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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扁子在乡间的那间屋子里纺纱织布。她的脸比以前清瘦了,比做姑娘的时候清秀了许多。她的肚子却一天天地大了起来,两只乳胀得滚圆滚圆,沉甸甸地拥在胸前。

  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站在自家房子前的场地上看着自己被阳光拔长了的身影,她希望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一个男孩。她两个月没有见到老爷了,她想老爷,她肚子里怀的孩子是老爷的孩子。

  田埂上的草绿了,毛栗的坟头上又添了一个新的坟帽,插上了招魂的幌子,红红白白的纸条在风中飘荡。佃户家的孩子把风筝绳拴在三丈高的的椿树上。风筝的竹哨日日夜夜发出呜呜的声响。

  游妈每天都要跑到乡下来和扁子说说话。扁子看到娘的肚子和自己一样一天天地大了起来,心里的感觉怪怪的:娘那么大岁数了还能生?娘是为方头的事来找扁子说话的,方头已关在警察局两个月了,家里人急。扁子不急,虽说方头是她的男人,但她心里暗暗地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她和这男人结婚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有个着落。因为有老爷在先,她就有了个比较,她喜欢跟老爷睡,有好几次她在梦里梦到和老爷睡,老爷把脸贴在她隆起的大肚子上。从痒酥酥的温热感觉中醒来却是自己独守着空荡荡的大床,四面是不见光的黑漆的夜。梦中的愉悦没有了。顿时生出怨恨,恨老爷,恨伊人,恨爹娘,恨自己的命。这种恨恨的情绪原先就有,现在更加强烈了。她在黑暗中念咒语。

  “你不要发痴,老爷再好也是老爷,有钱的男人会对你好?你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看看配不配。平常的女人要本分,要自爱,守着男人好好地过安稳日子,不要有糊涂心思。平常的女人有了糊涂心思,到临了没有一个不落苦的。”游妈坐在矮凳上说话。她的两腿叉开,肚子显得格外圆乎。

  扁子的目光落在娘的小脚上。这么点大的小脚每天来回走五里路也真够难为她的。

  “方头的事你要想想办法。他是你男人,你不出面谁出面?你爹已经到上海去找过老爷了。你这一辈子是要跟方头过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官官太太,嫁贼贼婆娘……”游妈粗喉咙大嗓门地说话。

  “爹已经去过了?”扁子愣怔怔地问道,把织布机踩得咣当咣当地响。因为怀孕,她的两只小脚水肿得像馒头一样。

  “你要歇一歇了。”游妈用混浊的大眼瞥了扁子一眼说。

  扁子不听,硬是不放下手中的活。她赌气,住到乡下来娶个不争气的男人来当人种就是这种劳碌命。

  “我这个样子怎么去找老爷?”她说。

  “女人大肚子哪个男人没见过?又不是什么丑事,见不得人。再说你是为你男人的事去的。”游妈说。

  扁子心里疑惑:“莫非老爷又回来了。”她没有直接问,而是说:“这样子去上海?”“怕什么?找你男人,你肚子里怀着他的小人。”

  扁子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娘说的话。到上海去是她结婚之前就暗暗盼望的事。上海是一个繁华的地方,有许多许多的时新的东西。伊人去过上海,就是伊人送给她的那几件不起眼的小玩艺,几年过去了,贝城的店铺里才有,还是稀罕货。“自己是不怕挺着大肚子去见老爷的,肚子里怀的就是老爷的孩子。就怕老爷不帮忙。

  老爷帮不帮忙是老爷的事……”扁子胡乱地想着,嗫嗫嚅嚅地对娘说:“买船票,我要到上海去……”

  游妈用大眼睛看了扁子一眼,说道:“我回去跟你爹讲讲。看到底怎么办。”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游妈走后,扁子从放马桶的那个墙角搬出了那只落满了灰尘的旧瓦钵,她揭开瓦钵的盖子朝瓦钵的洞口里看,里面塞着一团揉皱了的毛边纸,她掏出这团纸,纸上画着一个美女坐在石头旁边,兰花指头翘着拿了一把团扇,眼睛似睁非睁。衣服上的飘带随风飘动着,好像刚从天上落下。衣服上还没有涂上彩。这是少奶奶做小姐的时候画的。扁子又把纸揉作了一团,再往瓦钵里看,瓦钵里的钱没有了,全是些碎瓦片。扁子把瓦钵里的瓦片全部倒了出来,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这里面装着她做姑娘时的全部积蓄,她天天站在黑咕隆咚的机房里纺纱织布的所得。这些钱什么时候被人拿走的?被谁拿走的?她一概不知道。可以怀疑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娘,还有一个是方头。幸好她把老爷给的那个足金鸡心坠子藏在了枕头芯子里,要不然连这只足金鸡心坠子也要被偷走了。家贼难防地上的寒气透过她的黑底红花的棉裤从下身往肚子里钻。她怕寒气冻坏了肚子里的小人,两手撑着地站了起来。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重了,她盼望着快点生。眼下她最急的事是进城,钱是她的命,虽然不多,但还是有一百多块大洋。这是她的私房钱。钱没有了,如同晴天霹雳,炸掉了她的家底子。娘的心从来就没有向着自己过。毛栗活着的时候,毛栗是娘的命;毛栗死了,娘顿时像半条命都跟毛栗去了。在人世间没有一个人是她可以亲近的。她换上了那件红底白碎花的棉袄罩衫,又换上了一双好走路的鞋,跟佃户家的女人打了一个招呼,锁上了门,就沿着小路进城去了。自从结婚住到乡下后,她很少往城里跑,怕走多了路会把肚子里的那团肉走掉下来。后来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沉甸甸的累人起来,方头被捕房捉了进去,她到城里去干什么?去求伊人?

  还是那条小路。小路两旁长出了许多紫花地丁,小小的紫花在太阳光下显得快活无比。人不如一棵草。扁子想到了失去的钱,心头又阵阵地疼了起来。一百多块大洋没有了,她从哪里再能找回这一百多块大洋?心头的火又窜窜地烧了起来。

  毕竟是春天了,棉袄要穿不住了。才走了半里路身上就出了汗。扁子解开棉袄的衣领,春风从她的领口灌了进去,软乎乎的凉嗖嗖的很是舒服。走了一里路的时候,扁子实在走不动了,身子像坠了沉重的铁砣。她在朝阳的路边坐下来歇息。

  去年秋天菊花还没有开的时候,她和老爷在这条路上走过,老爷是那么好,老爷第一次和她做的时候在幽香楼,老爷说她是一朵芍药花,芍药花是什么意思?老爷还给了她两块大洋,一想到钱扁子的心又开始疼。她朝路的尽头看,在田野的那边移动着白帆,她又嗅了嗅,闻到了春天河水里的那股腥气味。这河通到长江,听伊人说,沿着江再向东走就是上海了。老爷家的二小姐现在在干什么呢?在读书?做有钱人的少奶奶不如做有钱人的女儿。扁子吃力地站了起来继续朝前走。

  娘每天往乡下走一趟力气也真够大的。娘说岁数大了多走一点路生孩子时好生。

  扁子脑子里闪过一个歹毒的想法:娘会为生儿子生死掉的。

  幽香楼后面的那扇小门虚掩着,扁子上了石阶。从前她经常站在这个石阶上看河上的风景,有好几回船上的汉子冲着她喊话,对她笑,对她打号子。石阶旁有几株蜀葵已长出了肥厚的大叶子,窜出了半尺长的翠嫩翠嫩的莛子。扁子推开小门进去了。做饭的大师傅正在井边打水。他看到了扁子。

  扁子冲冲地喊了一声:“大师傅。”

  “回来啦。”大师傅跟她说话,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大师傅是一个五十来岁精瘦的男人,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睛周围布满了皱纹。“你娘前脚到,你后脚就跟着到了。”他一脸笑容。

  扁子瞪着眼睛笑不出来。“我娘呢?”她愣愣地问道。

  “进屋里去了。”大师傅说。扁子正要走,大师傅又说:“听你爹讲,你的夫婿今天要到家了。”“什么?”扁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道。

  “今天你男人要回来了。”大师傅又说。

  扁子这下听清了。“刚才我娘还说要我到上海去。”

  “不用去了,马上人就到家了。”大师傅的语气中带着一份欣喜。

  可扁子的心里却更加黯淡了。等于又是一个响雷,天空更加阴云密布了。“上海去不成了,那臭鸡巴又回来了。”她恨。“有种他不要回来。”一着急扁子的眼泪便夺眶而出。她把头一扭,不再跟大师傅搭话了,转身闪进了后天井,用棉袄袖子揩掉了眼泪,进了娘的屋。

  游妈正在收拾杂乱的屋子,小人睡的木桶搬出来了。这个桶毛栗睡过,扁子也睡过,后来家里一直用这个木桶装米。木桶上堆了一堆衣服。游妈看到扁子来了,就说:“去不成了,他们今天就到家。”扁子不做声。游妈又说了一遍。扁子的眉头紧锁,她看着娘凸起的肚子,心想:或许娘和自己差不多时候生小人。

  扁子不搭娘的话,劈头就问:“我放在瓦罐子里的银钱没有了。”

  游妈低头做针线。

  扁子咬牙切齿地说:“婊子偷的,绝八代偷的,招来家一个败财的。”

  游妈忍不住了开口道:“你娘是婊子,你娘是绝八代。”停了停又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娘在做姑娘时就跟人日上了。”

  扁子不吭声,两只眼睛恨得要喷出火焰来,她明白了:瓦罐子里的钱是娘拿走的。

  “你那点钱算什么?为了招你那个男人花掉了一百块大洋,毛栗一条人命才值两百。为你办喜事又花两百,小家小户的一点家底子不到一年全要被掏空了。眼看又要添人口,你爹身子有病还得外出跑生意。你爹去年年底生病跑不动了,老爷的脸沉得像我们欠了他几万两银子。在人家手下过活,就要看人家的脸色。”

  “我没有叫你们花钱赎人。”扁子挺着大肚子说,目光中全是怨恨。

  “这个家有你爹和我在就轮不到你做主。”游妈厉声说道。

  扁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心里要放明白,只有这个男人才是你的,他和你过一辈子。”

  这句臭话娘说了无数遍。扁子走到天井里,天井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她熟悉的。过去老爷一年只来这里两次。后来伊人住进来了,老爷就常来了。

  春风中夹带着河水的味道。这味道有点腥气,扁子闻惯了这样的味道。她朝楼上看,飞檐上有两只麻雀,麻雀看见了扁子,双双飞走了。扁子穿过过道又来到前院,前院里的牡丹花正吐着娇嫩的花蕾,伊人画过许多娇艳的牡丹花。那年夏天的时候,扁子就偷看到伊人撩起粉红色的绸衫下摆,站在梳妆镜前照镜子。伊人的乳是那样的美,像那屋里画上画的美人儿的乳一样。扁子站在春风中胡乱地想着。人是多么地奇怪。

  “扁子。”是伊人的声音。

  扁子感到肚子里的孩子用脚猛蹬了一下。扁子回头看到伊人站在离自己五六步远的地方。伊人一身家常的装束,粉红素花的小夹袄,德国蓝布的裤子,和小袄同样花色的方口布鞋。伊人盯着她隆起的肚子看。

  “少奶奶。”扁子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滚。这是她成了妇人之后第一次和伊人单独面对面地站着。

  扁子结婚不到三个月肚子就出怀了。

  “你男人今天要回来了。”伊人说。

  扁子看到伊人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便迎着伊人的目光看着伊人。伊人却把目光躲闪开去,“我给老爷写过三封信叫老爷帮忙。”伊人说。

  扁子嘴里说:“难为你了。”脑子里却是乱乱的。

  “你是来等他的吧?”伊人问道。

  扁子嗯了一声。

  伊人怪怪地一笑,说:“游妈说你要到上海去,这下不用去了。走一趟不知要破费多少钱财。”

  扁子不做声,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似乎想说又无话可说。

  “没想到你还真喜欢上了这个男人。”伊人似笑非笑地说。

  “老爷做的媒,我就喜欢。”扁子赌气地说。

  伊人却被呛住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你那男人表面上老实,胆子实在是大,居然敢倒卖枪支。”

  扁子想起五年前看到过许多拿枪的军人。那年说要打仗,一些背着枪和行李的士兵在贝城住了三天。那些大兵看上去又黑又脏,后来仗没有打起来。

  就在扁子发愣的当儿,伊人又回楼上去了。

  扁子在心里盼望着老爷和方头一起回来。她要让老爷看看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扁子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虽然隔着衣服,她仍然能感到那孩子的呼吸和心跳。这是老爷的孩子,她希望是个男孩。

  街上飘来胡琴声,两把胡琴一高一低地错落地拉着,扁子听不懂胡琴拉的是什么曲子,但这个曲子给了她一个好心情。只是她不敢到街上去。自从她新婚的男人被抓起来以后,她就没有上过街。

  今晚她的男人要回来了,而她在心底盼望的还是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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