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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阿林终于咽了气,阿林似乎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他是来顶替父亲的职位,只有老阿林彻底在剧团里消失,小阿林才能算是真正意义地顶替老阿林。剧团的人感情比较丰富,尽管老阿林生前,大家都不把他当回事,他一死,别人便立刻想到了他的种种好处。老阿林一辈子以剧团为家,从来就不曾搭过架子,剧团里不管谁家有什么粗事杂活,只要是女人去求他,只要和他说几句好听的,他总是屁颠颠地去帮人家做。他死了,大家到道具间去探望老阿林留下的妻儿老小,说一些慰问的话,说着说着,自己就流下了眼泪。 到追悼会那天,在火葬场,大家更是哭成一团。阿林是在乡下长大的,见惯了死人出殡时干巴巴的大嚎丧,没想到自己父亲死了,居然有这么多人真心流眼泪,总算出了到剧团来以后,老看到别人不把老阿林当回事的恶气。 田春霞始终没有露过面,虽然老阿林临终前不止一次提到她,她不但没有去医院看过他,甚至连他的追悼会也没参加。剧团绝大多数人都去火葬场为老阿林送行,独独田春霞不去,阿林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明白父亲临死前为什么要一再提到田春霞,很显然,每当有人到医院来看他的时候,老阿林的眼睛里便闪过一道希望,而一旦知道来的并不是田春霞时,他不是失望地瞪大眼睛望天花板,就是拐着弯子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到田春霞。 开完了追悼会,阿林娘和阿林的哥哥嫂嫂收拾了行李,准备第二天带着老阿林的骨灰盒上路。田春霞突然出现在道具间门口,她站在那,斜了一眼放在那的骨灰盒,明知故问地问阿林:“这是你娘?” 阿林点了点头,他没想到她会来,田春霞已经给阿林留下了反复无常的印象,她无论怎么做,他都不会感到太意外。 “什么时候走呀,”她问阿林娘,“不在这待几天?” 阿林娘用极土的乡音回答,说她明天就走。 “唉呀,待不惯也玩几天吗,难得来一趟。”田春霞显得很热情,风风火火地说,“阿林,怎么就这么让你娘走了?” “不走怎么办?”阿林瓮声瓮气地说。 二句话惹恼了田春霞,她顿时变了脸,瞪着眼睛问道:“我田春霞怎么你了,跟我这么说话?” 阿林娘一听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田春霞,吓得连忙埋怨儿子。阿林也不愿他娘被吓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田春霞说:“我又没说你怎么我了。” 田春霞也笑了,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说:“乖乖,你们这些小年轻呀,现在真是不得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就给人看脸子。”她的脸色变得好看起来,随手摸了摸站她身边的阿林小侄子的脑袋,眼睛看着阿林娘说:“你儿子在外头演出时,叫我说了几句,你看看,记仇一直记到今天。” 阿林娘连连说:“你莫跟他生气,他还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莫跟他生什么气,娃儿小,你直管骂他,直管骂他好了。” “直管骂他?” “老头子不在,更没人敢管他了,你真的直管骂他,莫生气,莫生气。” “唉哟哟,我哪敢骂他们,”田春霞非常做作地扭头就走,酸溜溜地说,“我那会生气,在这剧团我待了几十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要是生气,还气不过来呢,哼。” 阿林娘被田春霞喜怒无常的样字,弄得束手无策,想追上去陪好话都来不及。“你们这个田春霞,怎么这样?”阿林娘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女人,说变就变,中间连个咯噔都没有,阿林说:“娘,你根本不用睬这女人,她,就这样子,神经兮兮,理都不要理她。” “她可得罪不起,你那惹得起她。” “我凭什么要怕她?” 第二天下午,何志清为阿林送了两笔钱来,这时候,阿林的娘和哥哥嫂嫂已经带着老阿林的骨灰盒走了,道具间里就剩下阿林一个人。 “我呢,一笔一笔给你讲清楚,”何志清慢慢悠悠地说,“这三百块,算是剧团里给老阿林的补助吧,老阿林已死了,当然只好你帮他用了。这三百块,是这次在外面演出的奖金,你请了那么长时间的假,按说是要把奖金全部扣掉,你这三百块,可是我给你硬争来的。你好好想想,你小子竟然敢得罪田春霞,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撞吗。这三百块钱真得谢谢我,真的。” “该给我的,就得给我,我干吗要谢你?” “你看,不识好歹是不是,要不是我为你力争,你他妈一分钱也拿不到,我辛辛苦苦,就得到你这句话?” “田春霞要扣我的,你让她扣好了。” “钱到手了,你小子又何苦说这样的狠话。田春霞这种人,天生的老娘脾气,什么事都得顺着她,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就好。你跟她干,就得准备受气。唉,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挂了个头牌吗,有什么稀奇,演戏演得又不好,台上台下一个样,咋咋呼呼疯疯颠颠,知道人家怎么说她——” “我不管人家怎么说,反正我不怕她。三百块钱我不要了,你去还给田春霞,凭什么我非要跟她干,大不了我们再回去做农民,你就说,这三百块钱,我不要。” 何志清见阿林真不要那三百块钱,也有些发急,连哄带骗,一定让阿林收下,他来的目的显然不只是送钱,更重要的似乎是他有一肚子牢骚要发,在田春霞承包的这班人马中,何志清也算是个比较重要的角色,既能上台演戏,又负责掌管经济。田春霞除了演戏,其他的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因此名义上田春霞出来承包,真正的决策人却是围绕着她转的那个小智囊团。何志清在智囊团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他好像很有些失宠的冤恨。“阿林,你到这个剧团的时间不长,许多事你不会知道。田春霞这样的女人,就知道叫人家替她卖命,你当牛做马地为她干,干死了也是白搭。”他也不管阿林愿不愿意听,啰啰嗦嗦不肯住口。话题渐渐又转到了田春霞的风流韵事上,这何志新也是少有的奇怪,大男人的,一提到男男女女之间的勾当,立刻眉飞色舞唾沫乱飞。 “你不要不相信,田春霞和那什么局长,说不定真会有一手,田春霞,这种事绝对做得出。” 阿林不想听这些话,表情冷淡地说“我管她有没有一手。” “你懂不懂,这就叫交易,”何志新根本不在乎阿林要不要听,继续唠叨继续发挥,“男人吗,你还不知道,只要有便宜沾,田春霞长得又漂亮,而且听说是床上的功夫特别好——”阿林看了他一眼,何志新觉得阿林喜欢听,更来了劲,“田春霞贱得很,你知道不知道?”他做出卖关子的样子,眼睛眨了眨,一路说下去,“你是小伙子,太年轻了,有些话实在是不能对你说,譬如说冯忠吧,我们是一起出来的,当年在戏校,我们是一个班,多老实的一个好人,当年他娶田春霞的时候,正是田春霞臭得不像话的日子,你简直不能想象那时候她有多臭,好,现在呢,人家冯忠好端端的一个人,给折腾成什么样子,你还是小伙子,这种事你还不懂——” 阿林知道何志清要说什么,他已经听人议论过,说冯忠有阳萎的毛病。说来说去不过是这么一套。何志清终于尽兴而去。道具间里再次只剩下阿林一个人,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忘了买面条。自从田春霞承包了一个演出队以后,剧团里的食堂已停办,单身汉们只好一个个备了煤油炉自己做饭吃。烧米饭太麻烦,阿林几乎天天下面条吃。天正在黑下来,饥肠如鼓的阿林不得不上街随便吃点什么。 他在一家小馆子里买了不少小肉包子,一边坐那吃,一边看电视,那是一台小的黑白电视,正播放香港的武打片。很快肉包子全吃完了,虽然他还想看电视,老板也没有撵他的意思,但是阿林不好意思在那久坐。一路回去,从别人家的窗户看进去,武打正是高潮,乒乒乓乓的击打声惨叫声传多远的。回到道具间,他耳朵边仿佛依然听得见那声音。 道具间现在成了阿林一个人的世界。无所事事的阿林往床上一躺,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道具间里又脏又乱,堆满了废弃的旧道具。阿林在床上躺了一会,突然想到搁板上老阿林留下的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子,翻身下床,把梯子放好,爬上去把箱子搬了下来。老阿林生前,阿林曾经问起过他,箱子里面究竟放了什么,老呵林神秘兮兮地说,里面放的全是好东西,又说只有等他死了才能打开看,阿林知道这么个破木箱子里不可能放什么宝贝,大不了放着几个他自认为做的最得意的道具,除此之外,阿林想来想去,觉得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钥匙,阿林找了把螺丝刀,三下两下就把锁给撬了,打开来一看,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有好几本书,一本是还有五十年代常见的扫除文盲的语文课本,一本是少了一大半的《水浒》,一本是红本本的《毛主席语录》,还有几本民间故事一样的小册子。一把做的太像真的驳壳枪,一根皮带,一大串钥匙,一盏绝对是真的风灯,一叠废纸和一大纸包照片,打开包照片的纸包,琳琅满目让人吃惊,有剧照,有画片,有一般的生活照,也有老阿林化过妆以后拍的一张戏装照片。阿林注意到照片中最多的是田春霞的,在一张田春霞的大照片背后,有一行歪歪倒倒的字,写得张牙舞爪:“你田春霞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照样日你,日你!”这语气活脱脱就是老阿林的口吻,充满了一种英雄主义的怨恨。阿林看着那行字,不由得暗暗发笑。 第二天太阳爬得很高了,阿林还没起床。田春霞的女儿翠翠跑来打门,咚咚咚敲得直响。 “喂,几点了,你还睡懒觉?”翠翠的眼睛瞪得很大,对眼屎汪汪前来开门的阿林说。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喂,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阿林看看手上的表,说:“我又不上学,管他几点呢。都几点了,你怎么不去上学?” “我上什么学呀,今天是星期天。” 剧团里清闲得连星期几都记不清,阿林看着有几分天真,同时也有几分流里流气的翠翠,问她找上门来有什么事。 “喂,你上次代我们家装的什么窗帘呀,有一个已经又掉下来了,再去重搞,真是的,要装嘛,就应该装好,你怎么装的?”翠翠的表情非常的不耐烦,她用力推门,几乎是从阿林身边硬挤进了道具间,四处看看,不耐烦变成了不满意,“你这真脏,脏死了,喂,你不能理一理?” “我们是乡下人,不知道脏不脏。”阿林说了就后悔,翠翠毕竟还是个小丫头,没必要和她说这些。 “乡下人怎么啦,再说你现在又不是什么乡下人了。喂,你听见没有,去帮我们家窗帘搞一搞,不要装死好不好。”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该给你们家装窗帘的是不是,我装死,我干吗要装死,小丫头说话,不要一点数也没有好不好。你妈是大名角,动不动就差使人,你用不到学的像她一样。” “你不去拉倒,”翠翠立刻不高兴,一张小嘴高高地翘了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去就算,你吓唬谁呀?” 阿林也被激怒,他看着翠翠,仿佛面前站着的是田春霞,顿时积累的不高兴全部爆发:“我吓唬谁?就吓唬你!” “吓唬我?”翠翠一头一脸的不买帐。 “回去跟你们家田春霞说,我没空。” “不去就不去,少找借口,什么没空,你在干什么大事呀,哼,不去拉鸡巴倒!” 阿林做梦也想不到,从一个小女孩子的嘴里会吐出这么两个字,不禁目瞪口呆。翠翠脸色微微有些红,掉头走了,一路走,一路忿忿不平地小声嘀咕。 阿林骑着老阿林留下的一辆破自行车去邮局,寄了三百块钱回去,就便又在粮站买了一斤面条。粮站的营业员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子,一时没零钱找,让他站边上等一等。这一等就是半天,接连来了几位顾客,都是大票面,都站在边上乖乖地等。漂亮的女营业员发火,顾客也发火,很快斗起嘴来,阿林站着那始终没有插嘴,看着女营业员的表情生闷气。城里的女孩子一个个显然都被宠坏了,阿林想到翠翠那种把人不放在眼里的神态,内心就像是让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感到非常的不自在。 终于有了零钱,女营业员气鼓鼓地将该找的钱扔在柜台上。阿林产生的一个冲动,就是将她一把揪出来,在她漂亮的面孔上,狠狠地打几记耳光。他闷闷不乐拿了面条往外走,跨上自行车,心里面还在教训那女营业员。不仅是女营业员该打,田春霞以及她那个刚刚发育不久的女儿翠翠也该打。一顿痛打都解决问题。他忽然想到他父亲留在田春霞大照片后面的那句话,情不自禁地笑了,并感到一阵得意:“妈的,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 阿林一手捧着面条,直接去田春霞家,按响了电铃。出来开门的是翠翠,眼睛瞪得滚圆:“你不是不来的吗?”滚圆的眼睛转了一个圈,落在了阿林手中的面条上,“你买面条干什么?” “你妈呢?” “不在家,喂,你怎么了?我妈刚出去。” “到哪去了?”阿林瓮声瓮气。 “我怎么知道!” 阿林又一次产生了那种把翠翠痛揍一顿的冲动。 “喂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翠翠依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阿林转身下楼,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从口袋里摸出三百块钱,递给翠翠:“等你妈回来,你把这钱给她,就说我不要。” 翠翠说:“我不管,要给你给她。” 阿林一时性起,将那叠钞票往她手上一扔,在她的惊叫声中,充满了一种胜利感地下了楼,“有什么了不起的,”阿林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痛快,大步下楼如腾云驾雾,得意洋洋地回道具间。“我又不是你田春霞雇的长工,你搭什么臭架子,不把我放眼里,我还不把你放眼里呢。”他一边下面条,一边好像跟谁吵架似的自言自语:“老子就不伺候你,你能把我怎么样?哼,给你装窗帘,老子就不装,不就是三百块钱奖金吗,扣就扣,老子不要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田春霞当天没有来找阿林,这很出乎他的预料。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还是没来,阿林早做好了她来了以后会怎么样的种种准备。田春霞迟迟不露面,阿林难免一种落空的惆怅。他想象中,田春霞可能会大怒,跑来将他劈头盖脸臭骂一顿,也可能会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不应该这么把他阿林不放在眼睛里,因此不是跑来骂他一顿,而是亲自上门道歉。在道歉时,她一定会责怪翠翠不懂事,或者是向他解释,她说的要扣他的奖金,完全是何志清的挑拨,何志清那样的人,真要是挑拨,一点也不奇怪。说不定田春霞还会向他说明,向他说明她不来看老阿林的理由。有的人特别害怕死人,这一点阿林自己就深有体会,他不是那种胆小的人,但是他自小见了死人就感到恐惧。老阿林临死前的样子实在是可怕,田春霞完全有理由拒绝去看他。 剧团很快又要出去演出了,阿林突然觉得为难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跟出去,没人叫他去,也没人叫他不去,他在剧团的位置太不重要。 终于田春霞找上门来,根本不提退奖金和装窗帘的事,从天而降地出现在阿林面前,看着他,好一会不说话,然后摇摇头,说:“你还跟不跟我干?” 阿林无言以对。 “喂,这次你出去不出去?” 阿林仍然无言以对,眼睛想看田春霞,叫她咄咄逼人的眼锋压着,想看而不敢看,低着头,有点像认错的样子。 “喂,你去还是不去,我等你一句话。” “我又没说我不去。” “那你是去了?”田春霞的眼锋逼着他,“不得了,你才来几天,翅膀就硬得想飞上天了。我随你便,你要不想去,我不求你。” 阿林发现自己原来准备的话都用不上。 “这么说你是去了?”田春霞又问了一句。 “要我去我就去吧。”阿林觉得田春霞的口吻中显然是要他去,既然是这样,他多多少少也有了些面子,关键的问题是田春霞主动要他去,而不是他主动要跟田春霞去。 “那好,就这么讲定了。”田春霞脸上露出了极神秘的笑,阿林顿时心有点拎紧,仿佛是叫她发现了什么秘密,她眼睛亮了亮,细声细气地说:“你还是像上次一样,出门在外,除了炊事员的本职工作,其他的事也带着做一点,怎么样,没意见吧?” “我并不在乎打杂,”一股委屈油然而起,声音也有些不对头。要是田春霞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她叫他干什么都无所谓。他不在乎干什么,也不怕吃苦,更不计较报酬。他最怕的就是被人看不起,就是把他当作一个来自乡下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一个人人都可以欺负的傻瓜蛋。 剧团这次在外面的演出极不景气,来看戏的越来越少,票卖不出去,不得不三天两头地挪地方,买了票的观众也常常是戏看到一半就退场,最惨的一场戏,到了最后就剩下几十号人,又不能不往下演,台上的人看着下面空空的剧场,悲哀得一点情绪也没有。于是只好想急办法,每到一地,派人打好前站,先拜访当地的头面人物,或是找那些路子粗有门道的能人,采取包场提成的形式,由乡镇企业出钱,演一场,剧团折账拿钱。凡是能联系到包场的,可以拿一笔不小的回扣。有钱便能通神,因为是包场,索性连收门票也免了,敞开大门,随意进出。当地的农民有白戏看,管它好玩不好玩,不看白不看。反正是乡镇企业拿钱,乡镇企业有的是钱,大家仿效大家摆阔,你包得起,我也包得起。剧团已到了狼狈得无原则可讲的地步,过去出门巡回演出,通常是以演一台戏为主,最多再带一台戏变变花样,一改为包场,包的人说看什么就演什么。好在这样的戏根本用不着认真去演。锣鼓响了,上台兜两圈唱几句,把个故事敷衍出来了,便算万事大吉。 阿林也比以前省力,既然是包场,条件中便有一条要包吃包住。有人管了饭,炊事员经常闲着无事可干。 剧场里开始变得一团糟。大家都不对号,都拣好位子抢,抢不到的就斗嘴就打架。戏还没开演,舞台下面的戏已经热闹非凡。有时候乱得太厉害,客随主便,戏只好延时开场。演戏时,台上唱,台下也唱。喝彩或是喝倒彩,全凭高兴。见乱不乱,演员很快也就习惯,你闹你的,我演我的,都不受影响。虽然是在剧场里演出,无论是观众还是演员,都觉得和在露天差不多。 剧团到了白牛镇演出,白牛镇是个大镇,新翻修的剧场,十分气派。周围有几家很大的乡镇企业,都想摆阔,各家都提出要包一场戏看看。于是剧团下塌在剧场后面的招待所里,主要演员住四个人一间的房间,其他的人均睡大统铺,就像非常时期一样,男男女女两个大房间都解决了。安定下来,剧团的人纷纷到镇上去转转,也不指望买什么,只是无目的地逛逛街。 几位年轻的女演员,打扮得花枝招展,引人注目地从镇上那条最主要的大街上走过。当地的小痞子一个个看得眼睛发亮,跟在后面搭讪,说轻薄话。年轻的女演员哪会把乡镇上的土包子放在眼里,说一句,还一句,格格格不住傻笑。临了,小痞子们说:“别走了,就留在镇上给我们做老婆算了。” 年轻的女演员感到受了污辱,就不甘示弱地骂。 “看不出,一个个小美人似的,也会骂人,”小痞子们来了劲,“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是不是?” 女演员甲说:“就是看不起,怎么样?” 小痞子甲说:“妈的,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演戏给我们看吗,我们他妈不看,你们怎么办?” 小痞子乙怪声怪气地对小痞子甲说:“晦,人家和我们是不一样,你没看见人家脸皮有多白多嫩,这叫时髦——” “时鸟的髦,把裤子脱了,还不是一个鸟样。” 小痞子肆元忌惮地大说下流话,人越围越多,年轻的女演员说话也有些出言不逊,得罪了当地的老百姓,大家在一边袖手旁观看笑话。年轻的女演员想走,让那么多人围着脱不开身,一个个花容失色急得要哭。 “妈妈的,就这么欺负我们乡下人,不行,不当众认个错,不许走。” “不许走,不许走!”一片跟着起哄的声音。 “你们他妈神气什么,我老婆还比你们漂亮呢,涂脂抹粉,都是做假的,当我们乡下人不懂。不要看脸上抹那么多粉,说不定是个麻子呢。” “认错认错,不认错不让走。” 已经有人带信给剧团的人,这样的事出门在外不是第一次碰到,由何志清带了几个人去,把被围困的女演员解救回来。何志清一味说好话,小痞子们来了劲,抽了他的香烟,又一个劲地要找女演员们的领导问话。何志清说:“我就是领导,有话和我说好了。” “你是鸟的领导,看你这样子,就他妈不像。” “好说好说,”何志清连连陪笑脸,“出门在外,有什么得罪,大家包涵包涵。” “不行,那海报上吹得天花乱坠的叫什么的,对,叫田春霞,我们要找她问话,我们倒要问问她,你们唱戏的来演戏,是想让我们高兴,还是有意来气我们的。知道你们是为了赚钱,赚钱可以,这年头谁他妈不赚钱,但是你们不能来气我们,是不是?” “走,找他妈田春霞去!”一时间大呼小叫,围观的人本来都要散了,听说还要去找田春霞,都来了劲,都想去见见她是什么样子。 一大群人向招待所涌过来的时候,田春霞正卷着袖子在院子里洗衣服,当时,院子里放了一张桌子,几位好赌的打着麻将,阿林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叽叽喳喳的一群人涌了进来,贼喊贼叫,把剧团的人吓了一跳。 何志清双手做出拦的姿式,大声说:“跟你们说田春霞不在,她找你们镇长有事去了,你们要找她,到你们镇长家去找。” 田春霞刚要开口,听了何志清的话,只好闭嘴。在外面撞了祸的一个女演员,偷偷掩到田春霞身边,一边帮她洗衣服,一边轻轻地汇报。田春霞只听懂了个大概,衣服也懒得再洗,端起脸盆和那个女演员一起回房间。在房间里,田春霞总算听明白了女演员说了什么,怪罪地说:“你们也真是,自己撞了纰漏,还要连累到我,真不像话。” “他们都是流氓。”女演员有些委屈。 “是流氓你们干吗还去招惹他们?” 外面的声音忽大忽小,来的人听说田春霞不在,渐渐离去,剩下的几个全是闹事的小痞子。剧团里也有一帮小伙子,见女演员受欺负,自然不甘示弱,捋了捋袖子便要打架,何志清急得连连跳脚,在旁面颠来倒去他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小痞子说:“我们是乡下人,胆子小,我们害怕,你们唱戏的有功夫,拳头比火箭还利害,在这里打一拳,能把美国的总统都打死。来来来,打一拳我们看看,打死人不偿命,只管打,来呀。” “大家都回房间,不理他们,”田春霞出现在二楼的窗口,她气鼓鼓地看着楼下,“都回房间,都回去,让他们说去。” “喂,你是什么人?说话的派头不错吗,长得也不丑。” 剧团的人站在院子里不动。 “都回去,听见没有,和小流氓有什么好斗的,”田春霞挥挥手。 “这话说的,我们成了小流氓?喂,是不是也太不客气了,谁,谁他妈是小流氓?怎么开口就骂人,喂,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们不是嚷着要找我吗?” “你是田春霞?” “难道不像?” “像,唉哟,太他妈像了。田春霞就应该你这个样子,”能说会道的小痞子甲说,“到底是唱主角的,像,就是像。” 小痞子乙说:“可惜老了些!” “不老不老,生姜老的辣,老有老的味。” “生姜老的辣,女人老了就不值钱。” “无所谓,能有个名气也好……” 勃然大怒的田春霞对一旁的听众叫道:“你们既然不肯回房间,这么多人在那听,有什么好听的,撵他们走,撵他们走呀。” 一声令下,剧团里的一帮小伙子像轰什么似的,把那几个小痞子往外撵。免不了推推操操动起手来。阿林抓住一小痞子又瘦又细的胳膊,用劲一拧,往大门口送。剧团这边人多势众,气势汹汹。 “唉哟哟,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仗着人多是不是?” “都撵走,统统撵出去。”田春霞站窗口指挥若定,“这帮小流氓,不能对他们客气,对他们客气,他们就当福气,一起请他们滚蛋。” 何志清明白土生土长的小痞子最难缠,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急也没用,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果然,还没出门,那些小痞子就放出话来,说是要让剧团好看,让剧团的这帮人吃不了兜着走。何志清算不上老演员,可在剧团里也待了二十多年,在江湖上跑码头早跑出了经验,喋喋不休地怪田春霞:“我马虎眼算是打得好了,人家都以为你不在,你出来干什么,非要出来,跟这些小流氓呕屁的气。”田春霞也有些事过后悔,说:“算了,事情过都过了,大不了让这帮小杂种喝几声倒彩好了,我现在反正脸皮厚,有什么大不了的,刚刚实在是太气人了。” 结果当天晚上演出平安无事,原以为会有小痞子来捣乱,大家都担了一层心思。第二天也没事,到了第三天,戏演到一半,台下毫不相干地鼓起掌来。阿林当时正在后台玩,清哐清哐的锣鼓声中,何志清奔了来,说:“不好,今天那帮捣蛋的可能来了。”语音刚落,就听见剧场里一片哄笑。 阿林跑到舞台前沿,躲在一边往台下看,台上亮,台下暗,又怕自己被台下的观众看见,他什么也观察不到。又是几个演员上场,表演一段舞蹈,锣鼓声忽然变得热闹不堪。接着是田春霞背朝观众上场,转身一个亮相,起唱,表演舞蹈的演员在她的唱词中间,一个接一个退场,台下怪声怪气叫起好来。阿林连忙地拉住退下场的演员,问台下是怎么了。被问的演员说:“怎么了,这你还看不出来,小狗东西的在起哄,妈的,也没人管,剧场的工作人员都是吃干饭的呀。” 台下忽然有人大声叫道:“田春霞,你演的是什么戏,下去,下去,我们不要看。” 剧场里的混乱可想而知。爱看戏的一般都是老实人,对于有人捣蛋敢怒不敢言,还有一些观众本来就觉得戏不好看,有人出来捣蛋,反倒觉得比看戏还好看,因此情不自禁跟着起哄,热情洋溢地喝倒彩。台上的人硬头皮往下演,台下的人看着觉得好玩,捣蛋捣得更起劲。 何志清找到剧场的工作人员,请他们出来干涉。他们说:“乡下人看戏,就这样,想看就看,想叫就叫,管他们干什么?”显然是工作人员也想看看笑话,要不然,就是工作人员中,有什么人和那帮小痞子是一伙的。再说,本地人总是向着自己人,这一点根本无需怀疑。 戏还在令人提心吊胆地往下演,田春霞终于有机会退场喘口气,她气得脸发青,恨急了地说:“剧场里这么乱,就没人管一管。” 阿林说:“我们去把捣蛋的人撵出去。” “撵出去?”有人提出疑义说,“怎么撵,剧场里弄不好更乱。弄不好会打起来,谁敢去撵?” “有什么不敢去的?”阿林看看田春霞,说,“我去好了,我不怕。” “就去撵,大不了今天的戏不演了。”田春霞已经顾不上什么后果。又到了她上场的时刻,她恨恨地说了句:“太不像话。我们成了旧社会卖艺的了,实在是欺人太甚。说完,大步上场。 阿林和几个暂时没事可干的年轻人,穿过后台的一扇小门,走进剧场。剧场乱得像集市,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出现。几乎没有一块平静的地方,到处议论纷纷有说有笑。阿林他们一时都没办法感觉到哪儿最乱。 自从进了剧团,阿林这是第一次有机会从台下往台上看。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他已经习惯了在后台看戏,假作真时真亦假,看多了,只觉得所有的戏都有些滑稽。演员跑上跑下,在后台吊儿浪当,一上场顿时板着脸做戏。哭也好笑也好,都是假的,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站在台下往台上看,极短暂的一段时间内,阿林童年时第一次看田春霞演戏的经历又一次被唤起。他仿佛又见到当年那位裤腿卷得极高的女赤脚医生,翠绿色的绸裤,白白的脚丫子,印着鲜红十字的药箱,一阵轻烟似的在台上溜来溜去。清清哐哐的锣鼓声中,夹着叽叽喳喳的人声,台上的田春霞已从年轻妩媚的女赤脚医生,变成身着古装戏衣正打情骂俏的少妇。 “田春霞演得不错,是够骚的。” 一声怪叫让阿林想起了他到剧场里来干什么的。 “他妈的,田春霞你演得怎么这么下流呀,喂,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阿林他们已到了那几位闹得最凶的小痞子面前,说这话的正是那天被阿林扭住胳膊的小瘦猴。 “喂,你们要么看戏,好好地看戏,要么出去好不好?” “出去?你让我们出去,我们就出去了?怎么,想吵架是不是?不吵架,想打一架,也行,我们陪几位玩玩。”小痞子们既然有心闹事,自然是做好了充分准备。怎么说,我们花钱看戏,想不让我们看,是不是?” 剧场里顿时更乱,小痞子那边故意把声音提高。 “喊田春霞下来问问看,我们花了钱的,是不是应该出去?” “田春霞这会正在台上发疯呢,怎么下来?” “没关系,下来说几句话,再上去接着演吗。” 小痞子们肆无忌惮越说越来劲,他们似乎吃准了来管他们的人不敢大声囔囔。那小瘦猴那天稍稍吃了些亏,今天不翻本报复回来,绝不罢休:“不能太欺负我们乡下人,这种戏,也要我们掏钱来看,看了,还不许说话,也太欺负人了是不是?对了,我们他妈的说的还是好话。” “这样好了,”一个小痞子恶狠狠地说,“我们先看戏,不服气,散了场以后,我们就在门口摆场子打一架好了。” “干吗在门口,到戏台上摆去。” 阿林他们怒目以对,越是不敢开口,对方越是话多。周围的人已经都不看戏,脑袋都挪过来看热闹。锣鼓依然清哐清哐响着,剧情也进入了高潮。剧场的工作人员终于跑来维持秩序,摇摇手,示意那几个小痞子不要闹,好好地看一会戏。小瘦猴说:“不是我们要闹,是他们不让我们看戏!”于是剧场工作人员又挥挥手,请阿林他们走开。小痞子们十分得意地说:“真是的,请他们走,他们不走开,我们怎么看戏呢?” 愤怒的阿林想和剧场工作人员说理,刚开口,那个叼着香烟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不要影响人家看戏。”挥手叫他们往旁边让,回后台去。阿林两眼要冒出火来,站他身边一起来的人赶紧把他往边上拉。 剧场里安静了真正一会工夫。阿林他们贴墙靠边上站着。小瘦猴看看他,做了个鬼脸,并向他慢慢地扬起拳头,转了转。阿林悻悻地瞪看他,拿他毫无办法。离阿林不远处的墙上挂着一个消防箱,透过透明的玻璃,看得见里面有一盘消防用的水带,一把涂着红漆的斧子。阿林盯着那把斧子看了一会,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双手抱着,咬牙切齿地看着那几个小痞子。 “不要演了,不要演了,什么鸟戏,我们不要看,不要看。” “田春霞,别出丑了,赶快回家洗屁股吧。”像犯神经病似的,安静了没一会的小痞子们又大闹起来。叼着香烟的剧场工作人员无动于衷地看着,看了一会,摇着头,脸上带着笑,掉屁股就走。阿林他们拦住了他不让他走,质问他为什么不管。 剧场工作人员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理直气壮地说:“真正滑稽,我管,我管什么,我管不了。” 小痞子这一次是彻底的大闹,看来戏只要不停下来,他们就绝不会罢休。和阿林一起走进剧场的人不免有些束手无策。 “田春霞,你他妈滚下去。” “真他妈脸皮厚,还有脸演呀?” 谁也想不到会到这一步,田春霞唱到一半,再也唱不下去,清哐清哐的锣鼓声继续,她站在那,失魂落魄地看着台下,长长的水袖拖落在地上,仿佛是具僵尸。 “好——”又是一声走了音的怪叫。 田春霞演了几十年的戏,各式各样的场面也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洋相也出过,有时忘了台词,有时说错了台同唱走了调,大不了吃吃倒彩,像今天这地步,她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木木地站在那,任凭台底下怎么乱,毫无表情毫无动作。 哐啷一声,阿林挥拳将消防箱上的玻璃打碎了,碎玻璃掉了一地,他一把抢过那把涂着红漆的斧子,高高地举过头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从乱成一团糟的人群中挤过,朝那几个小痞子冲过去,几个小痞子见阿林来势凶猛,真是要拼命的架式,好汉不吃眼前亏,吓得拔腿就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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