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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8日 星期一


  闷热了大半夜之后,凌晨四点多下起了雷阵雨。第一声雷沉闷地在天边响起时,周均便惊醒过来了。
  从事特殊职业的人都有些特殊的习惯。周均轻轻翻身起床,摸黑到客厅和厨房去把几样大件的电源拔掉,同时被拔掉的还有闭路电视信号线。每一场雷雨之后,公司特约的区交电站家电维修部都会顾客盈门。保户们吃力地送来被雷击的各种家用电器,跟那些提前换季而高挂一脸秋霜的修理工们说着好话。在没有电视节目、没有冷气、没有冰淇淋的夏日苦熬几天或十几天或更长时间后,他们可以支付比自家附近的个体修理铺高出一倍或更多倍的修理费,把已经可以启动但不再好使的电视机、空调器或电冰箱吃力地扛回家。然后再到保险公司跑一趟(如果他能顺利地找到经办人)交修理费发票、修理证明等,在十天之内,他们可以凭身份证、单位盖好章的空白保险赔款收据(如果是单位集体投保),从保险公司把与交给维修部同样数额的一笔钱又领回来。
  当然周均毋需排队。维修部的主任辛卫东一见到他就象旧时的太监迎接皇上似的。准确地说,保险公司是辛卫东的衣食父母,而周均是衣食父母的化身。虽然周均不喜欢辛卫东卑劣的人品,也不满意他的维修部的服务质量和经营方式,虽然周均已经在向邓轩提交的关于家财险问题的材料中提出了更换特约家电维修部、引进维修竞争、招标机制和上门维修的建议,并且已秘密着手进行对区内几家有影响的家电维修部的资信商誉调查,他还是非常理解辛卫东。
  从事特殊职业的人都有些特殊的本事。快五点的时候,周均迷迷糊糊地听着窗外密集的雨声,就已知道,今天将是非常繁忙的一天。
  因此他提前一刻钟到了公司。首先同几家大企业联系,询问昨晚的暴雨是否造成了损失。在同市无缝钢管厂的财务部王部长通话时,得知该厂所处的竹山地区雨量较小后,他提请王部长下午记得打电话给报案室,“让他们登记下您的电视机被雷击了就行了。剩下的事儿我来办。总算盼到这声雷了。”
  无缝钢管厂是一家重要的客户,每年要交两百多万的保险费给公司。这家厂子在八十年代后期开始筹建,本来准备从美国引进全套设备。正当谈判进入最后关头,遇到美国对中国的所谓制裁。这时候,精明的日本商人介入了,他们在其实非常渴望作成这笔生意的美国人的默许下,照单接下了美方的设备,并在西方反华联盟的坚冰开始融化的九十年代初迅速地将这些未拆封的设备从日本出口到了中国。美国人没有损失,日本人通过加价和日元升值赚了大钱,无缝钢管厂也因比国内其他厂家提前引进成功而抢占了市场。目前,该厂生产的各种光管占据了华西和华南的大部分销售份额。这个两千多人的企业成为本市工业的一大支柱。
  由于效益突出,钢管厂在同保险公司打交道时显得财大气粗,非常豪爽。这几年几乎是每推出一个新险种,周均都能从王部长那里签到第一张保单。双方单位的联系紧密,尤其是作为具体经办人的周均,更是三天两头往厂里跑,跟从厂长到各职能部门的人混得很熟。王部长家的进口大屏幕彩电上个月看着看着就没声了。保修期刚过,售后服务点收取了他五百多块的修理费。周均到厂里听到这事后,就向王部长表示,只要一打雷,立即帮他从保险赔款中解决。周均向邓轩汇报时,邓轩起初大为光火,坚决不同意姑息纵容客户这种明吃行为(周均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答应了)。但经周均分析利弊,总算以“吃小亏占大便宜”理论和“会叫的狗不咬人,伸手的朋友才忠诚”的原理说服了他。
  邓轩心里明镜似的,五百块钱对王部长来说简直不算是钱,但这种人情的债就象一块楔子,使用得当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知道周均的用意是好的,但绝不能轻易地答应他。看着那张年轻的脸急得冒汗的样子,他想,所谓“帝王之术”不过就是高级管理艺术的别称,其实一点也不神秘。
  8点40分。经理邓轩、办公室主任张宏宽、汽车险科长郭利民和财产险科全体人员都集中在三楼会议室。邓轩用几分钟时间对今天的查勘作了动员。当看到报案室理赔内勤小齐把一份《灾情登记表》送到了周均手里,邓轩立即结束了讲话,“下面,由周科长作具体安排。”
  周均一边浏览着登记表,一边开始讲。从询问重点企业和初步统计的报案情况看,今天的暴雨成灾地区主要集中在河街、大石桥工业区和西山中心区。降雨时间大约是早晨四点半至六点左右,估计雨量刚超过暴雨标准。准确的雨量请小齐再向气象部门核实。查勘人员分为三组,由邓经理、王洋和办公室一人查河街地区。姚必功带刘燕及汽车险科一人查中心商业区,周均和汽车险科一人查工业区。财产险科的车跟周均这组走,另两组由办公室各安排一辆车。每组带上一部相机。朱迎兵暂不安排,留守待命。
  郭利民说他上周同一家大客户约好今天去谈业务,无法参加查勘,而且估计汽车险科今天案子也很多,但他会安排好人员,全力支援财产险科。张宏宽则说他本来答应了留在家里同寿险公司就分家时遗留的几件事情进行交涉,但灾情就是命令,何况邓经理都亲自出马,他自然要克服困难,披挂上阵。
  周均看了看邓轩没有表情的脸,说:“根据上个月经邓经理批准的《大面积灾害理赔预案》,业务员的定损权限自动扩大为两万元。请大家严格遵守《预案》的各项规定,注意查勘定损全过程的规范。出发之前到办公室去领照相机和传呼机的电池,保持通讯畅通。另外,注意安全。出发吧。”
  9点10分,周均和汽车险科的小秦到达第一家受灾企业西河汽车配件厂。厂方在报案时称雷击击坏了其生产线上的一台英国产驱动器。周均在厂财务科会计小林的陪同下,首先从生产线操作台取了昨晚夜班至今日早晨的当班记录。听完厂方设备科人员对生产线的基本功能及原理的介绍,他询问了几个问题,特别对其中的电脑控制系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要求系统管理员,一位瘦削的、戴眼镜的助理工程师对电脑自检报错的输出作拷屏打印,并花了十五分钟翻阅随设备进口装箱而来的英文操作和管理手册。在征得厂方同意后,他利用手册上介绍的系统帐薄功能设置,又从电脑操作台上打印了一张表。然后回到财务科。
  他请小林去忙自己的事,不用泡茶。然后用诚恳的态度同财务科陈科长谈了以下意见:一、当班记录上记载有“04:13打雷,同时系统报警,立即关机”字样。二、根据拷屏打印出的系统报错信息,经查操作手册和错误代码,确认系统报错为“2号驱动器无反应”。三、该驱动器处于生产线的中间功能区,其电源或控制信号输入都来自于同一生产线的前级部件,但整条生产线唯独这一台驱动器遭到雷击,似乎有些与常理不符。陈科长是否也觉得这不太象雷击造成的?
  保险公司同企业打交道一般是通过财务部门,而且保险费的划出也是由财务人员经办,所以周均选择的是单独同财务科长先行接触。
  听着陈科长回答说他不懂技术,而在科学技术领域里也许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周均抬腕看了看表,又阐述了他的第四点意见。根据电脑账薄程序的记录,系统初次报错时间是今日凌晨二点四十七分,而当时──周均用尽可能客气的语气说道──据我所知本区范围内好象还没有开始打雷。
  陈科长显得很惊讶。周均建议他立即去同技术部门联系,请他们再查一查,看雷击是否造成了电脑系统未知的损坏。陈科长点头称是,请周均等人稍坐,他马上去衔接。
  陈科长一走出门,周均就对小秦和驾驶员小金说,“收拾东西。下一家我们去隔壁的华丰造纸厂。”
  9点55分。华丰造纸厂。这是一家规模不大,效益也不好的民政企业。每年向保险公司交纳一千多块钱的保险费,但总能从保险公司拿走远远超出这个数目的赔款。考虑到对民政企业的照顾,考虑到社会影响,周均的公司承保了好几个类似的企业。
  在多次提出不予续保的建议都被搁置后,周均转劝经办这些单位业务的业务员说:“你们的光荣任务就是保护这些最好的保险宣传员的健康长寿──谁敢再说保险公司只知赚钱不肯赔钱?何况,要是我们每一笔业务都赚钱,人家还来买保险才怪。
  今天是华丰厂的厂休日。打电话报案的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口齿清楚的人之一。在发生灾害时向保险公司报案,是这家雇用着大量残疾员工的企业对工人的应知应会要求。当然,从事管理工作的基本上都是无智力障碍的人。
  同反应稍慢但极为认真的仓库管理员一起在成品库房里钻来钻去,爬上爬下,总算在半个多小时以后查清了受损的纸板和卷筒纸的数量和水湿程度。在《现场查勘记录》和《财产损失清单》上双方人员签了字。
  没有进入过遭受暴雨袭击后的库房的人是幸运的,周均一边抬起手臂用T恤衫的两肩部位一左一右地擦着满脸的汗一边在想。他起初还能感到衣服里面有一束束的水在流,到后来纯棉T恤已粘在身上,象一层收紧的牛皮。仓库一般封闭较好,进水以后一段时间,蒸发的水气不能逸出,全都捂在室内。这个城市里夏季的气温并不因一场暴雨而下降多少。在这样闷热的环境中还得时时爬上堆得一人多高的纸板垛,从散乱堆放的直径1米多的纸筒上跨来跨去,同时要掀开沉重的纸板摸摸它的湿度,一张一张地数、一筒一筒地点,再遇上一个以厂为家的红管家,那简直就是一场不堪忍受的煎熬。
  周均让小秦留在造纸厂,等财务科的会计从家里赶来把财务报表拿去复印。临走时,周均反复告诉小秦,“别忘了,《资产负债表》,复印投保当月和最近一期这两个月的。复印完后给我打传呼,我让小金返回来接你。记得告诉会计,赔款金额只有下次再来谈了。”
  小秦到公司有几年了,一直搞汽车险。汽车理赔是很多人想干的工作,因为它有更多的出差和得到保户“感谢”的机会。但是,周均觉得企业财产保险更对自己的胃口。他一直认为这是两门截然不同的学问。而他宁愿选择更有挑战性的。
  11点10分。新源塑料厂。按照公司的规定,损案必须双人查勘,双人定损。但是在发生大面积灾害时,你不可能坚持做到这一点。根本原因是人手不够。近一年来全公司系统基本冻结了新增人员,原有的近亲繁殖的队伍本来就缺乏战斗力,而同时业务规模还在持续不断地增大。另一方面的原因来自于保户,他们的消费者意识随着保险竞争的加剧正在觉醒。当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你总不能说“我不能来看您的损失,因为我们内部有规定。您得等。”
  所以周均只能先开始了。小金是公司聘用的临时工,他没有资格参加定损。这里的损失品种不多。主要是一些添加剂和PVC塑料颗粒。清点数量很快就结束了。厂方提出这些东西全都要报废,周均指出PVC塑料同水不发生化学反应,因而经过雨水浸泡后实际上是可以利用的,虽然新源厂可能没有能力重新清洗加工。经过一番激烈而不失友好的争议,厂方同意按PVC塑料颗粒的成本价的35%计算损失。
  在查核账务时,周均发现新源塑料厂保单上的存货保险金额是450万,而本月报表上存货的金额是473万。他向厂方指出,按照条款规定,应该对确定的损失金额乘上一个473万分之450万的比例,但考虑到双方的长期合作关系,这次不再作摊赔处理,就按总损失12056.77元赔付。
  厂方对保险公司的通情达理表示感谢。
  12点05分。坚决拒绝了新源塑料厂的挽留,周均又返回造纸厂接上小秦,三人在一家路边摊买了盒饭,在车上胡乱扒掉。
  12点50分。到达距离最远的兴宇纺织机械厂。该厂厂房屋顶垮塌,机器设备及车间地下电缆被水浸泡。定损6218.43元。
  14点10分。光明轧钢厂。共计42台各类设备的电机被淹。“幸运”的是,由于经营不善,这家乡镇企业基本处于停产装态,没有流动资产损失。双方协商,对5KW以下电机27台按每台清洗费50元赔付;5KW以上、120KW以下电机13台在其原值的30%范围内由厂方送修,凭发票赔付;两台120KW电机暂不拆修,由保险公司负责另行安排电机修理厂维修。
  16时25分。从光明轧钢厂出来准备到伟达电子公司。这是一家新成立的小公司,周均三人谁也不知道它的地址。周均按照报案登记表上的电话号码同厂方联系,接电话的是一位小姐,她告诉了详细的位置,并且说请先到财务科找她,她姓苏。
  经过七个多小时不间断的工作,人已在亢奋中失去了情绪和体力的起伏。三人在车上都没有语言,只是不停地抽烟。
  前往伟达公司的路上遇上堵车。暴雨后泥泞的郊区公路开始变干,最容易引发车祸。北京213在蜿蜒起伏的路上走走停停,不到五公里的路足走了四十分钟。每逢雷雨,好些行业的人都会很忙碌,如水、电、气、电信、路政等系统的职工、各级政府官员,当然,还有保险公司的理赔人员。长期下来,身处局中的人会很麻木,没有心情欣赏或诅咒车窗外的一切。
  伟达公司报损的主要是设备、在产品和部分产成品。在苏小姐的引导下,周均和小秦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惯常的程序。下午五点多钟车间工人已下班,只有单调的询问和记数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潮湿的车间里。看着苏小姐轻快的长腿在眼前迈动,周均突然觉得自己的嗓音变得吵哑难听。
  在公司经理办公室双方签订最后的定损协议时已经快六点了。中间周均打了个电话给开元化工厂,请他们再等一会,今天再晚也要去一趟。周均和小秦先在“保险公司代表”栏签了字,然后把写有定损协议内容的表格递给伟达公司经理。他龙飞凤舞地画出一堆缠绕的曲线后对苏小姐说:“财神也来签个字。”
  苏小姐就着茶几仔细地把协议文字读了一遍,才在几乎已被完全覆盖了的“被保险人代表”栏寻到一个角落,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舒菡。
  她抬起头,把表格和钢笔还给周均。她抬眼的一瞬间,周均仿佛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脏异常地猛跳了一下。
  那双微笑的眼清澈而澄静,象静夜的月。有一种氤氲的气息从那张陶瓷般光洁的脸上隐隐逸出。
  19点。当《新闻联播》的乐曲在开元化工厂家属区四处响起的时候,望着已经完全被累垮了的小秦和小金,周均接受了化工厂马厂长的邀请,答应吃了晚饭再走。
  开元厂的电话总机今晨被雷击,全厂通讯中断。保险公司人员查勘现场并拍照、记录之后,厂方就可以立即更换受损的用户板,迅速恢复通话。尤其是当周均他们得知厂里有几户职工家庭进水又不顾疲劳紧接着逐户作出了处理后,马厂长更不放他们走了。
  保险公司内部对理赔人员接受保户的宴请有严格的规定。周均一贯都很看重这项规定,但今天,他觉得可以坦然地吃这顿饭。
  开元化工厂地处江边。渔庄的老板见熟主顾上门,热情地把一行人安排到小楼的楼顶露天餐桌旁就座。
  夏日昼长,七点多天还没黑。周均礼貌地应酬着厂方人员,眼睛却不时地投向江边。
  夕阳从阴云的缝隙中透出几线亮色。浑黄的江水无声地流淌,水面上若隐若现地飘浮着从上游冲来的树枝和牲畜尸体。河风吹来,有一丝腐败的气息。
  这条江的上游经过周均出生的邻省。小时候每遇涨水,妈妈都会牵着他到江边去看水。
  那双手熟悉的温暖仿佛从几百公里外传来,那么真切。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洗过的掌心。这只手今天摸过许多台设备,和很多人相握过,指尖夹过超过三十支的香烟。它现在显得很苍白。
  离开伟达公司时他只同经理握手道别,舒菡在一旁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很娴静的样子。他们都没有伸手。
  突然从梦里惊醒过来,周均知道自己在发烧,而且咽喉每一次吞唾液都很痛,象有异物梗在那里。刚才他迷路了,在一间空空荡荡的高大厅堂里转来转去,找不到一扇门。有一个嗡嗡的声音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那声音是儿时的邻居,一位瞎眼老太太的。回声一浪浪地涌来,挤压得他无法呼吸。
  记得去年回家探亲,妈妈告诉过他,瞎眼老太太已经去世了。她死得很安详,孝顺的儿孙们操办了极其隆重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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