人一样,租了一程滑竿,由两个人抬着,颤悠悠的,特有风味,而她的要求不同:三个女孩轮换坐上去。可我觉得没多大意思,深怕被摇篮似的抛到山涧里,再说,我身为组长,老想到肩负的责任,心理的压力越来越重。 坐滑竿享受的路程极短,程莹嚷:“被坑了!”没有尽头的,弯弯曲曲的山路还得靠两条白嫩的腿,累得靠在树上、石包上,永世不想起来,女孩子的娇气暴露无遗,认命吧!肚子饿极了,民以食为天,坐下吃东西吧,饿死在荒山野岭太不值!多亏程莹买了那么多的食品。 苍山茫茫,我们成了三只离群的孤雁。 我心里特别后悔,恨自己没有主见,由程莹牵着鼻子走,如今三个十六岁的女孩被困在这荒无人迹的深山里,后果不堪设想,我害怕极了。 邓小如的眼睛都湿了。 程莹自嘲说:“我们成了回不了窝的灰鸽儿!”她着急了,却显得很潇洒,说:“谁叫你们跟着我来?别怨天尤人啦,小姐们!准备过原始生活吧,先推选岑小莺为母系社会的第一任部落首领!”她老是气死人的样儿。 我没心思和她胡诌,我真的想哭。 山谷的雨,孩儿的泪,说来就来。没等我们回过神,银白色的雨点已经在头顶敲打,清脆有声,倾刻间,撒下无边的雨同。没法儿,逃,躲,一躲就是几个钟头。 雨网收去,夜幕无情地垂下来了。山像一个个野人,朝我们合揽过来,我们惊骇,焦急,心里快要跳出猴来。这会儿,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当四周寂静,完全被群山捏在手里的时候,我们只好硬着头皮,钻进了一个漆黑的山洞,偎依在一起,心悸得不停地颤抖。 这时候,老师和同学早已回到学校了,可我们三位,躲在这荒山野岭,谁知道会发生什事情?这个山洞成了真正的燕儿窝。程莹常常说追求浪漫,现在彻底浪漫了。山洞里漆黑,山洞外也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很细微的流水声,好像大蛇在轻轻地蠕动爬行。在温馨中长大的娇女娃,哪遇到过这样的艰险,真似原始部落了。没有男孩,全是丫头,果真是母系社会。我有些后悔,假如当初依了程莹,向乔玉老师开口,把艾建要来,那该多好!男孩和女孩在野外呆一夜,一定会有题外的话儿,可他是艾建,不在乎。再说,我们是三个女孩和他在一块儿啊!我相信脚正不怕鞋歪的说法了,它就是坦荡。有一个男孩在身边,不至于这么怕,艾建会使三个女孩心里温暖,也许还是很美好的回忆。此刻真可以说,男孩是女孩的心理依托。 山洞外是陡峭的群山相夹的峡谷,头顶只有一线天,女伴们糊糊涂涂,走到绝境来了。 “唉,真成山顶洞人了!比北京人还原始,连火种都没有!”程莹耐不住寂寞,叹着气,“要是野兽进来了,我们可成祭女了,连送花圈的男孩都没有!” 邓小如求她了:“别说这些了,怕死人罗!” 我没说话,望着山洞外的深谷,远远的,那一抹苍穹已经出现了第一颗星,晶亮。与程莹、邓小如不同,我和岑菲儿原本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冒险也不是第一次了。岑菲儿曾经带着我,悄悄去寻找日夜想念的妈妈,身上仅有的钱买车票用光了,饿着肚子,像流浪儿似的钻进空货厢里睡觉,一夜之间被拉到千里之外,扔在货站上。查车的人发觉我们,捉住两个茫然失措的漂亮小女孩。我们哭了,好心的人们把我们重新塞进货车,由押车人遣送回原地,他们要把我们亲手交给当地的管理部门,岑菲儿拉着我从桥上跳下河,逃了。姐妹俩水淋淋的,在河滩上背过人晒衣裤……那段经历我们没有对谁讲过,收养我们的舅舅并不知我和岑菲儿曾是“野女孩”。那时候,和姐姐冒险,不晓得害怕,今夜呆在山洞里,悸怕得好厉害呵,也许因为是十六岁的大女娃了,懂事了,有了更多的羞涩,更多的成熟。 程莹摇摇我:“岑小莺,你在想什么啊?” 我不吱声。 “想艾建吗!” 我生气了:“想我姐!” 山风刮进洞来了,很冷,一阵寒颤,女伴们的圈儿裹得更紧了,几乎结成一个整体。 山峰撕下的那一片夜空,又缀上了几颗星,和第一颗一道,斜斜地看着我们,深情相望。 一夜的山洞生涯,真把我们苦了,惊,怕,冷,茜茜公主带来的食物被狼吞虎咽吃个精光,剩下的是饥肠辘辘,难受时直吐清水。山夜漫长得让人诅咒,似乎经过了几个世纪。出发的时候,都希望穿得潇洒一点儿——裹得厚厚的,会埋没漂亮女孩的风度,谁能预料到命运不济呆山洞呢!山野里的温度低,秋夜骤冷,大家抱成一团,脸儿贴着脸儿,不知谁流了泪,有咸味的泪珠滚进了我的嘴里。 我怨恨自己,既然乔玉老师把责任交给我,就应该把两个女友带领好,而我,却让她们不要命地蹲山洞。都是十六岁的女孩,按月份计算,我最小,是她们的“小妹”,我多想撇开她们抱着的手,一个人去哭一场!可我把她们搂得紧紧的,好像我有无限的热量,能温暖两个“姐姐”。 邓小如肯定害怕得快没命了,她的胸肚都贴紧我,她那健美的身子在颤抖,我感觉出她的心跳得特别厉害。一滴热泪从敝开的衣领滴进我的胸脯间,这时候,开朗的妙玉肯定满脸泪痕。我说:“邓小如,别怕,我们能回去的!” “我不怕。我妈妈又被气病了,她昨晚在哭,她会好担心呵!” 茜茜公主心里是有气的,我和邓小如并没有责怪过她,但她认为我们把她看成了罪魁祸首,抱着我们的手渐渐松开了。 “程莹!……”我喊。 邓小如也呼喊她,声音发哽。 我说:“程莹,大家呆在一起了,谁都不能打肚皮官司,有难同当……” “我在打肚皮官司吗?” “我没说你,是我不好……”我真诚地自责。邓小如接过话头:“程莹,你真好,如果不是你,今晚黑我们就死定了!” “好了好了,别讽刺我了!我买东西可没想到拉你们来当原始人!算大家都是馋猫,把东西全吃光了。唉,没法罗,捆住肚皮饿吧!” 程莹又把我和邓小如抱紧了,她在我耳边悄声说:“岑小莺,你知道不,快把我吓断气了!” 我说:“快睡吧,闭上眼睛就不怕了!” “我的岑小妹,原来你还有这等阿Q精神,我可没你的本事,我睡不着!” 我不想再理她,真希望睡一会儿。昨晚和她挤在上层铺上,老担心掉下去,因此深夜难眠,她倒是睡得很香很甜,睡觉又不老实,老想压着别人,这会儿我好疲倦呵!刚刚走进梦乡,就听见“狼来了”的呼叫,我似乎拉着岑非儿在逃……被什么一跌,吓醒了,我坐着发呆,还拉着邓小如的手,邓小如浑身打颤。 程莹已经放开手,坐在洞口,戏弄地看着我们。 我明白了,原来是她在瞎咋呼,真叫人又气又恨,哭笑不得,瞌睡也被胡弄得无影无踪。 程莹在笑,笑得很开心,感觉得出,她的笑里有泪珠儿。她说:“你们扔下别人不管自个儿睡去!呼噜扯得好响,我认为你们是属猪的哩!一个人醒着,又怕又烦……” 我睡觉是很文静的,从不打呼噜,也许是邓小如吧。 “岑小莺,我真担心你睡着,规规矩矩的被大灰狼叼跑了!” 女伴们平时讲“大灰狼”,指侮辱残害女孩的流氓。她又说了一次,我正色道:“你不准再胡诌!如果真惹来了,咋办?” “哪有那么巧?要是真的来了,别无选择,拼死斗呗,保住自个儿的纯贞!” 邓小如怕得死死地贴紧我,程莹也不再说,大伙儿重新抱在一起,终于沉沉地酣睡了。这时候,假如跑进老虎之类的凶兽,完全可以心满意足地吃掉三个俏少女。 黑夜终于告辞了,被山峰挤扁的晨曦姗姗来迟,等待着我们醒来。 “啊,天亮了!”我们揉着惺松的眼睛,惊喜地叫起来,程莹忍不住喊一声“万岁”。 “没被大灰狼叼跑,豹子老虎也没来,真是福大命大!”她笑着,开口就叫人皱眉头,我忽然想起她常说的“乌鸦嘴”,但决不能说她,茜茜公主也该是碧玉有瑕。 山雀儿和我们共鸣着,山峰后面会有一颗不褪色的太阳。 “哎呀,大蟒蛇!我们脚下有蟒蛇!”邓小如突然惊呼,一把抱紧了我。 大伙儿拼命往外跑,丧魂落魄,随身带的小玩意儿撒了一地,一个个非常狼狈,呼哧呼哧喘息着,赤着脚站在野草里,闭眼不敢看。可是,过了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邓小如又叫起来:“不是蟒蛇,是大蛤蟆!” 程莹说:“我真想捶你一顿!” “我也受骗了呗。” 虚惊之后,女伴们方才小心翼翼地回洞去捡牙膏、梳子。小圆镜什么的,心仍然怦怦地跳个不停。程莹边捡边说:“刚才闭着眼睛的时候,我不停地念,但愿那蛇是白娘娘或小青,大家都是女的,吃同类可太不人道了!”我和邓小如还没噗哧笑出来,她又风风火火地叫我们快出洞去,远离龌龊。我们跟着她莫名其妙地跑出洞,再快步到小小的山溪旁。站在水边的石头上了,程莹这才说:她看见洞内有烟头,还有一堆大粪,肯定是男人们的,叫大家互相检查,谁沾上了肮脏之物。 草木皆兵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左转右转地交换察看,比海关还仔细,总算大家清白,长长舒了一口气。程莹照样不放心,她说,那些男人肯定在山洞里呆过,睡过,八成大伙儿沾上了那些浊物的污垢气,说不定还有肝炎病毒什么的。越说心里越疑乎了,咋办啊?没法儿罗,跳下山溪中洗吧,顾不得山水冰凉,刷牙把洁白的牙齿都剧痛了。谁知程莹又冒出一句:“听说山水里有蚂蟥,有的才针尖那么细,不知钻进皮肤和嘴里没有?” 邓小如被唬得说不出话,发呆,我也有些害怕,怕又有什么用?豁出去了,我嗔责她:“走吧,别把我们吓死了!干脆别去想,忘掉好啦!” 程莹也没办法,她把一瓶香水掏出来,三个女伴遍身地洒,这才基本上安下心来。 此时此刻,我们这三只折腾了一夜的孤雁,望着初醒的群山,忧愁又涌上心头。程莹说:“别怨谁啦,在深山里当大熊猫‘吧!” 邓小如有些气恨了,看着茜茜公主。 早晨的山野展示了大自然无限的生命力和美,却不能陶醉女伴们了。我们被疲劳、饥饿折磨得很苦,兴致全无,似乎来游览就是为了寻一条回学校的路。昨日从哪里而来的已经记不清了,跋涉了很久很久,前面出现一座小庙,大家一块儿涌了进去。年轻的道姑倏地看见三个奇异的少女,满身浓香,不觉一震。 菩萨孤独地守住一柱香,邓小如跪了下去。我一怔。道姑看见,好生诧异。程莹说:“邓小如,我来陪你!”她也跪了下去,却含着笑,直让道姑皱眉。 程莹喊:“岑小莺,你也来呀!” 我迟疑了一下,真的跪下去了。 程莹噗哧笑出了声,我和邓小如赶紧站起来,我知道被捉弄了,十分难为情。 道姑生气了,骂程莹。 “哎,小姐,你怎么骂人啊?修行不诚心呀?”茜茜公主的嘴儿可不饶人。我用眼神责备她,可她继续奚落道姑。我拉她和邓小如,匆匆出了小寺庙。 程莹疯了似的,她又戏谑邓小如:“妙玉小姐,你想作道姑呀!” 邓小如的脸刷地绯红,她顶撞程莹:“你才想!” “我?”程莹笑,却又恨恨的,“我是闹着玩,还看准了那盘供果。哎,没那份感情说了,快饿死罗!” 好像条件反射,我也顿时饥肠辘辘,邓小如平时的胃口比我好,肯定比我难受。可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到哪儿去寻找解救之物?无奈,我们只好咬着牙攀山问路,气喘不息,刷白着脸儿,以顽强的毅力坚持着,经历花季的人生考验。 当日午后,一场骤雨,我们三个被淋成了落汤鸡,但总算再见了小城了。而一路上的酸甜苦辣,作为青春时节的少女,真不好意思启齿说出来。 从借居的山洞到山麓的大道,绝不少于二十华里,那份啼笑皆非的历程,称得上终身难忘。上山时还有喜悦,新奇,少不了嬉笑怒骂,下山则没精打采,好像被驱逐出境的偷渡者,七窃都不响了。两个腿肚子生疼,发胀,想停步却收不住脚,不是下阶梯,似在逃。饿极了的肚子毫无体谅之情,催命一般,难受得哇哇发干呕。走不动了,扶住山石喘气,任山风把秀发吹得像欲飞的蒲公英。 突见坡上有一树红透的柿子,顾不得女孩的羞臊和危险了,程莹叫我把她扶上邓小如的肩头,抱住树,心惊胆颤地攀上去,一个劲儿地摘,扔进我张开的旅游包里。到底有了收获,天无绝人之路,站在地上喘气的程莹还打趣妙玉:“瞧,这就是缘份,对不?”邓小如自然脸红。然而,那红亮小巧的果子,没啃上半个,便被涩腻得说不出话,相互瞪眼。程莹扔掉了所有的油柿子,方才骂出一个难听的“×”字,说是八辈子不朝向这欺负人的鬼地方。 在山脚下,程莹叫大家清理国库,怪可怜的,三个女孩凑合拢才十元钱。饭是不敢吃了,啃干锅魁,噎得像伸长脖子打鸣的公鸡,程莹又买了三瓶廉价的“矿泉水”。然后,讲价代央求,搭“大篷车”机动三轮,捎带到都江堰市的城里,剩下唯一的一元钱。 “岑小莺,你把它保管好,这一元钱是命根!”程莹塞给我,“如果被扒手摸去,进不了厕所,那就死定了!” 千虑必有一失,回学校的车费呢?哭鼻子不可能。三个女孩冥思苦想,决定厚着脸儿到火车站去自坐车,到了县城,再辗转回学校。还没去,心就直跳,脸发烫,从没做过这种事儿,光羞臊就要命了。有什么法儿?总不能留在这陌生的城池作流浪女啊,磨磨蹭蹭,硬着头皮去了。现在,这条铁路支线已经没有专门的客运业务,押货车的小伙子最初不同意,我鼓着勇气,红着脸说了我们的处境。程莹既不失少女的矜持,又很坦荡,声音甜甜的,恳求,笑笑说:“你不搭我们,搭谁呀?”那小伙子看看低头不语的邓小如,答应了,让我们上了他所在的那节车厢。很快,程莹就和小伙子“相熟”了。到了目的地,临下车的时候,那小伙子问她的名字,她随口说了一个“葛小梅”,并告诉一个电话号码,叫人家到县三中找她。车开走了,程莹笑得捂着肚子:全是假的! 我责备她:“咋能这样呢?人家好心搭我们一百多里,还捉弄人家!” “那你说,他心里想的什么?假如让他真的找到我,还不烦死了吗?”她骂我傻瓜。 邓小如醒悟地笑一笑。 由县城到学校需搭三十华里的公共汽车,中途上车,我们都拿不出买票的钱来,这次遇上的却是个年轻女子,程莹几乎和她吵起来。邓小如说了没钱的真话,本也相安无事了,只是,女售票员气恨不过,讨厌我们没钱,偏偏嘴儿挺硬,忍不住甩出两句挖苦的话。她眼睁睁地看着程莹,程莹也恨眼看她。离小城很近了,谁知车厢后传来一个声音:“瞧,那不是小城高中的三个女生吗?” “师傅,刹一脚!停车!”程莹立即喊。 我和邓小如跟着她,莫名其妙地下了车,外面正下着哗哗的雨。 女售票员冲着我们大声说:“神经病!” “臭丫头!”她回敬。 被淋懵了。 邓小如有些埋怨:“怎么在这儿下来啊?” 程莹没好气:“你在车上没听见?臭名远扬了!” 离小城足足一公里有余,跑回学校,好像游泳池里捞起来的,衣裤贴紧身子裹着,脚下似踏着两条沉水的船儿,说不出来的狼狈,幸好是星期天。 跑进小阁楼,没有热水,委屈打上一盆冷水,闩死寝室门,脱掉湿衣裤,毛巾、香皂全用上,细细地洗,搓,冷得打颤,皮肤擦得发红,脏水顺着木楼梯,流到了寝室外。 一大堆湿衣裤堆在楼板上。 “蒙头睡觉!”程莹喊,淋了雨发汗,预防感冒,不想因疲劳过度,居然呼呼睡“死”了。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我们惊醒了,程莹跳下床就跑下木楼梯,拉开门她又呼地抵死,插上门闩。“等一等!”她还没穿上外衣长裤呢。 敲门进小阁楼的是乔玉老师,她找我们去了,整整一天,比我们回来得还迟。师生见面,她竟拉住我们热泪盈眶。 难得的真情,都流着泪水。 杨雪返校,走进小阁楼,面对此情此景,惊呆了。 没有在深山里当“道姑”和“大熊猫”,那是万幸。游览青城山的组长,我是自当了,被茜茜公主牵着,“潇洒走一回”,还让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乔玉老师拉着我们哭一场,死罪免了,活罪难逃。我心里挺过意不去,想着怀里有姐儿老师的泪珠就自责。 程莹说:“岑小莺,别耿耿于怀了,想着我们亲爱的乔小姐,谁心里好受呢?多亏她给你一顶乌纱帽!这样吧,检讨我写好交给她,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三个都成了亏损企业,下个星期的日子不好过哟!” 我马上想到应该归还她二十五元钱(吃的东西不好再提说),准备到水中花茶庄去,给姐姐说清楚,向她要钱。不料让程莹知道了,她气白了一张脸,把我骂得够惨,说:“如果你岑小莺再提那钱,我们绝交,一辈子为仇!”她把淋湿的七毛钱要去,冲出校门给大款的爸爸打电话去了。 茜茜公主很霸道,当天下午她不准我单独到岑菲儿那里去,也不让邓小如走。邓小如眼圈都红了,说:“那你为啥要让你爸妈知道呢?” “谁想让他们知道?”她挺气,“假如不要钱,傻瓜才开口!我有独立意识!我才没提迷路蹲山洞的窝囊事呢!”这我知道,她向父母要钱,一般是不讲理由的,她的父母对女儿非常慷慨,百依百顺。 我和邓小如都没走,因为雨停了,班主任带着泪痕离开小阁楼以后,我们得洗那一大堆湿衣裤。 从头到脚,连内裤和鞋垫都得细心地清洗,还有旅行包什么的。程莹是第一次亲自动手洗那么多,眉头都皱紧了。为了速成,她把三个丫头的洗衣粉全拎去,趁我和邓小如不注意,拼命往泡衣裤的水池里倾,弄得谁都不敢轻易伸手下去,碱性把皮肤都咬白了,指尖发痛,滑腻腻的,她反而埋怨:“名牌洗衣粉,照样骗人!” 邓小如着急地说:“衣服会咬烂的!” 急了,又放水,把水池关得满满的,折腾一番,还得捞起来,一样一样地洗,清。程莹嚷着手洗痛了,抨击这样的原始劳作,早就该进历史博物馆,干吗还让高中女生重复历史?她说,她崇尚现代文明,洗衣机、高科技,不欣赏这种落后的“原始作坊”。我们也累得够苦,喘着气,但不能像茜茜公主,得不要命地搓洗,如果都和她一样,这一大水池衣裤,不洗到半夜才怪!一定要赶在晚饭前洗完,今夜有晚自习。 从昨晚上到今天下午,每个人只吃了一个干锅魁,近乎绝食了。乔玉老师好,似亲姐姐,哭得大家的心里热辣辣的,软软的,她的宽容和安慰,恳求今后别再独自离群,使我们眼里的泪水不停地流。而她到底是女孩,只知她的三个“妹妹”是失而复得的“流浪者”,忽略了我们还是饥民。她走出小阁楼去以后,我赶紧跑到学生食堂,找到几个冷馒头,想买回小阁楼被老炊事员夺了。他说那是星期五早晨的,不能给我们吃,“食物中毒!”见我的饥饿相,他去教师食堂,找来了三个能吃的包子,又是一人一个。因为两袖清风了,衣兜里掏不出钱,不能上街进饮食店,程莹只得伴着我和邓小如半机半饱,同甘共苦。由于焦急、劳累、饥饿,体力消耗得十分厉害,我们真变成了弱少女。洗完衣物,我竟然一阵眩晕,倚在青藤架子的水泥柱上,好一会儿眼睛才不模糊。程莹差点儿去喊乔玉老师,邓小如也蹲在水池边上。 洗净的衣裤还得晾晒,程莹没有怨言了,她端着满满的搪瓷盆,往小院去,不时放下喘息,她也快趴下了。纵横的晾晒架,全被我们占据了,像轮船上的万国旗一般。天公作美,月儿似有感情,斜斜的,提早出来了,把柔光洒在少女的衣物上。 杨雪是想帮助我们洗湿衣裤的,在寝室里,她刚刚拿起一件,程莹就夺去了。我们清洗的时候,她坐在我的铺上看书,只能从小窗口相望。程莹发觉了,骂杨雪幸灾乐祸,看稀奇,瞅猴戏,良心都不要了。 老实的邓小如说:“程莹有点儿牙尖舌怪……” 我摇头。我觉得,对茜茜公主也应该宽容一些,她有她的感情负重,我开始理解程莹了。 程莹的爸爸呼之即来,很快到了学校,在大门口拼命按喇叭。程莹去了,她责备程老板:“鸡鸣呐喊的,深怕别人不知道!”她爸吃了闭门羹,仍然抽出一百元币,她不要,再加上一张四个人头,忍不住问财政亏空的原因。“丢了,掉了,旅游不花费?”她爸无语,开车走了。“谢你了,再见!”她喊。 看见的人,都说她“新潮”,我心里却有些不好受。 程莹、邓小如和我出现在晚自习的教室,是另一种装束,另一番风姿,同学们都惊疑地看我们。不用说,我们的游山失踪,已经家喻户晓了。艾建坐在我身边,他把距离缩小了,已经越过了国境线。他一接近我就心跳,但我并没有挪开,我埋着头看书,心却在艾建那边,知道他有话说,难为情地盼他。 “岑小莺,真为你们担心……” “没什么,我们回来了。” 艾建是破天荒,第一次在课堂上和我小声说话,我不能让他再多说,给他一个眼语,他也不会多说。艾建懂得女孩的心,懂我的眼睛在讲什么。杨雪听见我们的话,她没吱声,马宁和我们相隔几张座位,却要比个“OK”的手势,多讨厌啊!邓小如瞪着他,他朝邓小如挺臭地一笑,邓小如厌恶地掉开了脸。 教室里始终不见沈娟娟的身影,程莹敏感地看那个空缺的座位,脸上突然有了火气。 赵小华一直注视着我和艾建,他走到程莹的座位前去了,想给程莹说什么。程莹没注意到白马王子,她也在看我和艾建,听见声音她才倏地看见赵小华,以为赵小华把什么放在了自己跟前,抓住就扔。结果,她扔了自个儿的书,临桌间有了噗哧的笑声。 “走开!”她吼。 白马王子讪讪地回到原位。 乔玉老师到教室里来了,她欣慰地看着我,看着邓小如和程莹,眼光又落到了沈娟娟的座位上,皱着柳眉儿。她走到教室内的窗下,拾起那本书,翻了翻,给程莹放到面前。 程莹不说话,俊俏的脸儿绯红。 班主任没等到答案,下课铃响了。她站在那儿没走,想对茜茜公主说什么。可是,程莹垂着头,默默地收拾书包,然后抬起头来,满面的羞辱和委屈,那神情在央求乔玉老师。 程莹无声无息地走了,低着头,对谁都没理睬,在小阁楼门前,她和杨雪相遇了,她站在木楼梯的进口,不走也不离开,堵住了杨雪进寝室的去路。 杨雪静静地站着,等待程莹挪步。 邓小如悄悄地拉着我走了。 我去了水中花茶庄,无论如何,都应该把迷路蹲山洞的事给岑菲儿说清楚,不能让姐姐为我担惊受怕。我骑的自行车,不是乔玉老师的,是艾建替我借的。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早把车子借好了。岑菲儿说,十个男孩九个粗心,艾建也一样。姐姐哪知道,艾建的心也很细腻呵,是十个男孩中不粗心的一个。我刚这么想就很羞。应该是,艾建希望我去姐姐那儿,他在校门口等我。我低着头,默默地接过自行车。“骑车小心。”他说。我抬起头感激地看他一眼,女孩的深情,邓小如站在身旁,我不能够说什么。 妙玉要回去看妈妈,我和她同了一段路,索性绕一条街,让她更近一些。仍是她骑车搭我。望着邓小如稳稳蹬车的背影,我突发奇想,想到那部叫《俄罗斯姑娘在中国》的电视剧,她多像那个俄罗斯姑娘啊! 到那间小屋以后,岑菲儿骂了我,她早已知道我们游山走失的事,如果我再不到小茶馆去,她就到学校来找艾建了。我和程莹、邓小如在山上不见人影儿之后,艾建无心游览,前前后后地寻找,把相似的女孩当成了我们,冲着背影喊“岑小莺”,遭到陌生女孩的怒眼,嗔责。他也顾不得被嘲笑了,见到同校的学生就问:“看见岑小莺她们没有?”他执意要呆在青城山寻找我,最后被劝回了学校。班主任和另一个老师留了下来。一回学校,艾建就去找姐姐,他们在小屋里坐了很久。 姐姐骂我的时候,我没有回嘴,低头不语。她责备我自个儿不争气,还让艾建忧心,难受。我不服了,心里冒出程莹说过的一句话:“你心痛艾建了?”可我不能这样顶撞姐姐。岑菲儿没错,她应当心疼艾建,我有些委屈,也有点儿埋怨艾建告了我的状,但更多的是温暖,心里涌着甜甜的热浪儿,一个女孩能得到男孩这般深情的关心,是幸福。姐姐好,艾建也好,想到岑菲儿和艾建,我心里有一丝不该有的苦涩味儿。 不能再对姐姐隐瞒什么了,我把旅游青城山的事,从头到尾告诉了岑菲儿。她拿出二十五元钱,要我还给程莹。我不要,她竖着眉儿,嗔怒了。我央求姐姐,求她别伤害程莹,可她仍然放在我手里,姐姐真心狠!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眶都湿了。 我不能这样还给程莹,她会恨岑菲儿,恨我的。当我回到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时,大吃了一惊,小阁楼里只有茜茜公主一个人,满屋的酒气。程莹喝醉了,吐了很多,旁边还有大半瓶红葡萄酒。我好心痛,气恨得浸上了眼泪,想对她大喝一声,骂她。可我做不到,只能默默地为她打扫,收拾。她醉得好死,我找出她的衣物,给她脱去吐脏的衬衣、裤子,用毛巾给她擦,洗胸间的脏物。 她醒了,惊骇地抓住我,差点儿叫起来。 “程莹!……”我喊。 她见是我,手松开了,瘫在床上,任我脱,擦,洗,穿,眼角滚出了晶亮的泪水。 我忙了很久,把脏衣裤给她泡在脸盆里了,把那半瓶红葡萄酒放进铁皮撮里,偷偷提到学校的小河边去倒,好像做贼似的,我好怕。怕被老师和同学看见,回到寝室了,心还咚咚地跳。 我想把酒的气味驱逐干净,可它总是存在。经过一番折腾,没有睡意了,我默默地坐在床前,不禁想:“是什么浸入了我们的纯洁群体,单是这酒气吗?” “岑小莺……”程莹喊我了,声音有些凄切。 我对她说:“我走时来不及告诉你,我给你道歉。”其实,她堵住杨雪那情景,想告诉她也不好开口了。 “不,我不全怨你!……”她拉住我的手,要我和她同睡。我怕酒气,那气味冲淡着友情,可我不忍拒绝,侧卧在她旁边。 “岑小莺,你真好!”她含笑了,还留着泪痕。 程莹的脸色非常怕人,似一张白纸,因为我不嫌弃它,在她身边,那张脸竟有了红晕,像早晨的霞,她把我搂着,贴住我的脸。 “岑小莺,我和你还是姐妹吗?菲儿姐呢?” “我们是,我姐姐好……”我又摸着那二十五元钱了,到底没拿出来,“程莹,可你别这样啊!” “不会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儿:“坦荡是女孩的美丽。”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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