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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白玛从加尔各答回校后,于公历三月一日跃级就读三年级的好消息传到拉萨。如今白玛的信,已大大超出了原先那些诸如她"未能尽力服侍病中的大少爷","未能使措杰大姐从没有一丝阳光的商店中摆脱出来","未能替一路劳顿的珠杰大哥料理牲口,以便让他稍事休息"之类充满内疚心情的内容。 我们在拉萨一直关注着白玛的情况。我们知道,羊毛生意的设想一旦成功,同摩根公司建立的合作关系,无疑是非常珍贵的。故而回信再三叮嘱白玛,着意发展同他们的友谊。并告诉她:对于变卖商店货物和骡群的事,需从长计议,不可草率。如同那句"除死之外,须先试之"的俗语一样,决定先搞试销,趁今年冬天女校放假之际,由你珠杰大哥赶着骡群,先送一趟羊毛到噶伦堡,再转火车运抵加尔各答。如果这批货每卷羊毛确实不少于三百卢比,就可利上加利,逐渐扩大羊毛生意。 不久,便到了学校放假的时间。我接受上次的教训,赶着骡群,驮着羊毛,在公历十二月三十日学校放假那天赶到噶伦堡。可到了那儿,白玛却还没有口来。我下了驮子,把它们砌成垛,顶端铺上我夜间睡觉的被子,再给骡子饮水喂草。为了驱除旅途的劳累,我又洗刷了一番,脱掉肮脏的冬装,换上了干净的秋装。噶伦堡冬天的气候仍然很暖和。 傍晚,一辆小车停在了房东达珍家的门口,一位美丽可爱的小姐缓缓走下了汽车。只见她身穿深蓝色学生套裙,白净的衬衣上配一条深蓝色领带。茂密的黑发梳成两条粗长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上各缠一条丝带。手上提着一只印有英文"白玛·斋苏"字样的手提箱。车夫从车后取出了小姐的衣箱和被套。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了三步,随即又怯怯地后退了一步。一向习惯于向任何贵人行礼的我,此刻也毫不例外地解下盘发,将衣袖拉到胸前准备行礼。自玛赶紧用她细腻的双手把我扶起,阻止我向她行礼。她眼含着泪水道:“大哥,我还是从前的那个白玛!" 这时,就见密斯托达珍夫妇急急走下楼梯,来到白玛跟前互相拥抱了一阵。随后,又一同上了楼。我从车夫手中接过衣箱和被套,也跟着他们走上楼去。 密斯托达珍夫妇事先已为白玛安排了一个小房间。那里有床和桌椅等一套家具,房间一角,还准备了脸盆和洗脸用的热水。房间的窗口,对着繁华的街,后窗则面向绿色的森林和原野。夜间可以看到几户居民从那里发出的点点灯火。 大家坐下后,房东家一位身穿藏装的女佣,将做甜茶用的拌料——一个分别盛有牛奶、白糖和红茶的器皿,连同茶杯放在桌子上。白玛不仅向密斯托达珍夫妇详细汇报了这一年的学习情况和各科成绩,而且表达了她利用这次假期,在噶伦堡请个家庭教师,攻读四年级课程,力争在明年回校后升入五年级的愿望。达珍夫妇非常赞成她的想法,并主动表示,可由他们为白玛选聘一位优秀的家庭教师。过了一阵,达珍夫妇因为有事,告辞出去,屋里只剩我和白玛。 这会儿,白玛半闭眼,皱着眉,好像陷入沉思般地询问了大少爷、措杰大姐及他们的爱女英赛等的身体,询问了家里的生活情况。我一一作了回答。她又问我一路上是否顺利。 “和往常一样平安。"我回答。 “骡子是不是过去那几匹?"她问。 “还是原来的骡群。" “这些骡子眼下几岁了?” “大多数已有六七岁了。” “骡子一般到几岁才算老了呢?” “过了十岁应该算是老了。那时,就连牙齿也不尖利了。” “这么说,现在把它们卖出去,倒还正是时候了。”她说。 此刻,天就要黑了。白玛说,她还有话要谈,但如果继续呆在这屋里,她回到噶伦堡的消息,一传入本地那些到英语学校读书的西藏少爷小姐们耳中,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前来看望。为躲避他们来打扰,她向我建议,到外面一处僻静的餐厅叙谈。 我和白玛来到噶伦堡那两三条街中最繁华的"朵斯迈里"即十英里街。晚风轻轻地吹着,间或有一两辆汽车从街道中驶过。街道两旁灯火辉煌的商店中,传来一阵阵印度乐曲。 起初,我扮做她的保镖,跟在后面。但她说,此处没有这种习惯,让我与她同行。特别是当她听到我在同她说话时,不同往常地使用了不少敬语,她要求我像过去一样待她。 不一会儿,我们走进一扇灯光闪亮的大门。这是一家豪华餐厅,厅内的灯火交相辉映,多半的席位上坐着英国人,还有印度上流社会的人。客人们正在悠闲地轮流欣赏着英国和印度音乐。 当我俩单独走进餐厅包厢时,就见一位裹着披纱、涂着唇膏、画着眉毛的印度女侍应生走上前来。她手拿一张卡片,好像要询问我们要点什么。白玛跟她讲了几句英语。一会儿,那位女侍应生手捧方型木盘走了进来,她将盘内的一杯桔子汁和一杯啤酒放到我俩面前,然后礼貌地退了出去。 白玛把啤酒杯推到我跟前,她自己呷了一小口桔子汁,然后用餐巾擦了一下嘴。接着,她叹口气问:“倘若有一只小鹿,被猎人堵在角落里,你说它会怎样?反抗呢,还是束手就擒?"我一时弄不清她这句话的含义,不知如何回答。 “去年我给大哥你写了一封信,我俩分别,时隔一年多,为什么不见你一纸半字?"白玛又问。 我顿时耳热心跳,一面用袖子擦汗,仍不敢回一句话; “看来,我那封信已被扔进了字纸篓。"白玛说着,顺手掏出手绢擦起泪。 我不忍心看她流泪,着急道:“那信……那信我把它当成圣经。那……那信我读……读过不止一百遍!" “我不信,世上还不曾有这样的传说。"她说。 于是,我只好从腰间的缠带里掏出那封信,交到她手中。她仔细一看,见那封信上沾满了油污,折叠处已经磨破。 为清除她心中的疑团,证明我确实将那信看了一百多遍,我就将自己如何在收信当晚一口气将它"读"了十多遍;如何在归途中每天"读"它;又如何在江孜老家住一夜时还"读"它;甚至到拉萨后,多次当着措杰大姐的面,在厨房里"读"信等,细细讲给她听。 当我讲到住江孜老家那夜,阿妈问我信中的内容,我不得不用背诵经文来进行搪塞,以及到拉萨后,措杰大姐发现我在倒着看信等情节时,白玛乐得前仰后合,以致笑出了眼泪。 “说一千,道一万,哥虽'读'了它一百多遍,可信上说的话,哥难道至今不晓得?" “不用知道。我相信这里写的一定都是好事。" “可你知道信中问了你一句话么?" “……" 此时,白玛站起来,从对面的座位上来到我身边,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将那封被弄得又黑又皱的信摊开,由她自己读道: 亲爱的哥: 临走前为了见你一面,我专门来这一趟。没能如愿,心里非常难受。只好像霜打的庄稼,闷闷不乐地回去。写这封信,是因为我日夜都在想你。请你不要把我说过的话,当成耳边风,一定在这儿留封信回答我,你愿不愿意答应我的要求。望多多保重身体。 此致 意中人 在她轻声朗读那封信时,她那桃红色的双腮,逐渐变成了赤红色。我却默默地听着,不断地用衣袖抹汗,心中暗暗佩服白玛的聪明。她在信中没有写明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因此,无论落到谁的手里,都不用担心。 “一定在这儿留封信回答我,你愿不愿意答应我的要求?"她再次问我信中的话。 “再怎么躲,也躲不过墙脚。要脱下衣裙,当然是件令人害羞的事。但到了时候,总还是要脱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她又慢慢他说。 这时,她的手同我的手相触,我俩掌心相对,俩人的十指互相插入对方的指缝中。慢慢地,她又抓起我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不吭声,就证明你是愿意的啦?"说着,白玛又向我靠了靠。她的柔软的发丝挨到了我的脸上。渐渐地,我的鼻尖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接着,我们很自然地开始接吻,紧紧地拥抱,俩人的呼吸在变粗、变急。白玛双目半闭,全身瘫软无力…… 当我醒过神来,闪烁着红绿灯光的餐厅内,正轻声播放着一支涓涓细流般的音乐。但白玛却依然半睁着眼,毫无知觉地靠在我胸前。我情不自禁地又狂吻了她一阵,她也像小孩般吮吸着我的舌头。好一阵后,我俩才清醒过来,理智又使我们回到了灯光下的餐厅,我用左手轻轻地扶起了这位全身无力的姑娘。 “咱回去吧,我该给骡子饮水喂草了。”我像快要断气的病人一样,唇贴唇有气无力地说。此时,我完全忘记了我们还没有吃饭。 白玛坐直了身,用手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接着,按铃喊来了一位女侍应生,向她嘱咐几句,就开始进餐。 没过多久,白玛拉着我的手,漫步行走在朵斯迈里商业区的大街上,好像已经没有力量再走快一点。噶伦堡凉快的晚风吹拂着我俩的脸,从一些尚未关门的店铺里,传来收音机播出的印度歌曲。 第二天早上,我就到白玛的房间吃早饭。一进门,她就拉住我的手,蹄起脚跟吻我的脸。然后一按电铃,就见一位年轻女佣来到跟前,只一会儿功夫,她就把面包、黄油、煎蛋、甜茶等早餐摆了上来。 那天,我和白玛把十八卷羊毛装入一辆货车,送到西里古里,又从那里装进火车,托运到加尔各答。西里古里位于噶伦堡南部,从那里,就开始进入平川,周围见不到一座山。当日落时,太阳如同一轮巨大的火球,缓缓沉入地下。虽说眼下是寒冬季节,可那里的气候仍然很炎热。 办好羊毛托运手续后,白玛即从西里古里给摩根先生拍了电报,电文是: 18卷羊毛已用火车托运贵处,每卷单价300元,总计5400元。请务子骡夫这回拉萨前,将款汇噶伦堡。白玛。 第三天下午,收到摩根先生如下回电: 18卷羊毛如数收清。按每卷单价300元,共计5400元。请持此电文到噶伦堡姆格基处取款。收款后并请电告,以代收据。摩根。 从姆格基那里取到货款后,为弄清我和白玛的手续,也为了让拉萨方面对这笔买卖感到满意,我和白玛一致同意,将此次货款原封不动地直接带回拉萨。 为方便同白玛间的通信往来,我和她都感到,我有必要学习藏文。在噶伦堡的几天时间,白玛靠近我,用她的纤纤玉手,手把手地教我读写藏文三十个字母和四个元音。她让我记住: ()像毛驴头;()像佛指;()像剖开的鸡蛋;()像钓鱼勾;()像盘旋的雄鹰…… 等学完三十个字母和元音,又教了……等有意义的单词。 我想,一开始就能轻而易举地学到这么多,时间一长,不知能学到多少东西。这更增添了我学习文字的劲头。尤其在教"口"这个字时,白玛是跟我嘴对嘴教的,因此,我多么希望多出现些类似的单字啊! 在三十个字母中,我认为()四个字最好写,因而也是最温和的字,而()等字最初虽然不大同我合作,但等我离开噶伦堡时,它们也成了我的好朋友。然而()五个反字,却一直对我很不友好。因此白玛嘱咐我:“你暂时可以不理它们,但将来还要同它们打交道,所以也不可得罪他们。" 我觉得,能用不同的线条把语言记录下来,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于是,更勤奋地学习。回到拉萨,又从大少爷那里学会了前加字、后加字、再加字;学会了上加字和下加字。至此,慢慢拼读对我来讲已经不是很困难。每当我学习时,只要遇上措杰大姐在厨房切肉,她总是要多丢给我一块肉。 然而,我写给白玛的第一封信却闹了个大笑话。原来,我看到平时白玛寄到拉萨的信上,一开头写着"恩德无比的大少爷夫妇膝下"这句话,我为了尽量写好一点,就仿照她的信写。不曾想却写成了"恩德无比的白玛夫妇膝下"。后来听白玛讲,那封信她读了不下一百遍,而每次她都是深情地微笑着看完那封信的。 为防备我们的书信落入他人手中,白玛同我商定,一律不写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因而,我把白玛在落款处写的"意下之妹上"读成"一下子没上",并一直苦苦思索道:不是好好地在学校读书吗,怎么突然"一下子没上"呢?这事自然也成了我和白玛间的笑话。 此番返藏时,我抄近路,经锡金翻越则里拉山口到亚东。 从噶伦堡出发的早上,白玛一直把我送到公路尽头。她上身穿件丝绸衫,下身穿条浅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镶有白色图案的短简皮靴,活像一位美国的放牛女郎。她那黑软的波浪形头发,披散在肩上;用黄绸带扎成的花朵,戴在头部的一侧。她这身装束,衬托出另一种形体美——丰乳肥臀、腰肢纤细,就像一支金刚杵。 我们在小道上走了好一阵,已经到了该分手的时刻,我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忘情地吻她。她的发丝贴着我的脸,她的温热气息,在清凉的晨风中显得更加温暖…… 好一阵,我们才清醒过来。骡群已经走到山嘴处,但它们却因不见骡夫跟随,故而拿不准走还是不走,都停在了那里。它们回过头来,看正在拥抱中的我和白玛,好像在问:“你们还有完没完?" “全让它们看到了,真丢人!"我说着,向骡群打了声唿哨,它们便走到了山嘴那边。于是,我俩再一次紧紧拥抱。好一会儿,从山嘴那边闪出一队骡群,它们的铃声中断了我俩的拥抱。于是我踏上了归途。 我走到山嘴处,回头一望,见白玛仍然保持着刚才的优美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摘下狐狸皮帽子,向白玛挥了挥。只见白玛浑身无力似的把手放在她自己的嘴唇上,再向空中抛了个飞吻。 我缓缓越过山嘴,白玛和噶伦堡市都从眼前消失。 我一步步行走在噶伦堡境内的青草山谷中,眼前一直浮现出白玛的身影,可脚下却离白玛越走越远。 我在只能听到骡铃声的深山峡谷中,又走了十六八个日日夜夜,终于平安到达拉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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