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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与我交谈中,正襟危坐,腰板挺得比我还直,谈吐轻松,丝毫不像是被提审的人,长髯摆动中,更有一派仙风飘然。 面对他,我真有一种初识异人的感觉。 看守在底下告诉我,他确实有超人的功夫,能飞檐走壁,虽然他实际年龄四十四岁了,但三四个小伙子对付不了他。也正因此,才给他按重刑犯戴上了脚镣。 我回家后,很快写出了一篇关于他作案的报道,但在《金盾》杂志发表时我没敢用真名,用的是“司建伟”三个字。我确实感觉到他绝非常人。事隔多日,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一关灯,仍恍惚间看到他戴着脚镣大踏步地向我走来。那是真正的道貌岸然,我每每都为之惊惧。 他不是鲁利平,鲁利平彻底消失了。 按我的本子拍摄的两个电视短剧都在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但都毫无反响,而我的诗集却再次热销。各省市新华书店纷纷添货,在两个月内,全国铺出有四万册。北京王府井书店二楼的文艺类书柜处,我的诗集摆在了最醒目的位置,且月月添新货,半年常销不衰。北京电视台亦在每周三的《心香一瓣》栏目中连续十余次播放我的诗作,并配以生动的画面。尤其是播出《爱情常青》这首诗后,很多观众都打电话来,盛赞我写出了人间真情。我的名字也随之进入了《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 那一时期,我推却了所有社会报刊的约稿,潜下心来,又进行起纯诗的创作。 在我完成了《野百卉山谷》的创作之后,我想起了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与她联系了,她亦一直没有呼我,没有找我。她显然还在与我斗气。而我在与她干嘛呢?与她决裂了?没有,还没到那份上。 我想见她了。我想与她重归于好。我想心平气和地向她解释:黄佳丽与我不过是戏中的夫妻,我们交往是实实在在的逢场作戏,玩玩而已,乐乐而已,你没必要认真。 这一天的傍晚,我走下楼去,我要到传达室给她打个电话,我想,起码要问候一下她,问她这些日子在做什么?是不是还会想我? 走到楼门口的时候,我意外的发现,于正在不远处的绿化带前徘徊。她穿着一件紫红色的风衣,戴着一条黑色的纱巾。那给人的感觉,很庄重。她依然披着长发,这没有改变。有所改变的是,她的脸色不再红润,而像涂了蜡,且神色黯然,这使她少了许多往日的风采。 她显然是来找我的。 在她把视线投向楼门口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我不禁大步奔了过去。 我问:“你来了,怎么不上去?” 她反应淡漠,摇摇头。 我说:“上去吧,我正想你呢。” 她终于张口:“不啦。我们找地儿坐坐行吗?” 这个时候,气温还不高,早春的寒意还没有完全消退、且有风,正不时扬起一阵尘沙。她穿的不多,虽然外面罩着风衣,但从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能看出,她身上是很冷的。 我坚持说:“还是上去。” 她也坚持说:“我不想。” 但她肯定有话要跟我说。她要说什么?这倒是我最关心的。 我依了她。 我们在一棵很高大的桃树下的石凳上坐下了。 她眼睛望着前方问:“你最近还好吗?” 我说:“还好。” 她又问:“诗集发得不错吧。” 我说:“还可以。” 她顿了一下,看着自己的脚下,接着问,“最近又写什么了吗?” 我说:“正在考虑。” 我忽然觉得这样一问一答不像是我们在说话。我不顾身前背后的高层建筑上是否有人正观望我们,伸手扳住她的双肩,让她的面孔对向我。 我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她看了看我,仍把目光转向一边。 她说:“没有。” 我有点急:“什么没有?你这人太没度量了。” 她突然激动起来:“我是没度量!我容不下我们之间除了你老婆之外还有个第三者!” 我放轻声音:“可她不是。” “不是?”她拨开我扳着她肩的双手。“她跟你那副样子,我也受不了!” 她停顿一下,突然发问:“我们俩的关系,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一怔:“就这样不是挺好吗?”_ 她把身子又扭向一边,长出了一口气:“可我不愿意这样了。” 我茫然:“那你的意思?” 她一字一扳地回答:“我想光明正大。” 我问:“现在就不光明正大了?” 她说:“我现在是在偷鸡摸狗,我现在是在偷别人的汉子,我现在是……”我打断她:“干嘛说得这么难听。” 她把目光对向我:“正是因为这样,遇上事,我只能忍气吞声。 我不愿意了。艳齐!”她用双手扳住了我的双肩,“让我做你的妻子吧。我已经想好了。” 我摇头:“不,不要这样。” 她急了:“为什么?看不上我?” “不是。”我迎着她的目光说:“我对婚姻已经厌烦。我不能从一个牢狱再进入另一个牢狱,我现在只想干事情。” “那你就这样让我陪你一辈子?”她愕然地问。 我说:“只要你愿意。” 她霍地跳了起来:“我说了,我不愿意了!” 我没有动。我只是抬起眼睛望着她。 我说:“你听过萨特和波伏瓦的故事吗?他们终生相爱相随,旧终生没有结婚,他们相互宽容相互理解,最终都成为法国伟大的人物。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那样?我不适合做任何女人的丈夫,我现在的妻子跟我受尽了苦,受尽了孤独和寂寞,我十辈子也还不清欠她的情。我不想再让第二个女人落到她那一步。我真的不是家庭型的男人。这一点,你应该早就知道。” 她把头仰向上空,又无力地垂下来。她把身子转向一边,又回过头来。 她无力地说:“我是知道。我也知道,换个女人,是绝对不干的。” 她说罢,不等我有所反应,甩开了步子。 我站起身,但没有去拦她,只是把一只手撑在那桃树的枝干上,看着她走远。 这一刻,那桃树上的残花纷纷然落了一地,而夜色好像是随之降临的。 这一年的五月,在田珍颖老师和另一位作家介绍下,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这一年的六月,我在《北京晚报》发表了我的自述《人,只有一生》——许多朋友都这样对我说:“艳齐,你这两年够可以的了,也该好好享受一下人生了。” 我知道,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你现在活得太累,太清苦。 这的确是实情。是的,已经说不清有多少个夜晚,都是一盏孤灯陪伴着我,陪伴着我用笔记述时事和社会的走向与嬗变,用笔展示着人性的本真。那的确很清苦,很累,很让人感到一种跋涉般的艰辛。但是,当我完全进入我所营构的诗的境界,世间对我的一切纷扰都于无声中远遁了,当我彻底地沉浸于我所追述的主人翁的情绪之中,我又会难以自持地为他或她的际遇而快慰而落泪!这是一件多么奇特又有趣的事啊!在这种过程中,我感受到了我的自我的存在,因而,我也的确是无法再舍弃这一人生抉择了。 人,只有一生,而只有一生的人应当起码在存在于世的时候干成一件事情。也许正是因为我认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或不能干别的什么,才选定了以写作为生活的依托。而今天的我应当可以自慰于正在“干”了。在我的诗集《因为爱你》得到评论界肯定时,在我的报告文学《雇工世界》入讯1990—1991优秀报告文学年逊时,在我的纪实文学《京城舞女群》发行量逾十万册时,在我的第九本专著终审通过时,我又不能不兴奋于我已经走向“成”。 然而,我又毕竟还处于途中。如果这时歇脚去追求闲逸,会不会前功尽弃呢? 也许命中早已注定,我不能停止我已经从事的一切。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少年时代握着母亲给我的5分乘车钱,我徒步十余里去拜访在我心目中极可敬的一位大编辑,遭到的却是白眼的情景。那天,我看出了对方对我这样一位穷工人的孩子的蔑视!他不相信我能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不相信我的作家梦有一天能够成真。他的不屑一顾使我愤怒,使我发狠:此生一定要在文学之路上闯出个名堂,让他也知道知道我是谁!正是为了这口气,我舍弃了许多同龄人尽享的乐趣,把可利用的一分一秒的时间都利用起来,去读书,去观察,去思考;以至舍弃了来之不易的高薪与职位,而甘愿忍受灯下的孤独,不惜任何代价地朝既定目标拚争。 实际上,金钱对于我并不吝啬。我完全可以像朋友们所说的那样:好好享受一下人生了。可我又总觉得享受的意义永远不会大于追求的价值。能给更多的人送去一种温馨,通过我的诗;能给今天的社会提供更新的启示,通过我的纪实作品——那才是真正的使我感到愉悦的事啊!在终于到来的今天,我应该捧出更多的鲜亮的果实献给爱我的人献给我爱的世界! 最艰苦的时候,是在农村插队时,没有桌子,趴在床板上练笔的日子;是在建筑工地时,难得有假日,只能利用午休的一个来小时跑到附近的书店寻求知识,又囊中羞涩买不起想买的书的日子。 但那总归已经成为过去。今天,能够独自拥有一个安静的空间,能够得到那么多的朋友的信赖与支持,能够受到长城内外数以几十万计的读者的垂爱,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啊! 我已经别无所求,只求自己:什么时候也不要忘了,人,只有一生。 ------------------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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