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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贵到县城去了一趟。他带回来一本《圣经》和一幅灰色的圣像。若美想在这个大屋子里找到贴圣像的地方,怎么也找不到。无论挂在什么地方都不合适。正厅里供着菩萨的像和祖宗的牌位。供菩萨的像,若美怎么也想不通,父亲是基督教徒。供祖宗牌位,她也想不通,父亲最看不起的就是祖宗。正厅里的那沉甸甸的盘香烧得剩不多了,何妈又搬来一盘准备烧完了再续上烧。若美以为正厅里无论如何也没有圣像的位置了。想来想去她决定把圣像挂在吃饭的那间屋里的窗口边。

  在学校吃饭之前都要祈祷,感谢主的恩赐。在家里,尽管父亲也是教徒,但他们从不这样。“看一眼圣像也是祈祷。”若美想。她把《圣经》放在书房里,直到离开这个地方的那一天也没有翻开过。予美每次走进书房看到这本《圣经》,脸上的神情更加苍白忧郁。

  穆栩园走后,予美和若美都换上了中式的衣裙。日子过得像一条单调的直线。这样的单调直到何妈的儿子元昌和柯家四少爷的到来才被打乱。

  予美最先看到他们。那天她正在水渠边画夕阳映照在水中的景象。一辆马车在吊桥边停下,从车上下来了两个英俊青年,各人拎着一只皮箱。其中一个穿着西式衬衫的用英文和她打招呼。她到三贵家喊三贵放吊桥,心却扑扑地狂跳起来。

  三贵放下吊桥。两个青年过了桥走到她的面前,她才认出其中一个是何妈的儿子元昌。元昌拿出一张字条给三贵看,三贵看过字条,便把吊桥拉了上去。

  予美半年没有见元昌,元昌好像又长高了些,比予美高大半个头。过去予美从来没有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想到男子也有十八变,他的皮肤像何妈白里透红,五官属于男性的那种英俊。“小姐,我母亲也在这里吗?”他文绉绉地问道。

  “在。”她答道。

  站在元昌旁边的男青年彬彬有礼地朝予美微笑。

  “他是我的同学柯远,南洋大学的学生。”元昌告诉予美。“穆小姐是教会女校的高才生。”他又对柯远说。

  “家妹也在教会女校读书。”柯远的嗓音很有魅力,“认识吗?她叫柯娜。”

  “知道。”予美高傲地说。她怎么能不知道柯娜,那个皮肤微黑,生性好动,成绩最差的女同学。他们兄妹从外表上看倒蛮像,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柯远,领他们走进了大房子。

  柯远一走进厅堂像演戏似地惊叹道:“啊,中西合璧,这儿真好,跟我昨晚梦里梦到的一样。”予美忍不住笑了,她觉得柯远这个人实在有意思。这是她生病以后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你们先坐下歇一会儿。”她对元昌说,眼睛却看着柯远。

  元昌坐了,柯远却不坐,他走到宽大的玻璃窗前看窗外荷花池里的荷花。

  何妈走进厅堂,看到了元昌和柯远喜欢得两眼闪闪发亮。元昌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用同样毕恭毕敬的声音喊了一声:“母亲。”何妈拉住了他的手,仰着脸慈爱地注视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儿子。

  予美想到了自己早已死去的母亲和春天刚刚死去的弟弟。母亲为了弟弟撇下了她们姐妹,而弟弟病歪歪地活了十几年又随母亲而去了。

  “母亲,这是我的同学柯远。”元昌介绍道。

  柯远走到何妈面前热情洋溢地叫了声“伯母”。

  何妈满面绯红,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如果元昌爹还活着,她会无愧这个称呼的。

  “我去为你们打洗脸水。”何妈说。

  “伯母,我们到河边去洗。”柯远说。

  “这里的河水脏。”

  “有井,我们去井边。太好了,这里真好,真有些像英国小说里的贵族庄园。”

  柯远这话是说给予美听的,他斜了一眼予美。

  予美一脸矜持,她对柯远一声一个“伯母”称呼何妈感到扎耳。

  他们跟何妈到天井里去了。予美一个人站在厅堂里,意外的惊喜给傍晚时分的灰色增添了鲜活的色彩。她想到画夹还在水渠边,就到水渠边去拿画夹。

  若美在书房里听到外边青年男子的说话声,无心看书了。元昌的到来她不感到特别的惊喜,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认识,元昌是个老实听话的男孩,常吃何妈的“毛栗子”。她对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感兴趣,就是那个华丽的男高音,纯正的国语。

  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她为这个陌生的声音而激动不已。他说,这里像英国小说里的贵族庄园。他们到后面天井里去洗濯了。

  若美来到吃饭的那间屋,从那扇窗口往外看可以看到天井里的人。元昌和那人赤脚站在鹅卵石铺的地面上,衣服搭放在廊沿的栅栏上,赤着膊只穿了条内裤。看到赤裸着身子的读书人,若美觉得有失体统。也真奇怪,那些车夫、纤夫、农夫赤裸着身子在阳光下干活,谁也不觉得难堪。若美想离开窗口,但是她的另一种意识却不肯离开窗口。她想到那些宗教油画上的裸体男人。元昌是她熟眼的男人,他和天宝差不多没什么神秘的,她最好奇的是那人。他那宽宽的肩,细细的腰,胸口两个平面的褐色乳头像两只滑稽的长错了地方的眼睛。他举起胳膊的时候她看见了他腋下那一丛黑色的腋毛,还有他的腿上也长着疏疏的黑毛。男人——洋人是金色的毛绒绒的。男人像野兽。若美想到前两天做的那个了不得的梦,那个教钢琴的大胡子美国人把她当作面团反复地搓揉,做成面包的形状放进烘箱,烤成面包,当圣餐吃了。她感受到了黄色的大胡子和金色的汗毛。若美睁大了眼睛回想梦中稀奇古怪的事情,不知所以然地默默一笑。欧美小说中总是认为有教养的小姐是不可以有那种女仆式的想法。想法,为什么不可以有呢?思想只要不说出来是谁也不会知道的。

  “二小姐”何妈站在她的身后喊道。她回头看到何妈笑吟吟地站在餐桌旁边。若美瞅着笑吟吟的何妈羞涩地一笑说:“我说呢,今天早上喜鹊那么叫得不肯走,原来是有客人到呀。”

  何妈的脸红红的说:“二小姐帮个忙,把桌子抬到中间来。”

  “嗨”若美欣然应道,帮何妈把餐桌抬到屋子中间。

  “还要帮忙吗?”她又问何妈。

  “没你的事了。”何妈说。

  若美回到自己的卧室换上了粉红色的麻纱连衣裙,把腰带束得紧紧的,她觉得穿连衣裙束紧腰带人会像西洋画中的小姐一样娇美动人。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屋里的光线暗暗的,自己却是那么明亮。

  这时予美进来了。若美不等她开口就说:“你快换衣服呀。”

  “我就这样。”予美说。

  若美想说服予美。

  “我就这样。”予美坚持道。

  若美觉得予美实在不可思议。予美总是不肯暴露自己的想法。她又换了一双英国小牛皮的轻便女鞋离开了卧室。她来到厅堂,厅堂里的红木台几上有一只青瓷花瓶,这只瓶已经空了好些天了,自从父亲离开后何妈就不再往里面插鲜花了。若美到何妈屋子从何妈的针线篓里找出剪刀,到园子里剪了一大捧红红白白的菖兰。

  她捧着菖兰走进厅堂的时候,那男子一个人在。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若美立在厅堂门口,就在她的目光和那人的目光相碰撞的那么一瞬间,她感到自己被一道白亮的闪电击中了,脑子里一片苍白。他就是刚才光着身子在天井里洗浴的男人。

  “哦,很美”那人感叹道,说的是英文,似乎是在赞美她手中的花。

  那人继续用英文和她说话,他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和简历。

  柯远,南洋大学化学系的学生。

  若美用中文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若美走到红木台几边,正要把花往瓶里插。柯远走到她身后提醒道:“花瓶里要放水。”

  若美捧起花瓶,她与他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说:“我去。”从若美手里接过花瓶往后面天井里去。若美捧着花兴高采烈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走到厅堂门口的予美看见了。予美随即转身又回到卧室,她痛恨若美轻佻的样子。

  柯远蹲在露天水缸旁,用铜水勺往花瓶里舀水。若美提了提裙子蹲在他的旁边像一朵粉红色的花。

  柯远把花一支支地插进花瓶,摆放出很好看的姿态。

  “我喜欢生物,原先想考生物系,家父不同意,一定要我学理化。”他对若美说话时亲切的口吻仿佛他们是早已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大自然真美丽。”柯远像在朗诵一句白话诗,他的眼睛炽热地注视着若美。

  若美的心为之一振。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下,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如同幸福的电流接通的刹那间闪出碰撞的火花。若美的脸绯红了。她第一次被年轻的男人这么注视,感觉又兴奋又新鲜。

  她去抱花瓶。当她的手触碰到光滑坚硬清凉的瓶体,顿时觉得自己软弱无力。很奇怪,似乎有股黑色的磁力把她往昏沉湿热的漩涡中拉。

  “我来。”他说,声音极温存。于是他捧起沉重的花瓶朝前厅走去。

  若美跟在他的身后,像一朵飘动的花。

  他穿着西式衬衫、西式长裤的背影让她心慌心跳。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花从他的肩头窜出红色的梢枝来。她喜欢这个黄昏,喜欢这种情调。

  他把花瓶放在红木台几上。屋里暗暗的,香火味很重,高挂的盘香落灰了,那点腥红在黑暗中格外可爱。

  他朗诵哥德的诗:“皇后说,时候已经太晚了。你还能指望什么呢?臣仆说,委派我做你的花园里的园丁吧。”

  若美感动无比。他这段诗是朗诵给她听的,虽然他站在门口背对着她。他的背影是青春,英俊。若美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富有诗意这么超凡脱俗的男子。她觉得自己走进了英法小说的意境里。如果不是蚊子在嘤嘤地一团团地打转,她真以为这是在英格兰或是在法兰西,英国和法国的乡间也会有蚊子的。书上是不会写的。

  若美沉浸在浪漫之中。

  “二小姐,开饭了”因为见到了儿子,何妈的声音中夹带着愉快的尾声。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母亲在,什么地方就有家的感觉。来到穆家花园见到了母亲,元昌就有到家的感觉。

  元昌陪着母亲在厨房里说话,三贵最小的女儿五妹帮着何妈烧火。

  松仁红枣米糕蒸在锅里飘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老爷回上海了?”母亲问他。

  母亲把黄瓜切成很薄的片,然后把这些薄而透明的镶着翠绿色边的瓜片放进一只荷叶边的大白瓷盘里,浇上酱、醋、麻油,又洒了味素。

  元昌看母亲做菜,含糊地应着母亲的话。

  “老爷什么时候到上海的?”何妈问道。

  “四天前。”

  “在县城呆了那么多天?”

  “做了一笔米生意,上海米价上涨了,他从县城弄了几船米到上海。”

  “小生意。”元昌轻描淡写地说。

  元昌不明白母亲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看着母亲。

  “他没说什么吧?”何妈又问,“洋人的船要靠岸了?”

  “还要再过几天。”元昌说,停了停又告诉母亲:“老爷说,我今年的学费还是他全包下来。”母亲阴沉着脸。

  元昌见势马上说:“我会用功学习,争取拿到奖学金。”

  母亲长长地叹气。

  “老爷花在我身上的钱,我都记在本子上呢,等有朝一日赚了大钱,连本带利都还给他。”他对母亲说。

  母亲拖长了音调说:“老爷不会在乎这个钱的。”

  “我在乎。”元昌说,他要在母亲面前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用的男人。他心里还存放着一件事情,谁都不敢告诉。

  老爷离开上海的时候,他已经放暑假了,老爷委托他照看商行的事。

  几天前老爷回上海,从贝城带回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那女子的脸模子就像金梅生画的香烟招贴画上的粉面美女,下巴尖尖的,满目含情,满脸娇羞。老爷告诉他,这是他的干女儿。贝城谢府,谢老爷家的千斤,芳名“伊人”。

  用不着老爷说明,他就看出了老爷与这女子之间的狎昵关系。这女子在上海老爷家中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随便。她替他泡茶,在她放下茶杯的那一刻,元昌看到了她胸口隐在衣襟里的两团白白的乳。这个印象使他兴奋了两天,今天他看到大小姐,眼睛就不自禁地往她的胸口睃。大小姐的胸像鸽子一样鼓鼓的,比伊人的丰腴。

  老爷说,在小姐们回上海之前要把伊人先送回贝城。

  这事他要放在心里,决不多嘴,男人世界是神圣的。他幼年丧父,老爷是他的大恩人。何姓家族里伯伯叔叔五六个,没有一个像老爷这么对待自己的。他们不是没有钱。老爷供他上了中学,又供他上大学。这个夏天他本想替老爷干活的,老爷说不必了,要他到乡下来看母亲。

  柯远是他中学时的同学,那天柯远来约他去上海大戏院看戏,老爷见到柯远又请了柯远与他同行,柯远欣然同意,老爷就替他们订了次日的船票。柯远的父亲在南洋做生意,大哥在上海做生意,二哥、三哥在英国、美国放洋,柯远是柯家的四公子。

  元昌心里明白老爷要支开他的目的。请柯远同行好让他也有个伴,在乡下多住几日。

  他想为母亲做点事,刚要把做好的冷盘往那屋里端,却被母亲喝住了:“别动,放着。”

  他垂下双臂像小时候做错了事一样。

  母亲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要做大事的男人,做大事的男人就要摆出做大事的样子来。只要你有出息,娘干什么苦事,低下的事都无悔无怨。只要你有出息。这话你要牢牢地记在心上。”

  “我懂。”

  “娘最大的安慰就是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最大的福气也就是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争气。”这话何妈不知说了多少遍,每次都是颤抖着声音说出来的。元昌认为如果母亲不是那么要强,日子还算过得去。穆栩园是个从不问家事的男人,太太死后又没有再娶女人。唯使母亲委屈的是她帮佣的身份。其实要想开也不难,很多在上海做事的男人,叫“职员”其实都是替人家做事,除非自己当了老板。

  穆栩园不能说不算个角色,但他每个礼拜天还要装模作样地往教堂里跑。他不做出信教的样子,洋鬼子就不信任他,许多生意他就做不成。

  “不要站在这里。”何妈撵儿子走。

  元昌不走,他帮母亲点亮了灶台上的油灯。

  “走。”何妈一定要他出去。

  他走到院子里,天空的颜色正由灰暗变深。天空是如此之博大广邈,而人的活动范围却是如此之窄小狭隘,人生也是如此之短暂和微不足道。元昌感慨。穆栩园要他来看看这片乡间别墅花园。这片土地是穆栩园祖上的地产。

  “不吃掉别人,别人就要吃掉你。”穆栩园洋洋得意的神情刺激了他。人在幼年的时候贫穷是身不由己,人到中年再贫穷就是自己无能。元昌鄙视老爷说话时的狂妄,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力。

  柯远想出了一个罗曼蒂克的点子。他说在靛蓝色的富有梦幻意味的苍穹下吃晚餐,更能感受到乡村情调。

  若美拍手赞同,她把所有的盘子都从屋内搬到屋外,放在那张大理石的圆桌上。

  “乡下蚊子多。”何妈说。

  “烧一堆篝火,蚊子就不敢来了。”柯远愉快地说。

  “五妹,到家里去抱一捆艾草绳来。”何妈对小丫头说。

  五妹站着不动。何妈从锅里拿出一块米糕给小丫头说:“拿去吃,快去快回。”

  五妹垂着手不接米糕,说:“天黑,怕,有鬼。”

  “来,我陪你去。”若美说,她从何妈手里接过桅灯。

  “二小姐不要去。”何妈担心地阻止道。

  “没有多远嘛,去去就来。”若美和五妹走了。

  予美和两位年轻的男子坐在圆桌旁。予美没有像若美那样换上连衣裙,她还是穿着先前的家常衣服,中式小褂的领口扣得严严的。她端坐在元昌和柯远中间。

  何妈心里惦记着若美和五妹,她朝黑暗的小路望着。

  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角,不圆,是橙黄色的。

  “大小姐芳名?”柯远热情洋溢地问,一双目光灼灼的眼睛凝视着予美。

  “予美。”予美不冷不热地答道,沉静得就像天角上新升起来的那轮月。

  “予美若美美利商行,和美生财。”柯远看着蓝色的天空说。

  予美淡淡一笑,因为柯远把“和气生财”编派成了“和美生财”。

  “柯远兄的大哥是福鑫商行的总经理,父亲在南洋做生意,柯远兄的二哥放洋去了英国,三哥公派放洋去了美国,他是老四,四公子,还有一个妹妹柯娜。”元昌介绍道。

  予美有意无意地注视着柯远,她的目光清秀,智慧,但冷漠,这是一双属于深秋的眼睛。元昌想。

  柯远躲开了予美的目光说:“我还有三个姐姐都出嫁了。我们家是个大家庭。”

  柯远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

  予美明白“大家庭”的意思,他的父亲不止一个太太。

  若美哼着舒伯特的“小夜曲”,小丫头跟在她的身后,离她们远远的还有一个人影,手里抱着一捆东西,另外还着一个沉重的竹篮。那人是三贵。

  若美从水缸里舀水洗手,小丫头站在旁边看着她。“你也洗手。”小丫头怯怯地看了何妈一眼,何妈正在和三贵说话。

  “蹲下。”若美有点生气地喝道。

  小丫头蹲下,若美用水瓢把水浇在她的手上。小丫头洗好手朝何妈走去。

  若美在石桌边坐下,看看那三个人的脸,又看看桌上的菜肴惊诧地说:“这么好的月光为什么不喝酒?”音调高高的像是在演文明戏。

  予美讥讽地白了若美一眼说:“我们等你吃饭。”

  柯远看看予美又看看若美,俏皮地说:“来日方长。”

  三贵把艾绳点燃了,艾绳燃烧时散发出薄荷的香味。

  若美的好兴致被予美一扫而光,本来一件很开心的事被弄得索然无味。

  月亮升高了。何妈收掉了桌上的空碗碟,放上一个西瓜,把西瓜切成半月形的薄片。四个年轻人便默默地吃西瓜。

  元昌很想帮母亲做点家务,他坐在予美、若美和柯远中间极不自在。但是必须坐在这里,母亲是很要面子的,他能和他们坐在一起她就高兴。一切美好现在都不属于自己,总有一天他会拥有一方自己的天下的。

  何妈派小丫头来说:“大小姐,洗澡水烧好了。”

  予美随小丫头去了。

  “予美的脾气怪怪的。”若美说。

  “也许大小姐心里有放不开的事。”柯远边说边朝若美淘气地使眼色。

  “她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事,只不过有点冷血。”

  柯远微微一笑逗趣道:“听说常熟城里有个名医专给冷血的美人开热补药方。”

  元昌的脸上却热乎起来。穆老爷带到上海去的那个贝城女子,小美人似的粉脸又在他的眼前晃动起来,还有那女子薄薄的纱衫下的那一双撩人的乳。

  蛙在水塘里高一声低一声地鼓噪着。

  小丫头过来传话:“二小姐,大小姐说,夜深了露水大,喊你回去。”

  若美不快地轻声道:“讨厌。”

  小丫头站着不动,眼巴巴地望着若美。

  若美耸了耸肩膀对元昌和柯远说:“失陪了,明天见。”站起来拎了拎裙子随小丫头去了。

  月光下坐着元昌和柯远。

  许久,柯远问元昌:“你玩过女人吗?”

  元昌答道:“没有。”

  “一个男人最好在结婚之前玩过女人,这样新婚之夜就不会措手不及了。”柯远用懒散的声调说话。

  “都说那种事情无师自通。”元昌嘟哝道,他希望谈论男女之事又害怕谈论男女之事。

  柯远看出元昌脸嫩促狭地问:“你知道怎么做?”

  元昌却问:“你玩过女人?”

  柯远毫不害臊地大夸海口:“何止玩过?说精通决不过分。我们家有个小丫头蛮傻,我的第一次就是和她,她挺喜欢。女人很假,表面上做出那种高贵得不让人挨的样子,但遇到她们可心的男人,比潘金莲还潘金莲。英国贵族的太太小姐们不能说不高贵吧,我以为是假的,莎士比亚戏剧里的俗语村言甚多,不就是说给那些太太小姐听的嘛”柯远振振有词。

  元昌的心头一阵阵发热:“你逛过妓院?”

  柯远说:“妓院的女人不能玩,玩一身杨梅疮出来一辈子就完了。”

  “你想玩女人的时候,到我那里去——”柯远说。

  “不,不,我要做大事。”元昌窘迫地解释道。

  “越是做大事的人玩女人越凶,比方说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柯远笑吟吟地道。

  “我信仰基督教。”元昌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去上神学院?”

  “元昌,乡下露水重,回来啊,带柯少爷回来啊。”何妈站在廊檐下喊,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月夜显得特别脆。

  谈话到此结束,这夜元昌失眠了。

  一连几天,若美对予美都爱理不理的。

  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予美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她觉得自己天生和别人不一样,生来气质高洁,可社会却黑得像荷花池里的污泥。荷花是没有思想的,而她却是有思想的。她越来越不懂自己,也越来越不懂别人。

  她天天呆在书房里,膝盖上摊放着一本书。

  何妈床上帐子抖动的情形总是在她的眼前再现。过去她以为父亲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因为对母亲的情,对母亲的思念才没有再娶。父亲白天举止优雅像一个受过西洋教育的人。予美再也无法把父亲人性中卑劣的一面和自己印象中的父亲划等号,也许这是遗传问题。她不能不怀疑祖母,关于祖母的事父亲这次才向她透露了一些。她想到了淫乱的血液。若美的血管里更多地流淌着上辈的不净的血液。

  那天晚上她换上了连衣裙把腰束得紧紧的,胸挺得高高的。柯少爷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她。这几天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予美郁闷到极点就把书扔在台几上,盯着自己前两天画的画看:光影跳荡的枝枝叶叶,宁静的水湾,农舍,夕阳中的牛。这些画中都传递着一个信息,画这些画的人在离人群远去。她想象着自己会去做修女,永远做个处女,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神圣的上帝。可是又觉得自己并不是真正的相信上帝。外国人的神会对一个中国女子好吗?能理解中国女子的苦闷和悲哀吗?予美每次看见出入天主教堂的嬷嬷都感到不寒而栗。去当尼姑?尼姑庵里的尼姑整天与男性的佛像相伴,在那里度过自己的一生是不可思议的。偌大的世界上竟没有一块净土。想到这些予美失望透顶。灰色的忧郁紧紧地抓住她,无助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落在她的衣襟上。她变得又伤感,又敏感。

  “大小姐”一个男人温和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慌乱地揩掉了不经意而流下的泪水。

  她回头瞥了一眼,是元昌,失望像薄雾一样罩住了她的心。她垂下眼帘看摊放在膝上的书——英文版的《屠格涅夫短篇小说》。在她的内心深处是希望柯远冷不防地走进书房来的。

  “大小姐。”元昌站在她的身后说话,“忧郁是很伤人的。”

  “不,我没不开心的事。”她否认。她心狂跳,艳艳的红晕从她的耳边扩散到她的眉梢、额、下巴、脖子。她过去从来没有单独和元昌说过话,确切地说,她从来没有这么单独地和一个年轻的男人说过话。元昌小时候来过上海,但只住几天就被何妈家的人带走了。后来元昌到上海上中学,一直寄宿在学校,偶尔来看何妈,也是只跟何妈说话。若美喜欢跟他搭讪,问一句他才答一句,一说话脸就红红的不敢正眼看若美。予美大约有一年时间没有见到元昌了,元昌长成了一个英俊高大的男子。

  “如果我和柯远让你不开心了,请原谅。”他说。

  予美心头发紧。

  “你的父亲买了船票送我们来,你是知道他的脾气的。”他说,正视着她。

  予美全身躁热,细密的汗从她的额上、鼻尖上、颈项上和全身所有的地方沁了出来,刺痒无比。她不安地拧着自己的手指。

  他注视着她,目光中有着炽热的男性荷尔蒙。

  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她感到自己变成了病树枝上的一片萎缩的叶片,在风中瑟瑟发抖。书房里的气流是静止的没有一丝丝风。

  “大小姐,如果是我母亲对你有什么不周之处,我向你……”

  “不,她对我很好。”予美打断元昌的话,急促地说:“她对我很好,这么多年来就像母亲一样。她对你说什么了?”

  元昌疑惑地看着予美。当他们的目光相对的那一瞬,予美的脸绯红了。她垂下眼帘,黑而纤细的眼睫毛抖动不已。“她是不是厌烦我了?”予美心慌意乱地问道,竭力地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她什么都没有说。”元昌发誓道。

  “她一定说我什么。我父亲恼我了,连若美也恼我。我知道,他们全对我不满。”

  予美哭了。

  元昌立在予美面前,他只见过母亲流泪,从未见过无忧无虑,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不愁钱的小姐流泪。小时候他觉得穆老爷的女儿比别人家的女孩儿漂亮一百倍,快乐一百倍。在老家,他的表姐表妹没有一个念书的,个个都缠着小脚,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七八岁就要学纺纱、织布、养蚕、绣花,没到成年就许配给人了。弹钢琴、跳舞、念英文这些事情不要说想,连知道都不知道。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她的胸口。“‘像鸽子一样。’有一首外国诗里曾这么形容少女的乳胸。”他走神了。

  她悲悲切切,泪流满面。

  他看着她沾着泪水的脸颊,心里充满了怜悯,但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他笨嘴笨舌地说道:“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子应该到室外去,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对你有利。呆在书房里会闷出病来的。那天我们刚来的时候你在水边画画。”

  予美的脸在上火,能看到漫漫的绯红。元昌会被这种怪异的绯红而感动的“大小姐,你是我见到的女子中唯一又聪明,又美丽的。老爷说,如果予美是男子的话,肯定能做大事。”她听到他说话。

  “不要提他”她伤感地抽泣道。她能看透眼前的这个年轻的男人,可他却不能看透她,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他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伤感又变成了悲哀。

  “大小姐”元昌用亲人间的耳语呼唤道。

  “我有名字。”予美含泪道。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种力量往这个年轻的男人怀里推。在她自己拒绝意识到的冰清玉洁的外表之下跳动着一颗骚动不安的心。

  “予美”元昌的声音激起了她身体内部强烈的渴望。她渴望自己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吸,甚至渴望鬼神的巨手把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撕裂成碎片。何止这些她还有一个更世俗、更无耻的想法,这个想法是此时此刻她的全部,她需要被这个高大而腼腆的男人拥抱在怀里。因为他是何妈的儿子。她要对父亲的行为来个以牙还牙她甚至还想到了失去处女贞洁的那个可怕的一瞬间。她希望失去,这是对父亲的报复。

  她向他微笑。

  他满脸绯红,目光中全是迷醉。

  “你为什么要呆在这间散发着霉味的书房里?外面的空气多好,外面有鸟儿在叫。”

  他说。

  “我们要两小无猜”她说。

  他的脸更红了。

  “我是一个孤独的女子,谁也不懂我,你们男人只懂你们自己的世界。你们轻视女性。”予美晕乎乎地说。

  “我……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你是女中之才子。你和别人不一样。”元昌口吃地说。

  “我和别人,和若美?”予美的脸再次绯红起来。

  “我这样想。”元昌尴尬地解释。他低下了头,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你到书房来就是为了和我讲这些?”她问。

  元昌沉默。

  “你去吧,我喜欢孤独。”予美感到又羞又恼。

  树上的知了叫得很凶,喳喳的一片声。

  她弯下腰捡落在地上的书,抖了抖书上的灰尘,站起来把它插在了书架上。她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

  他绷着脸走到她的面前,她从未见到过男人这种紧张而固执的表情。他猛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墙边。她挣扎,说:“不许碰我。”心里却希望被他紧紧地搂住。

  “你轻视我。”他说,像在梦中。他用身体抵着她,不让她逃跑,不让她挣扎。

  她第一次感到了男性的力量,感到了她从不知道的男性的秘密。她害怕,想躲开,可他的身体却本能而大胆地贴紧了她,她感到炽热。他不放开她。

  他的手在她的身体上移动,行动是怯怯的,后来又变得大胆而狂妄。

  “不要……”她呻吟,惶恐地朝书房的门看。门是虚掩着的。她的身体在他强劲的拥抱中颤抖。

  “在上帝面前我们是平等的。”元昌喘着粗气说,“我爱你。”当他把嘴唇按在予美的嘴唇上的时候,予美使尽全身的力气挣脱开了他,羞怒地说:“我是属于上帝的。”举手打了元昌一个耳光。

  她逃到离他远远的墙角落里心惊肉跳地看着他。

  元昌满面悲哀。

  予美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脸上会有如此悲哀的表情。

  “予美,我……”他想解释。

  “不要说了,我不要。”她哭了。

  “予美,原谅我。”他说。

  “不要说”她害怕听到他的声音。

  “对不起”他战战兢兢。

  “出去”她绝望地说。

  他离开了书房。

  她听着他的脚步远去。

  予美陷入了更大的焦虑之中。每天每个小时,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钟,无形的焦虑都在挤兑她。她神经兮兮地极其敏感地观察每一个人的脸色变化。每时每刻都担心元昌把这件事告诉何妈,何妈报复式地向她点破这件事情。她无数次地自责,无数次地后悔。然而在她的身体内部的魔鬼却渴望着再来一次这样的事。她青春的身体已经感受过了男性的体温和被男性抚摸的感觉,这是玷污。书房里昏暗的光线和霉味诱惑着她对这次经历一次又一次地回味。她每天都能见到元昌,每天都想对他解释这件事情。她想为那记耳光的事向他道歉,但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怕他再次想那天的情景。

  她瘦了,目光也不像过去那么明亮了,为自己的感觉而疑惑。她是有机会和他单独说话的。若美和柯远到河边去钓鱼的时候,厅堂里只有她和元昌。她坐在东南角落看书,他坐在西南角落看书。还有一次,他们四个人一起到东边那个村子里去看风景。柯远和若美在前面走,她和元昌落在后面,她又错过了和他说话的机会。每次这种后悔的情绪到了极点都被另一种后悔取代:“在主的面前自己已经不像过去那么纯洁了。”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能原谅的人。还有柯远对若美的态度也使她难过,他们越是有说有笑,她的心里就越是酸楚。柯远在她和若美之间,选择了若美。若美和柯远亲近以后,再也不把心里话告诉她了。予美用自己的体验猜度柯远和若美,想法是那样的放肆。她恨自己,希望再回到过去纯洁的无知中去。

  白天还算好,夜是最难熬的。除了肆无忌惮的思想,还有乱纷纷的梦,这些梦是形象的,具体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粗俗和赤裸裸。那天元昌搂抱着她的时候,她感到了男性生命的雄起。

  予美觉得自己已完蛋了,在操行评语上已经抹下了一条永远也无法抹去的黑杠。

  她盼望早日回上海,早日回学校,长跪在小教堂里虔诚地向主忏悔。

  太阳正在向地平线靠近。只有黄昏才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田野、树、村庄都被染成了富丽堂皇的金色。

  今年夏天是若美最愉快的一个夏天。柯远每天早上都向她献上一朵沾着露珠的荷花。远离城市的田原风光使她快乐的天性得到最大程度的解放。在柯远到来之前她还觉得这里像修道院一样。但此刻,把上帝、《圣经》,把所有繁缛的礼教羁绊统统扔到河时去了,扔到田野里去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为柯远描述的那种新时代的解放了的新女性。

  柯远在她日记本扉页上写下了德国诗人歌德的名篇《浮士德》中的诗句:“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飞升”柯远说,正是有了女性,世界才变得格外地可爱,格外地令人留恋。还说,人怕死是因为得到爱情的人不愿意死,没有得到爱情的人不甘心去死。若美觉得自己在认识柯远之前只是一个昏昏然的幼稚的女学生,认识了柯远以后顿时变成了一个新人。她和柯远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他们并肩坐在一棵蓬大的乌桕树下看落日。燃烧的艾蒿散发出芳香的气味。

  柯远说他的外婆家也在乡下,小时候他是在乡下外婆家长大的。佃户家的孩子割草,他也割草。

  若美认为他在讲阿拉伯新天方夜谭的故事。但是她还是想象着他穿着白衬衫和西裤站在辽阔的天地之间挥动镰刀的样子,一种贵族的诗意。若美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田野像绿色的海洋,她和柯远坐在一艘张扬着绿色风帆的小船上漂荡。

  两只狗在田埂上交尾,一只花的,一只黑的。

  若美拉了拉柯远的袖子,柯远也朝那两只狗看。

  柯远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脸来看若美,若美仍盯着那两只狗看。

  “它们的肚子在蠕动。”若美好奇地说。

  柯远拥住若美用手挡住她的眼睛,用英文轻轻地在若美耳边问道:“告诉我,它们在做什么?”

  若美红着脸,抿着嘴笑。她推开柯远的手又朝那两条狗看。

  “姑娘家家的,不可以看,它们在性交”柯远的声音又轻又亲热乎乎的。

  若美做了个调皮的鬼脸。

  “你知道性交是怎么一回事吗?”柯远凝视着若美问道。

  若美红着脸回答:“生物繁衍后代的一个生命过程。”

  “很好。你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解释的。”柯远动情地握住了若美的手,“从爱情学的角度来说,这是生命和情感燃烧时发出的最为绚丽的火光,是最幸福、最令人陶醉的时刻。人类的异性之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为爱去发动战争,为爱去献出一切,思想、身体,乃至整个的生命。”柯远边说,边把嘴唇贴在若美的脸颊上。

  若美的心扑扑地狂跳。

  “你知道夏娃和亚当的故事?夏娃坏得很哦。”

  “你把我当傻瓜。”若美用手托着羞红了的脸。

  “我说这个故事应该有全新的解释。”

  狗在呜噜呜噜地叫。

  “全世界的新亚当都希望被夏娃诱惑。”柯远轻轻地笑道。

  黑母狗恼羞成怒地转头去咬花公狗。花公狗沿着田埂径直向东面的村子跑去,颠颠的轻松而愉悦。黑母狗朝公狗的背影悲鸣了几声,无奈透顶。它坐下来翘起一条后腿舔屁股。后来站了起来向天鸣吠了两声也沿着田埂向东边的村庄跑去,无影无踪了。

  两只狗都走了,若美惆帐得想哭。

  柯远嘿嘿一笑。

  若美被柯远的促狭感染了,想附和着笑,可心里还是去不掉悲哀。“女人比狗好不了多少,弟弟天宝死了,父亲像变了一个人,如果我和予美是男儿,或者我们之中有一个是男儿,他的情境或许就不会悲观。”她说着和眼下情景不搭界的话。

  “这完全在于你自己,你要敢于和眼下这个旧世界挑战,走你自己的路。”柯远直愣愣地望着若美,嗓子里发出呃呃的声音,打摆子似的颤抖着声音说,“不是吗?”趁势搂紧若美。好像很冷,此刻就在诺亚方舟上,风雨飘摆的。

  风吹着树叶,树叶飒飒,四周只有飒飒的声响。

  “我爱你。”柯远用英文炽热地说。

  若美沉醉在他的激情之中。

  柯远那双闪亮智慧的眼睛执著而热切地俯视着她,这双眼睛里全是爱的柔情,爱的火焰。此刻全像西方爱情小说里描写的情景。

  若美越过他的目光看头顶上的树叶,乌桕树的树叶在夕阳中像无数片颤抖不已的心。

  “我爱你”柯远说。

  若美朝他微笑。

  “你说:‘你爱我’”他吻她的手。

  “我……”若美轻声道,被动、羞涩、犹豫,觉得有些像在舞台上演戏。

  柯远猛地把她抱住暴风雨般地亲吻她,他的手按住她的胸口说:“给我。”他的嘴唇在寻找他想要的。

  若美用仅剩下的一丝丝理智说:“不,现在还不可以。”

  “给我看看,就看一眼,我不碰你。”他在她的耳边哀求道,“给我看看。”他抚慰她。她被这种全新的感觉震撼了。她愿意永远永远依恋这样的感觉。可又觉得柯远的要求过于亵猥,书中的人求爱的时候不说这样的话。柯远好像立刻猜到了她的想法,他用更柔软更热烈的语调说:“让我看一看你的全部,看一看你纯洁美丽像天使一样的身体。我爱你,懂吗?我爱你,高贵的女神”若美感到血管里的血液在升温在膨胀,仿佛温暖的泉水已经淹没到了胸口。但是无论怎样激动怎样渴望,少女的羞耻心还是占了上风。“柯远”她轻声喊道,柔情中夹带着拒绝。

  柯远并没有强迫她,他松开她很风度地微笑着,换了一个姿式坐着。他的领子敞开着,头发乱了,反而显得比刚才整洁的样子更迷人更让人亲近,刚才她害怕他,他像一只疯狂而强健的野兽。

  “我朗诵一首歌德的诗给你听,要不要?”他把“要不要”三个字说得别有意味。

  不等若美点头或是摇头,柯远便用委婉的声音朗诵起来:“这是眼睛,这是嘴唇,它瞧过我,它吻过我。小小的臀部,圆圆的腰身,仿佛是领略天堂之乐。她曾来过?现在在哪里?是的,是她,是她的赐予,她半推半就,欲行又止。把我的全部生命——迷住。”

  热血再次涌上了若美的脸。柯远朗诵的是歌德的诗,他把前边两句的代词做了小小的篡改,原来诗中是“是那眼睛,是那嘴唇”。她激动得颤抖起来像一朵风中不可自持的鲜花。“外国人都是这样的。”她迷乱地想,胆子放大了起来。

  柯远抬起手抚摸着她的头,嘴唇靠近她的耳朵说:“为我散开你的头发,好吗?”

  说完还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若美垂下眼帘,她希望柯远这么做:替她散开发辫。

  柯远猜到了她的想法,他替她放开了发辫,乌黑浓密的秀发披散下来。

  “像大疯子一样。”她羞涩地笑着说,实在可以想象出自己的模样。

  “我就喜欢浪漫,我的吉卜赛女王,我用五齿梳替你梳头。”柯远把手指插进若美的头发里轻轻地梳理着,若美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我还要替你按摩,我是你最忠实的仆人。”柯远认真地问若美:“郎中替你按摩过吗?”

  若美说:“没有。”

  “我会按摩,舒筋活血,让人活一百岁,祖传的。”

  若美用两手捂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太阳快要全部落到云里去了,再过一会儿,何妈就要派那个小丫头来喊吃饭了。

  “青春女子经血不调肚子疼我也能治,要试试吗?”

  若美摇头。

  “没有关系的,益处多多。”柯远关切而温柔地诱惑道。

  若美半推半就。

  柯远在她的身上搓揉着,还说:“放松,心理紧张是没有效用的。”若美试图放松,在她理智的角落里,她清楚地知道柯远的话全是假的,但是感情却要服从他的假话。柯远的按摩是那种让人很舒服的按摩。她在他的手中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一样舒展开来。

  柯远微笑着解开她裙衫的扣子,从她的领口往下瞅了一眼她的秘密。他把她的裙衫从肩头往下拉,她又害羞又甜蜜。

  他似乎再也忍受不了渴望了,像一头勇猛的狮子翻身压住了她。她用微弱的理智抵抗着他巨大的狂热。他掀起她的裙子,摸到了她紧束的裤腰,哀求道:“解开,为了我解放自己一下,行吗?”

  若美恐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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