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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八日 早晨,小冬依旧上班。小西爬起来吃早饭,早饭面条。他眼泡浮肿,沉浸一夜的风和雨,这时恐惧还没完全消失。头有些眩晕,埋头不去看母亲,使母亲奇怪地看他,有好久都没吃饭,却在一旁看紧他脸。三人都不说话,面条吃得好难。 忽然,小西抬起头来盯紧父亲,喑哑嗓子问。 爸爸,您怎么不把婆婆接过来呢?她住那里,象什么样子?这里又不是没屋。 小西想了好久,感到这句话非得由他来说不可。说完了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父亲未把头抬起,沉默好一会儿,然后才把头缓缓伸出来。象面对红卫兵。这时小西心中既充满疑问,又充满恐怖,父亲眼神并不可怕,却有种神秘意味,他象检讨错误时的态度,小心翼翼问。 是不是有谁向你说过什么? 没有,没有谁。她向我借钱,我说我没有。 小西太激动,一下子就把心中不痛快全倒出来,说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看父亲反应。父亲也用两眼把他紧紧看着,好象当年红卫兵呼啸而来,将他围住批斗,又象在看他究竟想干什么一样,这时用郑重语气问。 她向你借钱干什么? 说买方便面吃。 小西终于忍不住落泪。父亲大声说。 我每星期给她买十几包方便面,还给她买皮蛋,还要我怎样呢?你是否听见别人说了些什么? 我不是。我总觉得她住在那里不对头,家里又不是没房子,为什么不让她回来住?她快要死了,住不了多久了,腿只有这么粗。 小西泣不成声,嘴瘪了下来。母亲在旁边不以为然地说。 说得这么吓人!我上次回去看她还好好的,还能走路,不明不白摔一跤,现在呢,躺在床上撒娇,不想起来,还有什么? 腿确实只有那么粗了,我也找过医生,没办法。 母亲用怀疑脸色看了看父子两人,表示不相信,小西继续说。 现在房子反正有多,把她接过来住几天有什么不可以呢?死了一化,不很好吗?也省得您回去给她倒屎尿。 化不行,这不能由你说了算,这在农村现在还行不通。 谁会说呢?我们化看他谁阻拦? 我说你这个办法不行,你书读多了,读转去了。 反正我觉得这样子不行。姐姐马上要建新房,到时怎办?难道把婆婆转移到姐姐新屋里去住不成? 那绝对不行,新屋怎能死人? 反正我马上要退休,到时我回去住罢,老屋不拆,直把婆婆埋了。 吃饭怎办?吃水怎办?把她接来有什么不行呢?也免得别人说闲话。 是不是有谁说什么呀? 没有,反正我觉得要把婆婆接过来,现在就接过来,今天就去接,用三轮车一拉就来了,怎么不行? 等我想一下。 父亲现出沉思的神情,把头低了下去,看样子很有些不高兴。小西既然把箭射出去了,也只好继续努力,他接着说。 有什么好想的呢?她又不是没资格住这屋,她又花费不了许多钱,凭什么要搞成这个样子?接过来,您服侍她,又不要妈服侍,有什么不行的呢?现在就去拉,今天就去把她拉过来,我和您一起去。 问题不是你所说那么简单。 我觉得很简单。 唉,我又何尝不想把她接过来呢?我服侍她,不需别人管,但问题是你妈不同意。 有什么不同意呀? 小西问这话的时候,用一种极度轻蔑的眼神看了母亲一眼,只见母亲也在那里静静地沉思,并没显出慌乱的样子。这时母亲似乎已拿定主意,咬紧牙齿,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 这事我看得商量,不能由你说了算。你说怎样就怎样,那还得了? 有什么可商量?让婆婆住进来,天经地义,商量什么呢?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嗬,你还不得了了,我就不同意,怎么样? 不同意不行,把婆婆接过来,难道天就塌了不成?不会有这么严重吧? 那好,你们把婆婆接过来,我回去住,她住不得我住得。嘁,奋斗几十年,养出这么个儿子,你读了大学,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你晓不晓得,你这样做是在要你妈的命? 你是在要你妈死。 母亲用手指在小西面前,小西大为震惊,不知母亲怎会这样?他愣一下,望着母亲,迟疑起来,过了一会儿,嘴角又开始泛起冷笑,坦然地说。 我觉得还是应当把婆婆接过来,这是应当的;不论有谁反对,只能根据应当做的事去做,否则别人会怎么说呢?别人要我们杀人我们就去杀人不成?那不可能的。 好,但你也要让我安排一下沙。 父亲表了这个态,上班去了。母亲在桌子旁坐了会儿,气愤愤地拿碗走到厨房去,小西把剩下的碗收进去,神色还很平静,可他毕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朝下发展,所以脑子一直在紧张地思考。母亲嘴里叽哩咕哝,也不理睬小西,小西就上楼进房间去。 他关在屋中继续他的写作,却怎么也写不下去,笔尖还停留在第一个方格,心却加力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膛。瞳孔猛然放大几倍,这是他打工时养成的习惯,一旦事情紧急,他的瞳孔就放大,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又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膛里出不来,他是多么紧张,又多疲倦,竟伏在小桌上睡着了,感觉阳光在他后脑上轻抚。 一会儿母亲上楼,唤醒他,坐在身边床上,郑重问他。 昨天你回家一趟,今天就提这样的问题,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就是你提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呢? 并没有什么目的。 没有什么目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几十年吃的苦,就因为你而一笔勾销? 这么做是应当的。现在这样做不早也不迟,正好;以前没有弄来,那是以前,现在我们就得这样做,如果不这样做,将来后患无穷。 什么后患无穷?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老了你不想养我们了?嘁,我对得起你呢,你读书我是怎样供你的?从小我是怎样把你拉扯大的?现在你落到这地步,你想怪大人? 我不是这意思,反正婆婆得接来,这件事就由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你说了能算吗?你现在在外面东游西逛,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你究竟要做什么呢?当然,你是长孙,确实有说话的地方;但这件事不行,有你爸爸和我,哪里轮到你? 我不管,反正这事就由我说了算。 你还蛮能耐,你晓不晓你现在是一个什么处境? 我怎么啦,我什么处境? 那好,如果你坚持把婆婆接来,我就把姥姥弄来,她也吃了一辈子苦。 随你。 搞得好,我自己养的儿子反对我。他们搞我还不说,现在你又来,妈拉个屁。 母亲没多话,骂骂咧咧出去,小西还是坐在原处守自己,可他一个字也没想起,脑子终始在想别的。 一会儿,二爹忽然来了,很快父亲端着开会的茶杯也跟进来,能听见他们在楼下说话的声音,原来小光要来这边复查身体。小西没动,听他们在楼下的说话声,渐渐大起来。 他说弄来养就弄来养?他以为他是谁呀?蛮了不起呀?但真说得不得了了。 他说由他说了算。 他早晨突然这么一说,我都有点蒙头。 谁说了都不算,但真只有我和他爸爸说了才算。谁也没有我和他爸爸大。当然他也有说话的权利呢,他说了话我们也要听呢。但他这个建议行不通呀,不可能一切都按他的意志行事呀,不了解这个家庭,这个社会,这个国家,他怎么能说由他说了算?谁不想做更好?要做得到!他长期在外面,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家庭。 他说这房子有他一份儿。 把钱还他,有什么了不起! 听到这里,小西觉得脑中升起一缕血,头皮发麻,站立不住。下面说话声很大,显然有意让他听到,他找件衬衣披身上,就要下楼,忽又停住。 这一来,上哪儿去呢? 一种凄凉的感觉突然包围他,全身的泪腺却又分泌不出泪水。一阵焦虑惶惑交织,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抓住,什么也想不起,思维中断,但是在楼上转两圈之后,他还是毅然下楼去了。他不应当害怕,在这个世界他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只是有点虚弱,他终于下了楼,刚下完楼梯,二爹听见他下来,端着茶杯就迎上来,把他迎在了楼梯口。 你要到哪里去? 语声温和,还象以前一样和他说话,小西却象涌起了极深的恐惧,面色舞动起来,找不到落脚地,只好低下头嗫嚅。 不到哪里去。 不到哪里去,那我们两人就谈会儿。 小西手脚都哆噎起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一时茫然无措。只听见父亲站在二爹身后笑着说。 你二爹想跟你谈谈。 谈。 上下面谈还是上楼上谈? 二爹与秒俱增的温柔,脸上笑嘻嘻,小西恐惧到极点,他没头没脑地窜上楼去,二爹和父亲在后面跟上来,进到客厅里,他只给自己找张椅子坐下,低头沉思,再不注意别人。 二爹只好自己找张椅子坐,父亲就在靠门边的地方坐了,用双手撑住额头,再不看谁,似乎显得心里也有气无力。小西偷眼看见这一切,心中渐渐平静下来,全身放松,看来并不是自己有神经病。 听你爸妈说你想把你婆婆弄过来养,谈一谈你有什么想法? 是不是有谁对你说了些什么?小华是不会说的,要说的人也只有你姑妈,如果是你姑妈说了什么,那我们就不好说了。 小西始终不说话,好象气很大,只把头低紧,真的,他有什么好说的呢?可是他又感到必须说点什么。 其实要说呢,你说的道理怎么不是正确的呢?是正确的,大道理上是正确的,但小道理上是不是正确的呢?是不是能够行得通呢?你读了很多书,懂得大道理,比我们知道的多,但是对小道理,你是不是都知道呢?你妈喜欢钻牛角尖,你晓得不晓得? 管她呢,把婆婆弄过来就行,管她钻不钻牛角尖。 咦。好啊,你这么干,我看你绝对行不通。 有什么行不通?没理由吵架么。 行啊,只要你能说服你妈,我们也赞成,我们做儿子的,又何尝不希望母亲好呢?我无意见,不过半年后我还是要把她弄回去住,这你再怎么说也不行,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小光他们,还要靠你搭救呢。 主要靠他们自己。 那是这么说吧,该你帮忙时还是要帮一下忙的。 百分之九十靠自己,百分之十靠别人。 好了,那就这么说,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小西终于吐一口气,觉得解决问题不难。这时母亲忽然从门后转出来,好象一直在门外倾听,她红肿双眼,支脚舞手地说。 我要说,我儿子是了不起的,是真了不起!养这样的儿子没白养。嘁,我感到骄傲,就他提出来这件事是不错。我感到非常的骄傲。哪里有我这样的儿子?知书识礼,比有些人强一千倍,这样的儿子少见,简直没有。你们把婆婆接过来,应该,完全应该,当然应该,我回老家去住。(哎,那就没法了)(怎么没法?她要回就让她回)说清白,这里还是我的家,什么时候这位老人家死了,我什么时候回来,你爸爸每个月还要付我生活费,我这一生就是被你爸爸害了。除非我死,他别想摆脱我。她不是住不惯吗,那就让我去住,就这么说定了,谁也不能改。过的什么日子哟,现在好啊,到头来老的整我小的又来整我,水家屋里究竟有什么好东西了? 你就是要我死嘛,还有啥呢?我马上就要退休,现在提倡提前退。我回去奉养,怎么样呢?我死了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说这种话?二弟,你就在这里吃晚饭,等晚上小冬回来再谈。 三人便不谈了,小西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只好在那张椅子上长久坐着,反正也写不下去。不久,小光也来了,小西只是勉强低头笑一下,还是在那里想自己的问题。 晚上小冬回来,看见哥哥似乎有病,问也不答。吃饭时小冬就靠紧小西坐着,见小西吃一碗便放下,他便也放下。气氛实在异常,小冬便再问小西怎么了,小西还是不答,因为他实在没有力量。那边也很快吃完,并把桌子收拾,好象很熟练这一切的操作一样。二爹小光坐对面,父亲坐当中,母亲在角落里抱头。 父亲开口道。 小西说要把婆婆接过来住,我们今晚就商量这件事。 小冬很快明白了事情原委,偷偷看小西一眼,小西还他一眼,嘴角一瘪,象泪鬼。 谈什么呢?有什么好谈呢?反正都是你们正确,把婆婆接过来,我回去住去。说清楚,等那个老婆子死了我还是要回来的,这是我的家,我不能放弃它,我也不能让别人笑话,不过每个月你爸爸得给我一百五十元生活费,少一分不行。 小冬立马打断母亲,他很生气地大声说。 您又在说什么!象您这样说话不都是废话吗?一点作用没有,根本行不通。 怎么是废话呢? 您说怎么是废话?象您这样一走别人会怎么说?这个家还象个家吗? 怎么不象个家? 好,您走,我也走,从明天起我住厂单身宿舍,不回了。 不行,那绝对不行。 父亲听了断然否决,小冬接着说。 问题既然提出来,我们就应当想一个办法解决。您那种说法是要把问题解决吗?只能把事情越搞越乱。 除了这个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倒是诚心诚意地提出来的呢。 哥哥既然说要把婆婆接过来住,这个提法是对的,我们就想办法把它搞好,您干嘛又要提出那个建议来呢? 不行,你哥哥说的绝对不行,只要这个老婆子进屋,我就走,我回老家去住,她住不得我住得,她行,她厉害,我回去住去,我不怕别人怎么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怎么说也没用,只会嚷我们几句。社会多复杂你知不知道?你妈是什么样的人你知不知道?你妈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呢,差点被人家害死!过的什么日子哟!小冬你就不要说了,只要你过了象我那样的日子,你跟我还不是一样?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把婆婆接过来,我回去住去。 那好,我明天就去住单身宿舍,不回家。 你们说的都没用,还是我回去,怎么办呢?反正我今年就要退休,我回去服侍她老人家,直到她死。小华马上要建新屋,婆婆是绝对不能搬进新屋,怎么办呢?老屋不拆,我回去钓鱼,陪陪她,不这样办又怎么办呢? 那也只有这么了。 我不同意,爸爸不能走,妈要走就让她走,妈要走正如她所说,要做什么事,谁又能拦得住了?我们有理由拦她吗?但我们能有理由迁就吗?爸爸不能走,爸爸走算什么呢? 养婆婆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在这里养婆婆就不行吗?爸爸回去住,又象什么话?不说别的,他挑水跌一跤怎么办呢?这难道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那又怎么办? 母亲在旁边乖巧地问。小冬转头对小西说。 不行的,婆婆在这里搞不好,以前我们在乡政府的时候她来住过两星期,她把巴巴屙在阳台上。 但真说这个老婆子就蛮讨嫌。其实哪个儿子不想自己的老妈活得好一点呢?那一次双抢挑谷子,在稻场打夜工半夜才回家,真是累得要死,她却坐在床上骂,你这个该死的哟,你害死人哟,她这样骂哪个没听见?她是想坏她儿子的名声沙。但真说亏待她多少呢?只有这么个条件!让她吃得饱,穿得暖,还怎样呢?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沙,我们也只有这很气!我走进去就问她,半夜三更你骂啥?隔壁邻事听见好不好?是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穿?她说,我就是要让你过不好日子,我就是要许你过不好。当时我这个气呀,我是恨不得拿扁担扁死她算了,扁死她我去抵命,到底我还是忍住了,儿子打死妈,说出去也不好听,小光还不是只有怪我?当时我就只是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场。那泪水就不停哟。嘁,怪只怪自己命不好,命若好,又怎么会这样呢? 我觉得这样做不好。 怎么不好? 后患无穷。 怎么后患无穷?你心里想什么你就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听一听。 屋中沉静下来,夏夜蛙鸣不会停止,蚊子嗡嗡穿过空气,在各人眼前晃来晃去,灯光闪耀不定。外面夜不知几时了?母亲站在角落里咕哝几句,随后又没入黑暗。紧张一刻,眨眼全忘。 小西却长久没有话语。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可现在大家都想听听他的高见,看他带回来什么新东西?以至于都不吭声。小冬也把小西打量。夜色更凉,二爹此时有些不耐烦,开口说。 时间不早了吧?该走了,小光,我们走吧。 小西轻咳一下,开口说。 有人觉得我这人有毛病,有神经病,这我也承认。因为我辞职了,到南方打了二年工,到今天什么也没有。我说话也没人听了,人们也不再看重我了,我自己也感到很惭愧,没把事情做好,真的是无地自容。但真实的内心是这样的吗?我也想做更好,并且直到今天,也从没有放弃过努力,也从来没有认过输,这一点我是值得骄傲的。我的勇气失败过吗? 没有,它还是好好的。但为什么辞职了呢?是因为我不甘心过那种平庸的生活。想起我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曾付出了多少努力。不单单是我个人的努力,还有亲人,朋友,老师,他们的帮助和支持。我怎么能放弃这种权利呢?怎么能让自己陷入那种一事无成的生活中去呢?所以我辞职了。我自认为这样做绝没有错误,直到今天也绝不后悔。我想说的是,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受不受亲人和朋友的影响呢?是不是与大家相关联呢?是的。以我个人的经历来说,还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初三上晚自习,每次下晚自习我总是最后一个回到寝室,有一晚室友开玩笑,把我关在门外,我敲了几次门也没人开,一气之下赶夜路回了。到家一看,门却锁着,找不到母亲影子。去二爹那里,二爹也不在家,只在窗外喊二妈,她从床上爬起来为我开了门小西一口气奔到喉咙,突然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别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奇怪地把他望着。小西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想了想,假装轻轻地哭几下,继续开口说。 那天晚上,又没电,二妈点亮了煤油灯,爬起来为我开门,告诉我妈到吉大爹那里去了。我又跑到山湾里去找吉大爹。不知怎么,那次二妈给我开门,给我内心多大的鼓舞,我能考上重点高中不能不说有好的帮助。就因为这。还有姐姐眼睛被戳瞎的时候,那是在高中吧?记得天下着雨,母亲神神秘秘地跑到学校来,开口问我做过恶梦没有,我说我没有,怎么回事?她说姐姐眼睛被人戳瞎一只,问究竟她又说不清楚。您曾问我过这之后有什么感受吗?我只感觉好象被人从背后戳一刀似的,吃不好,睡不好,做恶梦,有一天终于昏倒在学校教室的走廊上。从那以后得了神经衰弱,直到勉强撑着考上大学,一直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恢复过来。这些年也少有进步。姐姐事究竟怎么回事?问谁谁不知,反正我不知。如果没有这件事,也许我会走上另外一条道路,那是可能的。当然我这样说并没有迁怒的意思,只是反思自己的成长过程所得到的一个简单答案。这也就是我说的意思,说明亲人间的行为确实相互影响着。所以我们不得不对之加以拷问,拷问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我们不得不自律,做事之前必须想想自己对别人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觉得在厂里没什么大前途,所以我辞职离开了,到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我也知道这件事对你们影响很大,使你们很压头,我也很感到惭愧。但我并没有放弃,我始终在努力要把事情做好。但光靠个人的力量行不行呢?不行。我写的这些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前途。在外面多年,四处漂泊,没什么收获,个人奋斗只能是死路一条,我们只有团结起来,亲人,朋友,大家团结一起,才会有力量。现在社会越来越乱,正处在转型期,我们将处在何种位置?不团结起来怎么行呢?但是怎么团结起来,凭什么凝集?我提出来把婆婆接过来养,一半是从这点考虑,另一半也是为我自己,否则将来向何处去呢?到那时,恐怕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昨天我回家去,看见了婆婆,她脸色还好,衣服也还算干净,她躺在床上,我进去之后她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小西,她说你是小西呀,你回来了?我说我回来了,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我回来有一段日子了,她问我怎么现在才来看她呀?我没有回答。然后她找我要钱,说要买方便面吃,就喝那汤,我说我没有钱,我没带。 小西不由得又哽咽起来,自己觉得很感动,他抑制了一下自己,很快停止了哭泣,又看一下母亲,她正在那里低头沉思,好象想着很遥远的事物一样。 我觉得把婆婆弄到这里养完全是应当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能说什么。她一个大字不识的老人,又能害多少人呢?就算她杀了人我们也要养她,何况她并没有杀人呀。 她现在这个样子躺在那里,是再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停一下,他悲伤地补充到。 她快要死了,她小腿只有这么粗。 小西用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园圈,比划给大家看。 就算她只能活一个月,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住在这里有什么不正当的呢?完全是正当的,既然是正当的事,我们为什么不去做呢?如果说以前还担心着我的原因,那么现在呢? 所以我建议把婆婆接过来住。 至于妈说她要回去的话,如果她真要回去,那也没有办法,谁也不能把她绑着不许她回去。难道因为她的理由,该做的事就不做吗?那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呢?所以我们必须做我们该做的事。希望妈能够改变主意,万一您实在要回去,那我们也没有办法。其实您和婆婆之间难道真的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吗?人与人相处怎么会没有矛盾?但这种矛盾是不是致命和永远的呢?是不是要发展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呢?这得考虑。也许会如此,谁能说没有这个可能?但我们之间还有共同的利益,这种共同的利益使我们避开了彼此的矛盾,使我们还能够紧紧地团结在一起,难道这还不够吗?在我们现在的社会,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吗?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追求恩恩怨怨,那我们之间还有没有未来呢?就说我和小冬吧,小冬胳膊,是我和他小时在床上打架弄断过的,不是他自己翻斤斗折断的,如妈对别人所说的那样,这影响他一生,我一直就觉得过意不去,但我们能怎么办呢?我们还是要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不这样做又何以生存呢?妈如果执意要回去住,那总比爸爸回去要强得多,我赞成妈回去,回去也好。 母亲这时站起来,挥舞着手,坚定地说。 但真这多少年的仇恨怎么消除,你是在逼我杀人!你逼我吧,好,那我告诉你,我绝不妥协。我回去,让他接回他妈来养。我看你们能做出什么玩意儿来!几个人商量好的呀! 我告诉你,你妈不是一个简单人,依你妈的话,这个家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四分五裂,勾心斗角,象个什么家哟!这些年来还不是多亏我撑着?不是我,这个家早散了,哪里还轮到你在这里说话? 你是针对我沙,你就是想要我死,此外还有什么呢? 但真这个老婆子就蛮讨嫌,经常对别人说我不是,我也失去耐心了。 她若不是这样讨嫌我也不会这样待她,人家张婆婆多好。她横直一张嘴,会说,在路上就拉起一个人说,她有个好儿子,还有个好孙子,怎么样呢?该她享福呀。 不是呢,她是婆婆,她就该享这个福。 哈哈哈哈哈,嗬嗬嗬嗬嗬。 母亲忽然仰头大声尖笑起来,笑不可抑,让小西身上起了一种寒意和疙瘩,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笑声了,所以鄙夷地看了母亲一眼,立即打断她说。 我认为我们应当投票决定,我赞成妈走,我举手。 我和小光不参加投票,这是你们家事。 只有爸爸说了算,看爸爸怎么说。 都不要说了!退休我回去,我服侍她老人家,别的话都不要说,就这样,结束! 但真我过了多少苦日子。 还是一边六个月。 我不管你们,管你们怎么办,反正我拍拍屁股走人,眼不见为净。 小西面色惨淡,好象做了亏本生意一样,也许刚才只是个玩笑,他独自站起来,不知自己要去干什么,在那里找来找去的。小冬问他找什么,他忽然茫然起来,走进卫生间洗澡,这时小冬在后面跟过来,怕他不安全。当小西倒水时,他就撑在门框上看着他,小西忍不住,抬起头来问。 看什么呢看?有什么好看的? 这话很不客气,小冬也原谅他,转身爬楼上去。小西洗完澡出来,走到堂屋,完全冷清,没有一个人,只有灯光暗红如水,外面夜色正浓,四周静静,人家都入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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