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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也就是农历八月十五,下午二时四十五分,三江善堂的三位执行董事李中丞、丘亿、黄公蓝同乘一辆小车来到惠如楼。刚一下车,生得又矮又肥的惠如楼黄老板便迎上前来拱手作揖:“三位董事光临敝楼,多谢!多谢!请随小弟来!请随小弟来!”弯腰伸手,“请!请!” 黄老板引领三人上二楼偏房,李中丞一看,心中打个突:大门内已看到三几个堂口打手打扮的青年人,现在偏房门口又站着两个! 金城、富国威和姜雄已在房中等候,一见李、丘、黄三人进来,连忙站起,拱手为礼。金城道:“有劳三位大驾,恕罪!恕罪!请坐!”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丘、黄三人连忙拱手还礼:“岂敢!岂敢!金堂主客气……”寒喧话未说完,李中丞已先作了一揖:“金堂主真是年青有为,后生可畏!在下钦佩!在下钦佩!”同时又向富、姜二人作了一揖。 彼此一番寒喧,各自落座。 金城向外打了一个响指,茶楼伙计立即送上美酒佳肴、鲜果茶点。 金城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只管向众人敬酒,大家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热闹一会后接下来的自然是冷常场面果然稍稍冷下来,金城不失时机地站起身,向三位董事拱拱手:“跟各位董事久未谋面,今天小弟特备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边说边向姜雄做个手势,姜雄把三件包装精美的礼物拿出来。 事前金城已打听清楚:这三位董事都是五十来岁的大商家,老于世故,与官府有所交往,个人各有所好:李中丞喜书法,黄公蓝爱国画,丘亿迷古玩。 金城先拿起一件长条状礼物,双手递给李中丞:“这是北宋书法大家蔡襄的墨宝,李董事请笑纳。”又拿起另一个长条状礼物,双手递与黄公蓝:“这是元名家朱德润的真迹,黄董事请笑纳。”再拿起一个盒状礼物,双手递与丘亿:“这是一对汉代的夜光杯,丘董事请笑纳。” 金城执礼甚恭,令这三位董事真有点不好意思,急忙站起身双手接过礼物,口中连称:“金堂主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无功不受禄,怎好意思收这样的重礼,真是多谢!多谢!”边说边不断地鞠躬。 金城心中明白,这三人在不断地鞠躬道谢,其实心里未必相信自己真的会送给他们如此珍品,但又不方便拆开来看--他们的心里是打着疑问的。 一般说来,西方人收了礼物要当面拆看,然后表示自己的赞赏和谢意,这是礼貌;中国人与此相反,当面拆看收受的礼物是不礼貌的。金城现在正担心他们“拘礼”,要他们当面看了,自己才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便拱手道:“三位对文物古董都是行家,我金城只是略懂一二,三位不妨现在就拆开来看看,评评小弟的眼光。” 一个人若深爱某物,那末,这种东西就对他产生极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更何况是一件珍品!三位董事只是碍于礼貌才强压着自己一探究竟的欲望--金城判断得不错,他们心中都不大相信会突然收到如此厚礼--现在听金城这样一说,也就老实不客气。 打开那卷轴,拿起那夜光杯,三人都不禁眼放异采,发出“呀”的一声,口半张着,细细把所得礼物观赏一遍,再次向金城打躬作揖:“果然是珍品!果然是珍品!金堂主如此厚礼,在下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金城拱手还礼:“受之无愧!受之无愧!三位董事客气了!客气了!”目视李中丞,“不知李董事可把敝堂的欠单带来了?” “带来了!带来了!”李中丞见马上又有一大笔进帐,高兴得连手都有点抖了--不少有钱人对“钱”的感情,比穷人还要“深厚”--赶忙从怀中掏出江全手写的借据,双手递给金城。 金城看清楚了,确是江全的笔迹,有江全的签字和广龙航运有限公司的印章,照上面订明的条款,连本带息现在广龙堂要付给三江善堂共三万三千大洋。 金城笑了笑,把欠单递给富国威。富国威看了,一脸怒气地瞪了三位董事一眼,再递给姜雄。 富国威的一脸怒容和杀气,令李中丞心中一跳,连忙避开富国威的目光,既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胆怯地看看金城,低声道:“不知金堂主是不是现在就……”“哈哈!”金城开怀一笑,“好说,好说!”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又接过姜雄递回来的那张欠单,往桌上一放,“好吧!就这样了结了!” “多谢金堂主!多谢金堂主!”三位董事立即打躬作揖。 李中丞拿起桌上的银票,一看,不觉一怔,“金……金堂主,这里只是一万大洋,但贵堂连本带息,应该还敝堂三万三千大洋啊!” “李董事这话就说得不对了!”金城一摆手,神色从满脸笑容变成阴森冷峻,“贵堂借给敝堂的钱,是贵堂的吗!陈达生不过是把自己搜刮来的黑钱借你们的手借出来罢了!现在陈达生已死,这笔钱本已是无头公案,我广龙堂本可以一笔勾销!不过看在贵堂与本堂多年交情的份上,就这样表达表达本堂的谢意罢了,李董事这都不明白吗!” “但……但……”李中丞一时语塞,看看其他两位董事,黄、丘二人也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但是……但是陈扬生那儿催得紧啊!……”“且慢!”金城立即打断李中丞的话,“李董事,本堂有欠陈扬生的钱吗?这张欠单是江堂主写给贵堂的,不是写给什么陈扬生的!” 李中丞呆住了,丘亿突然站起身:“金堂主,陈达生生前把通过本堂借给贵堂的银钱数目跟他的胞弟陈扬生说得很清楚。陈扬生跟我们说,如果他收不回这笔数,就要向他的族兄陈总司令求助,届时可能对本堂不利啊!” 姜雄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丘董事,你想唬人吗! ……” 姜雄的话未说完,只见富国威已蹦地跳起来,把金城新近送他的勃朗宁手枪从腰间一拔,从那个大狮子鼻里“哼”出两声:“什么一笔糊涂帐!我没借他的他告我什么!我广龙堂送你们一万大洋,你们竟连多谢都不会说,还搬个什么陈扬生出来!告诉你们,你们跟他的事你们自己搞妥它!用嘴解决不了,就用这个!”说完,把手中枪往桌上“啪”地一拍,“这就干脆利索!” 正像俗语说的,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富国威这一脸杀气,再加这番话和这一连串动作,真把三位董事吓得一下子脸子发青,全都说不出话来。 金城向富国威和姜雄摆摆手,再双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他俩暂且息怒,坐下来,然后目光炯炯,语音更为阴沉地对李、黄、丘三人道:“陈扬生想要三万三千大洋,既是无理,也是妄想!我现在给他一万大洋,主要是看在三位的面子上,江湖道上也没有谁会说我广龙堂不够义气。我相信三位一定可以让陈扬生高高兴兴地离开省城。” “这……这……”李、黄、丘三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不知下面该怎么说。 金城很平静地站起身,“刚才各位所收的‘薄礼’,价值几何,三位董事自然心知肚明,小弟无需多说了。现在小弟再赠三位几句话。”说完,又向门外打了个响指。 像是说好的,何曙立即捧了文房四宝进来。 金城把纸在旁边的几上摊开,提笔一挥而就:“凡事有度,见好便收;过犹不及,极有若无。” “这几句话各位也可以转达给陈扬生。”金城写完,手指纸张,目视三人,“这样吧,我金城办事一向不强人所难,三位可以现在就商量妥当了,再答复小弟,小弟半小时后回来。”向富、姜二人打个眼色,转身走了出去。 富国威怒视三位董事一眼,才被姜雄拉了手肘,尾随金城离开了偏房。 李、黄、丘看着他三人离去,慢慢坐下来,看看门口,门口两旁站了两个打手模样的青年人。 三人面面相觑,又看看金城留下来的“十六字真言”,沉默了十多分钟,只听李中丞既像是对黄、丘二人说,又像是低声地自言自语:“幸好陈扬生也只是想要回一万元……”黄、丘二人没哼声,各人又看了看自己所得到的礼物,真有点爱不释手:如果自己掏钱买,少说也要三五千大洋,而且未必买得到。如此珍品,也可说是无价的。“凡事有度,见好便收。”虽说可以利用陈扬生背后有个陈炯明这一点来吓吓金城他们,但这帮人明显地不怕吓。没有陈炯明出头,三江善堂是绝对不敢向广龙堂硬讨三万三千大洋;若陈炯明真的出头了,就算把这三万三千大洋拿了回来,自己却是一个仙也分不到,并无好处,等于白为陈扬生出力。若真的这样跟广龙堂闹翻,得罪了这伙亡命之徒,结果对自己绝对是有害无益,后果甚至是不堪设想……现在如此了结,其实也没有什么吃亏……三人就这样思前想后,权衡利害,计算得失,不时又看看门口的“侍卫”,不觉已过了二十来分钟,最后还是黄公蓝开了口:“审时度势,适可而止。小弟认为还是就此了结吧。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丘亿看看李中丞,李中丞点点头。丘亿道:“两位既然同意,小弟也没意见。” 这时刚好半个钟头过去,金城与富国威、姜雄走了进来。金城一拱手:“三位董事,不知是否已商量出一个结果?” 李、黄、丘同时起身拱手还礼。李中丞道:“我们商量好了,就照金堂主说的办。” “哈哈!”金城笑道,“很好!很好!多谢!多谢!”边说边提起笔,在那张欠单上写了几行字,对李、黄、丘三人道:“口说无凭,就请三位董事签个字。” 李中丞看看欠单,只见上面写着: 民国十一年八月十五中秋日,广龙航运有限公司偿清三江善堂全部债务。 此据。 广龙航运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 金城 三江善堂执行董事 即日下午于省城惠如楼 李中丞看看黄丘二人,犹豫了一下,在“三江善堂执行董事”后面空白处签上自己的名字,再把笔递给黄公蓝。 三人签了字,金城把欠单折起,放入怀中。为三人各斟了杯酒,自己再一举杯,一脸的笑意:“有劳三位董事。本来应该设宴款待各位,但今天是中秋佳节,理应合家团圆,那就改日再劳大驾了。来,中秋圆满,万事胜意。饮胜!” 李、黄、丘也只好举起酒杯,心中真是哭笑不得。 就这样,金城连出暗招,偿清了广龙堂欠下的全部债务,广龙堂在黑道上的名气因而越加大了。不觉已是一个多月过去。堂里的赌场风平浪静,烟档、妓院“歌舞升平”,生意稳定,金城日有进帐;街边的一些流氓地痞也望风来归,他们向堂中的某名首领献上一份礼,请求加入广龙堂。 照规矩,堂里的首领得到这样的礼后,便要把其中的一半上呈堂主,金城从这里又得到一笔钱财。堂里资金慢慢雄厚起来,金城便开始谋划扩张:跟官府、警察局建立关系,攀上权贵,确立自己在上层的势力;吞并一些小堂口,扩大广龙堂的地盘,同时顺便报昔日受辱之仇。 不过,金城不想使用一般堂口的堂主经常使用的方法——用钱来收买上层官员,他认为平白无故地向这类贪官“进贡”,实在是太“冤”,也未必能收到很好的效果。与其这样,不如用这些钱来打赏下面的兄弟,使他们愿意为自己卖命,更为合算。 金城认定,钱要用,但要用得是时候;纯是收买,大半等于白花钱。金城不愿干这样的事,他在等待机会。 不久,机会真的来了——这个机会一般黑道人物不会看到,他们最多是趁火打劫,而金城则使用了一般黑道人物不会使用的方法,使自己在社会上建立了名声,令国民政府里的一些官员也对他另眼相看。 这个机会对很多人来说纯是一场大灾难,那就是史有明载的“第八甫大火”,时间是1922年11月16日,农历壬戌年九月二十八日。 当年的第八甫大致相当于今天广州城中的光复中路。在它的北面有一处地名叫“第一津”(在今天仍是这个地名),那是明朝广州城西面护城河的第一个码头(广州人俗称“步头”)。从那儿往南数,便是第二甫、第三甫、第四甫、第五甫、第六甫、第七甫、第八甫,依次为第二个码头、第三个码头……,今天市区中最为繁华的路段之一上九路和下九路,当年便叫上九甫、下九甫。在今天的广州城内,仍保留着第十甫、十二甫、十三甫、十五甫、十六甫、十八甫等地名。 广州城西这条护城河,在清代时,是一条以运粮食为主的运输要道,宽达六米。在民国时,船只仍从南面珠江的“西壕口”(今天仍保留这个地名)进入这条当年的护城河,向北直达第一津。广州市民称这条河叫“西壕涌”,后因垃圾杂物使涌水严重污染,1966年铺盖了涌面,成了暗涌道,当年曾是运输要道的河流也就永远不存在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第八甫当年是条“报业街”,此外还有不少店铺商号,更有大片民居。 今天的广州城,高楼大厦林立,当年的广州城却基本上是平房,有少数二层楼房,其中大部分是木屋,其余是砖木结构,市民的燃料全是木柴煤球,家中用具又基本上是木器,火灾一起,若未能及时扑灭,随即就会祸及四邻,更兼第八甫火灾时正是仲秋季节,风高物燥,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成辐射般蔓延,顿成一片火海。当年的消防水平跟现在相比实在是差得远了,而且贪污盛行,竟有过消防车到了火灾现场后,灾民不给钱就不开水救火的事。第八甫的这一场大火,起因如何,史无明载,总之是一烧就烧掉了《国华时报》、《南越报》等七家报馆、一大片商号店铺及民居。据后来的统计,损失达三十万元。 当天金城并不知道这个消息。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国是日报》,不觉稍吃一惊。 大火扑灭后,该由民政局来“拯救”灾民。但当年省城的民政局本来就贪官不少,做事不多,更受政局动荡的影响(受命于孙中山的讨贼军正准备从福建进军广东,驱逐陈炯明,令霸占省城的陈炯明及其下属惶惶不可终日),人心不稳,溥衍了事,除派人去处理了部分死者,把部分伤者拉去方便医院(今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前身)及其他一些善堂医院外,一时也无力去安置数百灾民。贫苦百姓,本来就身无余产,有的甚至是家徒四壁,生活艰辛异常,现在天降横祸,祝融光顾,一把火被烧个精光,虽幸而逃得性命,也只能望天哀号。时届仲秋,天气渐冷,无衣无食,真可谓饥寒交迫,“嗷嗷待哺”。 金城细读了这些消息,沉思了一会,突然灵机一动:这是一个扬名的好机会!说不定还可以发笔财! 半个小时后,广龙堂的五大首领齐集林氏宗祠。众人先给两位前堂主上了香,然后在八仙桌旁随便就坐——除了自己的主位外,金城有意不确定其他四名首领的位置,使他们处于平等的地位,从而避免争权。 金城把《国是日报》摊在桌上,开门见山地道:“各位,昨天第八甫发生大火灾,烧毁了不少报馆、店铺和民居。现在大火熄了,民政局的人在那儿‘善后’。现有数百灾民无衣无食,饥寒交迫,急待救济,民政局的人管不了这么多。 各位兄弟,以前我们自己都曾尝过这种饥寒交迫的滋味。现在我决定出资赈济灾民。” 金城话音刚落,其余四人都面露大吃一惊的神色。有谁不知,这类黑道上的人物,老百姓有灾有难时,他们不趁火打劫,就算是很有良心,积了极大的阴德了,哪听过会有帮会堂口的人去赈济受灾百姓的? 姜雄与金城相交较深,比较厂解金城的性格脾性,也吃了一惊。其他三人更不必说了,全都张口结舌,眼睛呆呆地看着金城,比叫他们立即去杀人放火还要觉得惊奇。 金城微笑着,看着众人。 富国威终于忍不住:“我说城哥,你怎么突然大发善心,想起开善堂了?做我们这行的,一般市民在背后骂我们是烂鬼、流氓,报纸佬骂我们是帮会堂口,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扰乱社会治安,残害老百姓。你老兄怎么了?他们发生火灾,你不叫我们堂里的兄弟去趁机捞一把,就已是够积德行善的了,怎么想到要去‘赈济灾民’?而且,真要去赈济,也用不着我们,省城里有不少善堂,让他们去积德行善好了!” 富国威这样一说,姜雄、莫七、万良也认为有理,默默点头,他们只担心金城听了富国威这么不客气的话会发火。 哪知金城很平静地听富国威说完,才道:“威哥说得不错,要去赈济灾民,省城里有九大善堂,此外还有十多个小善堂。不过这场火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善堂现在还未有所行动。七年前乙卯大水灾,广州商会会长陈勉余会同其他善堂搞赈济,名声大噪;现在这场火灾,不大不小,他大概也不会管了。我正想趁着其他善堂还未行动之前,以广龙航运有限公司的名义,走在前面。至于说是否大发善心,其实积点阴德,于我们各位也有益无损。” “唉呀!城哥!赈灾怎会不花钱?”富国威又忍不住,“几百灾民,一人给五毛钱也要一二百二三百元,而且还要熬粥、送衣送药,至少得花上一千几百个大洋。怎可以说是有益无损?” “这个山人自有妙计,定叫本堂分文不亏,如果真亏了,我金城就用点自己的私蓄,就算积点阴德便是。”金城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姜、莫、万三人见金城说得轻松,也知道这位堂主说到做到,出手大方,时有妙计,出人意表,那种不愿白白花掉堂里钱财的担心也就放下了大半,便也跟着金城大笑起来。 富国威见众人不反对,而且他也信得过金城说的,自己也就不好再多说了,便也笑了笑,算是同意。 金城见众人已不再提出异议,便喝了口茶,对富国威道:“威哥够杀气,统领堂里兄弟冲锋陷阵,无人敢挡,但要去做善事,那种威势恐怕就把不少小市民吓跑了,是不是?” 金城这几句话,在一些人听来可能是贬,但在富国威这类人听来,却是赞。富国威一听,果然笑了:“那倒是。” “那就这样吧,”金城见富国威已中了自己的小小诡计,顺势道,“威哥就留在堂里‘镇守’,看着各处的档口,我现在就与雄哥、阿万、阿良带上堂里五十名兄弟,到第八甫去做做善事。” 广龙堂的人全都换上了广龙航运有限公司职员或工人的装束,金城下令:到了灾场,不得偷鸡摸狗,顺手牵羊,趁火打劫;不得恃势霸道,欺负老幼,调戏妇女;不要说自己是广龙堂的人,只说是广龙航运公司的职工,跟随公司董事长来赈济灾民。做得好者堂主自有赏赐,违令者按堂规处置! 众人应一声:“遵命!” 五十多人先来到天字码头,乘公司的货轮到了西濠口上船,然后浩浩荡荡向第八甫走去。 走了十来分钟便来到灾场,只见原来是民居店铺的一大片房屋已成瓦砾,满目灰烬,一些大杉方、家具犹余烟未荆灾场四周和马路边,蹲着坐着数百灾民,一个个看着眼前的灰烬,真是欲哭无泪;一个家庭围成一堆,老人守着灾后仅剩的衣物,不少还怀中抱着孙儿;一些年青人在瓦砾堆中搜寻,看看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不少妇女在抽泣,有的更是嚎啕大哭,不断地呼天抢地:“真阴功罗!天无眼罗! 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佯过呀!”情景令人惨不忍睹。 一些行人在驻足观望,默默摇头叹气,也有些好心的,拿出三几毛钱,给了一两家灾民,然后摇头而去。灾民双手接过钱,不住地鞠躬,不断他说着“多谢先生!多谢大嫂! 多谢少奶!”之类的话。 一些民政局的人在清理灾常还有三几个记者拿着纸笔在访问一些灾民。 金城二话没说,带着众人大步走进灾常灾民们见来了这么一大帮人,全都一齐望过来。 金城一跃,跳到一大堆瓦砾上,目光向下一扫,高声道:“各位父老兄弟!我是广龙航运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天降横祸,各位遭受火灾,本公司对此深表关注,特来慰问各位,赈济救灾!”看看姜雄,“阿雄,你带十来人到附近街道看看,见有小食店饭店,叫他们立即车些粥品过来。”又看看莫七,“阿七,你带二十人到附近的竹木器店、帆布店买些竹杆、胶布回来,搭些棚屋。” 姜雄、莫七带了众人而去。一时间,灾民欢声雷动,一些叫:“唉呀!天底下还是有好人!”一些喊:“青年人你这样好心地,该你发达!这样年青就做董事长!”一些老人说:“好罗,总算暂时不用露宿街头饿死罗。”更有些妇女唠唠叨叨:“菩萨保佑,菩萨显灵罗。……”对灾民们的奉承欢呼金城好像没听见,他又高声对万良道:“阿良,你是公司主管,你就代表我分给每户灾民两个大洋!” 金城这句话立即在灾民中掀起了欢呼狂潮,有好几个老年妇女干脆跪在地上向金城嗑头:“喉青仔(青年人),菩萨会保佑你!你心肠这样好,菩萨一定会保佑你!” 万良的二百来个大洋还未分发完,姜雄回来了:“城哥,长寿路大来饭店的罗老板说马上车粥品过来。他听说是用来赈济灾民的,答应就收回成本价。” 金城点点头:“好。”又道,“你带领各位职工维持秩序,不要让小流氓混进来。” 姜雄应声“是”,刚走开,原来的三几个记者便围拢过来,开始采访金城。 过了一会,莫七也回来了:“城哥,在太平门买了竹杆、胶布,立即送过来。” 金城又道声:“好!你带领手下职工清理好场地,准备搭棚。” 莫七应声“遵命。”便指挥手下去做。 金城看看一切就绪,便与几名记者聊起来,一聊就聊了近一个小时,然后把姜雄、万良、莫七叫过来,拉到身边,对几名记者道:“这几位都是本公司的董事,来,照张相。 不必管那什么‘衰运’不‘衰运’,照拍照登就是。” 各位可能对金城说这句话大感惊奇:照相跟运气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我这个写小说的人在胡说?不然,这确实是当年广州市民的“照相习俗”。它多少反映了历史进入民国后民智的开发,尽管在今天听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谈”。 广州城中最早出现的照相馆之一,是张老秋的宜昌照相馆,时间是在清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直到民国初年,广州城中的照相馆的照相法说起来真叫今天的人觉得可笑,它是以摄影棚顶的明瓦(玻璃瓦)来采集自然光的,曝光需要两三分钟,因此拍照时就要用铁叉来叉住顾客的后颈,以防头部晃动导致照片模糊,这一来就吓得想照相的人都望而却步。到后来,竟有人说照相会把人的灵魂摄进机器里。 当年迷信盛行,这一说法即可令照相馆生意衰落,后来照相馆老板终于想出反击妙计,进行了如下反宣传:拍摄相片摄去的是“衰运”!这个说法于是吸引了一些失意者和穷苦大众——谁不想把“衰运”从自己身上赶走!后来竟形成了在重阳节拍“转运相”的风气。据说在1920年的重阳节前后,仅十八甫的黎镛照相馆就拍了一千张照片,还有不少妇女抱着孩子来照,期望照相机把孩子身上的“病魔”摄走,让孩子岁岁平安。 不过,这“摄衰运”之说一盛行,就弄得真正要拍照片的人拍照时要拍两次:第一次摄走“衰运”的照片不要,第二次的照片才取走。摄影师便采取如下对策:第一次拍时不放底片,只是煞有介事地按快门,第二次才正式照相。这种风气一直到四十年代初才完全消除。当然,那是后话了。 金城是个精明的人,他才不相信摄影机会摄走自己的灵魂,因此他说“照拍照登就是”。 记者们自然也图个省事,于是“嚓嚓嚓”,就拍了几张。 这几张照片就在当晚的好几份晚报上登出来了。采访文章的标题大同小异,诸如“第八甫大火广龙公司赈灾”、“第八甫灾民哀痛金善士慷慨解囊”、“广龙航运公司赈济灾民”之类。文章内容全是讲述第八甫大火后灾民的惨况,然后描写广龙航运公司如何出资出力,赈济灾民,尤其赞扬金城董事长如何慷慨解囊,救灾民于水火等等,当然也不忘称赞姜董事、莫董事、万董事如何办事得力,赈济有方。 金城读着这些晚报,回想起灾民的惨状,心中不免百感交集,一下子便勾起了伤心往事,不觉仰天长叹一声。 ------------------ 书 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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