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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四面楚歌


1.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香味随着袅袅升腾的青烟,弥漫了整个房间。
  冰怡在丈夫的灵位前点燃了三注香,又插上了几支他生前最喜欢的九月菊。他说,菊花有一股傲气和骨气,怒放在百花肃杀的秋天,人就应该有这种精神。菊花的这种精神还在,可他却死了。
  秋天又来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满街、满院、满山的树呼啦一下变成了五彩世界。绿的、红的、黄的和紫的叶子伴着秋风哗哗地唱着,纷纷扬扬地飘落。树上、天上、地上都被它打扮得色彩缤纷。
  冰怡对秋天的感受真是又幸福又苦涩。她和他相识在秋天,又热恋在秋天。他们在秋天里闯进了伊甸园,而他又在秋天里像一片树叶一样飘零远去。今天,她记不清是第几次了,又到神州大厦催讨那笔五十万元的借款。这回是侯也夫挡了驾,依然是说沙金山不在。她灰头灰脸地回到自己的小窝,望着丈夫的遗像,点燃了她给他的第四十三封信。那几乎是蘸着她的思念的泪水写成的信在桔黄色的火焰舔食下很快便化成了灰烬。热气升腾,把细碎的黑灰带着在空中飘散。她相信那些话语他在九泉之下能够感应得到。自从她把丈夫的骨灰从美国取回来,冰怡就把他们共同的家布置成了灵堂。白天在班上,她尽职尽责的干着份内的工作,谁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悲伤和痛苦;晚上回到家里,她便坐在丈夫的遗像前回味他们仅有的在一起的日子,体味当初他们之间每一个细小的身体语言和眼神的含义。同伴们说,她已经远离了时代,远离了生活,可是她没有这种感觉。她觉得一切都心安理得,最重要的是她没有远离他。
  传来敲门声。
  冰怡以为是查煤气表或水表的人在敲,开门一看竟然是阿兰,不由得一愣:“是你?”
  阿兰灿然地一笑:“没想到吧?哇!好香啊!”
  冰怡:“进来吧。”
  阿兰从她身边闪身进到屋里,立刻被屋里的肃杀压抑的气氛所包围。她一眼看到了冰怡丈夫的遗像,那是一位书生气十足的青年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看到遗像前的香炷和菊花以及飘弥在空中的细碎的黑灰纸屑,她回头看看冰怡,同情地:“冰怡,你太苦了。”
  冰怡摇摇头:“再苦也没有心苦让人更痛苦的了。我最对不起他的,就是把象征他的生命的钱借给了沙家。那等于是剜下他的肉。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沙家的心那么黑,那么狠!借的时候好话说尽,到还的时候就不是他们了。几年了,天天推三挡四的,这你该比谁都清楚!”
  阿兰苦笑了一下:“冰怡,你得理解。我也是事为其主,身不由己的。你想,我能不明白吗?”
  冰怡:“我以为你也黑了心呢!”
  阿兰:“哪能呢!”
  冰怡:“我也不打算跟他们要利钱了,只要给把那五十万还回来就得了。噢,我还没问你,你来找我干什么?来替他们沙家还钱,还是堵上门来往我心灵的伤口上抹盐?”
  阿兰摇摇头:“都不是。”
  冰怡奇怪地:“那你来干什么?”
  这句话问到了阿兰的心坎上,戳到了她的肺管子。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然而,她强忍着没让泪流出来。阿兰现在是不想活了!人到了这个份上,那一定是觉得自己没有了活路。阿兰就觉得自己到了这个份儿上。《猴拳》胜利停机那天,她高兴得心花怒放,因为将近三个月地起五更爬半夜,她作为公司的“全权代表”、事实上的制片人,真是觉得一身轻松下来。当她赶回金城的时候,公司却没有像《猛男痴女》停机时那样贴出欢迎她胜利归来的标语,一个她不认识,然而大家称他为“黄总”的人却冷冰冰地通知她把账目全部交上来,接受公司“审计”,还当场宣布组成由他、梁雨和尹君伊三个人的“审计小组”。阿兰当时就懵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问侯也夫,老头子笑眯眯地说:“这是根据公司的章程办事喽。你忘了,公司让你送给池田杏看过一份制片制度,里边不是也写着:剧组停机之后,公司有权审计剧组的账目吗?”阿兰想想,是有,心里便坦然下来。谁知道第二天开始她就不断地被尹君伊叫进董事长室,就他们审计出来的一张张白条子“说清楚”。
  黄志强满嘴酒气地指着一张白条子问:“怎么……回,回事?”
  阿兰扫了一眼:“这个梁雨知道。”
  梁雨:“我哪里知道?”
  阿兰不满地瞄了他一眼。
  梁雨躲开了她的目光。
  阿兰:“你怎么不知道嘛!这不是那天咱们俩一起去市里拉矿泉水开的嘛?老板那天的发票用完了才写的白条子。”
  梁雨:“对对。我想起来了。”
  阿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这张就过去吧。”梁雨当着阿兰的面说了这么一句讨巧的话。剧组快停机之前,沙金山把他从剧组调回金城‘休息”。看着梁雨白白净净的脸蛋被晒得发红,鼻头上脱了一层皮,不由得心疼起来。他打开自己的手包,掏出一万块钱甩给梁雨:“拿去!谁叫你下剧组的?你别说,准是那云飞!你听他的干嘛?他能给你钱吗?抠得不得了。”梁雨从来也没有一次得到过这么多钱,捧在手里心都在哆嗦。沙金山摸摸他的脸,怜惜地说:“怎么不买点防晒霜擦擦?阿兰自己肯定擦。”听到他提阿兰,梁雨的手一抖,捧在手里的钱掉到了地上。他和沙金山几乎同时弯下腰去捡,两个人的头碰到了一起。沙金山笑道:“我知道你下剧组是为了挣钱。暧,可惜你没护照,要不我就带你去美国开开眼了。”沙金山这些话使梁雨非常感动,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沙金山,对不起的不是他跟阿兰有过那么苟且的一夜,而是他不该接受那二百五十块“分成”和阿兰为那一夜付给他的五百块“辛苦费”。看着沙金山递给自己的一万块钱,梁雨的鼻子一酸,落下了泪。“嗬,你哭什么?”沙金山连忙为他擦着泪。当天晚上,他像小鸟依人,任由沙金山对他施行爱抚。疯够了,累软了,梁雨偎在沙金山的怀里,心依旧在发抖地说:“沙总,你得防着别人算计你的钱呐。”沙金山笑笑说:“谁敢?”梁雨没再吱声,很久以后,他睡着了。沙金山却没有睡。他捉摸着梁雨说的这句话,琢磨了好久好久。他想起了办公室里的保险柜,便悄悄的爬起来,披上衣服,下到十八层楼,打开董事长室的门,看着那个他打不开的保险柜,在黑暗中一直坐到黎明,陪伴他的是嘴边一闪一闪的烟头光亮。到天明时,他做出了审计《五祖拳》剧组账目的决定。
  阿兰只认为是梁雨告的密。
  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她借口孩子病了,急急忙赶回了金城,把一个小包交给了老公。老公拉开一看,竟是几沓子钱,吓了一跳,问她:“哪来的?”
  阿兰换着衣服说:“挣的呗!”
  老公:“没事吧?”
  阿兰:“电视剧组就这玩意儿,白条子多,多得吓人。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哪个剧组出事儿,跟你说吧,把电视台和电影厂的人拉出来站成一排,隔一个枪毙一个,兴许有那么一个两个冤假错案,基本上没有冤枉的!要不,就一个小美工挣的那俩钱能买得起汽车,买得起房子?哪个不得三四十万的?”
  老公:“哇!有会计看着,他们怎么贪呐?”
  阿兰梳着头,说:“那里头的名堂多着啦!有一次剧务拿个条子来找我报群众演员费,一下子他报了一百五十人的。那天我在现场,还真点过人数,不过不是故意的。我送矿泉水,不是一人一瓶吗?顶多一百人!整整多出了五十个,一个人头五十块,五十个就是二千五百块!得,进他的兜了。这还是小莱一碟呐!”
  “没处理他呀?”
  “谁处理?”
  “你呀!”
  “我?”阿兰一笑:“我惹那事干嘛?我只说了一句:你报的这个数可和我发矿泉水的人头合不上牙呀。你猜他怎么的了?立刻点出了一千二百五十块给我。我没要。我说,得得得!一边凉快去吧,往后手脚干净点儿,别再让我抓着!这钱你拿走,谁挣俩钱也不容易。记着,下不为例。你猜怎么着?他把这二千五百块全撂下了。”
  “你就把它收起来了。”
  “有他的条子抵押着,我要不收着账该对不上了。”
  老公笑了。
  阿兰:“你说,都这么捞,电影电视的成本能不放火箭似的往上蹿吗?那成本都花在人头上了,真正用在拍摄上的没几个钱!”
  老公拍拍小包:“那,这些都是你挣的?”
  阿兰:“当然!”
  “多少?”
  “五万。”
  “能说清吗?”
  “没问题。”
  可是,她的牛皮还是自吹了。“当然”的事忽然被审计小组搅和得不当然了,“没问题”的账也被审计小组抠出了问题。这几天,她已经有十几张单据说不清楚,而梁雨却越来越不抬眼看她,也不说“这张就过去吧”了。公司里纷纷乱传,说她在《猴拳》剧组做了手脚,贪污了二十万。她吓得心惊肉跳,哪有那么多?!这不眼瞅着要再背上十五万块的黑锅吗?那可太冤枉了。她跟江海涛说自己不想活了,要跳海自杀。江海涛并不知道内情,只是劝她“别胡思乱想,人人背后有人说,人人背后都说人。只要自己脚正就不怕鞋歪,身直就不怕影斜。”这些话在阿兰听来比隔靴搔痒还不顶用。她本来是想从江海涛嘴里打听沙金山究竟想怎么处置她,不但没打听来,还听了这么几句没用的话。终于有一天,她摸到了沙金山的态度。原来沙金山听说阿兰要跳海自杀之后,竟无情无义地说了一句:“让她去死!”阿兰的心一下凉了,觉得好似有一双手正向她的颈部扼来。她怕,她恨。怕得要死,恨得要命。她认为自己是一头驴,帮着沙家拉磨,辛辛苦苦围着他们沙家这个大磨盘转圈子,像个老妈子一样给他们当管家婆,末了竟落这么个卸磨杀驴的下场,她能不怕,能不恨吗?自己可真是太傻了,太忠诚了!傻瓜蛋往往得不到好下场。不行,她不能当一个丧家犬。她要生存,要挣扎,要反抗!沙金山,你和你们沙这不让我阿兰活,那你和你们沙家也就别想活了!你和你们沙家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在我手里掐着,你和你们沙家有多少要命的“小事”在我的手心里攥着!我急眼了都得给你抖落出去,看咱们谁不让谁活,看咱们谁让谁“死去吧”!
  于是,她开始实施自己的报复计划。她要反击,要不露痕迹地一刀一刀地去剜、去捅、去杀!
  冰怡见她不说话,便冷笑一声:“我用不着你可怜。”
  阿兰摇摇头说:“冰怡,你别这样看我。我挣着他沙金山的钱,能不替他办事吗?每次替他把你和那些讨债的推三挡四地赶走以后,我都觉得挺对不起人的。我知道,他们沙家不是没钱,是根本就不想给你!”
  冰怡意外地一怔。
  阿兰:“其实,从他大表姐夫方为策借钱的时候他就没打算还。这些话,你要想信我,因为我是他的管家婆。我说这些,是因为太可怜你了,不愿意再眼看着你这么无谓的苦讨下去,那样也太残酷了!”
  冰怡:“那我怎么办?怎么要也要不来,总说这钱是方为策借的,和他没关系。”
  阿兰:“他借钱干什么用了?”
  冰怡:“他说是付拆迁费呀。”
  阿兰:“哪呀!他买了房子。”
  冰怡:“买了房子!”
  阿兰:“是啊,跑了和尚跑得了庙吗?”
  冰怡眼前突然一亮,心想:对呀!他不是有房产在沙金山手里吗?没钱,就拿房产来顶。他们有借条在自己手里掐着,这他能跑到哪去?
  阿兰见她发愣,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拉过冰怡的手说:“冰怡,咱们都是女人,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弱者。咱们得学会保护自己。”
  冰怡:“你是说……上法院,告他?!”
  阿兰猛地松开了手:“冰怡,你,你你你……”她扑上去抱住她,本来想说“你可别吓着我”,因为动作太猛,一下扑倒了香炉。那香炉滚到地上,香灰扣了一地,污染了一大片猩红的地毯。
2.汤浇蚁穴

  电梯突然坏了。
  神州大厦的整个运作秩序立刻乱了套。狭窄的楼梯原本是作为安全通道保留的,现在缕缕行行排满了上上下下气喘吁吁的人。江海涛自从搬上三十二楼以后便不再下去上班。他已经悄悄地买好了返回北京的机票,为了此次“胜利大逃亡”,他谁也没有告诉,只等走前跟沙金山打声招呼。再说,他压根儿就不想见那个所谓的“黄总”。正好,电梯又坏了,乐得成为一个正当的理由。三十多层的楼,下去就上不来,谁爬得起?!
  侯也夫却爬上来了。
  江海涛打开门,见他几乎跟散了架子似的,脸都没了血色,忙问:“老侯,你有啥事跟沙总说,打个电话不就得了?”
  侯也夫只顾摇头摆手,说不上话来。他把手拿的一篇纸递上来让江海涛看。刚扫了一眼题签,江海涛的脑瓜就嗡的一声炸了。这是一张复印件的公函,题签上印的是“华夏五环律师事务所公文”几个字。公函内容如下:
  律师声明
  近闻,由“金城凤凰影视公司”非法录制的二十集电视剧《猛男痴女》
  正在发行。本律师受委托人陈天雷先生委托,声明如下:
  1.二十集电视剧《猛男痴女》的作者是陈天雷。陈天雷拥有该作品的
  版权。“金城凤凰影视公司”在没有征得陈天雷本人同意也未付稿酬的情况
  下擅自将其录制,严重侵犯了作者的版权。因此,该电视剧是非法的侵权作
  品。
  2.对于这部侵权作品,全国各电视台站网和发行商均不得购买和播出。
  否则负连带侵权责任。
  特此声明。
  华夏五环律师事务所
  律师洪都峰
  1998年8月8日
  江海涛看完了,脱口而出:“陈天雷这招可真够损的!”
  侯也夫喘了半天气,才缓过神儿来。本来,他一直设法巧妙地、小心地努力保护着陈天雷在凤凰影视公司的利益,打算在《猛男痴女》卖出去之后为他争取要回投资。看到冰怡常来常往催债都毫无结果,他明白陈天雷为什么手拿沙金山签字的“协议书”还非要让他当利益代理人的原因了。可是,陈天雷发出这个“律师声明”是什么意思喽?他忿忿地说:“陈天雷怎么好说咱们侵权呢?剧本没付稿酬不假,那不是他自己没给自己发吗?他自己决定要拍的,要说侵权也是他自己侵他自己的权。”
  江海涛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侯也夫:“你说,他这不是自己搧自己的耳光吗?”
  江海涛:“这是他给你寄来的?”
  侯也夫:“哪呀!他压根儿就没敢给咱们寄。这是昨天晚上我到邹至城家去串门儿,从他那儿看着的。他还觉得挺奇怪的呢!我把他的那张拿来了。”
  江海涛:“黄志强看着没有?”
  侯也夫:“他都三天没来了。”
  江海涛:“他可真行!怎么,扔下公司不管了?”
  侯也夫:“他忙着开辟新业务喽,准备办广告公司、电脑公司和装磁公司,扩大业务范围呢。”
  江海涛嘲笑地:“净是些臭了街的业务。咱们公司这点业务还没搞明白呢,扩大个屁呀!片子压在手里卖不出去,再扩大有什么用?陈天雷下了这么大个狠茬子,一下子就把《猛男痴女》封杀了,看他这位常务副总理怎么办吧!”
  “你说,陈天雷这不是傻吗?封杀了《猛男痴女》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他的钱不也封杀掉了吗!”侯也夫奇怪地问。
  “他要有招,不会走这步路吧?”
  “他能有什么招?”
  “这咱们就不知道了。”
  是啊,世间让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人算不如天算。陈天雷居然能使出“封杀”《猛男痴女》的毒招致沙金山于死地,这是江海涛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的突变。在他记忆中,陈天雷是个干事从来也不计后果的人,比方说住在医院时明知道这是自己老婆管理的病区,他竟敢吃“窝边”草,把林辉搞到手。直到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名声臭了半座城,他那张黑脸上才止不住地往下掉汗珠子。江海涛看到了他的狼狈相,骂他“既有现在,何必当初”时,他才大有要把全世界的后悔药全包圆几的长吁短叹。可是过后,陈天雷还是他陈天雷,毒照吸,女人照搞。对此,江海涛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狗改不了吃屎!陈天雷抛出的这份“律师声明”虽说气壮如牛、破釜沉舟,可是也太笨了些。侯也夫说得对,陈天雷其实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他这种“同归于尽”的伎俩不但没引起江海涛的同情,反倒觉得厌恶。
  侯也夫希望江海涛会拿出一个处理办法。
  陈天雷的这一纸“声明”,真的把侯也夫搞得震惊不已。其实,震惊之余他又觉得非出这档子事不可。忘记是哪一天了,半夜里他突然被恶梦惊醒,那颗心狂跳得如同他在西藏五千米雪线上攀登着去慰问哨卡的士兵。醒过来,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把他惊吓得要死的梦了。拿到这份律师声明,他忽然觉得好像在哪看着过。在爬三十二楼的楼梯时,不知哪条断了线的神经连接上了。他猛然想起来这就是几乎把他吓死的那个恶梦中见到的内容。当时,陈天雷身后是万丈深渊,无路可退,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大吼一声,身子朝后一蹲变成了人面狮身兽,向他扑过来。他就是在陈天雷纵身一跃中吓醒的。人,无论他是谁,忍耐力都是有限度的。当他的退路断绝被逼人绝境的时候。他必定会拼力挣扎,反扑而去。这种类似困兽犹斗的反抗,侯也夫在战争年代领略过,在和平年代从自己周围的战友们的身上也领教过。看来,陈天雷的确是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不然不会下这么大的死力狠狠地咬沙金山一口的。
  电梯依然没有修好。
  整个神州大厦像是一架瘫焕的庞大的社会机器,一切都乱了套。楼梯上挤满了喘息着的白领丽人和惆悦先生。
  到了仲秋,天还热得街上的姑娘小伙子们穿着夏衣夏裙。这天气也反常得让人捉摸不透了。
  陈天雷就喜欢这样的天。
  让人捉摸不透的天气,就跟他妈的让人把握不住的命运一样,富有刺激性。陈天雷这辈子就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甘于寂寞和宁肯平庸的人。为了自己的最大利益、最佳位置,他敢于折腾、愿意蹦跶、乐于奔波。生活已经给了他太多的、太大的、太久的波折,再多一次又如何?尽管在波折中他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战所激励起来的斗志和疯狂。金城之行关于《猛男痴女》发行谈判的失败所产生的效果就是如此。陈天雷根本就不相信是自己的本子写得“破”,片子拍成这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德性样,纯粹是因为宋虎和池田杏的水平不够,否则的话肯定会是一部轰动全国的电视精品剧,是菩提影视公司的扛鼎之作。只是因为司马龙牵来了沙金山这个对艺术狗屁不通的“美国回来的大老板”。才造成现在这种粗制滥造的惨淡局面。这部片子幸亏没有卖出去,不然的话,播映出去会给自己落下一个什么样的名声?华夏电影制片厂的人会怎么看待自己的水平?《猛男痴女》这个题材,他陈天雷经营了十几年,几乎涵盖了他最旺盛的年华,它已经成了自己生命的组成部分。他怎么能够甘心就这样被沙金山的凤凰影视公司糟蹋掉?回到华夏,他翻着那些仍旧处于“一级战备”状态还没有开捆的纸箱,寻找自己的手稿。忽然从里边蹿出一只肥硕的大耗子。耗子尖叫一声逃走了,留下了一窝肉乎乎的、粉嘟噜的,没有长毛也没有睁眼的小耗子崽。陈天雷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声音都变了调:“林辉,林辉快来呀!”
  林辉跑过来:“怎么啦?”
  陈天雷指着那窝耗子崽说不出话来。
  林辉一看,大喜,上手就把那七八只耗子崽捧在手心里:“哇,好好玩噢!”
  陈天雷这才回过神来:“扔了,快,扔了!”
  林辉跑了出去。不过她不扔,而是在晚餐的时候将它做成了美味的鼠肉丸。陈天雷不知道,吃得也很香。后来的纸箱子便都由林辉去翻了。她翻得很积极,收获自然是三窝耗子崽。陈天雷却心痛得不得了,他的藏书大都成了这群可恶的五类们的嗟来之食。种籽说那肉丸很香,陈天雷就着二锅头酒吃得也很有滋有味。真不知道他晓得那肉丸是鼠们的尸体时会如何反应。阿弥陀佛,他的书稿还没有被耗子们续窝。林辉找出了《猛男痴女》的剧本底稿,不屑地一撇嘴,扔过来:“给你!就这么个破玩意儿,你经营了快半辈了还不死心?”
  陈天雷:“你懂啥?这叫语不惊人死不休!”
  林辉:“呸!就你?就这?”
  陈天雷拍底稿上的尘土:“我怎么了?这怎么了?跟你说,我的《猛男痴女》是生不逢时!一块好玉落在那帮买椟还珠的人手里还能有好?”
  “那你把它翻出来干啥?还想找主?”
  “知我者,我妻也!”
  “呸!”
  “呸啥?跟你说,我已经跟沈阳工贸集团的老总牛家二先生打招呼了。他听我讲了这个故事后特感兴趣,让我把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再写得浪一点儿,有色一点,他掏钱拍!”
  林辉睁大了眼睛:“重拍?”
  陈天雷:“当然!”
  林辉:“那,咱们原来拍的怎么办?咱们的钱就白搭在沙金山那儿了?”
  陈天雷阴笑道:“哼,他不让我好过,他也就别想得好了!我要让他尝尝什么叫知识就是力量!想板倒我陈天雷的,别说他沙金山呀,就是再加上十五个他也顶不上个儿!”
  林辉:“那拍完的《猛男痴女》怎么办?”
  陈天雷:“反正也烂在那儿了,干脆就让它彻底烂在沙金山的手里。他不想给我那六十六万块钱,他也就别想拿到他扔进去的三百万块钱了。我活该了,他更活该!”
  林辉:“你斗得过人家吗?人家是美国回来的大老板,根本不在乎那三百万。你是啥?浑身上下的铁也就能打一颗钉吧!搭进去这五十万你就穷得锅上墙了,全家跟着你背井离乡住到大墙下边的这么个小偏厦里……”
  陈天雷咂着嘴说:“说你眼光浅吧你不高兴,这不又短见了!我跟工贸集团的牛总谈好了,片子开机先给我五十万补偿费。”
  林辉:“他知道拍过了?”
  陈天雷:“我能跟他说吗?!”
  林辉:“你这不是坑人家呀?”
  陈天雷:“瞧你说的。他信息不灵,怪谁?”
  林辉摸摸他的头:“得。我现在听你说话得先拧一拧,甩一甩,再晒一晒,最后还得拿电熨斗熨一熨,听起来恐怕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水分!”
  不管林辉怎么嘲弄,陈天雷开始行动了。他动手将剧本改了一遍,添加了许多时代所需要的“佐料”,并且把剧本的名字改为《乱世情缘》。为了给剧本投拍开辟一条金光大道,他通过朋友关系拐弯抹角找到了“华夏五环律师事务所”的洪都峰律师,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三千元“小意思”外加一顿生猛海鲜,便换来了盖着“五环律师事务所”大红印章的“律师声明”,坚决、干净、彻底地封杀了《猛男痴女》。他拿到这份“律师声明”之后立即复印了无数份,散发到全国各个有名的电视台网站。他抹掉粘了一手的浆糊时,心里禁不住升腾起一股快感。他想像着,这份声明肯定尤如汤浇蚁穴,让凤凰影视公司阵脚大乱。哼,让他沙金山去死吧,让它凤凰影视公司去破产吧!活该!谁叫你们他妈的刨了我的菩提树?!我不拔光你们这只赖凤凰的毛誓不为人!
  沙金山终于从向山酒海里回来了。
  侯也夫连忙把陈天雷的“律师声明”给他看。
  本来,沙金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已经被酒灌醉了,朦胧之中怎么爬进的电梯,怎么上的三十二楼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开门的时候,连钥匙都插不进锁孔里了。接过声明一看,打了个嗝儿酒便醒了。陈天雷这一手可真够当头一棒了,打得他脑瓜发凉、浑身发冷。自从朱利斯·戴维死去,他应收的三百万美元“人间蒸发”货款泡汤之后,沙金山便对钱珍惜起来。沙金花几次召他到白桦别墅,商议如何开源节流。沙家的钱再多也有数,如果不加节制的花下去,迟早会有花光的那一天。他们曾议到进入股票市场,用钱去赚钱,但是沙金山坚决反对,说美国股市的“黑色星期五”如何成为震撼全美国的股灾,使多少多少家族破产,多少多少人跳楼等等,中国的股市就能没有灾吗?是股就有灾,让别人去钻那个黑洞往里边扔钱吧,咱们不干那号傻事儿!正在他们苦思冥想还没找出好办法的时候,那云飞和沙金山一咬牙还是干起了“人间蒸发”。沙金花不让弟弟插手,她说:“你就干公司洗钱吧。”可是,钱能洗干净吗?还没等洗就扑上来这么多嗅到铜臭味的恶狗撕咬自己的钱夹子,赶都赶不开。陈天雷这一手可真够缺德的了,他简直是临死了还拉上一个垫背的。自己可真成了救蛇的农夫、救狼的东郭!这是报应还是什么?他一时说不清楚。忽然间他想起了朱利斯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那是在他们接完一次“货”之后,朱利斯兴致大发,带他去了名叫“同类”的俱乐部。这是一间由叛逆了宗教信仰的以色列人开的同性恋者的裸体夜总会,只对男性开放。昏暗的灯光下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就像是进了没有水的公共浴池,这里只有沙发、香擦和音乐,空气中弥散着大麻、体臭和杂牌子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劣质味道。沙金山头一回知道有这么一种俱乐部,而且头一回看到有这么多与他有着相同性心理的同类。起初,看到他们成双捉对的扭妮作态,他还颇有些不习惯,但是很快便被这里的气氛溶化了。
  朱利斯没有饶过他。事后,他说:“金山,看清了吗?这就是星条旗下的美国,你想干什么都可以。在这里,瞧,谁都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一切袒露给对方,令你感到自然、感到开心、感到安全。可是我得警告你,出了这个门,你必须随时准备防备来自四面八方企图暗算你的人。”
  这句话他当时印象很深,然而他却怎么也防备不了那一个个向他表示忠心、趴在他的脚下舔食他的皮鞋尖的人。现在,正是这些人在暗算自己:陈天雷是这种小人,司马龙和吴媚娘也是这种小人。敌人还有多少,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身上爬满了蛆虫在咬嚼着他的钱袋,吞噬他的躯体。
  侯也夫见他出了一头冷汗,便间:“沙总,你怎么啦?”
  沙金山摇摇头:“我没有事。”
  侯也夫安慰道:“不要紧,不要紧。咱们再想想办法。”
  办法在哪?还能有办法吗?沙金山站起来想要去拿自己的水杯。他口很渴,整个身上似乎都干了,嘴里的上颚和下颚粘在一起,想说什么都张不开口。他刚刚抓住水杯,眼前便一阵发黑。他强撑着桌沿才没有倒下去。
3.聪明反被聪明误

  “干红”在高脚杯里显得晶莹剔透。
  这已经是第三杯了。南国剑坐在港仔海鲜城的角落里,眼睛盯着落地窗外闪过的每一个人影。他跟“新影艺传播公司”的罗纳德老板约好了,今天晚上十点在这里谈《猴拳》的海外发行问题。也许是他自己的心情实在着急,从九点三十分他就坐进了电话定好的这个座位;喝光了三杯“干红”,那腕上的表居然才走过去五分钟;也许是这只表偷懒了,怎么可能才走五分钟呢?往常这三杯“于红”足够南国剑品尝三个小时的了!
  港仔海鲜城里聚满了食客。大厅上空似仙乐一般漂弥着由古筝、琵琶、扬琴和二胡合奏的广东音乐。南国剑听着耳熟,他猜出来这是《彩云追月》,一支可以跳探戈的曲子。‘大厅里没有西餐馆那种淡雅的、文质彬彬的气氛,而是独具中国特色,热闹得人人都在呼号呐喊,恨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特别是那一桌要买单的,几乎跟打架一般扯着、拽着、拉着、推着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南国剑选中这里跟罗纳德谈重大的商业机密,是因为这里热闹。热闹是一种出其意外的掩护。大多数人是不会把秘密搬到大厅广众面前去晾晒的,这就注定了热闹的地方对于秘密来说是最安全的,起码不会有人窃听。南国剑此刻根本就不怕会有什么人窃听他的商业秘密,因为没有哪个人的耳朵会有那么长。自从《猴拳》停机,他便回到了香港,不分昼夜地进行着后期制作。香港这个地方,只要你付钱,什么活都有人替你干。南国剑说他在“昼夜加班”,那是在电话里说给沙金山听的,实际上他真正在加班加点干的是弥补他在大陆三个月的娱乐亏空,《猴拳》的后期制作他大撒手地包给了一家制作公司去完成,谈好费用是五万元人民币。这样,他就可以净赚凤凰影视公司五万元!至于发票,随处都可以搞到,但是事情却偏偏不如他想像得那样顺利。他把完成带和素材带寄给金城方面去以后,沙金山答应拨来的十万元后期制作费却迟迟没有划到他的账号上。他打电话催要,回答却永远是那个温柔的声音“您拨打的是空程空号”!他只好把电话打到公司!
  接电话的是侯也夫。
  南国剑:“候主任,沙总哪里去了?”
  侯也夫:“南导哇?你好你好你好!找沙总啊,他这几天没有下来呀!”
  南国剑:“他在不在金城?”
  “这我怎么晓得呀?”
  “我的那笔款子他要再不到位,制作单位就要扣播出带了。”
  “那怎么可以呀?”
  “这里是香港,不给钱是没有人白替你干活的!”
  然而这个电话白打了。
  问题卡在哪了?南国剑其实心里很明白。对于凤凰影视公司他摸了个底儿吊。在他的眼里,除了老奸巨猾的侯也夫和难显庐山真面目的江海涛他无法驾驭之外,公司里的那帮家伙都是酒囊饭袋:沙金山除了有钱什么都没有,空端着一个大老板的架子却连钱匣也看不住,不懂起码的企业管理,真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赚来的。在香港,这种人的钱肯定来自黑道。黑道的钱来得容易去得快。难道说他沙金山在做黑道生意,然后用拍影视来洗钱?看来十有八九是如此!那云飞这个人除了嘴上说得头头是道之外,下手干的时候啥也不是。甭说别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猴拳》剧组的事都被他搅成了一锅粥。最重要的是他连公司最核心的机密都敢拿出来让自己看,这在香港是绝对不可能的。说他囗吧,他还特别自以为是,沙金花怎么会看上他,这真是一个别人怎么也解不开的谜。至于那位长得极丑的百根和长得极帅的梁雨,一眼就看出他们与沙金山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甚至能猜出来他们两个在与沙金山的特殊关系中各自扮演的角色:百根扮男,梁雨扮女。而且他敢打赌,赔率100比1!他们两个一个除了风流根非同一般,一个除了脸蛋非同一般之外,其实都是草包一对,一对草包。那个咋咋呼呼的阿兰,实在是有些张狂,可是在近似于缺心眼的外表下,他看得出来她内心的狡诈。自从赶走池田杏之后,阿兰几乎顶替了池田杏的位置,在剧组里颐指气使、吆三喝四,这使南国剑感到很好笑,因为她自以为是的东西在影视圈里的人看来都不过是“小儿科”。这些人南国剑都好对付,递给他们点不值几个钱的“小患小惠”,就能把他们打发得直冒鼻涕泡。惟一难斗的便是江海涛和侯也夫了。江海涛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满肚子经纶,南国剑往他面前一站心里就发虚,就觉得矮了大半截。他跟江海涛几乎没说过几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见到江海涛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心理,所以他总是尽量躲着不与江海涛打照面,所幸的是江海涛也几乎不上《猴拳》剧组来,这才使他的心稍稍安顿一点;侯也夫这个人是共产党培养出来的干部,有着“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宝贵经验,好像要什么心眼都瞒不过这个老奸巨猾的办公室主任,偏偏沙金山又指定他负责分管《猴拳》剧组,这使南国剑叫苦不迭。在香港做后期是池田杏的主意,她的用意是趁做后期到香港玩一趟,可合同是侯也夫拟的,其中一条明明白白写着要由他南国剑负担凤凰影视公司在香港监制后期的工作人员的“吃住行”等等一切费用!正在他苦思冥想也找不出搪塞的办法时,老天有眼,凤凰影视公司里出了内哄,权衡再三,他瞅准空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条蛆,促使那云飞下了赶走池田杏的决心,又貌似不参与这种“窝里斗”的样子,采取拖延时间不签合同的办法,给了公司和剧组一个“下马威”,刹了侯也夫的威风。事后,南国剑跟梁雨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
  梁雨在剧组里干的是场务。这活很累。
  有一天,戏拍疯了,南国剑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创作灵感,竟然一口气拍了八十多个镜头,有一个镜头居然长达十五分钟!拍一个镜头换一次机位,甚至拍过几个镜头便换一次场景。这个时候,组里各个部门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演员的妆要改,服装要跟着换,至于照明则搬着能烫出大泡的灯具挪来挪去。南国剑则悠哉悠哉地坐在电扇旁吹着风,喝着冰镇矿泉水。他一眼看见梁雨满头大汗地搬动着现场的“卡西欧”发电机,被各个部门吆喝来吆喝去,帮着搬桌子挪凳子,帮着开衣服包,帮着分绿豆汤,帮着扛灯扯电线。在南国剑的眼里,这个小伙子干活实在得不藏一点奸滑,原本白晰的面孔现在已经晒出了蝴蝶斑。看来,他跟沙金山的苟且关系实在不是出于他本人的自愿,因为一般说来若是他甘愿依附于沙金山,是不会到剧组来吃这种苦的。他不由得生发出一种恻隐之心,觉得倒可以把他带到香港去,包装一下,说不定会刮起比“小旋风林志颖”还要狂暴的龙卷风呢!那个时候自己做他的经纪人,不是可以大捞一笔了吗?想到这里他朝身边的人勾了勾手指头,让他把梁雨叫过来。
  梁雨憨憨地问:“抬啥?”
  南国剑笑了:“抬我。”
  梁雨真的歪着脑袋眨眨眼,琢磨怎么个抬法儿了。
  南国剑拍拍身边的躺椅:“歇会儿。”
  梁雨:“不行,还有那么多活没干呢。”
  南国剑:“我让你歇,谁敢说啥?”
  梁雨乖乖地倒在沙发上。
  南国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梁雨拧开盖,只喝了一口,便劈头盖脸地全浇到自己的头上、脸上,扔下瓶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紧接着那挺好看的眼睛便毛茸茸地合上了。各个组的人都在神着脖子喊梁雨,南国剑火了,蹿起来吼道:“喊什么?!自己的活自己干!”就跟下了“最高指示”似的,所有的喊声都哑巴了。梁雨难得地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全组的人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没有一个人再去敢叫梁雨,直到晚上全组收摊打道回府。梁雨对自己的放肆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大家,竟没有一个人面露愠色,反倒都十分开心地跟他玩笑,说他的睡相犹如出水芙蓉,比睁着眼睛还帅气和英俊,这让梁雨更加无地自容。南国剑自然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了,于是实施了他的一个小小的伎俩。那天拍完戏之后,他请梁雨到市里的酒巴去“解解乏”、“散散心”,梁雨便很乖地跟着他走了。这或许是梁雨在“东京梦乡”打工时训练出来的基本功,跟着客人走就是了,不要多打听。
  远离和尚镇之后,市里的这间酒巴自是一番情调。梁雨刹那间的感觉是重又回到了久别的过去。开胸很低的小姐肆无忌惮地坐在邻座男人的大腿上,浪声浪气地调笑着,而给他们端酒的先生又是那么卑躬地问他们还需要什么。梁雨只觉得一种莫名的滋味在喉咙里涌动。
  南国剑呷了一口酒:“梁先生都去过哪里呀?”
  梁雨脸一红:“就到过金城啦。”
  南国剑这是明知故问。在这之前,他早已经向阿兰详细打探了梁雨的来龙去脉,知道这个小靓哥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脑壳里和眼睛里实在空洞得可以。他相信对这样的人只要晓之以利是很容易让他反戈的。于是便不经意儿地说:“想不想到外面去闯一闯啊?”
  梁雨嘿嘿地一笑没有回答。
  “香港,想去吗?”
  “想啊,去不成啦”
  “公司打算派人到香港去监制片子的后期,这是个机会。”
  梁雨又淡淡地一笑:“不会派我去的。”
  南国剑:“只要你想去,就不要放过机会。人生是由许多机会构成的,失去一次机会就会失去一次人生的体验,当然也就失去一次改变命运的机遇。如果你想去,我会很高兴的,你在香港的一切费用都由我包了,如果你想留在香港发展,我可以帮你在香港的演艺圈里推荐。你的坯子极好,稍加包装就会成为一颗新星。这样混下去,就太惨了。”
  梁雨没有说话,将杯中的酒一扬头全灌进肚里,脸蛋立刻红了。
  南国剑觉得自己在梁雨面前扮演的这个角色挺仁慈也挺仗义,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就算梁雨不识好歹把他的话抖落出去,再能挑茬的人也只能干瞪眼。当晚,他十分得意的给远在香港的“新影艺传播公司”的罗纳德打了个电话,通报了《猴拳》拍摄进度。他要一步步去实现自己“逗逗大陆仔的钱”的宏伟计划,狠狠地赚它一笔。当时他可万万没有想到侯也夫的眼睛一直盯着派人到香港去监制后期的事。当剧组结束在和尚镇的外景转点到金城的时候,侯也夫笑眯眯地让他早点在香港方面进行安排。南国剑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这事还用安排?”
  侯也夫当时噎了个倒仰,半天没说上话来。
  南国剑一看忙说:“香港毕竟是香港,方便得很啦。”
  侯也夫:“你看谁去合适呢?”
  他想去!南国剑刹那间便得出了这个结论。这是他最怕出现的结果,所以他才向梁雨撩拨,没想到这个老头子竟然以反问的方式露骨的提了出来。怪不得阿兰背后管他叫“老狐狸”。“老杂毛”呢,的确是太狡猾了!南国剑是断然不能欢迎他去的,那等于把一个“克格勃”请到家时监视自己,南国剑再傻还没有傻到那个份上。可是,他不能当面拒绝,便转个弯子说:“谁去都合适啦。”
  侯也夫盯住不放:“你个人是什么意思啊?”
  南国剑:“这要由沙总定啦。”
  侯也夫:“你看江海涛去怎么样?”
  江海涛连忙摆手:“我不行。现在办出境证挺麻烦,要我去我就得回北京去办。依我看,这事谁去都不合适,就沙总亲自去最合适。你们想啊,他是出品人,又是总监制,万一有个啥事南导跟他商量不比跟咱们任何人商量更直接?要咱们还得打长途请示汇报,说短了说不清楚,说长了电话费吃不消,是不是啊?再说啦,沙总自己就有美国绿卡和中国的护照,进出国门比谁都方便,咱们还费那个牛劲干嘛?”
  南国剑自然说是。可是,他心里想的是谁都不去才好呢!叫江海涛这么一讲,他的心又一紧。沙金山要是亲自去监制,那不等于把如来佛供到眼巴前儿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吗?阿弥陀佛,要真那样,就是孙猴子也甭想跳出他沙金山的手心了。
  后来事态的发展大出南国剑的所料。正当他无可奈何的只身回到香港,等着沙金山这位“如来佛”的时候却从金城传来消息说是因为公司内部发生“后宫之乱”,谁也不来香港了,让他自己随意做后期。他不明就里,便拨通了阿兰家的电话,打听内幕。他之所以给她打电话,是因为他摸透了阿兰的脾气,这个小妇人是一个“心里有岗哨嘴上却没有”的人,虽说还够不上“长舌妇”的标准,却是个除了公司的核心机密之外,什么都能往外说的人。果然阿兰告诉他,本来沙总和梁雨两个人都准备好要走了,梁雨的出境证也办下来了,百根不知道从哪得到了消息,从乡下打上神州大厦,大闹三十二楼,把梁雨狠狠的收拾了一番,不轻不重地住进了医院。沙金山没有法子,只好掏出两万块钱摆平了百根,声称“他妈的谁也不去了”,百根这才咽下了这口气,忿忿而归。此刻沙金山正在医院亲自护理梁雨。南国剑知道,这种“后宫之乱”往往是争风吃醋的必然结果。不过谁也不来了,可实在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放下电话他便约了罗纳德,紧锣密鼓地开始实行他自己的秘密计划。前些天,他让制作公司把一套母带和全部素材发回了金城,制造了个假象迷惑沙金山,自己则留下了原版母带和播出带。他精心的策划着,兴奋得几个晚上没有睡踏实。
  时间移向八点整。
  港仔海鲜城的玻璃钢自动扇移开,肥胖的罗纳德挎着那位美丽的女秘书款款地走了进来,分秒都不差的出现在门口。
  南国剑几步扑上去,急不可耐地问:“罗先生,事情做得怎么样啦?”
  秘书小姐小嘴一嘟:“南大导演,让我们站着向你汇报么?”
  南国剑:“哪里哪里。请,里边请。”
  罗纳德一坐下便叼上了雪茄。
  南国剑连忙给他划着火柴点上。
  秘书小姐从包里抽出一本精美的画报递上来:“你看看,行吗?”
  这是《猴拳》的宣传画报,一共十一页,引人注意的是封面上除了导演、主演的名字之外,赫然印着“香港美丽电影公司出品”几个大字。
  罗纳德:“还行吧?”
  南国剑连声说:“还行还行。”
  罗纳德:“你不怕他们说你盗版?”
  南国剑一笑:“我这是为了发行!离开大陆,谁知道它凤凰影视公司是老几呀?东南亚和美国、日本、韩国,谁不知道我们美丽电影公司的品牌,喏!”
  罗纳德点点头。
  南国剑要的三杯香摈来了。
  罗纳德却把面前的香模推到一边,说:“我把丑话摆到在前面,《猴拳》的版由我来盗,金城那边的窟窿由你去堵。这海外五国和地区的利润咱们二一添作五。”
  南国剑:“不。四六开。”
  罗纳德痛快地:“行。我六你四,就这么定了。如果你不同意那么你就跟金城那边去打交道吧,我已经运作得差不多了,已有的损失你还得负责赔偿,怎么样?”
  南国剑的脸上挤着笑模样,说:“罗老板,你可真狠呐。辛苦我吃,风险我担,大钱却是你赚,你总不能吃人不吐骨头哇!”
  罗纳德哈哈大笑着把协议书往前一推:“签字吧,小意思啦!”
  南国剑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账,百分之四十是他妈的少点,但是也可以了。一个国家就算只卖十万美金,五个国家和地区自己就能得二十万。做不到独吞,能有二十万也值个儿了。让他沙金山倒霉去吧!想到这儿,他抽出笔来,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英文名字。签完了,他拿过自己的那一份一看,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原本这个协议上写的是,纳税的事和司法上的事尽由他南国剑一方去承担,这就是说他南国剑不但要付出总共十万美元的税金,还要独自承担面对凤凰影视公司可能的诉讼后果。一切都不可更改了,他南国剑在罗老板南前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傻瓜。他想哭、想叫、想骂、想跳,全都无济于事了。不过很快便平衡下来,“他妈的!”他想,既然已经如此了就一咬牙干到底吧,纳完税他照样得三十万,我得十万,少是少可总比一分钱没有强,就算是交学费喂王人吧。下次看我姓南的怎么收拾你罗某人吧,我会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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