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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使有眼的话,瞎妈对蛮女就真的要刮目相看了。五百块钱的欠条撕了不说,那一千五也还了回来。虽说是“二算盘”偷偷送回来的,但她心里有底──这事是经了官的。提起经官,她觉得要经官的事还有一桩,那就是大寒同蛮女的亲事。虽说在庄上撒过喜糖了,庄上人人都晓得,也有人管蛮女叫“大寒家的”,可她心里没底。那天所长临走时关照她,叫他们去领结婚证。她认为这个证该去领,经了官的事就跟板上钉钉似的牢靠作数。
  大寒却跟狗见扁担似的怕提这事。只要瞎妈一张嘴,他不是找借口躲开,就是今允明明允后地往后推。那晚跟良法弟兄打仗,因蛮女的出现,发愣时挨了良法一下。他心里一直纳闷:她怎没走哇?她一个人怎摸回来的?到家后才听瞎妈说今天发生的事情。但是他还有一点没想通,那就是她在派出所里为甚不提回家的话?如果说了,派出所肯定会跟她家里联系,叫她家里来带人的。邻村就有过这种事。回去之后就推说做工苦不想干,要不就干脆说想家了,家里哪个也不晓得她是假小大姐,婆家也好找的,哦──是不是家里穷没盘缠?这好办,就是背着妈借钱给她也中,不还也中啊。他胡思乱想得心里闷,再加上跟良法弟兄动手肚里正憋着火,还有这菜叶堵住鼻眼喘气不畅,晚饭也没吃就放下凉床睡觉了。
  可又翻来调去睡不着,总觉得家里少了甚,细细一想才发觉是紫绒花小篓不见了。他度思是她们拿去盛东西了,等蛮女进房来,他问她见没见着,蛮女说送给所长了。一句话跟点着了火药信子似的,他跳起来放鞭炸炮地朝蛮女又吼又叫,粗大有力的巴掌捏得她肩膀疼的要脱臼。慌乱挣扎中,大寒狠推一把,她跌在床前,头上的血顺着床腿流下来。瞎妈听房里动静赶来,听说了原由,就摸上前扶蛮女,一下子碰到凉床上,声泪俱下地数落起儿子来:她说那篓是她送的,不关蛮女的事。就是蛮女送的也没甚了不起,这么好的媳妇能不如你那篓?那篓摆在那块能吃能喝?人家蛮女弄饭给你吃,跟你洗衣裳,帮你照顾瞎妈,麦口时没天没夜地苦,还要回了那笔钱,你那篓除了能看还能顶甚用?你这没良心的!我眼瞎,可我心里巴望着──巴望你能成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巴望了二十六年,苦了二十六年哪,就得到你这报答?我明白告诉你,那篓去了就回不来了!二十六年来我没弹过你一指头,今天非揍你给我闺女出出气!说着就高高举起拄着的棍,蛮女急忙上前拦住。瞎妈气吁吁地说一句:“今天是看我闺女的面子!”说完,夹起凉床回了西头房。只剩下他俩相视发愣。
  蛮女找些布条包伤口,大寒见了心里也有些后悔,但想起那小篓,气还是消不下去。凉床给拎走了,大寒只得到蛮女脚头去通腿,两人背对背都没话。他吹熄了灯,在暗处大睁两眼,回味着瞎妈刚才说的话。
  一连几天下来,蛮女对他不理不睬,该弄饭弄饭,该洗衣洗衣,偶尔斜着眼角看看他。瞎妈看不见,但能觉得出来。她一边“闺女长闺女短”地哄蛮女,一边一阵紧一阵地催大寒去领证。
  大寒给逼得没法,他想跟妈挑明了。又一想:花钱的媳妇她都肯买,这不花钱的还舍得撒手?何况已是到手的鸟。再说,现在跟她提良秀的事也是嘴抹石灰──白说。打送篓那天起,他就觉得妈是存心跟他作对,说到底是跟良秀作对,她是要从他心里将良秀撵走,不叫良秀坏了她一手操办的好事。
  他也晓得,要是挑明了,庄邻们也肯定会说他是发高烧说胡话,肯定会说他是得神经病,肯定会说他是半夜睡乱坑──鬼迷心窍了!庄上光棍恁多,买媳妇都买不到买不起,他严大寒却将送上门的女人往外推,难道说这不改常么?也肯定会有人说他是忤逆不孝,瞎妈守寡吃了恁些年的苦,到如今连一句当家话也不能说。天下当妈的哪有不为儿女好的?可行好没有报,二十六年养了个黑心狗白眼狼!
  在这一锅汤里,哪个能为他姓严的说句公道话?不要说他严大寒,就是他死去的“倒插门”大大在世时,也不敢对瞎妈胡乱龇龇牙,姓汤的可以欺负她,那是因为他们姓汤。他严大寒要是惹瞎妈生气,那可不行。那就是欺负姓汤的了。可大寒孝顺母亲,也不尽是屈于这个势力,而是看到瞎妈将他拉扯大了不容易。要是把妈气出三长两短来,他也于心不忍。到底是自己的亲妈,而且是想为他好的。他也想大小事情能顺的则顺着她,苦了一辈子,也该让她顺心顺意地过过顺气日子。
  要是挑明了,蛮女听了会怎样?该不会再拿刀抹脖子吧。──不可能,她怎会想嫁给严大寒,就凭这“三间破草房,一个瞎眼娘”?就凭他前几天将她打得头破血流?──对了!他眼前顿时一亮──听说领结婚证时要问的,有一方不愿意都不给领。想到这,他就爽快地答应了妈,私下里十二分的得意:只要蛮女一声“不愿意”,妈就死了这份心了!到那时,劝妈收下蛮女做闺女,她愿回家就给些盘缠,不想走就留下找个好婆家。
  到逢集那天,正好有顺捎的手扶拖拉机,瞎妈说多年没赶集了,今天也去听听热闹。大寒心想那正好。找到登记的地方,那屋里有不少人,见蛮女来登记,都觉得新鲜。凡是买来的女人,藏都藏不及,就怕叫公家察觉了给送走,弄个鸡飞蛋打两落空,哪晓得今天还有来登记的。
  那管登记的问了姓名年龄一些之后,又一本正经地指着蛮女问大寒:“你愿意跟她结婚吗?”大寒虽然不怕甚,但终归没见过这阵势,他涨紫了脸,硬着舌头说:“来就是、愿意的。”“你呢,愿意跟他结婚吗?”她满脸绯红地低下头,好一阵才开口:“不愿意……”话刚说出口,又一下子打住了,然后好不容易地费劲接着说:“……就不来了。”
  大寒听了开头,心里真高兴,哪晓后头还有话。刚刚烧旺的火,给一瓢凉水浇灭了。一屋人都笑着起哄,有人喊:“还不去买喜糖喜烟,不然就不给证!”
  瞎妈听了忙说:“别、别,这就去买、这就去买!”说着就催苦心皱脸的大寒快去买烟糖。
  瞎妈今天格外高兴,登记后陪着蛮女去供销社,扯了上回看好的布,买了些零碎东西,又陪蛮女上邮电所查了邮政编码。还到派出所去道谢所长,不巧所长回县城家里去了。大寒一直跟在后头一声也不吭,人家问他甚也懒得答。
  回庄的路上,瞎妈拉着蛮女的手责怪道:“你这丫头说话大喘气,听你说‘不愿意’,我心都凉了,等了半天,才又冒出‘就不来了’,差点要了我这条老命!”
  手扶拖拉机上的人听了,都禁不住地笑起来。蛮女也抿嘴笑着低下头。只有大寒一人闷闷不乐。当晚吃罢饭,大寒早早就上床睡了,瞎妈催在拾掇的蛮女也早些歇着,自己进了西头房。蛮女查看了一下锅膛灶前,关了院门屋门,这才进东头房。
  她的心“砰砰”地像要打嗓眼里跳出来,又怕又羞又高兴。怕的是因为想起了那回的痛楚;羞的是自己就要尽女人的妇道了;高兴的是她欢喜的男人今天成了她的丈夫。她那颗浮萍似的心总算扎下了根。她敬重大寒,平时他对她知冷知热的,自打般进东头房来,也从未打过她的歪主意,连看都不多看一眼。他也是人哪,他那裤头上的云彩斑叫她看了心疼,每见着一回就则怪自己一回。上次小篓的事,肯定是他在外跟良法打仗没消气,不然不会因一只小篓发恁大脾气的,自己却忍心几天没理他。
  天已入了夏,大寒只盖了被单在肚上。她吹熄了灯,借眼前的黑暗掩着羞色脱衣上床。她将枕头拿到大寒那头去,那股男人的气味由鼻孔钻进心里,她想起了家乡又高又稳的大山。她往前靠靠,哪知大寒没睡着,火烫似地往后缩,她见他这般憨厚可亲,便一头栽的他怀里,将他死死搂住。那大寒正有气没处出,给她这一搂,一团火熊熊烧起,怎么也按捺不住,三把两把扯去衣裳,在床上撕搏起来。
  疲乏且满足的蛮女睡着了。而发泄后的大寒,心情却更加沉重。他穿上衣服开开门,在茫茫夜色中往庄头摸去。失去了紫绒花小篓,只有这棵大槐树贴心了。
  树上,挂着露滴;树下,噙着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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