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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小人得志


1.再次发生八级地震

  《猛男痴女》的宣传画页带着油墨香,堆了半屋子。
  侯也夫从桌上挪开一摞画页,回身悄悄地锁了门,拉开抽屉,取出了笔记本,翻到最最绝密的一页,看了看。上面的内容是他这些天通过明查暗访记下来的:
  司马龙的问题
  1.《猛男痴女》广告费,取回扣九万。
  2.《猴拳》剧组派车,三台取了回扣。
  3.吴媚娘去香港花五万美元,用不了这么多,剩下的哪里去了?
  4.《五祖拳》签合同私自给哥们涨酬金,造成直接损失二十万。……
  他刚要再记上司马龙在《叶落归根》上吃回扣十六万,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他急忙把笔记本锁进抽屉里,赶去开门。
  进来的是司马龙和吴媚娘。
  吴媚娘一进门便大喊:“哇,这么热天你锁着门在屋里数钱呐?热死了,尹君伊!”
  尹君伊跑进来问:“什么事?”
  吴媚娘:“空调摇控器。”
  空调机卷着一股凉风把成堆的宣传画页发出来的油墨味冲淡了。那单调的嗡嗡声有些躁人。
  司马龙翻翻画页:“这谁设计的?”
  侯也夫:“《影迷》画报社的美编小蔡。”
  司马龙拍打着画页:“这设计的什么玩意啊!黑黑糊糊的一点美感也没有,还美编呢!”
  侯也夫看了他一眼,心里边老大的不高兴。因为这些画页是他张罗着找人设计,又张罗找印刷厂印出来的。按说,这些活都是你司马龙的,你不但不管还横挑鼻子坚挑眼,什么“黑黑糊糊”的,人家专门搞美术设计的人还不如你懂?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没有说出来。他懒得跟司马龙争,这种人在他领导的军队文工团里从来也没碰上过一个,如果让他碰上,做为师政委他会毫不客气地批评他。现在他不是什么官了,在这家公司里也只不过是个行政上的办公室主任,犯不上跟他一般见识。如今这个社会,干活的永远有错误,干得越多错误越多,什么也不干的当然永远正确,于是就形成了一种陋习,不干活的批评干活的,“一个人干,一个人看,一个人站在旁边乱捣蛋”。司马龙是个啥?就是那个不但光看还在旁边捣蛋的家伙。
  尹君伊笑嘻嘻地拿着一摞单据进来:“司马总,正好你在,这些单据你签一下字吧,我好下账。”
  司马龙看看她递过来的发货票:“这是什么玩意儿?”
  尹君伊解释道:“这一张是印制《歧黄高手》宣传画页的钱,这一张是设计费,总共是五千三百四十块。”
  吴媚娘凑上来:“哟,咋花这么多?”
  司马龙:“这是谁经手的?”
  尹君伊:“钱是我支出去的。”
  司马龙把收据扔给她:“谁花的谁签字。”
  尹君伊着急地:“我是会计,不能我花钱我做账啊。你是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你不签字我没法下账。”
  司马龙把收据扔给侯也夫:“老侯你签。”
  侯也夫:“你主管财务,怎么能让别人签?”
  司马龙:“我让你签!”
  侯也夫:“没这个道理呀。”
  司马龙:“怎么设这个道理?我让你签就是道理!”
  侯也夫:“话不能这么说。你主管着《猛男痴女》,又主管着财务,这些事本来就该你管,也本来就是你该管的事。现在,画页别人替你设计了,也替你印好了,难道你连签个字也不能做吗?签个字又损失你什么啦?”
  司马龙眼珠子一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侯也夫:“你该负起责任来。”
  司马龙一听就火了。那天,沙金山跟他发生争吵之后,他就怀疑不是侯也夫就是江海涛在沙金山那里下了蛆,那气儿就一直憋着找不着机会发泄,今天侯也夫跳出来,公然指着鼻子教训他。他终于抓住了这只挑拨他跟沙金山关系的黑手。这个老混蛋,居然还敢说我不管事!他一拍桌子,吼道:“你他妈算干什么吃的?整个公司里就你干活了,别人都没干!你的手伸得也太长了!这画页的活是我的,你问都不问我一声就印了这么一大堆破玩意儿,还逼着我签字,承认你干得好!你抓权抓得也太凶了,你算什么东西呀?你不就是个管吃喝拉撒睡的办公室主任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总经理呢!别以为你老,你想当这个公司的总设计师,做你妈的美梦去吧!”
  侯也夫跳起来:“你骂人?!”
  司马龙:“我骂了,操你个妈!”
  侯也夫:“你再骂一个!你也太嚣张了,在家里我儿子都不敢骂我。你说你像话吗?”
  司马龙吼道:“那是你儿子,他不骂你这个老混蛋那是他活该!”
  侯也夫一拍桌子,也吼道:“什么叫活该?你说清楚!从办公司以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公司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账账交不上来,钱钱收不回来,都是谁干的?一条一条你都说清楚!”
  吴媚娘被这突然爆发的争吵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尹君伊连忙跑出去找沙金山。
  哇!原来这个死老头子是想整自己呀!账收不回来,他指的是池田杏卷走了《猛男痴女》的账;钱收不回来,他肯定指的是《叶落归根》的投资了。他把责任都推到了我司马龙的身上,要秋后算账了!好你个侯也夫,你这不是往死了整我呀?司马龙扯着嗓门儿骂道:“你他妈的反了天啦,你想把老子怎么样?”
  正在这时沙金山进来了。
  侯也夫像得到了救星似的,指着司马龙喊道:“我不想把你怎么样,我只是让你当着沙总的面把事情交待清楚!”
  司马龙:“我没什么可交待的!”
  侯也夫:“你有不少该交待的!”
  司马龙跳着脚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说我交待什么,你说你说!”说着便蹿上来一把揪住了侯也夫的脖领子。
  尹君伊吓得呆了。
  沙金山一看,连忙拉开他俩:“算啦算啦,吵什么?!”
  侯也夫的嘴唇都气得哆嗦了:“你还敢打我?你动手打个试试!”
  沙金山劝着他:“别生气,别生气。我心里有数。”
  吴媚娘推着司马龙出了主任办公室,拐弯进了董事长室,身后传来了侯也夫的喊声:“你不说清楚不行!公司一步步走到今天,你起了什么作用!”司马龙转回身去就要跟他理论,吴媚娘使劲地拉住他:“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说着,她咚地一声关上了董事长室的门,压低了声音说:“你傻啦?你没看侯也夫就是冲你来的吗?今天这事儿,甭说你没理,就是你有理,沙总能站在你这边吗?”
  那屋里,侯也夫火气正旺。他拉开抽屉,掏出自己那个绝密的小本,拍打着:“他都干什么了?他都干什么!不一条条的说清楚行吗?!”
  沙金山接过他的小本子看。本子上记载的几条有关司马龙的“罪状”正是他去美国之前所怀疑的。只不过他一直没有向任何人明说而已,即便是他向那云飞交待工作时也只是让他注意司马龙和吴媚娘的动向,至于注意什么他却没有说。现在,侯也夫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地列了出来。老侯真不愧是个老同志。公司里幸亏有他这样一个人给自己把关看门,不然的话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奶奶样呢!
  司马龙跳起来,那是因为被侯也夫踩住了狗尾巴。这个林彪式的家伙,要不是今天侯也夫收拾他,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下手解决掉他。他觉得,司马龙就像一只蝙蝠粘在身上揪不下来。自从上次吵过后,他就想把他揭下去了。看来,机会到了。现在司马龙一定非常想自己会过去跟他说几句贴心话,或者听自己说几句安慰他、同情他、支持他的话,只要自己不过去,一直呆在侯也夫这边,这只蝙蝠就该什么都明白了,他不傻。杀鸡焉用牛刀?只这么个小小的态度便足矣。这就叫老板领导艺术!
  司马龙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
  自从沙金山回来,他就没有一天觉得舒服过。他不知道沙金山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感到自己在他面前已经失去了昔日的信任。他今天真的很盼望沙金山会过来,当着自己的面大骂侯也夫,或者听自己破口大骂这个老东西。然而他白等了,白盼了。他不禁产生了一种“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怆然,使劲地咬住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是他妈的什么鸡巴公司?!”
  吴媚娘:“哥,别生气!”
  司马龙吼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吴媚娘:“别,别离开沙总。”
  司马龙打断她的话:“你以为他还会给你扔钱吗?每个月给你扔八千,那是他去美国之前!从他打美国回来就再没去过西方歌舞厅。跟你说,他的钱也有没的时候,他那点油水早他妈的榨干了!”
  吴媚娘:“咱们别……”
  司马龙眼珠子一瞪:“你走不走?!”
  吴媚娘不吭声了。她忽然被推到了十字路口,究竟是选择她的司马哥哥还是选择沙金山?司马哥哥毕竟是她和她一家的恩人,她从他的身上得到了从来也没有享受到的爱抚和关怀。那种相濡以沫的情愫是从丈夫那里都没得到过的,如果这个社会不是有一种称作“公德”的力量约束,有一部《婚姻法》的条文治理,她甚至愿意当着全世界的面宣布她希望拥有两个丈夫。沙金山呢?在她出道之初面临尴尬的时候,伸出有力的手挽救了她。尽管那些花篮都是钱堆出来的,但是如果不是沙大哥甩钱支持,她能在西方歌舞厅站住脚,能成为金城娱乐圈的台柱子吗?司马龙和沙金山这两个男人,她一个也不想放弃,又不能不面临任选其一的抉择。怎么办呢?没有时间容她迟疑了,也没有机会容许她回家去跟自己的老公商议了。在不到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她做出了决定:跟着亲爱的司马哥哥走!因为,钱是人挣的。失去沙金山这个大款,她还可以凭着自己的姿色和歌喉傍上新的大款。失去了司马哥哥,可就不会再那么容易找到如此体贴自己的好哥哥了。于是,她站了起来:“走吧。
  咚地一声,一脚踹在主任办公室的门上。
  司马龙阴着脸走进来。
  侯也夫喝道:“你踢给谁看呢?”
  司马龙:“踢给你,怎么样?!”
  侯也夫:“你再踢一个!”
  司马龙回身就又踢了一下门。
  沙金山冷冷地:“你这不是踢给我看的吗?门都要踢破了,哪有你这个样子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跟一位老同志吵,你像不像话,你好意思啊?老侯,别生气了,不要跟年轻人一般见识。走,跟我到《猴拳》剧组去,《文化视点》杂志的记者要采访,别让他们等咱们。”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侯也夫相跟着出了门。
  这就是沙金山的态度,再明白不过了!司马龙和吴媚娘被孤零零地晾在堆着画页、散发着油墨味的屋子里。这个时候的油墨味显得那么令人窒息;这个时候的空调机的响声,显得那么刺人耳鼓!
  司马龙拉开自己的办公桌抽屉,拎起文件袋就走。吴媚娘像小跑一样跟在他的后边。经过大厅的时候,只见那里坐着江海涛和尹君伊,别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司马龙看也没看江海涛,却冲着尹君伊说:“小尹,我们走了。告诉沙总,如果有事就打我的手机。”说完,咚地一声关上了门。
  唔,又一个“时代”结束了。
  尹君伊不由得朝江海涛做了个鬼脸。
  江海涛在整个事件过程中连面也没照一下。他听到了主任办公室里的吵声,也从尹君伊的转述中知道了事件的起因。本来,他还想进去劝劝架,看到沙金山到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该着让沙金山亲自去面对他这位“亲密的副统帅”所制造的麻顺了。当着侯也夫跟着沙金山离开公司的时候,他知道沙金山从此跟司马龙和吴媚娘就算“拜拜了您哪”。
  沙金山和侯也夫并没有去大和尚山,而是坐电梯上了三十二楼。关上门,侯也夫还没有从激动中回缓过来。沙金山让他坐下,亲自给他冲了一杯龙井茶,说:“不要生气了,他那种人气不过来。我要气,早气死了。你知道吗?他把我拉上搞影视这条船,就像个耗子似的嗑我这条船,什么也不干,专门嗑船!我让他管《猛男痴女》,他什么也不管;我让他去华夏当公司的驻组代表,看着程正伟的《叶落归根》,他也不去。他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以为我是傻子,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他是一个林彪啦,当面恭维着我,背后玩什么!”
  侯也夫听着。他是头一次听沙金山说这么多话。
  沙金山拿出了陈天雷寄来的司马龙给他的汇款单的复印件,又拿出了程正伟发来的特快专递件,上面说凤凰影视公司的资金全部退还,但是司马龙从中吃掉的回扣十六万不能补上,请贵公司去向司马龙索要追讨。
  侯也夫看了,大吃一惊:“你看看,司马龙是个什么东西!沙总,公司里不能养这么一条大蛀虫。他不走,我走!”
  沙金山:“他不会再来了,也没有脸来了。我已经跟他吵了一顿啦。”
  侯也夫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真是一场疾风暴雨!全公司的人都觉得它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到一个月,公司便开掉了池田杏,又赶走了司马龙和吴媚娘。它所产生的震撼摇荡着凤凰影视公司,每个人好像都听到了这座大厦的根基发生的地震所带来的咋咋的断裂声。
  尹君伊立刻悄悄地打电话把公司里发生的巨变告诉了远在大和尚山的阿兰。
  阿兰问:“司马龙贪污了那么多钱,沙总没找他算账?”
  尹君伊:“搞不懂。不晓得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
  阿兰又把梁雨被沙总召回去一次,回来便得了洗澡癖的轶闻告诉了尹君伊。两个人在电话里嘻嘻咯咯哈哈的笑了半天。
  公司现在是真真正正的群龙无首了,只有吴媚娘这个法人代表的名字还赫然印在公司的工商执照、税务执照、摄像准营执照上。那些执照像贴在大街上的死刑宣判书,没有生气。如果司马龙和吴媚娘懂法的话,凤凰影视公司的这些证照都会被他们名正言顺地席卷而去,这个大厦就真的彻底垮台了。这一点,公司里的每一个职员心里都明镜一般。
  尹君伊找到江海涛说:“江老师,我真的好怕。”
  江海涛:“别怕。司马龙没那个水平。他要懂法的话就不会干那么些蠢事了。他自以为聪明,其实是大傻瓜一个。只要没人提醒他,他还想不起来抢这些执照。”
  尹君伊:“他不用回来抢,就到工商局、税务局、广电厅去注销一下就可以了。”
  江海涛:“那咱们是吃素的呀?这么多大活人,不会立即打报告要求换法人代表?刚才我把公司章程看了一遍,第二章第十八条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公司的法人代表可以由董事长本人兼任,也可以由董事长聘请或撤职。”
  尹君伊高兴地跳起来:“是啊?那太好啦!”
  公司不能长期这么群龙无首下去,再说换法人代表就要换执照,这都需要时间。于是,沙金山请侯也夫出山,侯也夫不干。他说自己是正师级的部队离休干部,部队有规定,军人不得从事商业活动,他不能违犯纪律。沙金山说没事儿,都已经在陈天雷那里干了好多年了。侯也夫还是不干,说干具体工作和当总经理性质不一样。沙金山只好问他:“你不干,你看谁行。”
  侯也夫摇摇头:“公司里有人没才。”
  沙金山以为侯也夫会提到江海涛的名字,他也真的想启用江海涛。听侯也夫这么一说,他明白了侯也夫的看法,便把“江海涛”这三个字咽了回去。之所以咽回去,倒不是他不相信江海涛,而是怕江海涛和侯也夫合作不好,要是再发生矛盾,开走他们两个当中的哪一个,这个公司可就真的不是摇摇欲坠而是轰然倒塌。他必须把两个都保住,而保住的惟一办法就是都原地不动,既不提拔江海涛也不再让侯也夫出山。
  其实,沙金山误解了侯也夫的想法。
  侯也夫之所以没有提江海涛,是因为这位大作家没有金城户口,就是想让他当总经理,当法人代表工商局也不会批。再说,江海涛是北京的,不可能一年到头抛家舍业的总在金城泡下去,可公司却必须永远呆在这里。因此,只能在金城就地取材。
  沙金山一时不知道该让谁来挑这个头。
  侯也夫感慨地说:“不管陈天雷这人有多少毛病,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敢用人,会用人。”
  沙金山就不愿意听“陈天雷’这三个字。
  侯也夫忙说:“当然他那一套不足为训。”
  沙金山:“那你就物色吧。公司不能老这么没人管理,《猛男痴女》要发行、《猴拳》要监制,事情多着呢。”
  于是,侯也夫真的开始为凤凰影视公司物色起“常务副总经理”的人选来。凭着他在金城文化界、影视圈十几年的关系,他筛选来筛选去,终于把目光定格在一个人身上。他打电话向好几个人咨询式地进行考核之后决心越来越大,认为只有这个人才能胜任。他满怀信心地向沙金山汇报:“目标找到了。”
  沙金山:“快说说他的情况。”
  侯也夫:“哪天你们见见面就知道了。他的经历和你很相似,也出过国,不过没走出去,刚到地儿就让人家遣送回来了。连岸都没爬上去。回来以后他还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长篇小说,可轰动了。如今他是金城作协的会员;当过独立制片人,拍过电视剧,懂这方面的情况;还开过一家传播公司,当过总经理,有管理经验。”
  沙金山很感兴趣地:“明天叫他来谈一谈。哎,他叫什么名字?”
  侯也夫:“黄志强。”
2.这把鼻涕怎么也甩不出去了

  老百姓有句谚语,说是“晚上下雨白天晴,打下粮食没处盛”。城里人大多没有这种认识,他们只是感觉这样的天气宜人,游人高兴,情人高兴。陈天雷自然也高兴。
  金城那边乱了套,这使他最高兴。
  凤凰影视公司赶走了司马龙,这被陈天雷看做是一项重大的胜利。这消息他是转弯抹角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当天他便开了一瓶XO,自斟自饮地庆祝了一番。他相信,这是他寄回去的那张复印件和程正伟扣下司马龙的回扣款以后迅速把六十四万元资金外加那二十万稿酬返还给沙金山所起的作用。司马龙啊司马龙,你小子拍马屁终于拍到马蹄子上去了。该!太活该了!现在,他陈天雷可以十分仗义地伸手向沙金山要回自己的钱了。白纸黑字写着,大红印章盖着,他沙金山应该给他一共六十六万块人民币!
  他拿起电话,找江海涛:“喂,听不出来啦?我是天雷呀!”
  江海涛自然感到意外:“哟,真没想到是你。”
  陈天雷:“怎么样,《猛男痴女》卖了没有哇?”
  江海涛:“还没呢。”
  陈天雷:“怎么还捂着呢?不怕捂娄了哇?”
  江海涛:“不瞒你说,这瓜没种之前那籽就是娄瓜籽儿!你怎么关心起它来了?”
  陈天雷:“我关心它干嘛?我关心我的钱!”
  江海涛这个气呀!陈天雷这小子也真够意思了,《猛男痴女》没卖出去就追着屁股要钱,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自从司马龙摔了耙子离开凤凰影视公司,发行工作就成了公司全体职员的中心工作。侯也夫坐镇指挥,江海涛和尹君伊一组,扔下自己那一摊琐事,开始跑电视台、跑广告公司、跑邮局,寄宣传材料、发信、打电话、谈判,忙得不可开交,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皮。开始,他们找到了一位外号叫肥子的发行商。那个家伙的派头可真不小,走到哪都带着仨人,一个漂亮的小秘,一个挺帅的副手,再一个就是不言声不言语的司机。《猛男痴女》的带子他只看了不到五分钟就说不看了,让江海涛说个价。江海涛开价四百万。他想,成本三百五十万,能挣回五十万也不错了,这是什么破片子啊!三百万背不住人家还嫌贵呢!不料,肥子当场拍板说行,就这么定了,让江海涛他们准备合同,后天签字。这让江海涛好一阵欣喜,也着实松了一大口气。
  阿弥陀佛呀!
  沙金山听了汇报,立刻来了精神:“四百万?太低了。咱们最少也应该卖四百五十万。”
  江海涛:“我们已经跟他谈定了。”
  沙金山:“不行。少于四百五十万不卖。”
  那位肥子死活不同意加价并且说他这是最高价,过了他这个村就再也没有这个店了。贵公司如若不信,可以一试。
  果然,再谈价也上不去了。江海涛和尹君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嘴皮磨出了趼子,说通了一家广告公司,请人家吃饭。看样带,谈来谈去价格怎么也超不过三百五十万,他们说超过这个数他们就不买了。
  沙金山皱皱眉头:“四百万我都没卖,三百五十万能卖吗?不卖!最少四百万!”
  尹君伊:“他们说,这是最高价了。”
  沙金山:“讨价还价嘛!做买卖都是这个样子啦。”
  他们只好再去跟人家“讨价还价”,人家回答他们“研究研究”从此便没了下文。就这样,谈成三百万,沙金山要三百五十万,只好黄;谈成二百五十万,沙金山要三百万,只好又黄。价钱越开越低,依旧卖不出去。江海涛气得说不出话来,他问尹君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买卖就是这么做?这不是丢失一个又一个商机吗,哪是讨价还价呀!尹君伊说她只觉得沙金山这个人“好好玩”,是个“熊瞎子掰苞米”式的老板。这么下去,谁也卖不出去!
  侯也夫一脸的迷惑:“怎么搞的呀?怎么会没人要呀?”
  江海涛学着他的口气说:“价定不下来呀!”
  侯也夫:“你们定一下不就行呀?!”
  江海涛:“谁敢?”
  侯也夫:“有什么不敢的呀?”
  江海涛:“这部片子如果是我掏钱拍的,我敢定价,起码我能说了算。现在是啥?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开商店做买卖,过了季节还得争先恐后地甩货呢。因为人家懂得不甩货就占压资金了。咱们懂吗?不懂!电视剧说穿了是‘快餐文化’,拍完了捂在手里,捂的时间越长,越卖不出去。再这么患得患失下去,你瞅着吧,越捂越臭,越臭越卖不出去,到最后非奥在手里不可!”
  侯也夫:“那怎么办?”
  江海涛:“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也不知道!”
  侯也夫半天没吱声。
  金城这边的天气还是一个劲的燥热,使人怀疑赤道北移了。这热门得人窒息,闷得人发疯,再伴着烦躁的心情,几乎把人闷出病来。
  尹君伊很乖,买了西瓜给大家解渴。
  江海涛一连碰了几次钉子后,发行《猛男痴女》的热情和干劲一落千丈,干脆就不再管了。侯也夫每次到他的办公室来,问他怎么办,他都毫不客气的说“咱们这位沙老板要是不改掉他患得患失的毛病,谁也卖不出去这部破片子。商业机会失去就不会再来,这是真理。《猛男痴女》的发行都这么难,等着《猴拳》再拍出来还不知是个什么奶奶样呢!”
  到了晚上,金城忽然下起了暴雨。
  江海涛像个孩子似的,跑到雨地里去漫步,他像颗晒蔫巴了的小草,拼命的享受着天雨的滋润。在雨中,他想起了那句谚语“晚上下雨白天晴,打了粮食没处盛”。凤凰影视公司可真是“打了粮食没处盛”了。才“打下”两部片子的“粮食”呀!这是好兆头?他长长的出了口粗气,慢慢地踏在雨地上拧着蛇般光影的霓虹灯的倒影,不时用双手橹一把满头满脸的雨水。下吧,下吧!把心里、身上、周围、世界上一切污浊都冲掉吧,那才彻底痛快呢!他裹着一身湿得贴在肉皮上的衣服钻进神州大厦的电梯里的时候,一连打了三个惊天动地大喷嚏。
  电话铃不知响了多久了。
  江海涛连忙打开大门,冲过去抓起电话听筒,然而对方却把电话挂死了。谁来的?八成是丛中笑,除了她没人知道自己在金城,也没人知道这个电话号码。他拨了几个号:“老婆子,你刚才来电话啦?”
  丛中笑吼道:“屁!我吃饱了撑的?!”
  江海涛一怔,不是她。
  丛中笑追问:“是哪个情人找你,你记糊涂了吧?”
  江海涛连忙转移话题:“你咋样啊?”
  丛中笑:“没死!活得钢钢的!你有事没,没事我撂啦,没功夫跟你开涮。哎,我可告诉你,你那篇破小说三审意见快下来了,你是不是该滚回来听听人家说啥呀?”
  江海涛高兴地:“真的假的?”
  “你爱信不信!没功夫跟你磨牙了,这月的账还没拢完呢。”丛中笑说着叭地一声放下了电话。
  不是她,是谁呢?不知道。
  第二天,陈天雷来了。这个消息是尹君伊悄悄告诉他的,说陈天雷跟一个陕西的发行商住在“南湖宾馆”。他来干什么?尹君伊说是来发片子的,沙金山已经到宾馆去了。江海涛只觉得好笑。原来都想挣脱对方的陈天雷和沙金山,相互之间咬得那么厉害,几乎是你死我活,等到咬得两个人都遍体鳞伤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原本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那根绳子就是谁也挣脱不掉的《猛男痴女》。江海涛不知道,陈天雷其实也是侯也夫请来的。江海涛忙活了一六十三遭,片子没发行出去的事,侯也夫向沙金山做了汇报,沙金山认为江海涛太胆小了,不敢要价也不敢侃价,这样是做不成生意的。侯也夫对他的这个评语不置可否。因为,多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凡是在背后议论人的人,总会把别人的议论转身就告诉被议论的人。沙金山是不是这种人他不敢保证,所以干脆缄口不语。再说,片子卖不出去也不能全怨人家江海涛“胆小”,而是因为你当老板的把不住商机。患得患失的人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不过,片子卖不出去总是个事。侯也夫找沙金山,就是来谈他的主意的。
  沙金山:“说说你的看法。”
  侯也夫狡黠地一笑:“《猛男痴女》现在成了个烫手的山芋,咱们干嘛不扔出去让陈天雷接着?”
  沙金山:“扔给陈天雷?”
  侯也夫:“对呀!他陈天雷在《猛男痴女》中有五十万块钱的投资,还有他办公司的十六万。他能不想收回来?拍,他拍不下来;卖,他总该能卖出去吧?他要是不卖,他还要不要他的钱了?所以,咱们得调动他的积极性,抓住他急着收回钱的心理,让他发行。这不就把烫山芋扔出去了吗?”
  沙金山击掌称奇:“高!实在是高哇!”
  侯也夫又说:“让他接烫山芋,还得有甜头给他吃才行。咱们定个基数,比方说咱们就定二百万,你卖了多少钱咱们不管,卖的多,都是你的。他能不干吗?干得准欢实!”
  沙金山又一击掌:“对,太对啦!”
  侯也夫:“咱们还得抓一个人。”
  “谁?”
  “司马龙。”
  “抓他干嘛?”
  “咱们不能让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拍屁股走人。你跟他说,陈天雷是你拉来介绍给我的,这个交道还得你去打。司马龙有辫子在你手里,他肯定会出面的。”
  沙金山再一击掌:“妙,太妙啦!”
  得到了沙金山的首肯,陈天雷和司马龙便成了侯也夫玩于掌股的两个提线木偶。
  陈天雷接到沙金山请他发行《猛男痴女》的电话,不由得升腾起一股“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这个世界上缺了他陈天雷就是不行。看看吧,到底是你沙金山招降纳叛的虾兵蟹将们有能耐还是我陈天雷有能耐?!他当即便在电话中拍了胸脯,保证在最低价位一百五十万以上把它卖断,这事手拿把掐,水到渠成!撂下电话他便给陕西的哥们儿宋长安发了个电传,请他即刻飞到金城,自己有笔好买卖保准他能赚钱。宋长安真听话,几乎和陈天雷同时到达金城。然而,令陈天雷吃惊的是,他的谈判对手竟是司马龙!
  司马龙接到沙金山要他出面与陈天雷谈判发行《猛男痴女》的电话,真不知道该悲该喜。跟侯也夫吵了个天翻地覆之后,他有些后悔,觉得败在这个棺材瓤子手下实在太窝囊,连池田杏这么个刁钻娘们都能被自己赶走,赶走侯也夫本不该成为什么问题。天知道怎么结果却是个大调个儿?!成了自己是凤凰影视公司里的多余人,他侯也夫倒成了功臣,这不是瞎掰吗?既然沙金山来电话请自己去跟陈天雷谈判,那说明他侯也夫还是狗屁一个。是骡子是马到是下来遛遛哇!看看吧,到底是谁能给你沙金山创造价值,是你留下的那几块臭豆腐还是我司马龙!于是,他当即在电话中打了个保票,说没问题,保证把这事搞定。
  两个仇人见面,该是分外眼红吧?
  还偏不!陈天雷和司马龙两个人当着发行商宋长安的面儿,又为了各自的利益,都不得不装出是老朋友的样子,握手言欢,谈笑风生,真好像他们是多年不见的刎颈之交,而心里头他们却都在打着各自的鼓。
  陈天雷心里想,“你他妈的骂我心黑,有能耐别跟我打交道哇”,嘴上却说的是:“司马兄,宋先生是我的哥们儿。咱们这次合作一定相当愉快。”
  司马龙笑着说:“那是肯定的。谁不知道天雷尼是影视界的大腕呀!”心里想的却是“屁吧!就你那点脓水谁不知道?!”
  陈天雷想,“你当狗也当出好下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沙金山给开了!”嘴上说的是:“司马见是凤凰影视公司的大拿。”
  宋长安连忙递上了一支烟。
  司马龙摆摆手:“谢谢,谢谢,不会。天雷说客气了。谁不知道你就是《猛男痴女》的编剧呀!国家一级作家,威名远扬啊!”心里想的是,“就这破片子,我看你怎么跟人家吹吧!”
  客套完了就看片子,看了几集就是吃饭,吃了饭再看。结果是买断可以,八十万。这让陈天雷和司马龙两个人便了眼。宋长安说,这部片子在全国影视发行圈里没人不知道了,为啥你们一直没有卖出去?没别的原因,头一条就是片子拍的太臭了。这种评价让陈天雷和司马龙都感到下不来台。字幕上的编剧是陈天雷,主创人员是他陈天雷请的,投拍的决策是他陈天雷下的,这不是当面搧自己的耳光吗?司马龙也觉得是被宋长安打了个大嘴巴子,面子上实在下不来。字幕上署着“总策划”是他,这片子还是他蹿掇着沙金山接手投入重金拍下来的。片子臭成这样,岂不等于说他们俩的水平跟片子一样臭?可是,他们不能这么便宜就把《猛男痴女》抛出去,亏了血本不说,还肯定会成为轰动影视界的大笑话。于是,陈天雷和司马龙不约而同地站到了一个“战壕”里,配合默契地动员宋长安把价格再往上抬抬。可怜话说了一大车,哀求话也说了一大箩,最后未长安只加价到一百万,便坚守阵地再也不后退了。
  沙金山听说了,脸一耷拉:“去他妈的,片子不卖了!”
  到了傍晚,天上又飘过来一阵雨。
  那雨,带来架在城市上空的七彩长虹。沙金山没有心思欣赏它的美丽。《猴拳》的拍摄进展顺利,阿兰报喜说:周期能提前一周左右。这颗果实也要收获进仓了。他真不敢想,连《猛男痴女》的市场在哪都没找到,再挤上来一个《猴拳》能踢打开市场的大门吗?他没有丰收的喜悦,他只觉得手里的片子成了怎么甩也甩不出去的大鼻涕。
3.新官上任三把火

  雨后的北山空气格外新。
  自从江海涛发现了这个好去处之后,除了处理池田杏的问题三下大和尚山之外,几乎天天早上五点半即起床,步行十多分钟来到山下,然后一口气儿登上山顶,放开喉咙开始喊山。他喊起山来已经有板有眼儿、有滋有味儿、不羞不臊了。他还教后学者如何气沉丹田,然后亮开嗓门喷口而出,对着悬崖,对着天空嘶喊。他跟人家说,喊山能把五脏六肺的污浊之气喷吐而出,增加肺活量,调解了人的郁结之气,有益健康云云。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称他为大师。江海涛不禁苦笑着摆手说自己不是什么大师,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码字儿的工人。
  码字儿的?快有一年多没有正经地码过字儿了。想起这些,江海涛就说不出此行金城到底是值还是不值了。
  前几天,沙金山召他上三十二楼,说是有个重要的事跟他商量一下。江海涛颇有一种被重用的心态在胸中涌动。他立刻关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径直坐电梯向高空爬去。沙金山穿着丝质的团花棕色睡袍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等他。这里到是楼层高,开门的时候如同进入风洞,强大的气流顶得你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挤进门去。大厅里没有开空调,却十分凉快。绝没有十八层楼那种闷热。沙金山热情地请他坐下并亲自为他彻了杯浓浓的、飘散着清香的龙井茶,然后很客气地为他前一段跑发行道了一声辛苦,说“好饭不怕晚”,《猛男痴女》准能卖出好价钱,要沉住气,不要慌,没有什么可怕的,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压在手里么?他说,自己做生意从来是想到朋友的,如果朋友帮了忙,他会和朋友一起分享成果。比方说,谁要是把片子卖了出去,他就拿出卖片的百分之四十的利润给人家,钱都是这么赚的,不分给人家,谁还会做?江海涛这是第二次听他这样剖白自己的生意观,觉得这与他以前印象的沙金山不同。难道他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人真是一个矛盾组合体,好与坏、美与丑、美与恶、真与假往往非常复杂地在一个人的身上体现出来,绝不像我们的小说、电影和戏剧里表现的那样好坏对立,泾渭分明。把人简单化,把作品中的人物脸谱化,都不会深刻的认识人、认识人生和认识社会。江海涛想,自己今后再写小说,就应当把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当做是一个多面体来刻划,他相信这样自己作品才会使读者得到更多的信息,也才能够使自己的作品经得住历史的检验。
  沙金山突然转换了话题,问道:“江老师,你认识黄志强吗?”
  江海涛:“黄志强?不认识。这个名字听着好像有点耳熟。”
  沙金山:“他是一个作家啦。”
  江海涛恍然大悟:“噢,他呀!黄志强的大名在全国文学界的确是没人不知道的,不过不是因为他的小说,他写的小说谁也想不起来都有啥,倒是他干的事在文学界流传甚!”。”
  沙金山感兴趣地:“哪方面的?桃色的吧?”
  江海涛摇摇头:“你想都想不到,偷渡!”
  沙金山只听侯也夫说过黄志强出过国,没弄明白,当时想到他可能是偷渡,但是怎么个“没弄明白”就不清楚了,听江海涛这么一讲就故意地问:“偷渡?”
  江海涛。“是啊!不过他没偷渡明白。据说——当然都是传闻了,详细情况谁也不如他自己说得准确——他买了本假护照,在蛇头的组织下绕道香港、马来西亚再转泰国往美国。结果在曼谷机场盯错人了,又不懂英文,临到上飞机时一下子让人家查出来了,被绑了起来送回来,不过不是坐飞机而是让人家赶着走回来的。那个罪他可道老了!”
  沙金山笑了:“真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段经历!”
  江海涛:“是个人物!”
  沙金山点头赞同他的评价。
  江海涛:“他是个人物的事还不只这些呢。自从他偷渡的事儿出来以后,有关他的绊闻和轶事就都纷纷传出来了。据说,他偷渡之前也办过几个公司,闹个总经理当当,不过办一个黄一个,欠了一屁股债,这才挺而走险想起来偷渡的。偷渡没成,小说到写成了,写的就是自个儿偷渡的经历。”
  沙金山笑了:“是啊?!”
  江海涛忽然很奇怪地问:“哎,你怎么想起来问他啦?”
  沙金山:“有人向我介绍,想让他到咱们公司来上班。”
  江海涛:“此人不可用。”
  沙金山:“介绍人说他能拉来钱,发行上也有关系。”
  江海涛:“真的假的呀?要是真的,他把钱先打到咱们的账号上来看看,也让他把咱们的片子发出去。这两件事都办成了,再考虑用他还是不用他。不然的话‘怕是用不好再惹一身臊。一个陈天雷,一个池田杏,一个司马龙就够咱们呛的了,再进一个宝贝疙瘩还不得把咱们公司折腾散架子啊?!”
  沙金山点点头:“有道理。”
  这段谈话开始并没有引起江海涛的注意,权当做平时跟沙金山聊天而已。谁知第二天一大早,江海涛刚刚喊完山回来,一进十八层楼的办公大厅,沙金山便领着一个小挫个子进来了,向大家介绍说他就是黄志强先生。江海涛拿眼一扫,只见黄志强长得好像短了一截,没腰,似乎胸膛直接连到了胯骨上;长脸,小眼,戴着一副宽边的玳瑁眼镜,这副眼镜遮盖住了他脸上的大部分缺点。沙金山一一向他介绍公司里的每一个职员,他也就一一握手,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当介绍到江海涛时,黄志强连连说“久仰久仰”,双手递上了他的派司。江海涛接过来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了一大堆职衔,什么“金城作协会员”、“金城名人钩鱼协会理事”、“金城小姐评委会副秘书长”、“金城公厕文明整治小组组员”、“金城美食家协会会员”等等,一共有十三项之多。江海涛觉得好笑,他实在不敢恭维,便只是点了点头,礼貌的回赠了自己的名片。江海涛的名片印得很简单,只有“作家”两个字陪着他的大名,显得分外寂寞。其实他有三十多个社会闲职,而且都赫赫有名,但他认为那些全是虚的,惟有“作家”两个字才是实实在在的职务。别人喜欢在作家前边标明自己是什么一级二级,他也不屑一顾,认为作家是靠作品而不是靠级别证明自己的。
  沙金山向大家介绍说:“黄先生是我们凤凰影视公司新任的常务副总经理,代表我主持公司的日常工作。”
  公司里的人,除了侯也夫之外全都怔住了。
  江海涛没有想到昨天在自己向沙金山详细介绍了关于黄志强的传闻以后,他还会作出这样的决定。那时他可是明确的对他说“此人不可用”,他也郑重地回答“有道理”的,怎么仅仅过了一个晚上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不知道在他与沙金山谈过之后沙金山这个弯是怎么转的,也不知道自己跟他谈过之后是不是还有别人再跟他谈过黄志强的其人其事,更不知道黄志强是否有自己不晓得的背景,反正他现在无法理解沙金山,也不大认识沙金山了。在过去将近两年半的时间里他规劝沙金山应当这样、不要那样的谈话现在都翻肠倒肚的一古脑儿涌上心际。在这些过去了的时光中,他的心被凤凰影视公司里发生的一切弄得一次比一次更凉,也一次比一次被搅得更热。凉的,是公司的命运和前途使他失望、失望、再失望。他眼瞅着凤凰影视公司在商海中像八十多年前下海的豪华游轮“泰坦尼克号”,正义无反顾地向着一座座冰山发起冲击,在惊涛骇浪中徒劳的挣扎;热的,是公司里的人物以及他们变幻莫测的关系使他亢奋、亢奋、又亢奋。他的眼前出现的是“你方唱罢我上台”的戏剧性场面,是一出高潮迭起的现世活剧。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他们每个人的人生运行轨迹都在疯狂的加速,顽强不懈地演绎着自己的人性大裂变,有模有样的精彩的表演着自己。作为一名著作等身的作家,江海涛被眼前发生的一切震撼不已,他怎么能袖手旁观!他感到,资本的原始积累在怎么样的研磨着、压榨着、拷问着人们的灵魂。凤凰影视公司虽小,却五脏俱全。它似一滴水,又恰似一面镜子,活画出一个时代氛围下最惨烈、最复杂、最绚丽也最立体的图画。凤凰影视公司就像那颗与我们同属一个星系的木星,承受着流星雨的撞击,发生着一次比一次更悲壮的大爆炸。前两次的碰撞,是池田杏和爱新觉罗,是司马龙和吴媚娘;他已经感到下一次的碰撞将不可避免的是黄志强了。他不禁为沙金山悲哀起来,同时又有点幸灾乐祸似的亢奋。如果此时有人肯与他打赌——当然是秘密的——他愿意押上自己笔记本电脑,赌的是凤凰影视公司在可预见的将来垮不垮台。他有把握稳操胜卷。
  新官上任三把火。
  黄志强也没办法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所以他也只能像老祖宗们那样,走马上任之后便放火烧荒。头一把火,便是抛出一个“紧箍咒”,发给公司每个员工一份他亲自打印的“工作纪律”,规定上班时人人必须签到,按时上下班,不得有误。江海涛一看这份“凤字一号通告”就乐了,说自己就住在公司里,绝对不会迟到早退,因为他天天不下班。尹君伊则认为这个通告太可恶了。她住的地方骑摩托到神州大厦,一路上不堵车都得跑一个小时,你说她得多早爬起来才能“不得有误”!第二把火,就是让“美时”家俱公司送来了十套办公桌椅,愣是把公司原本还算空旷的大厅布置成了中学教室,只不过挂黑板的地方挂的是一块白板,要求大家往上记事,书写自己外出的行踪。尹君伊不明白这搞的是什么名堂,江海涛说“办机关啦”。侯也夫听到他这句怪话,连忙消毒说“不能这么类比喽。黄总这是为了加强管理,使公司走上正规喽”,江海涛不同意他这个说法,“没听说人人一张办公桌就是正规化。影视公司的核心工作是组织创作,联络发行。那得人不着家。屁股不着座地往外跑!把大伙都板板儿地拴在办公桌上,叫哪门子正规?”侯也夫被他噎得眨巴眨巴三角眼没有说上话来。第三把火,江海涛连作梦都想不会烧到自己的头上来。黄志强说公司就是办公的地方,怎么能住人呢?因此请他江海涛——当然没这么点名,而是很委婉地说“请所有住在办公室的人”都搬出去,自己花钱租房子住。什么“所有的人”?也就是江海涛一个人。这不啻等于向江海涛下了逐客令。
  江海涛从震撼中清醒过来后,二话没说就去买机票。
  正在他准备交钱的时候,尹君伊喘着倒不上来的气儿跑来了:“江老师……江,江老师,先别买票。”
  江海涛:“都下逐客令了,我怎么能那么不识相?”
  尹君伊:“沙……沙总,不让你走。”
  江海涛苦笑道:“这由不得他了。”
  尹君伊:“真的,你不能走。你在,对他黄志强是个制约;你走了,公司真的就完蛋了。”
  江海涛摇摇头:“我没有回天之力。”
  尹君伊带有哀求的:“江老师,求你了!不然我回去也没有办法向沙总交差。他会骂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明白的。”
  江海涛:“回去,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尹君伊:“沙总说让你搬到三十二楼跟他做伴去。”
  就这样,江海涛被连推带拽地拖上了三十二楼。在那里,他不再享受单间待遇,而是和梁雨及司机小张住在一起。梁雨不在,现在只有小张。晚上,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沙金山不知去了哪里。江海涛想不通。现在他想不通的太多了,因为他不知道的内幕大多了。其实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三把火都是根据侯也夫的设计,由黄志强放出去的。侯也夫之所以把黄志强介绍进来,是因他能听自己的话,能够实现自己把公司领上正规之后他便可以功成名就回家颐养天年的设想。江海涛还根本不知道的是,恰恰是他在沙金山面前说的那几句褒贬黄志强的话促使沙金山下决心重用黄志强。黄志强偷渡的历史,使沙金山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信任感和亲切感,觉得在他们之间能够有一种共同语言。试想,连家产和性命都舍得搭出去的人,不是敢冲敢闯的汉子又是什么?所以黄志强的三把火他都签了字。听说江海涛被第三把火燎着了屁股,跑去买了飞机票,他连忙派尹君伊把他追回来,说让他跟自己住在一起,有事好商量。这一点事先没讲,让他不要误会。
  江海涛睡不着,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夏夜的黑幕已经开始被天公扯去,东方已经发出蒙眬的鱼肚白。夏日的清晨很快就要来了。他决定爬起来,早早地到北山去喊山。
  拉开房门,他不由得眉头一皱。大厅的地上躺着七八个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的汉子,四仰八叉地酣睡着。江海涛认出来,里边有那位边防大队长,还有派出所所长,都是沙金山的食客朋友。
  面对着黑蒙蒙的群山和露出微曦的晨空,江海涛扯开嗓门“噢嗬嗬……哎嗨嗨……呜哈哈”地喊起来,把宿在树枝上的麻雀、乌鸦、喜鹊惊得扑棱棱地飞向天空,落下一片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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