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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不测之风云。穆栩园说最迟清明节一定要回来一趟,可清明节已经过了半个月了,还不见他的人影子。母亲在上海也没有信来。伊人觉得好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切断了她和上海方面的所有关系。 扁子的男人从牢里放出来了。一个月前,他是被抬到乡下去的。据说扁子挺着大肚子服侍那男人,隔三岔五地就跑到街来买筒子骨给她的男人煨汤喝。有人说那男人已经能拄着棍儿走动了。说不定再过两个月扁子的男人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了。也许那男人再也不会离开扁子。扁子会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因为兴致不高,精神不好,伊人连牌也不玩了。天天躺在床上望着四角方方的帐子顶胡思乱想。想累了就闭上眼睡一会儿。无论如何是不能上街的。她一到街上去,街上的人就会问她老爷回来没有。这些人的心地都是很坏的。他们就希望老爷永远不要回来。他们就希望别人过得不如他们。仇恨的情绪一天天地在伊人的心头滋长起来。她照样天天烧香拜佛,但已经不是当初刚把身子给穆栩园时烧香拜佛的心情了。现在她吟颂的《大悲咒》中蕴含着诅咒。她还要生一个儿子,她期待着穆栩园再在她的身体里播下一粒种子。只要自己有两个儿子,穆栩园的财产一大半也就到了自己的名下,自己的下半生也就不愁了。即使穆栩园有一天撒手西去也不害怕。清明节过后,伊人老是会不由自主地往这事上想,有时想得浑身汗毛直竖。 “少奶奶,少奶奶,小少爷开口讲话了。”俏俏在门外喊道,“少奶奶,少奶奶。” 伊人心头一震,立刻坐了起来。她想叫俏俏到房里来,可喉咙像被棉花团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急,要下床,鞋又不在床边,只得赤着脚去开门。 门外没有人。伊人惊讶。整个楼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她喊了两声“俏俏”,俏俏也没有应她。她回到房里却看到自己的绣花拖鞋就放在床前。 顿时,她吓得魂飞魄散,从椅子上抓了自己的衣服就往楼下跑。楼下厅堂里也没有人。 “俏俏俏俏”她大声喊。没有人答应。 “俏俏”伊人跑出了大厅。她穿着粉红色软缎的小褂裤,来到天井里,天井里阳光明媚,伊人不得不用手挡住双眼。 “俏俏”伊人恐惧地喊道。 俏俏正在天井里喂贝城吃蛋糊糊。贝城看到伊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俏俏吓得愣住了。 游妈腆着大肚子从灶间走了出来,惊恐地喊道:“少奶奶”伊人还过魂来问:“俏俏,你刚才在什么地方?” “我一直在这里的。”俏俏回答,又哄贝城,“宝宝不哭,宝宝不哭。” 伊人竖起眉圆瞪杏眼厉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她激动得发抖。近来俏俏总是喊贝城为“宝宝”。 “我一直在这里。”俏俏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你喊贝城什么?”伊人满腔愤怒地质问道。 “俏俏错,俏俏不是。”俏俏讨饶道。 伊人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天宝地宝的都是短命鬼,你想咒我们贝城短命?” “俏俏再不敢喊了。”俏俏乖巧地说。 “自己打嘴巴。”伊人把恼怒倾泄在俏俏身上。 俏俏打自己的嘴巴,泪水夺眶而出。贝城看到俏俏脸上的泪水又大哭起来。伊人站在一边也不去哄贝城。 游妈瞪着一双混浊的大眼看着俏俏。游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不怀孕的时候肚子本来就大。 伊人不耐烦地说:“住手吧。”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拿着衣服。自己身上穿着小褂裤,脚上拖着绣花拖鞋。“洗把脸去,替贝城把泪水揩掉。你哭,才这么一丁点事就哭。真正哭的日子还在后面呢”伊人说。她想到自己这样的处境一点也不觉得别人可怜。 “朵子妈呢?”伊人问道。 “去井边汰衣服去了。”游妈道。 伊人没再问,自言自语地说:“刚才做了一个梦,怕死人了。” “天天在楼上躺着火焰低,要下来晒晒太阳。”游妈说。 “身上没有一点点劲。”伊人说。她在太阳下站着,想回忆刚才的情景却什么也记不得了。脑子里全是白亮的阳光。 贝城和俏俏咿啊呀地说话。伊人心烦,转身又上楼去了。每次整治过俏俏她心里都后悔不该这样对待小丫头,但到了气头上又恨不得把她整死。 这是一个极无聊的春天。 伊人站在窗口,波光闪耀的河水,河那边的田野,远处的天空、云朵,近处屋檐上的偶尔两声鸟叫都提不起她的兴趣。穆栩园为什么不让她和贝城到上海去呢? 当真贝城离开了贝城这地方就会长不好?还是穆栩园的借口?他在上海是不是还有别的女人?现在他的两个女儿都不在家里住了,她为什么不能去住?伊人恨起来想买一张船票,抱着贝城到上海去,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吃过午饭后,朵子妈带着贝城睡觉了。俏俏也睡了。伊人毫无睡意,她找到一本《梨花泪》,躺在躺椅上泛泛地翻看着。 大约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在楼下用火急火急的声音问朵子妈:“少奶奶呢?” 伊人依然靠在躺椅上动都不动。这个男人的声音很耳熟,朵子妈是个没有性子的人。伊人能想象得出来她愣在那里的样子。 “游福子呢?”那人问,仍是急急的,“我是上海来的。”那人又说。 “下乡去了。”这回朵子妈回答得倒利索。 “少奶奶呢?我找少奶奶。”来人的声音很慌张。 “在楼上。”朵子妈慢吞吞地说。 “喊她下来。老爷不行了。快”伊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喊她下楼来,她母亲的一封信。”那人说。 这是真真切切的。伊人换了一套衣服,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云里雾里的飘下楼的。 带信来的男人中等个子,瘦瘦的,脸上有许多皱纹,伊人在上海时没有见到过这人。 “少奶奶,太太要我火速把这封信送给你。”男人立在伊人的面前,目光在伊人脸上溜来溜去。 “请坐。”伊人绷着脸说。她从这男人手上接过信,抖开。信是伊人三舅的笔迹。 “这信是我母亲写的吗?”伊人问来人。 “你母亲叫我送的。”男人说。 “老爷怎么不写个字?”伊人以为又是三舅在作鬼。 “老爷不能写信了。”男人说,“少奶奶看信。” 穆栩园得了伤寒。伊人看完信全身发软,但她还是坚持站立着。她必须连夜赶到上海去,只要穆栩园还有一口气,只要穆栩园见了她最后一面,都会留下话来的。 母亲信上说,住的地方已经安排好了。但是她决不能住到冯家人开的什么堂子里去。 “我到上海住什么地方?”这话刚出口,伊人自己也觉得不妥,忙又添了一句: “我要带贝城去,贝城是穆家的根,怕伤寒传染。” “少奶奶是有身份的,已经替少奶奶在法租界里租了套房子。”男人毕恭毕敬地告诉伊人。 伊人听他这么说才定下心来。 “游妈。”伊人喊道。 游妈不知何时已来到厅堂。她依着门站着。因为腆着快要足月的肚子,她的脚显得格外地小,像要站不稳一样。她瞪着失神的眼睛望着伊人。 “老爷病得很重,我今晚就要赶到上海去。”伊人说。 游妈仍没有还过神来。 “无论如何得把游伯找回来。”伊人自言自语。 “不知他上哪儿去了。早晨他只说下乡。也是为老爷的事忙。”游妈说着话,两手托着沉甸甸的肚子。 “我要把贝城也带到上海去,俏俏也去,朵子妈也去,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伊人自言自语,“贝城才这么一点大,万一老爷有个什么怎么办。”泪水从伊人浓密的眼睫毛间滚落下来。此刻她感到自己是个无助的弱女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叫人去找。不知能不能找回来。”游妈说。她挺着肚子出去了。她走路的背影一摇三晃。伊人急切地等待游福子回来。她不信任眼前这个送信的男人,也不信任姓冯的,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内。 “俏俏”伊人喊道。 “俏俏在。”俏俏仰着头看着伊人的脸。 “帮客人泡杯茶。把香烟拿来给客人吃。” 俏俏到后面去了。 “朵子妈,上楼收拾东西,贝城随身穿的,还有你自己的。” “当晚就走吗?”朵子妈问道。 伊人想了想说:“先收拾。”她不想当晚走,江上天黑风大,行船万一不测,翻到江里一切都完了。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当心,祸不单行。“快一点收拾。” 她叮嘱朵子妈。 朵子妈用颤抖的声音应着。伊人走到朵子妈身旁抚摸着贝城大大的脑袋,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贝城越长越像穆栩园,大大的额,有点抠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大大的鼻头,端正的嘴。这个孩子就是自己的金银财宝。她想到穆栩园喜欢这个儿子的神态,当初她十分嫉妒他脸上的那种灿烂而欣喜的表情。这个孩子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她慢慢地变得冷静了,决定无论游福子今晚什么时候回来,今晚不走,明天再走。最稳妥的办法是把贝城放在家里给游妈看管。但是眼下游妈快要生产了,正自顾不暇,连她自己都要找帮佣。把贝城带到上海去,万一贝城染上病如何是好?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把贝城带到上海去,母亲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幼小的孩子。 伊人把值钱的细软全都放进一只旧的青花瓷罐中。瓷罐口上塞上贝城的旧尿布,然后把瓷罐放到床底下。她做了最坏最坏的打算:孤伶伶的娘儿俩再回到这里来,这幢房子还是他们的栖身之地。无助的泪水再次涌出了伊人的眼眶,一滴滴地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把过去的那些时光白白地浪费掉了。如果在东街上开一片店也会比现在这样有靠。 楼梯上响起游妈的沉重的脚步声,伊人迅速地揩掉了挂在脸上的泪水。 游妈进伊人房里来了。她倚着床柱子喘着气。 “床边坐。”伊人对她说。此刻她觉得游妈是她在贝城的唯一依靠。 “我身子脏。”游妈不肯坐。 “没事。”伊人拉她坐下。 “我那男人跟老爷快二十年了,一向忠心耿耿。小姐有事要他做,决不会有二心。” 游妈慢慢地说,眼睛里流出泪来,“老爷是个厚道的好人。我男人跟了老爷那么多年了,老爷从来没有对他摆过脸。” 伊人垂下眼皮,只要再看一眼游妈的脸,她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此刻她已经像一叶小小的孤舟漂游在看不见岸边的激流之中。 “小姐,姓冯的人是靠不住的。”游妈说。 “我懂。我去上海这里就托你管了。把素芳请来,等我回来付给她工钱。无论姓冯的还是姓谢的,我都不欠他们的。” “小人要带好。”游妈嘱咐道。 “我懂。”伊人答道。 “上海的事情找朱富,他也是老爷的人。”游妈说。 伊人嗯了一声。她对朱富没有好印象。全是因为朱富那个刁钻的上海女人。 “到上海去要多长个心眼。”游妈叹了一口气,“万事都要靠自己拿主意。” 伊人的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张老爷和她还有贝城的合影上。天色暗了,屋里没有点灯,照片上的人影有些模糊。 “连夜走吗?”游妈问道。 “明天早上。”伊人说。 “夜里太不安全了。”游妈站了起来,走到桌边擦了一根洋火点着了玻璃球灯。 灯火在黄昏中显得黯淡。 “但愿老爷平安无事。老爷好,所有的人都好。”游妈说,“我先下楼去。” “走好。”伊人对游妈说。她凝望着墙上照片上的穆栩园。他向她微笑着。 伊人听着游妈一步步下楼的脚步声,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 游妈在楼下和上海来的人说话。 “少奶奶今天晚上无法动身,要动身也要等到明天天亮。”游妈说。 “不行。”来人说。 “谢太太说穆老爷还剩一口气了,迟了就麻烦了。少奶奶的舅也这么说。你要劝劝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 “少奶奶说了算。夜间坐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交待?”游妈说。 “老爷都要不行了”来人说。 “臭嘴”游妈咬牙切齿地骂道。 伊人收拾东西,她把最值钱的手饰包在手绢里放在随身带的小皮箱中,另外又找了几件素色的还算时髦的绸衫裙子和换洗内衣。 之后伊人来到贝城的房里去看朵子妈为贝城准备得怎样。朵子妈说起话来虽慢吞吞的,但做起事来还算利落,她把贝城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全收拾好了扎成了两个花包袱放在床上。 “少奶奶连夜走吗?我把小少爷的披风找出来了。风大。”她用怜悯地目光看着伊人。 伊人避开朵子妈的目光。此刻她最怕看到的就是怜悯的目光。一旦穆栩园不行了,她就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母亲的命运又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她抬头看到俏俏,俏俏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坐在床边等着走。她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小更瘦更苦巴了。 “俏俏,下楼看看素芳来了没有?”伊人第一次用温和的口气对俏俏说。 俏俏答应了一声,到楼下去了。 伊人看着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想:“就是天塌下来了也得向前走。”贝城站在木桶里变得特别乖,好像他也懂事了一样。 不一会儿,俏俏上楼来报告:“没有来,游妈站在门口等她呢。” 伊人又压低声音问:“那人呢。” “坐在楼下吃香烟。”俏俏答应。 罗马小钟“当”地敲了一下,六点半了。素芳来了。伊人听到游妈和素芳说话的声音。 “你们都下楼去。”伊人对朵子妈和俏俏说,自己先走出了房间。 伊人刚到楼下厅堂里还未来得及跟素芳招呼,邮差就在门口喊道:“电报上海电报”伊人的心怦怦地跳,浑身像浇了冰水一样。厅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邮差手里的那个信封上。 “俏俏拿香烟来。”伊人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抖。 俏俏刚从楼上下来,听到伊人的声音,腿一软跌倒在地。 贝城大哭起来。朵子妈不住地哄他,他还哭。 伊人惊呆了愣愣地立在原地。 素芳从邮差手里接过电报,对邮差说:“难为你,天黑了路不好走。” 邮差咕哝了一句什么,还立着不走。 伊人还过神来从荷包里摸出钱,她走到邮差面前说:“难为你了。” 邮差连说:“没什事,没什事。”伸手接过钱走了。 伊人从信封中抽出电报条子来,条子上写着一行小字: 老爷病危速来沪 朱富 伊人死死地盯着这行小字看。病危穆栩园真的不行了。伊人两腿发软,浑身发软,但她还是坚持着,比任何时候都倔强地站立着。 从上海送信来的那个男人坐在阴影处操着江北口音哼了声说:“不相信人。” 游妈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事?” 伊人说:“老爷病重叫我去。” 贝城不哭了,在场的人都默不作声。 伊人说:“吃晚饭。叫大师傅也一道过来吃。” 伊人做了少奶奶之后第一次和佣人们一道吃饭,以前她刚来这里的时候,有时也和扁子一家人在一张桌子上吃吃饭。 吃过饭,上海来的那个男人又催伊人,要她无论如何连夜赶到上海去。还说人就一口气,有一口气在什么都好说。 伊人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在观音菩萨面前敬了三炷香。 望着缥缈的青烟,她仿佛看到了病得奄奄一息的穆栩园。老父亲临终前的灰黑色面容也叠映在她的眼前。她两手合在胸前默默地念颂着《大悲咒》。 素芳推门进来,问道:“上海来人今晚可走?” 伊人答道:“安排在楼下小客房里住一夜。” 游福子晚上八点钟才到家。他一进门,游妈就扯着大嗓门数落他。 伊人走下楼去。 游福子见到伊人说:“少奶奶,连夜走。坐船明天一早就能到上海了。” 伊人问道:“船呢?” 游福子道:“我去找。有钱什么事都好办。” 游妈道:“天黑浪大。”游福子说:“都什么时候了?” “吃口热饭再走。”游妈腆着大肚子喊道。 “回来吃。”游福子坚决地丢下三个字。 晚上九点半钟,伊人抱着贝城,朵子妈、俏俏和游福子,还有上海送信来的那个男人一齐从幽香楼后面的那个小码头上了船。 一望无际的墨黑。只有船头桅灯的一瓣火光在闪闪烁烁。 船在河里行走。哗哗的水声里全是焦急和无奈。 伊人紧紧地把儿子搂在怀里,不时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他虎头虎脑的脑门上。她的儿子太小了,实在太小了,他还不到三岁。她怕自己的命还不如母亲。 伊人念佛,此刻唯有冥冥之中的佛主才是她的依靠和救星。 水声哗哗。 初稿完成于1996年3月 二稿完成于1996年9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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