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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月亮


  我们是在一次华人举办的夏令营中认识的。
  她穿一件花条子的短袖衬衫,一条短短的白色裙裤,露着白白的小腿和半截大腿,套一双平跟的白色凉鞋,全套的休闲装。她个子不高,也不算瘦,可看起来小巧玲珑,十分可爱。她那一头细卷的头发,一部份覆盖着前额,正好把她那略嫌高突的额头盖住。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韵;鼻子很端正,嘴唇很薄。她像一只蝴蝶似的飞来飞去,招呼着陌生与熟识的人们。
  晚上有一个跳土风舞的节目。她熟练地旋转飞舞。卡拉OK的时候,她又来了一个婉转莺啼。这女孩,尽管她长得不算出色,但她懂得穿着,懂得修饰,又那样活泼,使她散发出一种勾人的魅力。年龄,看不出是二十一、二?还是二十六、八?
  舞会结束,便是宵夜。这是这一天中最后的一个节目。她正好和我同坐一桌,我才看到她胸前贴的名牌——萧丽玲。我们便开始交谈起来,算是正式的认识了。
  俗语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和萧丽玲可说是一见投缘。立刻就披肝沥胆地谈起来。
  萧丽玲自称她是只丑小鸭。
  “真的,我是一只丑小鸭。我母亲生三女一男。三个女孩中我是老大,弟弟是最小的。从小我照顾他们,可母亲最不喜欢的就是我。因为他们长得都比我好看,我做什么事都不合我母亲的意,我只有拼命努力读书,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出头争气。”她悻悻然说,把她白白肥肥的小手扬伸得高高的。
  “怎么会?你决不是一只丑小鸭。而且……”
  我注意到她那只高高扬起来的手,那手掌向上,手指向后弯过去,竟然能够成一弓形。我禁不住拉过她的手细细观赏,那柔若无骨,滑腻如脂的手摊伸着,五根手指向后仰伸,有如训练有素的跳舞女孩,能够向后弯腰,使头着地那样的柔若无骨,随心所欲。我曾经听说过:“像这样的手,是智慧的象征,有这样手的人,必是难得的天才。这个女孩,具有这样一双手,即不是聪明绝顶,也必定是够聪明的。我一面看她的手,一面接着说道:
  “好手!好手!一双智慧型的手。”
  “你会看相?”她十分惊讶。
  “不,我不懂相术,我只是听人说,像你这样根根手指都能向后仰成一个弓形,是我多年来所仅见。这是一双智慧之手,也是一双艺术之手。你读书、做事,一定都很出色。”我虽不懂相术,说出来的话却像蛮懂的样子。
  “唉,说到读书、做事,我倒是真的没有让家里的人操过心。小时候,因为母亲对我的待遇不一样,我就格外存着自立自强的心,读书都是自发自动,总希望以好成绩来获得父母的爱心。因此我的读书成绩一直不错,这一点,倒是我父母常常引以为傲的。”
  “你来美国多久了?”
  “差不多十年罗!我读大学的时候,看到一位同学在美国机关工作,老板和下属平起平坐,一视同仁,拿的钱又多——那时候台市贬值,一块美金可以换四十多元台市一心里好羡慕,总希望有一天也能到美国机关去做事。可那时候我就是只能一礼拜跑两个家教,奔波劳碌,赚一些辛苦钱……”她唏嘘着,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时候,那一种少女渴望的神态毕露无遗。
  “现在你已在美国机关做事了吧!应该是心满意足了!”我说。
  “是的。当年,我努力学习英语,考取托福,申请到美国学校的奖学金。从学校毕业出来以后,我又进入一家在美国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工作。当年选择这家公司工作,是因为这家公司的基本信念正合乎我的心意。它尊重个人,追求理想,又对员工的工作有保障,而且,公司的分支机构遍及全美全欧。”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听了她的简历,我越发相信那双神奇的手所象征智慧的话了。这女孩,果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聪明的女孩。
  “我做行政管理的工作。我这个部门,原先有二十多人,美国经济不景气之后,一路陆续裁减,如今只剩七个人。我是七人唯一的黄种亚洲人,而我做了他们的头,说起来也不简单。”萧丽玲用她那奇特的手指比拟着,她的话中有自豪,也有一种疲累的叹息。
  想不到这小小的女孩,竟然还是一家大公司里的主管呢!我禁不住赞叹道:
  “真了不起!你能在异国创出一片天地来,也足见美国这块地方还是不错的。有才干的人,不论黄种白种,都还是能出头的。”
  “哦!是不错。但是,如今,尊重个人、追求理想、保障工作,都到了考验时期。我已经被美国红卫兵缠上,长话无法短说,如果你有兴趣听,宵夜以后,我到你住的宿舍去讲给你听,怎么样?”
  “好啊!我住在二○一室,我们吃过宵夜,大家回去冲个凉,大约只耽搁十分钟,十分钟以后,好吗?”我征询她的意见。
  跳过舞,身上有一种腻腻的感觉,干了的汗,像一层薄膜一样包裹在身上,使人透不过气来,冲个凉,好作长谈的准备。
  “一言为定,等会儿我去找你。”萧丽玲拍一下我的手说,我们就这样订了约。
  夜深沉,叽叽喳喳吃过宵夜,返回宿舍冲过凉的人们,一下子都隐入睡乡。尽管宿舍走廊上的电灯,仍然静静地醒着睁着大眼睛,每一户住人的宿舍窗户,却全都是黑洞洞的,睡了,大家都睡了。
  萧丽玲坐在我房间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开始讲她那美国红卫兵的故事:
  进入那家大公司,可以说如了我的宿愿。
  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既然学了工商管理,又进入一流的庞大商业机构工作,我就希望我能做出一些成绩来。我单身未婚,心无旁骛,可以全力投注我的工作。我操作电脑,拟定一个又一个节省费用,扩展业务的计划。人事的编制,顾客的接待,商品市场价格的调查,以及商品素质性能的改进……
  那一个又一个使公司赚钱又省钱的企划,受到上司的欣赏,公司的重视。我不但年年升迁,也每年拿到公司的奖金,甚至于公司出资让我免费旅游佛罗里达。
  我里里外外终日忙碌,埋头苦干,终于成为一个管理二十多位工作人员的小主管。我观察、分析,按照二十多位工作人员的性向、能力分配工作,又加以督促、指导,使得以往常常需要加班的小组,不再需要加班,而工作照常进行,甚至于做得更好。这样事半功倍,每个月为公司节省的开销相当可观。
  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工作,半年之中,接触到的顾客,有五、六百位之多,平均每个月要和百多位顾客接触谈话。结交新顾主,维系老户头,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专长。我的勤奋与诚恳,使我的成绩突出,引致公司上级的注意,公司高阶层决策性的会议,上面也常常指名要我参加。公司里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员都知道:萧丽玲是被公司重视的一个东方人,一只无人问津的丑小鸭,却是公司重视的吃香人物。
  人长得丑固然是憾事,但一只丑小鸭的价值被肯定,可是更加值得自豪的事情。我满怀信心,充满活力,我的企划一个又一个。我每天东奔西逐,空下来就想新点子,务求精益求精,业务日益上扬。
  一九九○年,美国的经济不景气,已经十分显著。公司行号、各种行业,都开始滑落走下坡,我们公司业绩也在下降。同事们都担着一份心事,唯恐公司会人事紧缩裁员。而就在这年的六月,另一个单位的主管爱丽丝,突然得了健忘症,因而无法继续工作,因病离休,变成公司的一个无法甩脱的包袱。
  原来爱丽丝是公司以高薪自别家公司挖角挖来的。当时她在那家公司正掌握一桩生意的争夺战,对象正是我们公司。那场争夺战,爱丽丝是胜算的关键人物,我们公司就以釜底抽薪的办法,将爱丽丝高薪挖了过来,而作成这笔大生意。爱丽丝跳槽到我们公司后,虽然她的能力很强,但她的高薪却并非公司甘愿付出的,因此对她的压力很大,她的日子也就很不好过。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爱丽丝就是那狗,就是那弓。她的利用价值过后,公司对她便不再重视,务求去之而后快。爱丽丝在公司里面,表面上是一位高薪主管,十分风光,骨子里,所遭受到的冷落、挫折、压力,不足为外人道。她每天来上班,其实如坐针毡,内心十分懊悔跳槽。她既回不了旧槽,却也难找到新槽。这么勉强因循着过着高处不胜寒的日子,实在很难为她,这次的健忘症,可能是过分压抑忧郁所致,可有人说她是故意装疯卖傻,来一手坐在家中拿八折干薪的绝招。她当时已经六十岁,坐拿三年干薪,接着就可以正式退休。健忘症既非身体上的病痛,医生也无法证明什么,公司吃这么个暗亏,也只好认了,忍了,无可奈何。
  一九九二年二月,我进入公司已达九年,陆续积起来的休假时数已达两百多个钟点,换句话说,我可以有连续一个多月的假期,我决定休假回台湾探亲。
  差不多有许多年没有回去了,借休假之便,回去看看衰老的爹娘和弟妹,以及一些亲朋好友,以慰乡思,是所有飘荡在异国游子的梦。而梦的实现,却需要很多因素的凑合。如今,我既有来去自由的身份,又有大方出手的经济能力,加上足够挥霍一下的度假时间,以及我工作的公司和职位,可以使我称得上衣锦还乡,这就是流浪在外的游子梦寐以求的呵!
  嗨!那真是美妙的黄金时光,尽管美国的经济情形每况愈下,并不看好,可久别重逢的欢欣,使我仍像众星拱月的金凤凰。我浸沉在亲情和友情的蜜汁中,度了一个永生永世难忘的快乐假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的故土台湾——这生我育我的地方。
  像每一次度假回来,重进公司工作一样,我踏着轻快的步伐,欣欣然地回到公司上班。
  但是,是怎么一回事?公司的气氛变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上司的嘴脸僵硬;同事的声音消沉;下属的笑脸绝迹。办公室里静静的、冷冷的、悄悄的。我从台湾带来的一些精心挑选的小礼物,也像并不受人欢迎的芒刺,又像烫手的山芋似的。
  是怎么一回事呢?众人对我的态度,竟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使我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惶恐,我的满怀信心,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就在我回公司工作的第二天,我的顶头上司约翰就叫我到他办公室谈话,他的态度有礼,说话温存,内容却是尖锐:他希望我能自动辞职。因为,在我离开公司去度假的那一段日子,公司的所有工作都照常进行,可见我的作用是很小的……
  “约翰,你说的话完全错了。”我毫不客气地将他的话顶回去:“你也曾经休过假,你也还会休假,你休假的时候,公司也没有因为你不在而有所变动。那么你是不是也应该辞职呢?”
  约翰被我问得满脸通红,哑口无言。
  “况且,我虽然去度假,事前我也把要进行的工作,作了妥善的安排,使得一切能够按部就班,怎能说我是一个不必要的闲人呢?”我又咄咄逼问。
  “但是,你做事无组织,没计划,造成许多不必要的加班。”约翰又勉强提出另一个问题。听了他的话,我的气往上升,但我还是压着我的怒气,平静地说道:
  “我在公司工作将近十年,每年我作的企划表都受公司的重视,我主持的部门,也从来是有条不紊,无懈可击,怎么说是无组织,没计划呢?至于说到加班,我们当初用了二十多位工作人员,如今陆续辞职他往,到今天,工作人员连我在内,只剩了七个人,公司并没有补进新的人员。以七位工作人员来担当二十多位工作人员的工作,加班是必然的事,怎么能怪我呢?老实说,就是加班,也已经是一个人做了三个人的工作,利用了每一分每一秒,以及每一个人辛勤的极限,够效率的了。”
  约翰定定看着我,好半天无话可说,最后,才挥挥手说道:“好了,你去工作吧!”
  然而,事情并非就此完结,眼见别的部门许多工作成绩一向称优的同事,也被鸡蛋里挑骨头,被指摘工作品质不良而辞职或迫令辞职,而我自己也整日被约翰的眼睛盯着,随时要找我破绽。一日数次,被叫到他的办公室训话,不仅如此,每周还得开会检讨。
  我现在了解得健忘症的爱丽丝当日所处的境遇,一个公司要找员工的麻烦,真是太容易了。
  种种的磨难,约翰见我仍僵持着不肯主动辞职,就又召我到他的办公室,第二次开门见山的对我说:“你的工作没有价值,毫无意义。公司并不需要你,你应该辞职,这样对你另谋差事比较好……”
  “我的工作一向有公司对我的评价,公司发给我的奖状,都可以为我说话,不能凭你口头一句话,就此抹煞……”
  “那是此一时,彼一时。今天公司不需要你,因为你的工作对公司没有作用。”约翰截住我的话,仍然逼我辞职。
  “我不辞职。”我答得斩钉截铁,“公司要我怎么做才满意?期望有什么样的结果?请你列举条文,开单给我,我必定按照公司的期望达成任务,而且,我不相信公司对我的意见,给我的总评,会是我的工作没有价值。尽管我所做的事并不是非我莫属,但是世界上也没有一个人重要到非我莫属的地步。”
  “请你别介意,我全是出于好意,为的是顾全一个人的脸面,也为了顾全你的前途,毕竟,自动辞职与被动辞职,在外人看来是不一样的。你这样能干,另外找个工作易如反掌。最好不要有被动辞职的记录,这样对你是不好的。”约翰突然改变了态度和声气,像是完全站在我一边为我着想地说道。
  “我不领这份情,谢谢你!”我说完,问道,“还有什么事?没有的话,我要回去工作了。”
  约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了解,美国经济不景气,各个公司机关都在裁员,我们公司也要裁员,却又碍于公司的章程,吝惜发遣散费,只好逼迫、劝导,软硬兼施,让职员自动辞职,在这节骨眼上,这种族歧视的心态便暴露出来了。华裔、黑裔、西班牙裔……都成了最先开刀的对象,即使是白人爱丽丝,也因为不胜寒的高薪而被逼退呢!
  这之后,约翰又交给我一个制作特别企划的工作,我日夜构思赶制,将报告交上时,约翰略一流览,便说我写得很好,只是实行起来技术上有问题……我立即请问他是什么样的问题?要依他的想法,应该怎样做才算好?他却避而不答,反而问我原来是准备怎样做的?我当时即解释逐步实行的方法,他听完了,说道:
  “很好,很好,我原来不知道你是要这样做的。”
  这件留难的事,又从负面变成了正面。
  可是,第二天,约翰又告诉我:我所做的工作,一个礼拜不值四十个小时,公司用不着付四十个小时的薪水,来雇用一个不值四十小时工的人……我立即请他去与我接触过的公司老主顾谈话调查,问问他们对我的口碑,以及我做事的勤快、效率。约翰为此休了一个礼拜的假去调查。回来后自觉惭愧,说了声:“很抱歉,顾客对你的印象都不错。”
  这一场逼令辞职的战争,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休止了吧?噢,不,好戏还在后面……
  不到两天,约翰便在我的部门添了一位学校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女孩来帮忙,我问约翰派她来做哪方面的工作?
  “这是你的事,怎么来问我?”约翰说这话时,声色俱厉,大有终于整倒我的得意。
  约翰既然说这句话,我便把我这部门所要做的事列出项目,与这位年轻的新同事讨论。
  “我是约翰派来的,我的老板是约翰,老板没有指示,我不能做。”那女孩说得振振有词,一副居傲的样子拒不听命。我把女孩的事告诉约翰,约翰不责备那个女孩,却责备我没有团队精神,对待同事不够亲切。我请问约翰什么是团队精神?要怎样对待同事才算亲切?他又无辞以对。
  稍稍缓和了两天,约翰的花招又来了。他叫这新来的女孩与顾客约好时间讲话,到了会议当日,临时通知我参加会议,我问这女孩会议主题讨论的是什么?年轻的女孩只说:“这是老板叫你去参加的,我不知道。”
  我去找约翰,说这种作法不合理。不知道主题而糊糊涂涂地参加会议,明摆着是想我出错找岔,看我的洋相……谁知约翰当场即指责我违抗命令,不能合作,立刻解除我的职务,要调我到另一部门去面谈工作。
  “我会把所有有关你的资料转过去,看他们会不会需要你。”他即时打电话去另一部门,跟他们约好次日晨九时面谈。他终于找机会拉下脸将我撵出去了。我也赌气回到办公室整理东西。回家之后,又把多年来所得奖状,及有关资料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第二天按时去新的部门洽谈报到。这部门的主管迈可对我说:“约翰是来了电话,代你约好见面的时间,但他并没有转来有关你的资料。”
  迈可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诚恳、慈祥。我明白,这一切都是约翰耍的花样,他要借刀杀人,让我转职不成,知难而退。幸而我把自己手边的资料带着,我便把它交给迈可,迈可看了,当时便和我谈了一些业务上的事情,表示十分欣赏。只等约翰那边把资料和公文办妥,即可以立即上班。
  这段时间,我仍然去原来的办公室工作,等待调职,但我对约翰也将我的心里话发泄出来:
  “约翰,你是我的上司,上司对下属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我有错,你可以告诉我,不必用种种方法来设计我,挑剔我。我知道:你之如此对我,一是由于种族歧视;一是由于我不是经由你面试进入公司的。记得去年公司有一个合同没有得到,那原是你的责任,你却委过于我,叫我做代罪羔羊,如今公司紧缩,你便趁此千方百计要把我踢出公司。……”
  约翰的脸红一阵,青一阵,默不作答。
  第二天,约翰来告诉我,他把有关的资料送去我调职的部门,他们都详细看了,说暂时没有空位,不能接受我。“你还是留在这儿工作吧,这儿很多事情等着做,需要你帮忙……”约翰说,仿佛要调职是我自己的意思,不过他的口气软化不少,也客气多了。
  我忍气吞声地留下来工作,只是工作并不痛快。约翰仿佛把我视作随时会走路的客卿,每交待一件事,就说:“对不起,又麻烦你了。”这种疏离的态度,明摆着我这份工作是做一天算一天的,与坐冷板凳的感觉没有分别。
  有一天,公司总裁的贴身秘书来我们这里有事,我因为从前为招标的事和他有过接触,他对我印象深刻,所以一见到我,便和我握手寒暄,十分热烈,这使得约翰大为惊奇,也使得这些时来因约翰而对我转变态度的同事为之侧目。我一下子又由冰冻的冷藏库中释放出来。我当然很高兴,但我也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假象,毕竟这位秘书不是长久在我们这边待着。而约翰与我已经撕破脸,视我如眼中钉,必欲除去而后快,绝不会因那位秘书而有所改变。
  果然,笑脸维持不到三天,晴时多云偶阵雨的阴霾天气又回复了。爱丽丝呀,爱丽丝,我现在彻底了解你当年的处境了。这是美国式的红卫兵革命,红卫兵一经缠上身,你就成为既定目标的人,就一无是处了,而且缠斗一经上身,就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这没完没了的缠斗,一直要斗到你走,达成他们的目的,才算完事。要不然,它要一直斗到你疯,斗到你死,否则决不会罢休。
  缠斗的方式,各式各样。它可以是笑脸攻势;也可以是愤怒斥责,冷冻冰藏;或者是阴谋诡计,釜底抽薪;借刀杀人;神经骚扰……。
  哦!我总算见识过了。我,从一个高薪的优良职员,忽然莫名其妙的一下子跌到谷底,变成了去之而后快的赘瘤,每一分钟都犯错。
  我应该站定脚跟,为争这一口气一直与之缠斗下去,直到公司对我无可奈何,要么,让我继续工作;要么,干脆裁掉我,给我三个月的遣散费,然后逍逍遥遥地坐在家里领半年的失业救济金,再去另找工作,是不是这样呢?
  抑或我应该未雨绸缪,赶紧另谋差事,自动辞职,离开这家公司呢?
  从我休假回来,我以我的坚强个性,已经缠斗了四个多月。四个多月中,我是获得节节胜利。但是我的精神,已到崩溃的地步,我实在累极了,如果再这么斗下去,我相信,我也会像爱丽丝一样得健忘症——不是假装的,甚至于比健忘症更厉害的疯,或者死。我终于退缩了,我交出了我的棒,辞职了。
  我自己有点积蓄,也有一栋房子,房子分租给两位单身同事。我的生活不虞匮之。要找一个小工作,相信也不是一件难事。在找事之前,我无事一身轻,落得畅畅快快到处玩玩,作一次环球旅行。……
  萧丽玲仍然是满怀信心,一派乐观的女强人的样子,尽管她的心是苦涩的,我相信不久她便会度过这一段苦涩的时光。从她告诉我的她的故事,我想起往昔有人以为美国的月亮特圆,特别大,甚至美国的月亮还是蓝色的。如今我知道:美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的更圆、更大,或者带着色彩。但美国也有红卫兵,而美国的红卫兵看来并不比中国的逊色,但愿饱受逼迫折磨的萧丽玲,环球旅游之行,能舒解胸郁,忘掉这所有的阴影,重新再出发。相信她有如锥处囊中,必然很快就会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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