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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情


  当她和乔治办理好离婚手续之后,她计划到欧洲去作一次长程旅行,去散散心,也去碰碰运气。
  这个鬼美国!要想找个丈夫不容易。简直要到处去抓。甚至于结了婚,要想保持自己的丈夫也并不容易。别的女人一样会来抓。世界到了阴盛阳衰的时候,即使是大家闺秀也好,也会像妓女一样,不知羞耻,不顾女性尊严,到处去乱抓男人。她的情形不就是这样!
  她是一个职业妇女。在华盛顿一家大公司当女秘书。她和她的丈夫乔治是青梅竹马的儿时游伴,长大后自自然然地恋爱,顺理成章地结婚。照说,他们的爱情根基够深、够厚、够坚固。然而,当另一个女人介入时,那么深厚,那么坚固的爱情根基还是塌了。塌得那么惨,塌得那么令人伤心!——在她提出乔治再跟那女人来往,她要离开乔治的话,希望能警告乔治,挽回乔治的心时,乔治连一点考虑,一丝犹豫都没有。是那么求之不得地答应得好干脆!干脆到令她心痛一辈子,恨一辈子也恨不完,痛不完。
  去罢!跟那个会做一手好菜,会做各种可口点心的女人去吧!跟那个一切以自己男人为中心,一切以自己男人为重心的女人去吧!也许,她不该做一个职业妇女,更不该选择女秘书那项职业,天天早到迟退地小心翼翼侍候着主管上司,以致于忽略了自己的丈夫,直到发现失落了他,已经追悔莫及。
  但是,谁知道呢!说不定过些时乔治又会嫌那个女的脑子中除了吃以外,再没有别的。当另外一个女人去抓他时,他又会跑走了!这个世界,这个国度,男人愈吃香,女人就愈卑贱。女人愈卑贱,男人就愈吃香……再没有情,再没有爱,只有男人与女人……
  她挥挥手,像要挥去脑子里所有的杂乱。然后开始整理她旅行所带的手提箱。
  春天,花开得到处都是。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蓝的……各种深淡浅浓的颜色,争奇斗艳般热闹地开着。她的两只旅行手提箱里的衣服,也像那些花一样,五颜六色的一套又一套。而那只小小的手饰箱,更是塞满了红红绿绿、闪闪亮亮的项圈、手镯、戒指、扣花之类的东西。其间有钻石的、翡翠的、宝石的、珍珠的,也有一些是假的洋金、玻璃、石头之类的饰物。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只有专家和她自己,才能分得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抖一抖那些衣服,往身上比一比,又把它们一件件摺起来往手提箱里放。捞一把金光闪亮的手饰,又往手饰箱中一个一个撒下去,好无聊啊!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只有她的心,寂寞、空虚、一片苍白。
  想这些干什么呢?这所房子,就只少了一个乔治,难道一切就改变了?要是此刻她还把乔治的分量占这么重,她会不恨乔治,而恨她自己。
  是的,她要活得快快乐乐的。她唯一能够向乔治报复的,就是乔治离开她后,她依然能活得精精神神,快快乐乐。——其实,这与乔治又有什么关系,乔治离开了她,她应当整个把他从心底剔开,就像从不曾与乔治在一起生活过,甚至于从不曾认识过乔治这个人一样。乔治,要从她心上连根拔去,不留一点痕迹。
  她挑了一件鲜红的翻领短袖迷你装,一双黑色带金扣的方头圆跟鞋,一只黑色带金链背带的皮包。皮包里,有口红、粉盒、小镜子、小梳子、手纸、眉笔,还有一本凭她签名即生效的有价旅行支票,以及一叠十元二十元总计五百元的现款。她把这一切都放在一张长沙发上,跟那两只手提箱,和那只手饰箱都放在一起,明天,她即将穿带着这一切飞往纽约。一到纽约,她就要把自己交给旅行社,和那些参加这次长程游览旅客在一起同息同游同餐了。
  这是一个新鲜的旅程,她记得刚结婚的时候,她和乔治都没有什么钱,蜜月旅行,也不过就是到附近的加拿大去玩了一趟,还是自己开车去,自己开车回的。后来两个人苦苦地工作,苦苦地省钱,才积起一些钱买了一栋分期付款的房子。一直说,在下次度假时,要一同到欧洲去玩一趟,可是她总觉得,玩,就要像玩的样子,不能像平常生活那样斤斤计较那小钱。要玩得痛快,就必须带着足够随心所欲,足够使自己像个贵妇,像个绅士的钱。算算那笔最起码的旅行费用,欧洲之旅也就一年一年拖了好几年,想不到等到作欧洲之游时,她已成了单身。
  单身也好!轻轻松松,无拘无束,不必去管另一个人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愿意不愿意?她只须做自己喜欢、高兴、愿意的事就可以了。
  她是坐飞机到纽约的。在纽约一下飞机,就有旅行社的人等在那里。由着旅行社的安排,她坐上了去英国伦敦的飞机。她那一身惹火的红,使她一直成为人们注目的对象。不,她知道:不单单是那惹火的红,还有那隐在惹火的红里面的丰腴曲线的惹火胴体,以及配在惹火的红上面的美丽的头脸。她不是一个丑女孩。她知道她不是,但是她却被她的丈夫遗弃了。这种耻辱使她受不了,但是受不了又怎样?受不了还是得过下去。除非另外找到一个男人。找男人,她可不愿恶形恶相去抓。随随便便抓来的男人她也不稀罕。她若是再婚,她可要一个有情有义真正爱她的男人,她之所以那样招蜂引蝶地穿一身鲜艳醒目的红,从前是为的为丈夫增光彩,使丈夫困她而感到骄傲;如今呢,只是因为自己太寂寞,能够被人注目,引人注意,心里觉得很快乐。
  长程游览车在伦敦的飞机场等着。司机是个高个儿大块头。金黄的头发梳得贴在头上,但却显出一粼粼的波纹。那一双眼睛蓝得出奇,也亮得出奇。她上车的时候,他向她笑着问好。她回报他一个微笑:
  “我叫哈黛。”她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向他报出自己的名字?
  “哈黛,你好!我叫杰姆。”他向她点头,重新又向她问好,也介绍了他自己。
  “好,谢谢你,杰姆。”她说着,一面拿着她的票找她自己的座位。那个座位刚好在那司机座的后面:“哈,我的座位就在这里。”她笑着说。心里有一份惊喜。
  “欢迎你做我的芳邻。”杰姆微笑着,那笑,不像一般应酬的笑,它带着一份真诚的喜悦。而她,也从心底里喜欢着这个司机。
  陆续来的旅客,使杰姆分了心,他对每一位上车的旅客招呼着,有带小孩子上车的,他还帮着把小孩子搀上来。一车有三十六个座位,几乎个个座位都坐了人。有八个单身汉,有七个单身女孩,一对新婚夫妇,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他们的双胞胎男孩,一对医生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女儿,一对教授夫妇,一对带了孙儿女来的老夫妇,还有一对中国夫妇和他们八岁的儿子杰琪。那对中国夫妇和杰琪的座位刚好在哈黛旁边的一个座位和后面的两个座位。杰琪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哈黛,他不跟他的母亲坐,也不跟他的父亲坐,却欢欢喜喜地跳上了哈黛旁边的座位。和哈黛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了起来。
  再没有比挤在长程游览车上的旅客更容易彼此熟识的了。大人,小孩,男女老少,一忽儿之间,都变得那么熟稔。单说那包括哈黛的七位单身女孩吧!除了哈黛,那六位女孩,已经和八位单身汉中的六位配成了对,出出进进,都已是成双作对。哈黛,曾经是八个单身汉集中的目的物。但是她的心却不属意于那八个单身汉中的任何一个。从踏进车门起,她的心就跑到那个黄发蓝眼的司机身上去了。每到一个古堡,每去一处古迹,她总会问杰姆:“你下不下车去看看?”
  作为游览车司机的杰姆,对于那些名胜古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每次他都为哈黛下了车,陪着哈黛跟着导游到处游览观赏。在英国,他们一同共游每一个古堡,每一处古迹名胜。在意大利,他们手搀着手上终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又到石崖脚下欣赏匹兹达瀑布。在荷兰,他们也是在一起随着众人游船,每天歇脚时,他们也总是在同一个旅馆相邻的房间。他们像一对情侣一样共游同息,同进同出,哈黛告诉杰姆很多有关她自己的事,包括她怎样和她的丈夫离婚的事。杰姆也告诉哈黛关于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告诉她:他已经结婚,并且已有一子一女。
  但是,尽管杰姆已经结婚,尽管杰姆已非自由之身,哈黛仍和他玩在一起。她无意将别人的丈夫用心设计的抓过来就像将乔治抓去的女人那样。她只希望在她的旅程中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快乐游伴,使这一次的旅行添些色彩成为她永生难忘的记忆。
  至于杰姆呢,他也无意离开他自己的妻子儿女,即或是对他们有亏夫道或父道。他对哈黛,最初只是一个司机对座客的职责,以及一个男人对于美丽女孩子的乐意迁就。但是逐渐的,他对哈黛的身世有了同情,对哈黛的爽直、坦率、衣着、谈吐……感到无比的欣赏。而当哈黛攀着他、倚着他、牵着他,一块儿同游名胜,一块儿上山下水,他也觉得有说不出的快乐。
  是的,说不出的快乐。杰姆与哈黛,就在这说不出的快乐中下沉,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下沉,深深的下沉到深深的情里。下沉到连他们自己也不会发觉的情的涡里。
  最后一天的旅程是在瑞士。一早起来,哈黛的心里就升起一股凄凄的辛酸。
  “杰姆,要是你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我会紧紧地抓住你不放。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爱你有多深?有多长?——哦!你永远不会知道的!永远!从今天以后,我将仍旧回到华盛顿,过我那每天早出晚归的女秘书生活。而你,将继续在这儿开长程游览车,也许说不定有一天你换了另一个职业,即使我能有力量再旧地重游,也不一定再能遇到你。——哦,杰姆,我们就这样别了。没有说爱,也不必说再见。我们是永不会再见的了!但是,这几天来,你给我的快乐,我会记住一辈子。它将成为我心扉中秘密的快乐泉源。不论我今后会不会遇到另外一个男人,你给我的快乐将始终是我珍惜的回忆——哦!杰姆,你有没有感到一点点我的爱?你对我是不是也有一点点爱?——哦,杰姆……”
  哈黛不停地想着,心,凄凄的、酸酸的、随着,眼睛里也流出了凄凄酸酸的泪。
  “我该送他点什么东西?”哈黛想。
  “送什么呢?”她整理着她的箱子。箱子里,除了她花花绿绿的衣服,晶晶亮亮的手饰之外,就是她的化妆品,再没有别的东西!
  “或者我该去买些什么送他!——啊!买什么呢?他不可能保存我送他的东西,因为他有妻子,他属于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会要他保存别的女人送他的东西,而他也不能欺瞒他的妻子。”
  打开手提包,皮包里还有三、四百元现款。一百元的旅行支票还有十六张。回程是不需要花多少钱的。飞机直飞纽约,一到纽约,就可以回自己的家。那点现款足够她花了。她将那十六张一百元的旅行支票一张张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将它们封在一张空白的信封里,又用一张报纸包上。她用手捏着那个小包,端一端分量,然后投入自己的手提包,自言自语地说道:
  “爱屋及乌。杰姆,这不是顶多,也不算最少,但它是我旅行中所有,代我买件礼物,给你的妻子儿女吧!希望你也能记住我这份情。”
  她照一照镜子,在眼窝及鼻子上补了一点粉,打开卧房门出去,杰姆已经在她门口的走廊边等着她了。
  “怎么不打门?”她笑着问。
  “也许你还要睡,我今天醒得早。”杰姆抬起他的手,等着哈黛的手插进他的臂弯。他笑着,神情却有些黯然。他说醒得早,其实他根本没有睡好。数日来,他和哈黛在一起,在一起吃、在一起喝、在一起玩、在一起促膝长谈,他和哈黛之间,从没有超越过某道线,可以说,他和哈黛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可是他对哈黛并非无情。他为哈黛动心,也为哈黛动情。若不是他已有妻子儿女,他会对她说:“哈黛,我爱你,你嫁给我吧!”他会在这次旅程中紧紧抓住哈黛不放。他会以他的情,将哈黛紧紧缚在身边。
  “其实,我早起来了。”哈黛将她的手圈进杰姆的臂弯。
  “那你为什么不出来找我?”杰姆牵着哈黛,漫步向旅馆的餐厅走去。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得要整理一下东西。”
  “是的,最后一天了……”杰姆的脸色黯淡起来。他很想问:“今后,你会想我吗?”但是,他没有,这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有什么资格希求哈黛想他呢?
  哈黛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着杰姆的步伐走着。心里却在想:“最后一天了,杰姆。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会想你,想你一辈子。”
  早餐,是在默默相对中过去的。不过随后,哈黛和杰姆都想开了:还有一点时间哪!干吗不好好享受?于是,像往日一样,他们又随着众人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上高山,下地洞的到处去玩了。
  说是像往日一样欢欢喜喜、高高兴兴、事实上,哪里真能把离情别意丢得开!而且,这一天的时间,似乎比那些天过得更快。当日薄西山,杰姆将车子开到旅行社预订的旅馆,这就是杰姆和长程旅客们告别的时候了。每一位长程游览车的旅客,事先都已经议定:按照人数,一人给司机杰姆十块钱,一个家庭有三个人的,给三十,有四个人的给四十。每一位旅客下车时,都将预备好的钱塞到杰姆手里。在道别声中,夹杂着一片感谢之声。
  哈黛是坐在最前面的,她却留在最后一个下车:
  “杰姆,再见,感谢你在这次旅程中给我这么多照顾和快乐……”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伸出她的右手,给杰姆握着,左手却将事先准备好的装支票的信封,塞进杰姆的衬衣口袋:“这个,请你代我买项礼物,送给你的妻子儿女。……”
  “哈黛,你说的话,应该由我说,只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那话。不过,哈黛,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你知道……要是,……要是我还是单身汉……我会,我会……我会向你求婚……”杰姆深深地凝注地看着哈黛,仿佛要把她摄影在他的眼睛里。
  “哦!杰姆,谢谢你,谢谢你……”哈黛将自己的脸贴在杰姆的胸口哭起来。有杰姆的这句话,她已感到心满意足。许多女人会靠着回忆过一辈子。她有了杰姆这句话,她觉得她也能靠着它过一辈子了。
  “别哭啊!哈黛,别人会笑呢!”杰姆用他的大手拍着哈黛的肩膀:“哈黛,我会把你记在我的心里,记着和你在一起的这一段好时光。我会时时刻刻地祝福你。——哈黛,我也有一点点小礼物要给你。一件小礼物,你回到旅馆的时候再打开来看。你会知道我的心意……”他说着,将一个金色的小纸包塞在哈黛的手里。
  “谢谢,杰姆!”哈黛踮着脚尖,轻轻地吻了一下杰姆的脸颊。
  “也谢谢你,哈黛。”杰姆俯身轻轻地吻着哈黛的脸颊。他们相互凝注了片刻,哈黛才下车,跟其他的旅客一样,站在旅馆的门口扬着手,看着杰姆开着那部可容纳三十多个人的大车子远去,远去。
  “阿姨,你给杰姆的信封里装的什么东西啊?”与哈黛同坐了几天车的小杰琪,拉着哈黛的手,仰着头问哈黛。
  “那是一小笔钱。”哈黛怅怅地回答,心里却想:“那是我的心。”
  “一小笔钱?——是多少?”小杰琪不懂地摇摇头又问道。
  “一千六百元。”哈黛轻轻地叹息。
  “一千六百元?为什么?为什么你给他这么多钱?我们都是每人给他十块钱,我爸爸给他三十块钱,因为我家有三个人。——阿姨,你是不是很有钱?”
  “很有钱?”哈黛凄然地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给他这么多钱?”小杰琪拉着哈黛的手摇着,问着。
  “杰琪,你不懂。你不会懂。”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还太小?”
  “杰琪,你不会懂。你长大了也不一定会懂。”哈黛摇着头,凝视着手中的小纸包。
  “这是什么?”杰琪用手指着那纸包问。
  “是杰姆送我的。”
  “我看到了。但是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打开来看看是什么?”杰琪追根究底地问着,歪缠着哈黛不放手。他的父母纵容地站在一边笑着,看着。
  “好的,杰琪,你等着瞧。”哈黛将那金色的包装纸细心地撕开,里面有一只小小的红色的绒匣子,她打开那只红绒匣子,一只闪亮的钻戒便出现在她的眼前。一下子,她想起临别时杰姆对她说的话:“哈黛,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你知道……要是……要是我还是单身汉……我会向你求婚……”她的眼睛一下子又涌出了眼泪。“哦!杰姆!哦!杰姆!你真是个有心人。我会记住你!记住你!记住你!记住你一辈子……”她喃喃着,将钻戒套在她的左手无名指上。
  “一只钻戒!一只钻戒!比我妈妈手上戴的还大的钻戒!——但是,阿姨,你为什么哭了?”小杰琪不解地看着哈黛,那为钻戒所发出的兴奋的呼喊,凝住在哈黛眼泪的迷惑里。
  “你不会懂的。小杰琪,你不会懂的。你将来长大了也不会懂的。但是,小杰琪,我很快活。小杰琪,我很快活……”哈黛紧紧地拥着小杰琪。她那戴着钻戒的手,在夕阳中闪耀着,流在脸上的泪珠儿也在夕阳中闪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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