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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79

  六爷轻而易举地镇住了古渡口。
  青皮爷躲开六爷另开独臂船行,白麻子为六爷苦役一年,杠子铺推出了一个又一个有关六爷打码头的趣闻,给了襄阳城的各位爷们和码头上的杠夫们一个又一个重重的眼色。
  炮铺街万字鞭炮铺的老板万吉祥本是小六子的外公,然而已是六爷的小六子不认他,万吉祥就不敢称爷。万吉祥一直想找机会讨好六爷,正巧碰上了个好由头,便急忙找到杠子铺拜访六爷来。
  万吉祥任职襄阳商会会长,是个十足的苦差。商会的活动靠各同业分会向下属商户分摊。当时襄阳各类同业分会多达数十个,有广货、匹头、土布、盐业、酱园、染料、银楼、饭馆、粮行、鞭炮、油坊、木器、铁器、船行、缝纫等等,可谓人叫马欢的,按理说,万会长应该是财大气粗的。可是不然,襄阳自古为南北交通要塞,商人外者居多,且同一行业的又都是都同一地区的商人,这就有了与商会分庭抗礼的力量。如金银首饰业和国药业多是江西帮商人,经营匹头业的多是黄州帮商人,经营卷烟的多是河南帮商人,经营钱庄的又多是武昌帮和山西帮商人,经营酱园业的多是安徽帮商人。这些帮派商人相互倾轧,尔虞我诈,闹得襄阳商界不得安宁。万吉祥只得丢下自己的生意,四处逢迎。商会的活动经费收不上来,花钱的时候并不少,接待国民党军政要人,调济各帮会之间的矛盾,求各帮会帮主办事,万吉祥经常是拿自己的银两贴上花销。
  管家给躺在太师椅上的六爷递上万会长的帖子,六爷说:“不见。”随手将帖子一抛,帖子在空中划了一条弧,飘落在地。
  管家退下。
  六爷眯着眼睛,管家又返身走了进来。管家走近六爷,嘴贴着六爷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六爷猛地睁开了眼:“嗯,让他进来吧。”
  “小六子,不,六爷。”万吉祥进门后,双手抱拳。
  “哦,是万会长呀,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六爷一脸笑,他只称万吉祥为万会长,却不称外公,“你来府上想必是……”
  “我见到你奶娘了。”万吉祥低声耳语道。
  “噢?”六爷坐直了身子,暗自一惊,“她在哪?”
  “我是昨日傍晚在隆中山背后的一条山沟里看到她的,正野地里拔草根吃,瘦得不成样子了。”
  “是吗?我立即去找她,我要让她后半辈子有享不完的福。”六爷动了感情。
  “也好,也好,难得你一片孝心,老夫就是为此事而来的,告辞了。”万吉祥的眼红了,拱手退出了杠子铺。
  万吉祥是偶然碰上瞎眼婆女贞的。
  三天前商会接到襄阳保安司令部公署的命令:“奉襄阳保安司令部司令刘骥前线电谕,制做军队冬装,向襄阳棉商筹借棉花一百七十担,向土布商借土布二千三百匹。派总队军需主任前往办理,限三日内交清。”万吉祥见令就傻了眼,三日内调集如此多的棉花土布,谈何容易?
  军令如山倒,万吉祥当即找来商会的十五名执行委员商议,决定分头找棉花行的汉口帮和土布行的浙江帮协助。万吉祥出钱在官码头大寺阁的大华酒楼摆了一桌,请来了两个帮会的帮主,万会长道出了自己的难处。两个帮主先是叫了一番难,几杯酒下肚也就应了下来。到第三日午后,所需土布棉花大部分已运达古渡口,只差隆中山花行的二十担棉花未到。万吉祥找到帮会,汉口帮主不在。心急如焚,只得坐上轿子火速进山,赶到隆中山背后的一条山道口时,发现一辆辆装着棉花包的大轱辘车被拦截了,一伙当地草寇高叫要留下过路钱,花贩子正跪地求情。万会长掏出一摞大洋,给草寇每人二块。很快,棉车一辆接一辆地通过了山道口,万吉祥的心才算安稳了些。
  万吉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正欲上轿返回,突然见到野地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定神一看,原来是瞎眼婆女贞。她佝偻着腰,摸摸索索地用手指吃力地从野地里挖草根,挖出一根就急不可耐地塞进嘴里。
  万吉祥一阵心热,刚要走过去。猛然跳出两个蒙面大汉,大吼一声:“快滚开!”
  万吉祥赶紧钻进了轿子车,逃了回来。

80

  万吉祥一直以为女贞是有恩于小六子的。
  作为晚辈来说,还有比奶大自己的乳汁最珍贵的东西么?奶妈就是娘呀。万吉祥急匆匆地向六爷报告见到女贞之事,缘于此理。
  次日天没亮,万吉祥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了。佣人开门问明后向万会长秉报,说是六爷让人送来牒子。
  万吉祥展开牒子:
  万会长台鉴,你昨日上府上所说之事,实属胡言,不足为信,鄙人已连夜派人进山寻找,一无所获,想必万老板不会如此儿戏乎……
  万会长顿时木然,背脊上不禁冒出虚汗来。
  自北伐时受了惊吓,万吉祥可谓胆小如鼠,人命关天,岂敢胡言。万吉祥让手下人赶紧备轿,匆匆喝了一碗糊辣汤,便再次进山。
  万吉祥带着十几人在那山道口周围寻找了一整天,也是一无所获。万吉祥怀疑起自己的眼力来,莫非昨日在这山道口老眼昏花,哪条筋路开了岔,可那从天而降的蒙面大汉又是咋回事?
  回到铺里,万会长还在咒骂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万吉祥几日心神不定,想上六爷府上去赔个不是,老脸又拉不开。不提这码事,又怕六爷手下的人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有几次,万吉祥不由自主地朝马背巷走去,都要快进巷子口了,又折了回来。
  好在六爷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不久,襄阳保安司令部公署召集城里的绅士名人开会,国难临头,商量为前线捐款事宜。万会长碰上了六爷,嘴唇动了动,憋足劲说道:“我那天是老眼昏花了……”
  六爷看了万会长一眼,“嗯”了一声,走开了。
  万会长碰了一鼻子灰,并不见气,反而心底舒畅了许多。
  万会长总算对六爷有了个交待。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流失着。
  这天,六爷打完早拳,没有绕着荷花池散步,而是朝假山的背后走去。六爷停在了一间小屋前。这是一间小花房,前几天,六爷让人空出了花房。六爷的管家早已等候在这里。六爷问道:“怎么样?习惯不?”
  “老人住得还习惯,只是喜欢瞎说,天天唠叨着六爷您。”管家说。
  能贴身跟在六爷身边的女人是六爷的太太,能贴身于六爷身边的男人就是六爷的管家。按理说,六爷有一帮遍及全城的叫花子弟兄,又有一帮码头上的杠子,六爷的手下自是人欢马叫。可六爷不摆阔气,他只配一个管家帮自己起居生活和料理杠子铺的杂事,也只娶一房太太跟自己立家业过日子。
  六爷很开明,无论是太太也好,还是管家也好,过得惯就过,过不惯,六爷让你走还给路费。能当上六爷的管家,就能跟着六爷吃香的喝辣的。当然,不是谁都可以当六爷的管家。至于六爷挑选管家是什么标准,六爷从没说过。
  六爷让管家打开了小屋的门,借着晨曦,六爷看到了一个佝偻着的瞎眼婆。这就是自己的奶妈么?奶妈那张看不够的光滑脸庞不见了,脸面变得沟沟坎坎的。两只紧闭着的眼睛深深地凹着,显然盛着许多悲伤。胸前那两只曾令六爷无比亲切的奶袋已经干瘪了,胸部的衣衫平平。六爷想不出,奶娘怎么一眨眼就老成了这个样子?
  六爷热血上涌,险些就要向奶娘扑去。
  六爷克制住了自己。六爷时刻铭记着,权府从辉煌走向破落,破落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直至眼下权府到了断子绝孙的地步,不正因为权府里走进了这个奶妈么?还有那只北京宫廷狗,这瞎眼婆似乎在喂养的第一天起,就藏着阴谋,终于导致了六爷终身的耻辱……
  六爷与奶娘面对面站着。
  “是……是小六子吗?”女贞干枯的手向空中抓着。
  六爷一怔。
  “我知道了,你是小六子。我是你娘呢,你爱吃的奶,娘带来了,吃吧,吃吧。嘻嘻。”女贞掀起了衣衫,一对干瘪的奶袋上立着两颗乌红的乳头,这是两颗让六爷吸吮了千百次的乳头,“小六子,我是你娘呢,我这就去给你端曾掌柜的水饺。”
  六爷的眼睛湿润了。
  “小六子,你咋不说话呀,娘疼你呢,娘可是苦命人呢。”
  六爷一声不吭,转身走了。
  走到假山前面,六爷对管家说:“她好像有病,喜欢瞎说,你去字元先生那抓几帖药,给她服下。”
  管家连连点了点头。

81

  在后花园的小花房里,瞎眼女贞提到曾掌柜的水饺,的确让六爷心动了一下。六爷还是小六子时,一次,高烧几天不退,嘴唇烧裂了口,奶妈女贞去曾掌柜那里端回一碗水饺,那饺子皮那三鲜味竟让小六子馋得不行。后来,小六子竟然吃曾掌柜饺子上了瘾,女贞不得不隔几日就去给小六子端上一碗。尽管日后,六爷或行讨四方或主霸一方,吃过不少三珍海味,想起来总感比不上曾掌柜的水饺。
  算起来,当时的曾掌柜该是老曾掌柜了。六爷让管家去打听,曾掌柜水饺店今日何在?管家回话,生意挺兴隆呢。
  老曾掌柜是山西人,逃难到樊城后,先是在樊城汇丰当铺充任朝奉,后娶妻生子流落襄阳。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百业凋零,兵马扰攘,民不聊生,樊城当铺相继歇业,一般当铺司事多数都回到原籍山西另谋生计。曾掌柜乃是羁留异乡少数人中之一。当铺关门后,他经人介绍担任了钱庄司账一段时期,生活勉强维持,后法币统一,钱庄银号也就相继歇手,省、县银行代之而起,于是,曾先生无路可走,顿感失业危机到来。山西当铺讲究面食,身任朝奉的曾先生自然懂得面食作法,便与妻子商议在襄阳的前街租了一间房屋做水饺生意。可惜他家住在该宅的后院,仅在门面上头一进房屋辟出通道,连同后进空间小小地方营业。面积不大,生意特好,每日只在晚间七时到九时营业,以售完为止。面粉饺馅都是定量的,价格是随原料行市而涨跌,但份量绝无丝毫变更,讲究薄利多销,历年如此,口碑载道。食客上门座无虚席,后至者必须鹄立伫候,否则很难挤得上座位,去晚了的客,虽说坐上位子,但水饺已卖完了,只好抱歉请君明日早早光临。
  曾掌柜水饺店的水饺皮薄个小,馅味始终如一,落口易于消化。水饺面皮选上等面粉,个小皮薄,每个约五公分长,径粗约二公分,每碗定量二十个,饺馅保证上等猪肉,新鲜且无筋筋绊绊,调味适口,各种配料都有一定的份量,永不变异,秘不传授,吃到嘴里滑嫩无比。至于调馅是他本人包办。擀皮捏水饺是他太太和女儿在后院做好,由其幼子往取下锅,煮饺与盛碗,又是他本人掌勺,不假手于人,所以其味独到。
  老曾掌柜开店还有一规矩:无论军民人等,按来者先后秩序与所需碗次逐步供应,绝无亲疏之分。因为地点狭小,通道内仅可摆小条桌三张,里间除一偶设灶煮水饺外,所余空间仅设四方小桌而已。全部座位亦仅二十五位,盖因煮水饺锅,每次只可煮二十五碗容量也。老曾掌柜让由幼子协助清点碗数送水饺与收帐。唯其备料有限,营业时间短促,故向往者届时接踵而至,一时满屋宾客,几无插足之地。如先至者欲食两碗,则必须一次叫两碗,到时两碗一起送来,倘先叫一碗,吃了再一碗时,那时要等第二批来,相距可能要十分钟。因为锅小人少忙不过来,再后至者必须站立守候座位,见有客走,即行补位,店东,店小伙是不问的。找到位子,想要双筷子也得等若干分钟,小孩才给送来,顺便问你吃几碗,清点之后,前后合计报于其父,大约等二十分钟就送来了。总之你不等也不行,咋唬更无用。老曾掌柜站在灶台旁稳于泰山,听凭其子报碗数,他专心一致煮水饺,别的一概不问不闻。
  这天,六爷进城回来,特意让轿子车绕道而行,来到前街曾掌柜水饺店。老曾掌柜年老已不再料理店务,成天沉醉于卧龙茶楼喝茶听书,其乐无穷。其幼子已长大成人,子承父业,当起了小曾掌柜。开店这些年,按理老曾掌柜应该有些积蓄,可店屋仍是老样,一点没变,只是不再掏租金,早已买了过来。据说,老曾掌柜不喜露富,又因战乱时期,也不便建屋扩店,家底多少有些金银。斯时店上客满,六爷只好随俗鹆候,伫立良久。六爷的管家见无座位让出,而小曾掌柜和店小伙见后也置之不理,满屋食客穿梭,摩肩擦踵,把六爷挤得摇晃不定。管家怒气不已,大声责问小曾掌柜:“还不快给六爷让座?”
  立在灶台旁忙乎的小曾掌柜听到吼声,扭头朝外看了一眼,笑而不答,想必见多不怪。那时,城里乡下的大户人家,都是这个爷那个爷的,六爷的光临,他也并没觉得什么。
  六爷见管家吼叫,立即制止道:“你叫个啥?这客满人多,多站一下有何关系?不得鲁莽行事。”六爷修养有素,仍然笑眯眯地站着等候。
  不料,忙前忙后的店小伙一下子踩着了六爷的脚,店小伙盯了六爷一眼,很不耐烦地说道:“往边上站一点行不行?”
  六爷连声说道:“对不起,搁着你的脚了。”
  管家岂能咽下这口气,一把拽住店小伙:“你娘的,瞎了你的狗眼?”
  六爷大声喝道:“休得无理!”
  管家只好放了店小伙。
  幸好这时空出了两座位,小曾掌柜赶紧放下手中的活,挤了过来,请六爷就坐,并连连向管家赔不是:“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店小伙转身端上两碗水饺送至,满脸堆笑,以示歉意。
  六爷低头不语,一连吃了两碗,满嘴飘香,欣然离去。
  第二天,六爷依旧早起,在后院花园里打完一套拳,额头就冒出一串细细的汗珠来。管家赶紧要扶六爷回屋歇息,六爷摆了摆手:“不忙,不忙。”顺便落坐于一块大石头上。
  管家不便多语,见假山上的树丫上有一乌鸦穷叫,攀上山,欲驱之。突然,管家大叫一声:“不好,城里着火啦!”
  六爷问道:“哪儿着火啦?”
  管家说道:“好象是前街曾掌柜水饺店那一块。”
  “哦,不会吧。”六爷摇了摇头。
  管家定了定神,说:“六爷,正是曾掌柜水饺店。”
  “是吗?那就可惜了罗。”六爷立起身,“走,回屋走吧。”
  管家没看错,的确是曾掌柜饺子店起了火。事后查明,这火起得有些蹊跷,着火的地点不是后堂的灶屋而是那一进屋的通道里。大火是黎明时烧起时,这时,曾掌柜水饺店的一家老小及店小伙都熟睡于梦中。幸好是通道起火,又因街坊们扑救及时,大火并没伤着人。曾掌柜水饺店的门面给烧毁了,很是不雅。小曾掌柜急于重修门面,老曾掌柜说道:“慌个啥?火因还不明呢。”好在后院灶屋还在,小曾掌柜每日只得让店伙计给各客户送水饺,尽管生意差了许多,也算是还有条活路。
  自此,六爷再也不用去前街立候,曾掌柜水饺店自然有人送上门。曾掌柜的店小伙第一次拎着饭笼给六爷送过水饺后,回到店里很惊奇地向老曾掌柜讲述了一番六爷杠子铺的威严,老曾掌柜顿时明白了什么,捶胸顿足,大骂儿子有眼无珠。小曾掌柜这才算醒误过来。事已过去,小曾掌柜只能是吃一堑长一智而已。

82

  六爷成了襄阳城无人不晓的人物。若要问六爷的尊姓大名,能叫出小六子的也只能是马背巷的一些老人。六爷说:“我就是六爷。”于是,人们见面都叫他六爷。
  六爷,身材颀长,面目清秀,慈眉细眼。他皮白且细嫩,毛孔多但汗毛少,尤其是在他那张细嫩的圆脸上,再细心的人也很难从这里找出三根胡须来。
  六爷的服饰与其体态相适。或是仿学士装束,或是大亨爷们穿戴,皆为细质面料精制,多为城里缝纫铺名师的手工活,隔几日一换。六爷过街,路人皆驻足侧目以观之。六爷待人和善,见人一脸笑。六爷很少动怒,即使肚里有气,脸面上挂着的仍是和蔼可亲。
  六爷为襄阳城有身份之人,当然就有一些讲究。六爷从小受过戈先生的教导,读孔孟书,临柳公帖。琴棋书画,都约知一二。六爷让弟兄们在他的房间里立起了两大橱线装书,书橱旁,放着一张桌子,桌上铺着毡子摆着笔墨砚台。六爷休闲时,少不了随手拿上一本《增广贤文》之类的书读上几段,高兴时还会读出声来。
  六爷还着力培养自己的雅兴,在明月之夜,邀请城里的文朋诗友,来杠子铺的后院,饮酒作乐,聊三皇五帝,聊光化女子或聊诗聊画,既随意也淡雅。待一个个酩酊大醉方让人离去。有时六爷谈兴不浓,六爷便让管家捧出文房四宝,次第排开,这时文友们就会一一上阵,持笔者含威一笑,濡毫泼墨,飒飒生风。引出阵阵赞扬声,六爷宠辱皆忘。
  正当六爷这种有身份的日子刚开头,却发生了一种令六爷不可忍受之事,断了六爷的雅兴。
  六爷喜交文友图的是“高雅”二字,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同巷的王鉴先生是六爷的文友。王鉴先生是看着六爷长大的,五十多岁的王鉴先生,老成持重,也就十分老相,看上去六十大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巷人就叫开了王老夫子。文友是不分辈分的,王老夫子在六爷面前不摆老。这天夜里,本无明月,六爷却将一帮文友请到了杠子铺。后院漆黑一片,六爷将酒桌摆在自己的上房里。原来,六爷的弟兄为六爷弄到了一幅清初的名画《仿梅道人山水图轴》,说是在一家大户里得到的。六爷挺高兴,于是就想到让大伙同来一乐。大伙刚一坐定,六爷就迫不及待地亮出了那幅画,顿时满屋生辉。
  与六爷同住马背巷的陈老夫子,眼不好使,把尖脸贴在画上认真地读了几遍,便摇头晃脑起来:“此画墨笔绘溪山早春,近景山岗矾石重叠错落,溪河显露一角,杂树丛林之中庭院寺庙掩映,远景山峦高耸起伏,层次分明。构图严谨稳重,虚实相间,好画,好画也。”
  紧接,屋内响起一片喝彩声。唯有王老夫子接过画来,仔细地看了好几遍后,摇了摇头,吐出了几个字:“此乃膺品也。”
  六爷没听清王老夫子说的啥,见他连连摇头,面色冷峭地问道:“你说什么,这画不好?”
  陈老夫子大惊失策:“什么,此画是假的?”
  王老夫子的迂夫子劲上来了,俨然不管六爷的面色如何,闭目侃侃而谈:“《仿梅道人山水图轴》乃是与我同姓同名的上人所作,原图皴染华润,用笔圆浑雄劲,可此膺品皴染粗糙,用笔生硬,羞辱老夫子也。”
  “好眼力,好眼力。”王老夫子学问高深令众人折服。
  “见笑了,见笑了。”说着,王老夫子连连拱手告辞。
  六爷大为扫兴,冷冷地说道:“送客。”
  几位老夫子面面相觑。
  从这个夜里开始,六爷恨透了这帮只会摇头晃脑的老夫子们。当然,六爷与这帮文友的缘份也就尽了。在以后的日子,六爷只得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其它的事情上。
  几年后,六爷竟然又原谅了这帮老夫子。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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