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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的夜,黑暗统治着权府。 权府的仆人提着灯笼在前面给轿子引路。他缩着头,躬着腰,拼命地顶着夜半时分的寒气。轿夫们都不说话,默默地抬着肩上的重担,不十分在意地走着。 轿子里坐着权太太,她三十多岁,头发过早的开始花白,身子已经出现了衰老的痕迹。她搓了半夜的麻将,十分疲倦。权太太坐在轿子里,昏沉沉的。风在轿子外边吼着。 轿子进了权府大门,停在大厅。权太太走进自己的上房,上房里一片冷清。少老板权国思下汉口去了。女佣张嫂伺候权太太更衣。 “唉,太累了。”权太太换了一件缎子面的小袄,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跌坐在床边的藤椅上。 “太太,你打得太久了。”张嫂忙着给权太太铺床,带着笑对权太太说。张嫂是权太太娘家带过来的佣人。张嫂十六岁时到曲家当佣人,两年后嫁给了一个泥瓦匠,半年后的一天,丈夫的砖窑烧塌了,人给闷死在了窑里。张嫂守寡后,就又回到曲家照看曲小姐。张嫂快言快语,干活麻利,热心快肠。人长得很白,个子高高的,头发墨一样黑。 张嫂比权太太大五岁,看上去比权太太年轻,她是一位无比温和宽厚的女人,善良到了极点。张嫂跟权太太多年,两人一直没有红过一次脸。自打传出了少老板与丁家饭铺四丫的风言风雨后,权太太就似乎换了一个人,经常喜怒无常,对张嫂有时也是恶声恶语的。而且近些日子,还对张嫂疑神疑鬼起来。 权太太闭着眼。 “这也怪,你过去可是从不打牌的,咋说打就打上了呢。”张嫂边铺床边说道。 “你是说怪我不该打牌?”权太太睁开了眼,有些生气。张嫂背着身子,权太太看到了那一头乌发,火气更大了,“你想让我成天呆在这屋里气死不成?” “我不是说太太不该打牌,我只是说打长了时间费精神。”张嫂有些委屈,急忙分辩道。 “什么费精神?你想气死我不成?你给我滚开!” 张嫂含泪而去。 权太太的睡意全没了。 权太太自打进了权府就没有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开初几年是日夜为肚子凸不起来发愁,后来总算有了狗子,可这孩子又是成天离不开药罐子,要死要活让人担惊受吓。狗子一天天长大了,可小巷里竟然风言风语地传着自己的丈夫与丁家饭铺的四丫怎么怎么的,看重脸面的权太太一下子就被打倒了,连羞带病倒在床半年没出门。还是张嫂坐在床前日夜劝说权太太,说什么像少老板这样的大老爷们哪个不三妻四妾的,只是权府家族的家道深严,不许娶姨太纳小妾,要不,这权府大院里还不是二姨太三姨娘的一大群。再说,那死丫头是钻进咱权府送上门的,哪个男人不吃腥,这也难怪少老板了。权太太细思之,张嫂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尽管嘴里不说,但肚里的气也就一天一天地消了许多。接下来,权府里又传着权老板有“扒灰”之嫌。这个时候,尽管娘家曲家炮铺的威风还在,但曲家老爷已是夕阳西下的年纪了。权太太曾找到权老爷子的屋里,泪如泉涌地诉说权国思的不是,病倒在床的权老爷子重重地骂了一句“混帐”,不知是骂儿子还是骂儿媳,吓得权太太赶紧退了出来。这关头又是张嫂以“家丑不可外扬”之理,劝慰权太太…… 权太太原来一直十分相信张嫂,她很听张嫂的。权太太起了疑心后,就发现了张嫂的许多疑点,比如,她怎么总是为少老板乱来找借口?比如,有一次就看到张嫂与少老板拉拉扯扯的。这一切使权太太感到张嫂一直在欺骗自己,权府里这一连串的荒唐事,似乎都与张嫂有关。 当权国思提出要给即将出世的孙子请奶妈子时,权太太觉得自己的丈夫没安好心。想不到的是,张嫂竟然在一旁为权国思帮腔,说什么狗子媳妇抽鸦片是奶不好孩子的等等,这还是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人呢,权太太感到绝望了。 权太太在忍无可忍之际,决心以一死来阻止丈夫的荒唐之举。但她失败了。在一个黑洞洞的夜里,权太太将自己轻飘飘的身子挂在了上屋里的门框上,细绳紧紧地勒住她脖子,使她顷刻间就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胸腔窒息得如刀绞一般,她后悔了,悬在空中的双腿使劲地蹬着。突然,她的身子被人托住了。脖子上的绳子松了,却仍套在脖子上。权太太缓了一口气,睁眼一看是权国思,就把眼睛又闭上了。权国思见太太睁开了眼,手一松,太太失去了支撑,喉头一紧,腿又乱蹬起来。权国思把握时机,在太太即将闭气时,再次将太太托起来,摇醒昏过去的太太,恶狠狠地问:“死是啥子滋味,还想死不?” 权太太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死了,你打死我我也不寻死了。”权太太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权国思剪断绳子,冷冷地说道,“你听着,你想死很容易,我救人只救一次,你好自为之吧。” 权太太是看到权国思走来时才踢倒脚下的凳子的。她没想到道貌岸然崐 的权国思,竟然置自己太太的性命于不顾,残忍地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次日一早,一纸休书摆在了权太太的面前。 权太太一下子愣住了,娘家曲家炮铺在襄阳城里可是有头有脸的,女儿让权府给休了,岂不羞辱了祖宗?权太太让一纸休书吓得半死,她即刻跪倒在地,抱着权国思双脚呼天抢地:“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 这时,病入膏肓的权老爷子已是下不了床了,吃喝拉撒睡都只能在床上。昔日威严无比的权老爷子,面对气壮如牛的儿子显得束手无策,许多事他只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暗自生气。当然,权国思的大胆与放肆都是悄悄地进行的。 权太太尝过死的滋味,她不再想死。她在自己丈夫面前败下阵来,意味着她在权府的地位一落千丈。权太太只得沉迷于麻将之中,以麻将的哗哗声来麻醉自己那颗受伤的心。 权太太与张嫂终于彻底决裂了。 其实,权太太错怪了张嫂。 张嫂的丈夫死后,张嫂生下了一个遗腹子。丈夫死了,婆婆公公年老多病,靠种点山坡地为生。孩子由婆婆家养着,前些年都靠张嫂捎点钱回去接济。这些,权太太都不知道。 后来,张嫂的孩子长大成人,婆婆公公也都相继病逝,张嫂的担子轻了许多。一年前,张嫂添孙子,这本是喜事,不料乐极生悲,一汉子在喝喜酒时醉死在了酒桌上。那汉子的婆娘是有名的泼妇,开口要赔钱一百块大洋,否则死人不许入土。张嫂闻讯后赶回乡去了一趟,东借西借算是将死人葬下。回到权府后,张嫂的愁眉就没展开过。 权太太整天在麻将桌上,当然没有心思注意张嫂的变化,即使注意了,权太太也不可能拿出钱来接济张嫂。权太太手紧,张嫂比谁都清楚。权太太还是曲小姐时,一次张嫂病了口里无味,当时正是桔子上市,张嫂告诉曲小姐自己想吃点桔子开胃,曲小姐怕花钱又怕得罪张嫂,便让仆人夜里去隆中山偷了几个桔子。 权国思心细,不几天就看出了张嫂有难,而且打听到了实情。那天,权国思给张嫂几十块大洋,让她先去还一部分帐。张嫂不肯要,权国思就硬塞给了她。不料,正扯扯拉拉时被权太太看见了。权太太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吓得张嫂脸成了铁青色。张嫂几次想开口给权太太讲明这些,可一见到权太太那张板着的面孔,何况自己衣兜还装着少老板的钱,一时半时也难说清,张嫂就更难启口了。如果说张嫂原只知道权太太太看重钱的毛病的话,那么现在张嫂又发现权太太一个缺点,那就是心眼针尖大小。 张嫂本不想用少老板的钱,总想找个机会将钱退给少老板,再向权太太说清楚。可刚过两天,张嫂乡下的亲戚就找上了门,说是别人催债催得挺紧的。张嫂无法,只得将少老板给的银元让亲戚拿去救急。亲戚走后,张嫂再见到权太太就感到不那么自在了,总感到有些对不起权太太,脸上变颜变色的,干活也丢三拉四。权太太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一天上午,权太太吃过早餐就不见了,想必是到哪儿搓麻将去了,张嫂在上房里清理床铺打扫卫生。“张嫂,忙着呢?”张嫂一惊,回头一看,权国思不知什么时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哦,是少老板……”张嫂与权国思在一块,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些慌张。 “是呀,是呀,乡下的事料理好了么?”权国思十分关心地问。“好了,好了,年底有钱了,我就还你。”“不用,不用,那是送给你的。”权国思哈哈一笑,“眼下狗子媳妇快要生了,她那干瘦样子,想必是奶不好孩子的,我想为孩子请个奶妈,这事还得张嫂多操心。” “这……”张嫂一副为难的样子。 门被推开了,权太太走了进来。正擦着瓷瓶的张嫂脸色骤然一变,瓷瓶掉在了地上,“咣当”一声,摔得粉碎。 很快,权府里传出了张嫂要回乡下去的传闻。权太太逢人也说,张嫂老了,干活丢三拉四的。张嫂是权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权太太这么一说,崐 这传闻也就得到了证实。 张嫂走出权府的那天,权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张嫂送出了马背巷,张嫂走了好远,权太太还在大声说:“日后多来玩呀。” 张嫂没等到日后,只过了三天就回到了权府。张嫂被权国思请进了鞭炮作坊当勤杂工。据说,管事赵三曾不同意少老板的所作所为,当少老板提出雇请张嫂进鞭炮作坊时,他还专门讨教了卧床不起的权老爷子。权老爷子先是摇头后是点头,接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赵三安排张嫂同伙计们一道卷纸筒装火药。张嫂不再是权太太的人,权太太也就不敢多言说个啥。好在张嫂一直呆在作坊里很少露面,权太太唉声叹气了一些日子,也没有什么结果。 张嫂离开权太太的当天,权太太就请进了苗嫂。苗嫂人长得细皮白肉的,干活也还乖巧,也许是用惯了张嫂的缘故,权太太总觉得苗嫂不如张嫂。这样,权太太时常自觉不自觉地唠叨张嫂昔日的一些好处,言谈中流露出对苗嫂的不满,同时也有自己错怪了张嫂的意思,可惜,张嫂一次也没听到。 张嫂在鞭炮作坊里手里卷着纸筒,心里一直想着少老板托付的事。当他明白少老板是想要将丁家饭铺的四丫女贞请来当奶妈时,她吓了一大跳。几年了,少老板竟然还记得那个成天在码头上跑上跑下的疯丫头。张嫂曾听说,女贞出嫁到隆中山里后,日子挺不顺,已为寡妇。可她想不出,女贞到底变成了个啥样子。少老板有恩于自己,少老板想请女贞进府来当奶妈,张嫂决心办成这件事。张嫂记得,女贞当姑娘时就有一对肥肥的奶子,请奶妈这是最重要的。 女贞坐在门前出神。水娃死了,女贞胸前的奶还胀鼓鼓的。她看到门前的大树,又想起了那天小蛇斗老鹰的事,想到小蛇,她又哀叹起自己的苦日子来。 来到这山里,五个年头过去了。女贞记得自从辫发改成了发髻以后,眼泪伴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之夜。她以为,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由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明安排好了的,自己的苦难也是命中注定的罢。神灵让她有了权府之夜的罪恶,她就得承受如此深重的苦难。可她又不甘心,她觉得那罪恶带来的灾难不应只降到她的头上,全部的罪恶也不应完全由她一人承担。于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内心深处涌动着。 女贞深深地陷入在孤独的荒凉与空旷之中。 太阳一落山,天就黑了。女贞回到屋里,一盏瓦油灯惨淡地发出微弱的亮光,灯芯上结着的灯花,摇摇欲坠,发出滋滋的声响,使这间茅草屋子显得阴沉。 女贞痴痴地望着灯花。 “这样的日子有头么?”她悲苦地一次又一次问着自己,问着老天。冷酷、无情的现实似乎永远站在她的脸前,她不觉又打了一个冷噤。 灯光因灯花增大而变得更微弱了。 “笃、笃……”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 “我,劳驾开门讨口水喝。”屋外是一个女人的微弱声音。 女贞心里一热。她这间茅草屋子已是好长时间没人敲门了,山里人穷,而且忌讳特别多,像她这样一个克夫克子克老人的女人,山里人视为“笤帚星”,见面躲都来不及呢,哪会有敲门的? 门开了,进来一个相貌端庄的妇人。“劳驾了,路过这,见这屋里的灯光暖和着,想讨口水喝,行不?” “看您说的,敲我屋的门是看得起我呢,请坐,快请坐。”女贞给客人让坐后,又连忙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递上,脸上写满了难得的欣喜。 “哟,这位大嫂咋这样面熟呀?”客人喝完水,将水瓢还给女贞,眼睛一亮,“你不是马背巷丁家饭铺的四丫么?” 女贞一怔:“你是……” “我是权府里的张嫂呀,你不认识了?” “什么?你是权府的?”女贞惊吓得将瓢扔在了地上,连连后退了几步,“你、你给我出去!” “哟,看把你吓的,你张嫂又不是老虎,吃了你不成,亲不亲一条巷呢。”张嫂笑嘻嘻的十分亲热地拉着女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用手一比,“一晃几年了,那时你才这么高,一条长辫子黑又亮的,多馋人哟。”张嫂一屁股坐了下来。 “其实,少老板可是个好人,那天夜里也是他一时犯糊涂。这多年,他后悔得不行,做梦都喊着害了你。他出门上街,街坊邻居在后面戳脊梁骨,回到家里太太又吵得不得安宁,唉,你不知少老板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我呢,我可是丧子丧夫家破人亡呀。”女贞放声大哭起来。突然,女贞止住了哭声,大叫起来:“权国思,你这个王八蛋,我杀了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骂吧,骂吧,一个女人家这多年也不易,不瞒你说,我今日就是代少老板来向你赔罪的。”张嫂一脸的同情,“少老板想请你进府享福去。” “你是说他权国思让我去给他当小的?” “不,不是。少老板请你去给他的孙子当奶妈。少老板说,只是当奶妈,不是佣人,更不是当小的。”” “嗯?”女贞直着眼睛看着张嫂。 张嫂站起身,拨了灯芯,又把灯花去掉,屋里亮堂了许多。 张嫂将凳子朝女贞身边挪了挪:“唉,看你这屋里四壁空空,人是面黄饥瘦,过的是啥日子。要说,我们女人家活着都不易,如今的黑心男人多的是,像少老板这样的男人还真难得,他是害了你,但这多年一直还想到你,这就不易了。你要是进了权府,一个孩子又能有多少事,当奶娘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是由着你,你说呢?” “我恨死了权国思,我恨他。”女贞喃喃道。 “要说恨,我也恨他,他害你,也就欺负了权太太,我是权太太的半个娘家人。可是,人要吃饭呀,光恨,能恨饱肚子么?再说,人要是吃饱了肚子,想干啥事干不成?” 女贞不吭声了。 屋外起风了,寒气从门缝里一丝一丝往里钻,屋里骤然冷了起来。灯光也在颤抖着。 “唉,这事也不用着急,慢慢想。”张嫂见女贞脸开朗了些,心里有了底,“我今夜也不走了,咱们就打个通腿吧,明早,你给我一个话。”张嫂起身往里屋走去,女贞木呆呆地跟着。 张嫂一上床,那鼾声就心安理得地一股一股地从被子的那头冒了出来。 灯灭了,黑暗从四面八方袭来。女贞睁大着眼睛,她隐约中看到了许多狞笑的脸。她畏怯地用手遮住了眼睛。 这时候眼前什么都没有了。刚才张嫂讲的那么多话女贞就没记住,她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打转,这就是:人要是吃饱了肚子,想干啥事干不成? 这句话给了女贞力量,彻夜都在鞭打着她的心,她要吃饱肚子,她吃饱肚子后要干很多事情。在女贞终于拿定主意后,她竟然在被窝里哭了。她哭了很久。风在屋外面高一声低一声地叹息着。女贞的声音哭得很低,哭声没能惊醒鼾声大瞌睡大的张嫂。 次日一早,女贞的脸让张嫂一阵吃惊:这张脸昨晚还有厚厚堆积的愁云、痛不欲生的悲伤,今早像被一阵风吹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沉着和果决。这张异常美丽的脸庞除了大病一场留下的苍白之外,全是令人舒心的气血。 张嫂完成了少老板的重托后,就回乡下去了。张嫂是被自己的儿子接走的,说是要照看孙子。张嫂走时,权国思给了她一些钱,张嫂笑着收下了。张嫂在权府这些年,没有功劳有苦劳,权国思多给她一些钱有着让她养老的意思。 张嫂走后不几天,在起义军的隆隆炮声中,襄阳城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权老爷子过世,权国思完成了从少老板到板老板的过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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