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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平稳地降落在金城机场的时候，是晚上八点。 江海涛从机舱里出来便打了寒颤。四月的金城竟然还没有春意，这出乎他的预料。这时候的北京早已经是绿肥红瘦了。 侯也夫对江海涛的口来特别高兴。他觉得江海涛回来，自己在公司里就有了伴儿。他看不上司马龙的飞扬跋扈，可是又控制不住他；自己当着办公室主任，可是又无法负全部责任。在当前公司处于微妙时期必须得有个能互相商量的人，想来想去，这个人也就是江海涛了。 江海涛原本是不想再回凤凰影视公司的。 从他回到北京的第四天起，沙金山就几乎隔三差五地打电话，询问他什么时候口来，并且说“我谁也不想，就想你”。这，江海涛根本不相信。他怎么可能谁也不想只想自己呢？他想自己的什么呢？说实在的，他不理解沙金山为什么会不听自己的劝告。不听到也罢了，还偏偏经常问他什么什么事怎么看怎么办，自己说了应该怎么看怎么办之后，他当面也说好好好对对对，可是转过脸就不是他了。公司从“菩提影视”转为“凤凰影视”的时候，他建议不要接手《猛男痴女》这部戏，他接了；立法人代表的时候，他特别提醒不能大权旁落到司马龙和吴媚娘的手里，他没听，还是让吴媚娘当了；他主张《猛男痴女》一停机，立即做后期，不能放假，他听了以后偏偏让宋虎和池田杏回了家；他警告说程正伟的当不能上，《叶落归根》这个剧本不改不能拍，结果他还是跟华夏电影制片厂签了意向书，并且连告诉也不再告诉他。江海涛回头想了一下，自己在神州大厦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难道就是沙金山豢养的一个“反面教员”，就像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在党中央给王明留着位置就是为了让他所起的作用？他想，自己在公司里说了那么多话，全都是为了他沙金山好，可结果这些话全等于放屁，不受欢迎。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必要再在那里呆下去呢？ 丛中笑说：“对。去那个鬼地方干嘛！？” 江海涛：“椎一的好处是往口折腾点人参。那儿的人参可真便宜，跟葫萝卜的价钱差不多。” 丛中笑：“喊！你识不识货呀？给你颗唾沫你就当星，给你段草根你就当钉。我问了，你当人参划拉来的那叫桔梗，腌咸菜用的！还跟葫萝卜一个价呢，你家的人参葫萝卜价呀？人多的时候可千万别说认识我，丢人！” 江海涛嘻皮笑脸地说：“我偏说认识你，就说是你教我的。” 丛中笑推了他一把：“去，你敢！？” 江海涛假装认真地：“你不信呐？我真干得出来。” 丛中笑又推了他一把，这一推不要紧，还真把江海涛从椅子上推得跌到了地上。她又忙去拉他，几乎笑破了肚皮。 久别胜新婚。 自打江海涛从金城回来，她就缠着他非要把六个月总计一百八十天的夜梦补回来不可。头几天江海涛尚有战斗力，没几天便不中用了。丛中笑骂他，问他是不是在金城跟哪个母狗胡扯来着，要不怎么大不如前了？江海涛指天指地指心指灯地发誓自己绝对纯洁无瑕，要是有半句假话任你拿刀剜了去。丛中笑一转身给了他个大后背。消停半个月后，江海涛才恢复元气，终于有天半夜他亢奋起来，搬过正打呼噜的丛中笑就趴了上去。丛中笑不知哪上来的劲儿，一个鲤鱼打挺把江海涛掀到床下，骂他：“你个臭流氓！你敢强奸我？！” 江海涛顽皮地：“老夫老妻的，怎么是强奸呢？” 丛中笑啐了一口：“呸！你以为我是你老婆，你想干就干呐？告诉你，不征得我的同意，这就叫婚内强奸！” 江海涛：“新鲜！没听说过老公强奸老婆的！” 丛中笑：“你没听说的事多了！如今是九十年代，不是八十年代、七十年代、六十年代了！如今讲究人权，知道不？我是你老婆不假，可我还是个人，是有自个儿独立人权的女人！你还当我是你发泄的工具呀？没那门儿！” 江海涛：“要这么说你还敢把我送到派出所去呢！” 丛中笑：“你以为呢！” 江海涛：“那你送送，看人家怎么损你吧！” 丛中笑：“损我？傻小子，看人家怎么损你吧！离开北京才半年你就跟不上形势了，要离开一年两年的我看你还落后到奴隶社会去了呢！快，还不赶紧钻被窝，想冻感冒了让我侍候你呀？” 江海涛笑嘻嘻地钻进了她的被窝。 正在他们云山雾罩、昏天暗地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丛中笑：“别理它。谁这么讨厌，大半夜的来电话。”江海涛还是接了，他刚“喂”了一声，便立刻不吭气了，听了一会和就把电话撂下了。 丛中笑：“谁来的？” 江海涛：“陈天雷。” 丛中笑一听坐起来：“他来干什么？他人在哪，在北京？” 这回江海涛没说实话：“在金城。” 丛中笑又躺下了：“你少跟他打连连。陈天雷算个什么东西，纯牌王八蛋一个！” 第二天，趁着丛中笑到店里去照顾生意，江海涛接昨天晚上电话中陈天雷说的时间地点，到了位于彩虹广场附近的“红房子咖啡屋”。 这是新开的一家休闲屋。江海涛以前来过这个地方，他记得当时叫“红房子时装屋”，仅仅半年便物易人非，时装屋变成了咖啡店，业主也换了面孔。他深深感到市场经济中大浪淘沙的力量，它对社会各个角落的冲击真是干脆利落，无声无息地便改变了世界的一切。 进到屋里，朝四周扫了一眼，见陈天雷坐在一个角落里向他招手便绕过一个小咖啡桌走了过去。本来他是不想应邀的，但是想到他们过去的交往，想到陈天雷说的软话，他还是决定来了。他想，不做朋友了，那么即便是作为路人也该去见见面，何况过去还有过那么多年的友谊呢？ 他刚一坐下，咖啡屋里便弥漫起舒曼的一支曲子。这是他最喜欢听的一首。这使他感到温馨。他不知道，这是陈天雷专门为他点的。 江海涛：“真没想到是你，昨晚上。” 陈天雷：“我到北京来，联系找程思远老先生给《叶落归根》题写片名的事。” 江海涛：“怎么，决定拍了？” 陈天雷：“干嘛不拍？不拍我干什么？” 江海涛：“你真的以为那个本子达到了拍摄水平？” 陈天雷：“我能看不出来吗？老江，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了，当你的面我不说假话。你想想，在那种情况下，我能说这个本子不能拍吗？搁你，你也不能说！那会儿我成什么人了？把我逼到了无路可走的份儿上！程正伟是冲着我陈天雷来的，不是冲着他沙金山来的。没有我，程正伟认得他沙金山是老几呀？！我没了公司，没了钱，也……请原谅我说的话，当时我也没了朋友。真的，我什么也没有了。在什么也没有的情况下，程正伟送来就不是一个剧本了，他送来的是一根救命稻草！你说是不是？抓住这根稻草，我就能逃出金城的苦海。我傻了，在那个对我来说是生死关头上去说那根救命‘稻草’的坏话？！我不能说，打死我也不能说呀！换你，你也不会说的！我只能瞪着眼说瞎话，把黑的说成白的，把臭的说成香的。那个时候我疯了，听不进去一句说这个剧本不好的话。困为，如果我容忍的话，就等于自绝退路，等于自杀！” 江海涛惊讶的发现，这才是真实的陈天雷。 “嘿嘿嘿嘿。”陈天雷阴冷地一笑：“我胜利了。连司马龙那么往死里整我的人都像狗一样趴在程正伟的靴子下边吐舌头，乞求程正伟扔给他一根骨头啃！这说明啥？说明那个鸡巴小子是他妈的钱串子脑袋，是他妈的有奶就是娘的货！这小子还真他妈的有两下子，操纵着沙金山，划拉过来八十万了！他不傻，没好处他干个属！哎，你带货来没有？” 货？江海涛知道他指的是杜冷丁。 陈天雷：“老兄，求求你了，就算最后再帮一次吧。” 江海涛：“你拉倒吧！别自己进去了还拉上个垫背的。你知道干这事儿判啥罪吗？死刑！你饶了我吧，我还没活够呢！” 陈天雷：“妈的，不够意思！” 江海涛：“你他妈的也够阴损的了。陪你去死才够意思啊？！” 陈天雷：“算啦！我知道你还记恨我。我这个人就这种脾气，当官当惯了，说一不二，得罪了不少人。唉，想想也真没劲。现在，我也算是遭报应吧。不过，你小子也学精点儿。跟我分手可以，别再他妈的跟司马龙勾搭到一块儿，那个王八蛋，有他把沙金山整垮的那一天，不信你等着瞧！就池田杏那个娘们儿，能容得下他？你就瞧热闹吧！不是他妈的龙虎斗也是他妈的猫蛇斗！该着沙金山活该倒霉啦，谁叫他不辨忠奸，谁叫他乐意上司马龙跟吴媚娘的当呢！” 江海涛：“你大概还想说上我的当吧？” 陈天雷：“我没说，也没想说。你呀，太愚了。沙金山能听你的吗？绝对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太正。” “太正？” “又犯傻了不是？太正，就是犯傻。如今是啥年头了？有几个人还像你似的讲什么原则啊、规矩呀，那都是八百辈子的老教条了。跟你说，无奸不商！在眼下这个年头想赚钱，就别想干净！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你得学会‘十恶不赦’了才能他妈的发财！马克思都说了，原始积累充满着血腥，每个铜板都沾着血。啥叫‘初级阶段’呐？初级阶段就是补资本主义的课，就是原始资本的积累阶段，就是‘剥削有理’的阶段！明白不？” 江海涛摇摇头：“不明白。” 陈天雷一摆手：“算啦，不跟你说这个啦。” 江海涛：“谢谢你天雷，你还没把我看得太坏。” 陈天雷：“你是好人，可惜太幼稚了。世界上哪有那么单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两句话你得注意。人呐，还是糊涂点好。” 江海涛笑笑：“我就够糊涂的了，让你小子玩得滴溜溜转，马前鞍后的给你整杜冷丁。我再糊涂，赶明儿陪着你上刑场了还他妈夸你好呢！到现在，我也没看清一些人的面孔，包括司马龙、吴媚娘，当然也有沙金山。” 陈天雷：“还有我？” 江海涛：“是的，也包括你。因为今天，你给我的是另一副面孔，和那些天的面孔有些不同。” 陈天雷咂了下嘴，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从身边的地上拎起精巧的密码箱放在膝盖上，叭地一声打开，从里边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口袋。 钱？江海涛的脑海里一闪。 他以为陈天雷还要死乞白赖地缠着跟他要杜冷丁，忙说：“你就死了那份心吧！我再也不会给你整毒品了！” 陈天雷看了他一眼，把牛皮纸口袋往桌上一拍：“这是你要的，拿去吧，我只想请你原谅一次。这篇稿子，说老实话写得真不错，写得让我眼红，让我嫉妒。唉，还给你吧。我没改，也不想在上边署名了。对不起！” 江海涛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小说底稿是这么回来的。他像得到被解救出来的孩子一样，把牛皮口袋一把抓过来，抽出来验明正身，确实是自己的长篇小说《崛起》的原稿！他一下子把它抱在怀里，好像怕它再跑掉一样，激动得浑身发抖，鼻子一酸，眼圈红了。这是自己那个被陈天雷拐走的“孩子”啊！如今，他竟良心发现，不缺胳膊不缺腿地送回来了，他能不感慨万端吗？他吸溜了一下发酸的鼻子，忍着要漾满眼眶的泪花，看着陈天雷，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声音颤抖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陈天雷咬咬嘴唇长叹了一声。 许久，两个人再没说一句话。 江海涛觉得，陈天雷这个人看来还讲良心。可是，他是因为什么良心发现的？他不得而知。也许是这一段公司里发生的巨变，使他看到朋友们一个一个离他而去，逼得他不得不开始清理自己为人处世的哲学？ 陈天雷笑了。他端起咖啡杯，呷了口咖啡：“不说这些事吧。闹心。如果老兄还够朋友的话，希望你不驳我的面子。我张一次口不容易。” 江海涛：“一听就是借钱。” 陈天雷：“谢谢你替我说出这句我张不开口的话。” 江海涛摊开手：“这有什么？不过，如果老弟还把我看成朋友的话，就别向我借。因为，朋友之间不应该借钱，搞不好，这种借与不借会把朋友关系闹掰扯了。如果够朋友应该说：哥们儿，有钱吗？给点儿。” 陈天雷：“非逼我说？那我就说了，你有钱没有？给点儿。” 江海涛掏出钱夹来：“多少？” 陈天雷：“五万。” 江海涛吓了一跳：“多少？五万，你开什么玩笑！” 陈天雷：“真的。我糊弄你干啥？不白要，年底还你十万。” 江海涛：“你就是不还我，我也拿不出五万来。” 陈天雷失望地：“那就算了。我就知道如今借钱难。借的时候是三孙子，还的时候是老太爷。杨白劳和黄世仁大错位。” 江海涛：“你是开玩笑还是考验我？” 陈天雷：“考验你？我还有那个资格吗？跟你说海涛，我真没钱过日子了。这还好对付，问题是我要点活动经费。我这个人你是知道，这辈子都宁做鸡头不做牛尾！我要到四川去，找一个大款朋友，重拍《猛男痴女》。我要让他沙金山赔得光屁股爬出金城去！” 这句话让江海涛感到背后发凉。他知道，陈天雷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在他听陈天雷发誓的刹那间，他竟然做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决定：回金城去！去支撑将要倾倒的凤凰影视公司，去挽救将要遭到灭顶之灾的沙金山。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对凤凰影视公司、对沙金山已经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以割舍的情愫。真是奇怪。在金城他几乎没有一件顺心的事，甚至也没干成一件事。然而金城却有磁石一般的吸引力。 这股引力是什么？不知道。 咖啡屋的演出台上，一位姑娘正在如醉如痴地着拉着小提琴。音乐是江海涛很熟悉的“小夜曲”。姑娘拉得很娴熟、很优美。忽然，琴声嘎然而止。原来，琴弦断了。只见她怔了一下，飞快地弯腰换了一把琴，接着拉那首中断了的曲子。 江海涛的心灵深处忽地闪过一道亮光。 他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想重口金城，是出于一种作家想探究人物命运和归宿的职业感。正是这种职业感，使他亢奋，使他猛然加深了对金城所发生的一切矛盾斗争本质的认识。这种矛盾和斗争，绝不是简单的你方唱罢我上台的人生戏剧，而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包括自己在内，每一个人都在扮演着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角色，诚如俄国十九世纪的著名小说家契河夫所说的“大狗小狗都在按着各自的声音叫着”。一切都是必然。想到这里，他激动得不能自己。因为，这一切内在的涵义甚至比他怀里抱着的这部小说底稿更深、更富有哲理。想到这儿，他的身上滚动起一股燥热，巴不得赶紧把这瞬间的感受记录下来。可是当着陈天雷的面，他不好记。于是，他站起来：“天雷，对不起。我该走了。” 陈天雷只是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很冷淡。 回到家，丛中笑听了他的想法，一句话也没说。 江海涛：“你同意了？” 丛中笑：“你也够卑鄙了。” 江海涛：“我卑鄙什么？” 丛中笑：“坐山观虎斗。” 江海涛笑了：“我的傻老婆，这叫观察生活。” 丛中笑把嘴一撇：“你拉倒吧！”说完就转身去打酒买菜了。她刚出门，电话铃响了。电话是沙金山打来的。他告诉江海涛，他要回美国。 “什么？”江海涛大吃一惊：“你走了，公司怎么办？你知道不，公司的命运将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将会面临什么样的考验？” 沙金山：“不怕的。” 江海涛实在不明白，沙金山在这个时候回美国干什么！《猛男痴女》的后期还没做。《猴拳》的筹备已排上了日程，而《叶落归根》还在偷偷地运作。三笔加在一块儿就是一千多万元的投入哇，就这么扔下不管了？凤凰影视公司肯定要上演一部空前绝后的活剧，不是缠绵排恻，而是刀光剑影。江海涛接捺不住一种亢奋到顶点的冲动，当天便买了飞往金城的机票。他要到舞台的中心，去观看这场活剧，观看他已经熟悉的每一个角色如何显露自己的才华，如何在自己嘴脸上勾画出五彩缤纷的脸谱。 茫茫夜空中，一盏红灯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那是波音七四七的夜航灯。此刻，这架隶属于中国国际航空公司，尾翼上绘着火红的凤凰图案的班机正在飞越太平洋。 机舱里灯光昏暗，大多数乘客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沙金山却怎么也睡不着。坐在他右边的是一位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她好像把所有的钱财都变成了金银珠宝，弄得手上、脖子上、耳朵上、牙上到处都是圆的、长的、扁的、方的链子、簪子和环子。开始，她是不停嘴地吃，不闭口地说，弄得沙金山恨不得找一只臭袜子堵上她的嘴；现在，她歪着脑袋张着嘴呼噜呼噜地到爪哇国云游去了，气得沙金山真想拿刀宰了她。坐在他左边的百根老实得像个猫似，此刻他闭着眼，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沙金山吁了口长气，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他是被沙金花软硬兼施逼着赶着上飞机的。事情的起始发生在令他销魂的一个晚上。那是三个月前的寒夜。 梁雨躺在沙金山的身边，两个人说着悄悄话，没头没脑地换着话题。忽然，他们谁也不说了，眼睛都盯著录相机里播放出来的画面。下边的事便只有梁雨和沙金山两个人知道了。正在他们互相闹到喝“忘情水”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 他们谁也不去理它。 敲门变成了砸门。梁雨像过了电似的，噌地跳下床，逃进了卫生间。沙金山这才吼道道：“谁呀？” 传来沙金花的声音：“是我！” 沙金山不得不裹上睡袍去打开门：“干嘛呀，大半夜的！” 沙金花进来，往床头一坐：“你准备一下，马上回美国。” “啥？回美国？回美国干什么？” “你睡傻啦？不回美国，谁收货款呐？” 沙金山这才知道，表姐的生意又做成了一笔。然而现在让他去美国真不是时候。凤凰影视公司的摊子刚刚铺开，一千多万的投资在里边飘着，那不是个小数字；房地产公司那边套得死死的，不再注入八九百万就别想活动一下手脚！这么多揪心扯肝的事缠着他，他怎么能丢得下，扔得开？这些是他能够说得出口的、实实在在的理由；他不想说给表姐听的，是他打心眼里不想再去收这种货款。借着娘的病，他几乎跟胜利大逃亡似的离开了当初他朝思暮想的美国，直到娘乘鹤西去之后他都不想再回去。因为回去，他就要做那种人不人、鬼不鬼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生意。他记不得表姐是怎么做起这种买卖的了，但是他第一次接“货”的印象却至今历历在目。那时，他们在旧金山一个名叫“望乡”的餐馆里干得十分卖力，一呆就是两年。有一天，他接到了餐馆老板朱利斯·戴维的电话，让他和百根立马到欲望大街三十四号的一个什么地方去。这个地方很不好找。到了，才知道是一间地下室。刚一进门、沙金山几乎怀疑自己进入了时间隧道，回到了载着他飘摇在大海里的货船船舱。三十来个分不出是男是女的人挤在一间面积不大却又潮又湿的空间里，象罐头盒里的沙丁鱼。他们大概经历了极其险恶的场面，见他和百根跟着朱利斯·戴维进来，一个个都瞪着受了惊吓的眼睛，不安地望着他们，连气都不敢喘一下。兴许是几个月没有洗过脸，也没有洗过澡了，一个个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恶臭。他们就是镜子，使沙金山又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他忽地一下明白了老板朱利斯·戴维是个什么人！ 回到店里，沙金山沉默了。 百根靠在他的身边，像打摆子似的发着抖。那是从心底到外表的颤栗。 朱利斯持着八字胡，两只眼眯成了一条缝：“老弟，怎么不高兴了？”沙金山像是不认识他似的：“你除了卖饭，还卖人？” 朱利斯一阵狂笑。 沙金山被他笑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朱利斯收住笑，打开金质烟盒，递过来一支古巴雪茄：“这不叫卖人，老弟！应该说行话，这叫‘人间蒸发’！” “人间蒸发？”沙金山懵怔地反问。 “对呀。”朱利斯叼着雪茄得意地摆着手，无名指上套的那枚大钻戒在灯下熠熠闪光：“人间蒸发，就是把一个大活人从甲地像水分一样蒸发掉，然后让他在乙地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重新出现。” 沙金山：“可是，你知道他们被蒸的时候遭的罪吗？” 利斯耸耸肩。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因为他已经是土生土长的美籍华人并且已经是第三代了。在他的身上，只剩下那张皮和那张脸还徒有东方人的形骸，全身上下数十亿的细胞都已经西方化了。他喷吐了一口烟图说：“既然你想到了这一点，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还要自找罪受的逃出你的祖国呢？”他很得意自己的这句反问，棕色的小眼睛里都闪着快乐的狡黠。他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其实，你跟他们一样，都有一个关于美国的憧憬，那就是飞黄腾达的美国梦。这可以理解，谁不想发财？在美国，只要你肯卖命，你就会赚到美元；你有了属于你自己的美元，你就可以去干一切你想干的事，甚至可以到白宫里去溜跶溜跶，当当这个国家的总统。这就是美国！而我，和那些挖门盗洞、风尘扑扑、想方设法也要到美国的人一样——我指的是目的——帮他们实现这个美国梦！难道不是这样吗？你看，没有我朱利斯·戴维出面接应他们，他们就得在大海里等着喂鲨鱼，就得在倾家荡产之后再血本无归。实话说吧，我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像你们中国人爱唱的那支什么歌儿那样，是他们的大救星，是‘呼儿咳哟’！” 这番宏论，沙金山听得云山雾罩，似是而非。“似是”，是觉得他说得是那么回事；“而非”，是觉得他像是在强词夺理。他无法反驳，因为他自己还在做着美国梦，想驳也驳不出个子午卯西来。 “哼！”百根嗡声嗡气地说：“那你为啥还开着饭店？” 老板神秘地说：“洗钱呐。” “洗钱？”沙金山看了一眼百根。这个词儿对他来说。太陌生也太新鲜了。钱是纸印的，能洗吗？记得小的时候他洗衬衣忘了掏兜，里边的五分钱经过泡、搓、拧之后变成了一团纸疙瘩。娘心痛这五分钱，平生第一次打了他一巴掌。在美国，居然还有人专门乐意把钱洗一洗！怪不得美元的每一张都是嘎嘎新的呢，敢情是洗出来的呀！ 很快他就明白了“洗钱”是怎么回事。 朱利斯拉着他和百根人伙，这让沙金山感到厌恶，一种犯罪感直袭心头。他记得妈妈给他的那一耳光。尽管这两种“洗钱”压根儿就不一样。可是，他碍不过朱利斯的面子，因为这位满脸横肉的家伙在他和百根走头无路的时候收留了他们，在百根伤了手指头之后，朱利斯补偿了他们花费的全部医疗费。 沙金山不是一个忘思负义的人。 特别是，当沙金山怀着感激的心情对朱利斯说他在国内看到过一种简易切菜机，可以切丝、切块、切片时，朱利斯让他画出样子。他画了。过了十几天，按着他画的样子制作的切菜机造出来送到了“望乡”饭馆，一用果然灵便。朱利斯当场奖励了他一万美元。一万美元！这让沙金山受宠若惊，也让店里的黑人、白人和棕色人种的伙计们好生羡慕。当天晚上，他特意买了只公鸡，滴了三碗鸡血洒，热情地邀请朱利斯喝，说他和百根从此跟朱老板交个生死哥们儿。朱利斯把大拇指一圈，后三个指头一伸，做了个“OK”的手语，端起碗一饮而尽。 拜过把子，应该肝胆相照才够哥们呀。沙金山就在这种“义气”和“犯罪”两种意识的矛盾交错中跟着朱利斯一起去接了几次“货”。渐渐，他习惯了那种充满酸臭腐败的气味，听惯了扔进耳朵的“狼心狗肺”的哗骂，也看惯了不知是兴奋的、后悔的、绝望的还是恐惧的痛哭流涕。每次接过朱利斯扔过来的“分红”，他的心都打一次哆嗦，连数也不敢数，只是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的洗手。他有钱了。他用这些钱在纽约买了一座带花园的别墅，在拉斯维加斯赌城尝试过一掷千金的快感。直到这时，他才自信地对百根说自己真正的认识了美国。 他问：“百根，你认识了美国吗？” 百根：“美国呀？就两字儿，自由。” 沙金山：“不对。美国是啥？要我说它是魔鬼的天堂。” 百根不懂。 沙金山解释道：“什么自由哇？咱们刚来，兜里没钱你有自由吗？屁！美国这个地方，是他妈的有钱才有自由。没钱？姥姥！可钱就是那么好挣的？你和我要是不他妈的卖人，成天给人家削土豆切洋葱能有这么些钱吗？卖人是他妈的啥好事？咱们他妈的成了啥？魔鬼！所以我说，美国是他妈的魔鬼的天堂。你不变成魔鬼，就没有钱，也就没有自由。这就是美国！你看到那面美国旗没有？那是啥意思？那红一道白一道的杠杠，是他妈的监狱的栏杆，那块补丁带白星的地方就是钥匙孔。瞧着没？那是提醒你别忘了，美国是他妈的傻瓜的地狱，魔鬼的天堂！” 如今，他沙金山又坐进了飞往这个魔鬼天堂的班机上。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怖。尽管他坐的是画着凤凰图案的飞机，却担心会进入的是地狱。 当然，他更不放心的是自己事业初始的凤凰影视公司。 开始，他曾经想把“看守内阁总理大臣”的重担交给“干妈”。 于是他接二连三往上海打电话“请安”，询问她何时返回金城。她没有对池田杏说自己要去美国。他要看她的悟性如何，是不是像一首唐诗里说的那样是“黄鹤一去无消息”。这位干妈竟真的还不知何时是归期！沙金山想起了江海涛和陈天雷的警告：周期也是钱。难道池田杏不懂？不可能。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了，她池田杏在借着当了“干妈”的名义倚老卖老，在试探他沙金山的诚心！哼，去她的吧！他把目光转移到司马龙的身上，能否把“看家”的重托交到这位主管财务的“常务副总经理”手上呢？不不不！司马龙和吴媚娘在春节期间打着自己和公司的旗号却以他们自己的名义四处送礼的事，使他窝了一肚子火。十万块钱的礼化成了这对狗男女的人情，而他沙金山竟然连“乐善好施”的虚名也没落一卜。他感到自己着着实实被司马龙当猴耍了一把。司马龙和吴媚娘居然还有脸请自己到他们的家里去“过年”！他当时嘴上说“好好好”，转身就让司机小张把自己送回了乡下老家，然后关掉了手机和呼机，让他们找都找不着。除夕之夜，他放了足有一万响的鞭炮，驱赶晦气，鞭炮的纸屑在地上铺了足有一寸厚。他终于想到了个人：江海涛。他感到只有江海涛一心为公司考虑，是忠心耿耿干事业的的人。可是，他一连打了几次电话，江海涛都说脱不开身。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惟有江海涛最合适，担纲大任非他莫属。他要等江海涛，等他脱开身，等他到金城来。他要当面把公司的工作委托给他。 沙金花等急了，催他赶快走。 沙金山：“公司的事没人管，我能走吗？” “你不会交给云飞啊！” “他？交给他我还不如让它黄喽！” “你怎么就是容不下云飞？！怎么回事嘛！那么多吃闲饭的狐朋狗友你都容下了，云飞又怎么的你了？” “他没怎么的我。我就是看不上他欺负我姐姐！” 沙金花哭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看在去世的娘的份上，看在姐已经有了云飞孩子的份上，你就不能把这口气咽下去吗？不管怎么说，他还不会卖了你和我。” “那可说不定！” 沙金花哭得不能自制。 没有办法，沙金山只得向表姐让步，忍着性子向那云飞交待了凤凰影视公司及整个凤凰集团的工作。那云飞非要他出示“董事长全权委托书”不可，否则他绝不承担任何责任。沙金山想想，给职不给权，肯定无法进行工作，便为他立下了全权委托的字据。 天，开始发亮。沙金山从飞机的弦窗探头望去，外面没有一丝云彩。海是蓝的，天是蓝的。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也无从知道自己乘坐的这只“凤凰”是在飞还是夹在海天之间悬停着。他扫了一眼身边那位金银珠宝堆出来的胖女人，她竟然还在睡，那张抹得如同吃了死孩子一般的红嘴唇神着一条长长的哈喇子。 百根也没醒。 回美国，他必须带着百根。百根有绿卡，同时百根知道“人间蒸发”。 沙金山叹了口气。他只觉得对不起梁雨。那天晚上，兴许是梁雨光着身子躲在卫生间里着了凉，极其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沙金花听见了，硬是从他手里要过来卫生间的钥匙。弟弟“不正常”的风传她早已耳闻，但是从来也不相信，认为那是村里一些患“红眼病”的人造谣埋汰沙家。听得多了，不由她心里不起疑。有一次她直截了当地问沙金辉：“你是不是有病，不喜欢女孩子？”沙金山矢口否认。沙金花问：“那你怎么不谈朋友？”沙金山说没有合适的，再说了“结不结婚是我自己的事，别人瞎操什么心？”她信了。然而被当做谣言的“谣言”却越传越凶，这使她不得不暗中注意起来。刚才那一声响亮的喷嚏沙金花听得清清楚楚，是个男人的声音，而且是个年青的男人。她伸手要钥匙，沙金山竟然也乖乖地交出了钥匙。这使他事后一直后悔不迭，直骂自己的软弱。如果他不交钥匙，表姐就不会看到赤裸裸的梁雨，梁雨也就不会挨沙金花那响亮的一个耳光。 当时，梁雨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 当时，沙金山的脸一下变得通红，进而变得死灰。 当时，沙金花捂着脸哭了。 她不能不哭。她看到的这一幕证实了那些“谣言”全是真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不只是觉得弟弟丢尽了沙家的脸，还觉得沙家从此绝了后。他们这一支血脉只有沙金山一个男孩，爹娘和姐妹们都把沙金山当祖宗供着、哄着、喂着，绝不让他受一点委屈，吃一点亏。他想干什么，从来也没阻挡过，因为他是沙家惟一接户口本的人，是延续沙家香火的惟一一粒种子。爹和娘先后都走了，沙金山便成了家里惟一的男人。实指望他的一切都随着这种“不正常”化成了青烟。她能不哭，能不惊，能不悲，能不恼吗？可是搧了梁雨一耳光又能怎么样？ 沙金山浑身打着颤，脑子里一片空白。 梁雨浑身发着抖，不敢动弹。 沙金花哽咽着瞪了一眼弟弟，说：“明天，你滚到爹和娘的坟上去磕个头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沙家指望不上你续香火了。说！你在哪学得这一套？” 沙金山的声音如同搓沙子：“美国。” “美国？”沙金花抖着嘴骂道：“美国是魔鬼！”她望着梁雨，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来！” 梁雨哆嗦着抬起头。 他的美使得沙金花几乎睁不开眼，那模样酷似她见过的古希腊雕像大卫，只不过大卫不跪着。沙金花扔过去一条浴巾：“起来。听着，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什么也不许说。要是有一天我听说你把今天晚上的事得啵出去，看我怎么毁了你！” 笔记本上潦草地记着这样两句话：一，有事要找江海涛；二，出事出在司马龙身上。两句话的前边还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字：绝秘。 这是沙金山跟那云飞谈话后，那云飞顺手记下的。 屋里充满了奶味。那是从他跟沙金花做爱之后生下的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为了生下这个孩子，沙金花受的那份罪不是那个长达九十公分的刀口和四十多针的缝合所能形容的。所以，她特别珍爱这个小不点的肉疙瘩，绝不让他哭一声；几乎每一步的喂养程序都是严格按照《婴儿哺育教程》亦步亦趋完成的。那云飞嘲笑她是“本本主义”，她娇嗔地说：“我小的时候受过苦，绝不让我的孩子受委屈。再说了，人家本本上说的是科学。”那云飞不信，说：“那你现在就教他算算术哇！教他学外语！你听他们瞎掰呢！写这些条条、画这些杠杠的，他们自己的孩子保险啥也不是。也就码出了这几十几万字来逗逗出版社的稿费，骗骗你兜里的钱吧！”沙金花乜斜她一眼，将他赶出去：“去去去！你乐意干啥干啥去，远点搧着！” 那云飞乐得清闲。 如今，他清闲不上了。接收凤凰影视公司之后，他没有“下车伊始哇啦哇啦”，而是不事声张的来到公司，跟职员们扯起了闲篇儿，什么“泰森打不过就咬，什么玩意儿呀”；什么‘中国足球队想打进法国世界杯绝对没戏”呀；什么“延边敖东队是只受了伤的东北虎”啦，等等等等。尔后，他便组织公司的小青年大早清跑到离神州大厦四站路远的海边去打沙滩排球。他一点都没摆自己是公司代理总裁的架子。他跟公司里的人打得火热，扯闲篇时也扯个昏天暗地，唾沫星子能嘣一脸盆子；打球时输了，便赖得翻天地覆脸红脖子粗。公司里的人很快便喜欢上了他。他也在这当中熟悉了公司里的每一个人，自然也知道了许多事。不过，有几个人却始终站在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场面之外，冷眼旁观着。他们是侯也夫、江海涛、司马龙和吴媚娘。这一点，那云飞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七天之后，他开始出击了，先找侯也夫要公司的有关档案。侯也夫找出了一份公司章程和原来的菩提影视公司的一批文书。 那云飞很奇怪：“就一份章程？” “就一份章程。” “别的呢？比方公司是怎么从菩提影视公司转换成凤凰影视的；公司的规章制度；公司已经签过的有关合同；公司的营业执照正本……都不在你这儿？” “不在。” “在哪？” “都在司马龙个人手里。” 那云飞吃了一惊。公司的档案怎么能放在个人的手里呢？公司运作了半年多，三部戏在外边运转着竟然连起码的规章制度也没有！他感到了管理上的混乱。这种混乱警示着这里边肯定有不大不小的漏洞。如果公司上上下下的职员都忠于职守的话，那么这种漏洞尚不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如果有一个“小人”作祟，那么从这个漏洞淌出去的就绝不是一万两万、三万五万！事情非同一般的严重。他问：“你怎么不跟他要？” 侯也夫无可奈何地：“我怎么好向他要喽？我跟沙总说过，沙总说不用管他，他乐意保存就让他去保存好喽。” 那云飞：“这不行。” 可是，当那云飞找司马龙谈话，向他要公司那一批档案材料的时候却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司马龙不说不交档案，而是在第二天送上了几份档案的复印件，至于原件，他说：“对不起，沙总说由我保管。”那云飞只好把气吞下去。他刚刚开始工作，还不想跟司马龙闹翻。沙金山走的时候特别交待要注意司马龙的动向。他的动向是什么？沙金山没有说，他自然也没法问别人，便只好瞪大眼睛观察了。 另际飞说：“你是常务副总经理，依你看公司目前怎么运作呢？” 司马龙靠在沙发上，两个手指头交叉着对搁在膝盖上，操着—口京腔说：“这看怎么说了。其实，按说我是分管财务的副总经理，可是财务上的事儿我基本上说了不算。你比方说吧，《猛男痴女》这部戏停机到这会儿了，可是账还没交，池主任就上《猴拳》了；可《猴拳》的预算也没做，就筹备上了。你说，这两部戏的账在一个人手里窝着，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再说，《猴拳》的事儿，我压根就不清楚。沙总走的时候说了，这个戏由老侯具体负责，我也就不好过问了。” 那云飞不禁皱起了眉头。 本来司马龙对把《猴拳》交给侯也夫管就十分不满。老侯算什么？不就是个办公室主任么？现在自己这个常务副总经理连个办公室主行也管不了，平起平坐了。这不是名不正言不顺了吗？照说在公司里沙金山是“老大’，他就是“老二”。虽说陈天雷挂着“总经理”的牌牌，早就让司马龙三拳两脚打得落花流水了。他差不多已经要把“生杀予夺”大权抓在手里的时候，池田杏仗着是沙金山的干妈，根本不再把司马龙看在眼里。现在，池田杏成了“垂廉听政”的“西太后”，沙金山心甘情愿的当了“光绪爷”，而他这个“顾命大臣”竟然连他妈的大“太监’侯也夫也不如了！他心里能没有气吗？所以，沙金山一走，他连面也不照，自然也不到公司来上班了。今儿是那云飞打了三次电话才把他“请”来的。 那云飞说这不行。不行又能怎么样？他掉过头来再找侯也夫。侯也夫说《猛男痴女》正在做后期，“片子没完怎么交账呢？让池田杏现在交账，开什么玩笑！”那云飞觉得侯也夫说得有道理，便告诉侯也夫，让他催池田杏把《猴拳》的预算做出来交给司马龙，以便他做出拨款计划，侯也夫痛快地答应了。那云飞觉得侯也夫不愧是个老革命，讲原则、办事能力强。他不明白，沙金山为什么没有对自己讲“遇事找老侯”却偏偏说要找江海涛？只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他没有找江海涛。 晚上吃饭的时候，沙金花问他谈得怎么样？ 那云飞说：“不谈不知道，一谈吓一跳。” 沙金花笑了。她很喜欢那云飞这种俏皮。她记得那本书上讲过，约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女孩喜欢男人的幽默。她们觉得幽默的男人有博大的胸怀，能够轻松地面对生活，会把生活安排得充满情趣和温馨。沙金花非常赞同这种看法。看来，自己并不老。能够保持和青春少女一样心态的女人，即便四十岁了也会年轻的。她把登载着这个看法的刊物让那云飞看，他竟说：“女人是靠幻想活着的，而男人却靠现实活着。男人幽默是为了取悦女人，而女人就是爱咬钩的鱼。”她当时还嗔了他一巴掌。可是，自己不就是咬住了那云飞抛出来的钩，进了他的怀抱么？她喂了孩子一口汤，说：“哎，说正经的。情况摸清了吗？” 那云飞将杯子里的啤酒一扬脖全周了进去，说：“摸清？越模越乱。也不知道沙金山是怎么管理的，这个公司是一团乱麻，十个人恨不得生出二十个心眼来。你不知道到了啥程度，要制度没制度，要账本没账本，连要个档案都没档案！” 沙金花吓了一跳：“真的呀？！” 那云飞：“那还有假！” 沙金花：“你找江老师谈过没有？” 那云飞：“没有。我想撂撂他。” 沙金花不满地：“你跟谁呕气呀？！金山不在了，你还跟他顶着火，至于吗？你们俩呀，谁也不容谁。我算看好了，迟早得分手。” 那云飞：“那不一定。” 沙金花：“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再跟金山对着干，我可就休了你！” 那云飞讪笑道：“那好哇！” 话是这么说，那云飞还是在半夜十点钟造访了神州大厦。江海涛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来。他到街上去买了几本书，顺便又看了一下飞机的航班。看航班不是他想走，而是听说又涨了价，他想了解一下又涨了多少。这些年，物价在涨，物资也在丰富；可是人们的欲望也在上涨，钱袋也在丰盈。随着这一切到来的，是人们的私欲大膨胀，以至于造成了“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王冠落地”的腐败反腐败的大搏斗，接二连三的高官名宦丢掉了乌纱帽。最让他吃惊就是陈希同从中央政治局委员、北京市委书记的宝座上掉进囚牢的案例了。同时，随着这一切到来的还有变化极快、流传极广的“顺口溜”。这些“顺口溜”在江海涛看来是民情舆论的一种动向，因为它大多非常生动，所以江海涛几乎一条不拉地搜集起来。他想，中国早期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那些“风雅颂”篇章，哪个在当时不是“顺口溜”？如果有机会，他准备把自己搜集到的“顺口溜”整理一下，分门别类，编辑成书。这些东西在某些人看来大约不算“主旋律”，恐怕还不属于“正确的舆论”，但它毕竟是我们走过的历史，而历史是不应该忘记的，哪怕它属于“反面材料”。 金城在进入五月之后才出现嫩得滴水的柳芽。 街上，人们穿着花哨的春装，蝴蝶似地飞过来飞过去，匆匆忙忙的在市场经济的大花园里采撷着花粉，酿制着各自的蜂密。 江海涛在小吃摊上品尝了一碟炒粉之后。用筷子挑着一根油饼回到了神州大厦。刚从电梯里出来，他便听到了公司办公室里传出来的欢呼声。那是电视机里发出来的世界杯足球赛外围赛的实况转播的狂呼乱叫。谁还在公司？他紧走了几步，推开公司的大门意外地一怔。 那云飞光着脚丫子，把脚搭在办公桌上看着电视。 江海涛不禁皱皱眉头。他看不惯这种流气的作派，认为那是缺乏教养、没有文化然而却显示着霸气和自傲的表现。不过，他历来不干预别人的生活方式。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活法儿，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人生轨迹，管那么多闲事干嘛？自己的事还操心不过来呢！所以，也仅仅是那么无法察觉的一皱眉便立刻变成了嘴上的问安：“哟，那总！您是什么时候到的？” 那云飞抽下脚但并没站起来，说：“我等你半天了。” “等我？” “是啊。” “那我可罪该万死了。”江海涛连忙扯过来一把椅子。刚要坐，又匆忙走进厨房找来了杯子，给那云飞和自己各冲了一杯茶：“劳您大驾在这儿等，一定是有重要任务，是让我搬山呐还是背河呀？” 那云飞笑了：“那都容易，我想让你摘星星。” 江海涛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刚才进门时先入为主的印象和不快立刻烟消云散了。 那云飞：“江老师，金山让我有事找你商量。这两天我先找公司里其他人了解了些情况，发现公司存在的问题不少。你看问题的症结是什么？” 江海涛猜到了他找自己绝非为一般琐事，但是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截了当，便也单刀直入地说：“公司再这么办下去肯定得黄摊！” “为什么？” “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没关系，我今天晚上豁出来不睡了，就听你这个‘说来话长’。” 江海涛便不再客气，从《猛男痴女》该不该拍，谈到《叶落归根》决策上的斗争；从陈天雷的损人不利己谈到司马龙的精于算计；从池田杏的长去不归谈到《猴拳》的成本过高。反正是有关他自己过去对沙金山说过的话，全都重新对那云飞说了一遍。惟独一个字也没谈到沙金山本人的失察、失策和失算。因为那等于说两个最关键的字：失败。无论怎么样，他觉得沙金山对自己还是不错的。正因为沙金山对自己不薄，所以他才在每一个关键问题上苦口婆心的进言。可惜的是，沙金山没有采纳过一句。对他面前的这个那云飞，他所知不多，特别是不知道他与沙金山的关系，他不能不出言谨慎。他特别提醒那云飞，当代企业，无论它是国有的还是民营的，也无论它是集体的还是个体的，加强管理都是至关重要的。《猛男痴女》这个戏拍完了之后放假四十多天不做后期，在全国影视界都是独一无二的咄咄怪事，在国家级的电影制片厂里也没有一个剧组敢这么干！ 那云飞：“为什么池田杏不做后期？” 江海涛：“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们没有提醒过沙金山？” “提醒过。不管陈天雷这个人怎么样，他毕竟干了十几年电视，明白电视剧运作程序。他也反对放长假不做后期。不要说周期就是钱，就是市场机遇也会丢失。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 那云飞不吭声了。 江海涛：“更加让人吃惊的是，听说宋虎和池田杏都不参加做后期。哪有这么干的？一部片子，如果说是一百分的话，拍摄只占五十分，后期制作占着另外的五十分。导演和制片主任都不参加做后期，却把素材交给连剧组都没去过的人剪，这个片子的质量能好吗？” 那云飞越听越担心，越听越乱。他感到江海涛说的那句“公司再这么办下去肯定黄摊”绝不是一句危言耸听，而是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威胁了。看来，凤凰影视公司不从根儿上动一次大手术，便不足以摆脱危险局面。他沙金山哪里是个办企业、经商的料？过去跟他争论他还不服气，现在凤凰影视公司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他还有什么说的？！他认为沙金山是个纵欲型的人，兴致上来扔多少钱都可以，至于什么制度哇、管理呀、人才啦，他压根就不琢磨，也根本就不懂。多亏了把这个公司交给自己，也多亏跟他要了个“全权委托书”。现在，自己要救凤凰影视公司于水火，解凤凰影视公司于危卵！他这样想着，心中腾起一股悲壮和豪迈。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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