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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7

  转眼到了襄阳穿天节。
  据宋代左季裕《鸡肋编》称:襄阳正月二十一日谓“穿天节”,云交南解佩之日。郡中移合汉水之滨,倾城自万山泛绿舟而下。妇女于滩中求小白石有孔可穿者,以色丝贯之,悬插于首,以为得子之祥。
  穿天节这天,春节以来一直阴着的天突然开了脸,阳光撒在汉江里,金闪闪一片。寒风吹在江面上,碰上了太阳的抵抗,显得不那么有力,但还是能让人感到冬天的冷酷。马背巷的雪还没有完全消融,一些墙角旮旯的残雪仍放着白光。
  穿天节是古渡口最为繁忙的日子,城里城外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成群结队地来到古渡口,乘船去古渡口下游的鱼梁洲沙滩,欢度穿天节。
  这天清晨,权府的权太太对女贞有了笑容,她特地带着女贞一同走出了权府,朝古渡口码头走去。权太太本来是应该带少奶奶去的,少奶奶成天病怏怏的,大烟几乎吸干了她的精血,浑身干枯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临走时,权太太变了主意,让女贞将小六子交给了苗嫂。
  权太太对女贞说:“少奶奶走不动,你就替她去吧。”
  一个寡妇人家,何谈得子之祥,去鱼梁洲过穿天节是犯忌的。可是,在马背巷长大的女贞,竟然不知道这个风俗。
  权太太让女贞穿着一身青衣,一块大围巾不仅裹住了头,而且还掩住了半边脸。权太太出门前,从上到下打量了女贞一番,转身又去灶膛里抓了一把锅黑,抹在女贞脸上:“走吧,快去快回来。”
  女贞与权太太一同登上鱼梁洲时,洲上已是一片欢闹声,大姑娘们相互追赶着,打打闹闹,疯疯癫癫的。只有一些小媳妇埋头在沙滩上的鹅卵石中里,一颗一颗地仔细地寻觅着。一年一度的穿天节,姑娘媳妇们早把那些“小白石有孔可穿者”搜寻的差不多了。
  权太太没有往人多的地方去,而是带着女贞来到东头的沙滩边,这里的卵石都埋在沙底下,无人问津。
  权太太说:“你就在这里慢慢找吧。”说完,就丢下女贞,独自朝那边热闹的人群里走去。
  女贞犹如一个孤魂,在沙地里游荡着。她不知道,远处的一支支利箭都纷纷对着自己,时时都可能乱箭穿身。她神思恍忽地用脚踢着沙土。
  猛然,一颗小白石被女贞踢出了沙土,女贞全然不知。当她清醒过来时,眼前已有好几颗自己要寻觅的有着小孔的小白石了。女贞一阵欣喜,扑在沙地上使劲地刨了起来。
  女贞把捡到的小白石用准备好的红丝线穿上,一串白光闪烁的石珠项链诞生了。女贞掀掉头巾,站在水边掬了几捧水,洗净了脸上的锅黑,将石珠挂在颈上,立刻,一个容美貌丽的小媳妇就出现在了水中。女贞一阵兴奋,不顾一切朝远处的人群奔去,不停地喊着:“太太,我找到小白石了。”
  最早发现女贞的是她的同胞姐姐三丫。三丫嫁给城里一家小店铺里,三年无子,前年穿天节,来到这洲上死找活找,终于得到了一串小白石,年底生一男孩。三丫见到妹妹四丫时,神色有些紧张地问道:“四丫,你怎么也来了?”
  “姐,是你呀。”女贞也愣住了。女贞自嫁出家门后,就与家人失去了来往。
  女贞见到亲人,欣喜若狂,向姐姐扑去。
  “哟,这不是权府的奶妈子么,一个寡妇人家咋就敢上洲子来呢?”
  女贞扭头一看,说话的是两位挺风骚的半老徐娘。女贞恶狠狠地盯了她们一眼。
  “哟,不认识了啦?老娘在权府里跳过大神呢。你个克夫克子的小寡妇,上洲子岂不玷污了神灵!”
  女贞认出来了,她们是城里的黄大神和胡大神。
  “两位仙姑,我……”女贞害怕了。
  “打呀,打死这小寡妇。”胡大神一声大喊,大姑娘小媳妇们一哄而上,迷信与愚昧交织起了冲天的怒火,拳头雨点般地朝女贞打来。这些来过穿天节的女人们,此时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们决不能容忍一个寡妇夺去自己的吉祥和幸福。
  女贞这时才大梦初醒,抱着头连连求饶:“我再也不上洲子了,我再也不……”
  权太太不知去哪儿了,她没能救女贞。只有三丫拼命地护着女贞,但被无比愤怒的女人们扯开了。
  女贞拾到的小白石全都被打散了,头也被人用石子砸破了,血溅在小白石上,呈现出一种凄惨的花纹……

28

  一周后,女贞才勉强能下床。
  鱼梁洲上的阴影一直死死地笼罩着女贞。她被打得遍体鳞伤,牙打掉了两颗,头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腰上腿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权太太有些过意不去,到女贞住的厢房里探视了一次:“唉,你也是不该上洲子的,要不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女贞正要说啥,权太太又说上了:“算了,算了,只当是松了松筋骨,以后眼神安分点就是了。”权太太后一句话说得挺重。
  女贞被打伤后,奶水少多了,小六子吃不饱成天哭闹不止。权老板心疼了,让权太太给小六子找奶水去。权太太还果真找来了几个正奶着孩子的女人,可小六子认生,宁可吮着女贞的空奶头,也不吃一口外人的奶。
  权老板动怒了,在上房里踱着步,把权太太骂得狗血喷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一个奶妈子你就下得了手,你简直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权太太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声也不敢吭。权老板的骂声传到厢房里,女贞想,全是自己不好,也难怪权太太。
  好在没伤着筋骨,女贞下了床,身子骨一活动,奶水就上来了。小六子不哭不闹了,然而,权老板对权太太的脸色并没有由此而好转。女贞发现权老板的脾气由此变坏了,动不动当着伙计众人的面吼着太太。一次,权太太碰翻了一只瓷碗,权老板硬是不依不饶地骂了半日。权老板对女贞分外客气起来,总是充满着歉意,过去,好几日与女贞说不上一句话,现在,见到女贞就要问上一句:“好利索了么?”
  女贞知道鱼梁洲之行是权太太设置的陷阱,那是在三个月以后。
  每年五月端午节,按襄阳的风俗,五月初五为小端阳,五月十五为大端阳。小端阳这天人们忙于节事,汉江里是见不到龙船的,初七、初八之后,直到五月十五,汉江里“咚咚当当”的锣鼓声就会一天比一天响起来。
  这多天,襄阳城里的各方来人都一直在古渡口筹划着划龙船比赛的事。按惯例,襄阳城某乡某保某一方各备一条龙船参加竞渡。龙船不重装饰,唯求轻巧。每条龙船十名水手执桡片分坐两舷,船尾一人为艄公,负责掌棹司舵,船中立二人打击锣鼓,船头一人执丈余长杆,上穿一面彩旗。旗分红、黄、蓝、白、黑多种色彩,执某色旗即称某船。一种旗色代表一乡一保一方。江面只分两个航道,也就是说,一次只能让一对龙船对赛。传说很古的时候,有年端阳节,一条龙船在汉江里突然沉了下去,后来有人看见,这条龙船在水中变为了一条活龙。后来人以划龙舟祭奠,一来怀念先人,二来祈求保佑平安。
  五月十五这天,是龙船竞渡的最高潮,决赛一年一度的魁首。天刚麻亮,城里城外看龙船的人就蜂拥而至。古渡口码头上围满了人,马背巷临江的各户人家,将吊脚楼临江的那一面的壁板卸掉,大开楼门,着意招待亲朋好友和汉江上下游坐船专程赶来看热闹的老主顾。吊脚楼上的人头高高低低排了好几排,主人们端茶倒水,不亦乐乎。有的人还爬到码头上航船的桅杆上,睁大眼睛盯着江面。对岸的樊城江边也是人山人海。
  太阳露出了笑脸,江面上微风不紧不慢地吹着,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站在码头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彩旗猎猎,千舸待发。每条龙船上都立着两行膀阔腰圆的大汉子。马背巷的黄船,与炮铺街的红船对垒。两条船都排在最前面,显然是首对决赛的龙船。
  权府不临江,权老板今年特意包租了临江的沈氏茶馆、朱四辈面馆的吊脚楼,请来一些老客户观看龙船竞渡。权老板还放了伙计们的假,让他们到江边去看龙船。马背巷临江各户早就把备好的悬有三尺多长红布的长竹篙伸出楼头,与红布一同垂下的是权府资助的“樊鞭”万响。今年马背巷的黄船是权府出资,权老板一早就被请上了标台船。女贞不想去江边,她仍没有从鱼梁洲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她有了一种恐惧人群的感觉。女贞抱着小六子站在权府门前时,吊脚楼的鞭炮声已炸响了,江面上吼叫声一片。权府的大门对面是条小胡同口,小胡同口笔直地伸向江边。女贞站在大门前,也能看到江面。龙船竞赛已经开始了,从小胡同口传来“砸炮铺街的船呀,砸哟”和“砸马背巷的船呀,砸哟”的双方交战的吼声。
  女贞知道这是马背巷与炮铺街的龙船对赛开始了,便情不自禁地抱着小六子走进了对面的小胡同口,她穿过胡同,来到了江边的堤坡上。江面上锣鼓喧天,喊声雷动,桡片翻飞,水花四溅,岸边的围观者拼命地呼喊助威,十分壮观。只见,黄船的头旗手将手中的黄旗拼命地向前挥着,在锣鼓匠沉重的鼓槌声和沉缓的铜锣声中,划头桡的划手双腿跪在船头,弓腰埋头把手中的桡片时而翘向空中时而插入水里,急促而有节奏,其身后并排而坐的十名划手整齐划一地跟着进桡,在划手们“划呀!划呀!”的叫喊声中,桡片犹如雪亮的钢刀,在如烟似霭的水花里,整齐地上下砍杀,黄船如利剑出鞘,霎时便超过了红船。
  这时,黄船的头旗手回头一看,已将红船甩得好远。黄船头旗手好不得意,他将黄旗向岸边一指,那船尾的艄公竟双手把长艄横举在头上,龙舟便飞矢般地向马背巷岸边的吊脚楼下射来!船到岸边,穿褂子的划头桡的划手站起身,笑嘻嘻地两脚一跳,腾起身子,一把扯下竹篙上的红布缠在头上。襄阳人称之为“上红”。那家被龙舟“上红”,是一种吉利的象征,对生意人家来说,有“生意兴隆通四海”之意。被扯下红布的是沈氏茶馆的吊脚楼,沈氏茶馆的吊脚楼今日已被权府包租,“上红”者显然是冲着权府来的。谁知,跳船头的年轻后生得意失足,竟然嘻嘻哈哈地掉入江中,引得岸边看热闹人的一阵喧哗声。就这么一会功夫,红船毫不客气地超了过去。红船在黄船船头包抄了一圈后,夺得了标台的龙旗。
  女贞听到了江边吊脚楼上下的一片惋惜声。
  “哎呀,太可惜了,这后生也太大意了,马背巷的龙船可年年是襄阳城第一呢。”
  “活该。”
  女贞感到这说话人挺耳熟的,不由扭头一瞧,原是黄大神和胡大神。女贞就想到了那天的耻辱,泪水涌了出来。
  这时,胡大神又说话了:“输了龙船,这下可破了权老板的面子呢。”
  “早该破面子了,他家权太太雇我们当打手还欠两块大洋,就是拖着不给。哼。”这是黄大神在说。
  “其实呀,那天在鱼梁洲上打得四丫怪惨的,你下手也太狠了一些。”这是胡大神的声音。
  “怨谁呀,还不是权太太的心狠,就这样权太太还赖着帐呢。”
  两位大神还旁若无人地说着,剩下的,女贞一句也没听见,她只觉得一阵耳鸣,头猛地一下胀大了许多。

29

  权老板的鞭炮作坊迈着坚实的步子正一步一步走向辉煌。
  这年,“樊鞭”在香港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浏阳鞭炮”,获得了一枚金牌。这个时候的“樊鞭”,也不仅仅是一个“炮打襄阳,火烧樊城”了,已经形成了门类多样的“樊鞭”系列。焰火类就有双响震天雷、升高三级浪、响而不起的地老鼠、水上盘旋的水老鼠;花炮类有霸王鞭、竹花鞭、一片红、酒梅花、金盘捞月叠落金钱。
  比如说花炮类的“一片红”,不但外皮红,连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红纸卷的。燃放之后,纷纷扬扬地洒下一地的桃花瓣子,地下是一片红。如果是冬天里,下过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红是红,白是白,好看极了。权府有一种叫做“酒梅花”的花炮,一筒能放好几分钟。一棵弯曲横斜的枯树,埋在一个磁盆里,上面串结了许多各色的小花炮,点着之后,满树喷花。火花射尽,树枝上还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蓝荧荧的,静悄悄地开着,经久不熄。据说,这是权国思的爷爷一次喝醉酒后,将高梁酒弄到了做花炮的棉花上,得到了这种出奇的效果。
  权府的鞭炮秘方是不外传的。
  权府的“樊鞭”焰火,除了配料,关键是串捻子。串得不对,会轰隆一声,烧成一团火。弄得不好,还会出事。权国思的爷爷的一只右眼坏了,就是因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放哑了,他搭着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响了,一个火球迸进了瞳孔。
  门庭的辉煌,对于权国思来说无疑是一针强烈的兴奋剂。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权府的后继有人之事,想到了小六子的出息。他已对少爷狗子彻底失望了。
  少爷狗子在权府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苦涩,便开始消解苦涩听任双脚的驱使到处逛游。狗子学会了狂赌,权府的昌盛给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赌资。狗子赌输了,就去作坊里偷鞭炮抵债,好在权府的鞭炮牌子响。
  忠实权府的赵三,变得越来越凶狠了,他开始对鞭炮作坊层层防守,不让少爷进作坊半步。
  权老板对狗子少爷凉透了心。
  再过两天,小六子就满周岁了,到时权府要宴请亲朋,宴席上有一项重要活动就是让小六子“抓周”。权国思一直以为,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将来志趣,由老天决断的。
  这日,权府的宴席并不张扬,客人每人一碗撒着葱花的龙须面,名曰长寿面。小六子长得白胖胖的,一对眼睛分外有神。他穿着一身红衣,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帽顶上系着一个小红球。小六子高兴了就喜欢摇头,摇头时那红球就晃着,引得笑满权府。万字鞭炮铺的万老板和太太,以外公外婆的身份送来贺礼后,这次没急着要离去,而是坐在席面上乐哈哈地吃着长寿面,权国思十分欣慰。
  吃完长寿面就该小六子“抓周”了。
  宽大的神仙桌上,摆着枣子、佛珠、毛笔、古书、砚台、算盘等物,大都是一些吉利之物。被女贞抱在怀里的小六子见面前如此多的新鲜东西,挣扎着要往桌上趴。权国思心情挺好,刚离开桌子,佣人就将盖碗茶递了上来。权府的瓷器青一色的江西景德镇的官窑货。权老板视府中的瓷器为一种品位,这是区别于一般人家的标志。权老板手中的盖碗为三合一,碗下有碟,碗上有盖,白瓷上烧着蓝花,边上镶着金。小六子在女贞手中正挣扎,见权国思来了,小六子就向爷爷求救,往权国思身上扑。权国思心里一阵畅快,如醉酒一般,满脸桃花,随手将盖碗放在了神仙桌上:“哦,让爷爷抱。”便从女贞手中接过了小六子。
  小六子是权国思亲手放上神仙桌的。小六子坐在桌面上,满目生辉,小手举在空中,无所适从。权国思笑了:“小六子,你抓呀。”
  紧接,小六子的身边响起了一片“快抓呀”的叫喊声。
  小六子的手投向了算盘,刚摸到边,手又缩了回来。
  小六子的手伸向了古书,手指一碰到书页,就弹开了。
  小六子还要摸啥,可都没有兴趣。他挪了挪屁股,猛然一把抓住了桌边权老板刚刚放下的那只盛着茶水的盖碗,随着小六子尖溜溜的哭声,盛着开水的盖碗“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破了。
  满场皆惊。
  事后,尽管有人替权老板解围,是小六子口渴要喝水而矣。
  权老板满脸狐疑,他似乎看见已长大成人的小六子端着一只粗瓷碗,拄着一根打狗棍……

30

  小六子“抓周”,给权府带来的不祥之兆,使女贞看到了希望。
  女贞过着吃穿不愁的日子,可女贞大多时候仍是心事重重的。女贞总感觉夜里睡不好,那权府里早已习惯了的老瓦飞檐,显出可怕的阴影,蛰伏在自己的头顶上,古宅里虎踞龙盘,一股股潮湿而古老的气味总是蔓延在她的身旁。
  仇恨是一株能开花能结果的树。
  过去的一年,女贞对权老板的仇恨并没有因吃饱穿暖而减弱,而是一步一步坚定着对权府的仇恨,可她一直没弄明白自己对权府的仇恨能开出什么花又能结出什么果。
  夜深人静时,女贞曾多次潜进鞭炮作坊里,把一桶做鞭炮的硫磺推翻在地,又用脚使劲地踢得到处都是。出了口气,她又有些心虚,于是又抢在天亮前,用手一捧一捧地把硫磺捧进桶子里。她也曾在傍晚时,用一根绳子绊在权老板常出进之处,为的是让他摔一个大跟头,杀杀他的威风,可眼见要绊倒权老板时,她又突然把绳子收了。女贞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静寂之夜躺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用她以为最为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权国思及整个权府。就这样,女贞对权府的仇恨就显得有些吞吞吐吐隐隐约约的。
  当然这只是一年之内的情景。不管女贞在安什么心,权老板的作坊是更加威风显赫了。这多年来,能在襄阳古城站得住脚的鞭炮作坊,无论是作坊的规模,还是鞭炮的制作技艺,都要首推马背巷的权府。权国思作为襄阳城樊鞭同业会的会长,又从海外一下子夺了一块沉甸甸的金牌,就连襄阳鄂北道道长官都亲自来马背巷贺喜呢。
  香港万国博览会一个月之后,“樊鞭”的金牌经过长途跋涉,由一位客商捎带着,乘一只来襄阳打货的船,来到了马背巷古渡口码头。这天,襄阳城出现了春季难得的好天气,权国思以同业会会长的身份,召集全会人员在古渡口的码头上举行了隆重的接牌仪式。
  襄阳鄂北道道长官老爷是位清光绪年间的秀才,姓陶,名季雨。陶老爷年过六十,体弱枯瘦,又患有痨病,说一句话,得咳嗽两三声,且一口一个“老朽”云云。襄阳人都称他为“老朽老爷”。老朽老爷在接牌仪式上刚吐出“老朽”二字,就呛了一口江风,憋得满脸通红,只得中止了讲话。陶老爷给了权府一个面子,权国思感激不尽。
  金牌进权府,由同业会出面集资募捐,权府一连三天大摆宴席,请来全襄阳城百余名鞭炮同业会会员,同庆“樊鞭”的荣光。
  就在喜庆的第三天,权太太从城里打完牌返回,下轿车时摔断了左腿,而且一摔就再也没能站起来。权太太的牌瘾特大,权府的如此大事也没能拴住她。太太摔伤了,权府的人当时谁也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权太太被抬回府后,女贞从码头上请来了接断骨的江湖郎中,并且很快上好了夹板。权老板也只是忙里抽空看了看,埋怨了几句,就应付场面去了。
  权太太躺在上房的大床上,床边有一扇小窗,窗外是一条甬道。权太太躺在床上无事可做,就透过小窗看窗外的热闹。这是喜庆三天的最后一顿晚餐,城里的好多贵客都来了。女贞抱着小六子,跟在权老板的后面。女贞那宏亮的嗓子,是权太太从没听到过的,还有与权国思的亲热样子,简直就是对窗内权太太一种明目张胆的挑战和示威。权太太的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权府的这一特大庆典活动,让女贞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作为权府的一名奶妈,她也感觉到了体面。为了向各路宾客显示权家的“樊鞭”后继有人,权老板特地安排女贞抱着小六子给各桌上敬酒。小六子在女贞的精心调养下,长得白胖白胖的,一脱他爹妈的那种瘦猴干瘪相。小六子尽管不会说话,但呀呀学语也显得十分有灵气。他的面部表情特别地丰富,奶妈说啥,他就可用手势比划啥,引得权府内到处是欢笑声。女贞喜爱的小狮子狗球球就在脚下摇头摆尾的,一会儿站立着,一会蹲着,也是分外神气。权老板好不得意。
  养了儿子竟被别人抱着到处荣光,狗子少爷与少奶奶只能干瞪眼。别看他们是独儿独媳,在父亲权国思的威严面前,他们只能俯首贴耳。自老子把女贞请进了权府后,就残酷地割断了他们夫妇与儿子的情份,儿子的吃睡玩都由女贞一手包了。少爷精气不旺,在性格上也是不怎么硬气,只会变着法子讨好父亲弄些钱花。而少奶奶呢,整天滋滋喇喇地抽着大烟,她已经渐渐地被那东西所征服,那种舒坦的滋味令她上瘾,轻飘飘如腾云驾雾。若不是权府有这样的大庆典活动,日子也许就这么平静地过着。
  当然,这么大的事,万吉祥老板作为儿女亲家和同业会成员的双重身份,是一定要来全力相助的。庆典活动的开始两天,万老板忙于替权老板在城内请客购物,张罗一些具体事。到了第三天,该请的该办的都完了,也就该万老板坐正席了,这样就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亲外孙子在那个骚婆娘手里浪去浪来的事。他气得差点当众扔了酒杯。
  万老板眼里容不得半点砂子。在得知权国思要请女贞给自己的外孙当奶妈时,他曾气冲冲地赶到权府来质问亲家:“你是摆的哪门子阔?只听说皇亲国戚请奶妈,哪有鞭炮作坊请奶妈的?我看你是不安好心。”
  面对亲家的怒火,权国思笑而不语。“你不用笑,你我都是当爷爷的人了,不是二十来岁生花心的年纪,这次听我一句话,不请这奶妈。”
  权国思只平静地说了句:“你是当外公的,我才是当爷爷的。”说完,扔下万吉祥登上了“樊鞭亭”的台阶。
  “你……”,万老板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万老板在权老板请奶妈崐
  的问题上让了步,但万老板没想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奶妈子如此张扬得意,也太伤风化了。
  万老板是个爱面子顾大局之人,权国思有再多的不是,在这么多的外人面前,家丑不可外扬。几根青筋在两边的太阳穴鼓动了几下后,万老板推开酒杯,一声不吭地走了。
  权老板看着亲家离去,他没有心思去阻挡他,有的只是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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