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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国考察队赶回大本营时早已回落东山。月亮在乌云上空穿行,四周一片漆黑,大本营的所有帐篷杳无踪影。阿朴杜拉拿着应急灯遍地搜寻,发现了一座新筑的神台,一只牛头赫然供在上面,两只巨角已被敲去,伤口粘满了凝固的血浆,星星点点的神香在它面前冒着缕缕白烟。 马克斯·韦伯见多识广,他认为这是部落之间相互传递的一种重要信息。但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重大事变。菲菲突然指着一棵树干叫道:“你们看!”只见树干上贴着一张白纸,上而狂乱地写着:龟村! 那是阿巴斯仓促中留下的手迹。 疲惫不堪的多国考察队从山上下来,开进了忽然变得神秘莫测的龟村。那是晚上八点,村民好像都上了床,但是随着一阵激烈的狗吠,炮楼上兀然响起了高昂的号角,锣声鼓声敲碎了龟村冬夜的宁静。多国考察队正在惊愕之际,数百名手执长矛土枪的村民已经将他们包围。 两支火把领着一彪人马从外围而入,走在前头的二狗拿着一把大刀八面威风,他后面是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族长。“从现在开始,”族长说,“你们不得再上那座小山,两天之后全部离开龟村,否则后果自负!”八十高龄的族长脸若干枣,苍老的声音从肺部出发,艰难地绕过许多浓痰之后才到达口腔,最后只经过两粒老牙的修饰就吐了出来,让人无法听清。 “听到没有?”二狗冲多国考察队喊道,“我爷爷说了,两天之后你们全部滚出龟村!”他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菲菲,对她的即将离去深感惋惜。这时胖老板提着马灯和村长从场外进来。 “出了什么事?”我小声问他。 “你们闯了大祸!”胖老板恐惧地说。 龟村一位失业多年的巫师临终时曾经有过三个字的预言:“大屠杀!”这一预言在各国考察队进入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神秘交叉点之后开始得到证实。多国考察队成立的那一夜,龟村祠堂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骷髅和一把长矛,这是五百年前吃人部落与龟村决战时曾经下过的战书,毫无准备的龟村顷刻间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族长深信这是外国考察队轻易跨越当年约定的边界带来的恶果,他火速下令在边界上设置神台,供奉一个断角牛头,以示媾和,然后强行将多国考察队的大本营全部拆除。 “山上的外国人都被你们赶哪儿去了?”我问胖老板。 “在村西。” 不久,多国考察队全被赶往村西石头山下,七八个武装村民日夜警戒,以防我们再次跨越那座神秘的小山。 我们忽然觉得长尾部落的全部秘密都储存在龟村的残破祠堂之中,于是毅然决定留在龟村,设法解开那诱人的秘密。 我将胖老板叫来,塞给他二百元,请他转告村长和族长,我们保证不再越过那座小山,只要能留在龟村,每顶帐篷每天愿交二十元的留宿费。 长尾少年在美丽的金发女郎不可抗拒的诱惑之下终于踏上了坎坷不平的性历程,与此同时,英美也正式向德国法西斯宣战了。 在夜幕的掩护下,德军飞机越过英吉利海在英国城市上空狂轰滥炸。凡尔赛媾和条约被彻底撕毁,人类又一次在世界范围内互相残杀。但这无法扑灭马克和安妮这对异国恋人之间火一样的热情。他们瞅准敌人空袭的间隙,从拥挤的防空洞爬出来幽会。凄厉的空袭警报不知多少次在他们醉生梦死之际突然响起,探照灯在漆黑的夜空中往来交错,寻找着海峡对岸偷袭而来的轰炸机群,身边的房屋常常转眼间化为灰烬,到处是硝烟弥漫的断壁残垣和无家可归的人群。这一切都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高潮深深烙进少年马克稚弱的心灵,并且永远沉积在他无法感知的潜意识里,左右了他毕生的理性。 安妮的热情在战火的拨撩下越燃越烈,她对黑暗中偷偷摸摸的幽会已经感到十分不满,虽然每一次她都对既往的进程作了大胆的改革。她多次邀请马克趁父母不在家时到家里约会,但总被胆怯的马克婉言拒绝。在他们约会的时刻,马克每一次都规规矩矩重复着上一次的程序,他对目前的境况已经感到满意了,他害怕任何一种创新姿势。但在安妮的进攻下,他的极力招架总是显得狼狈不堪,他总是企望时间在某一个最安全的程式中凝固,万不得已时,他干脆以夜空中轰鸣的机群为借口,中断或延缓安妮的进攻速度,这个小小的诡计往往在高潮到来之前方才得于施展,而在高潮中,即使一颗炸弹落在头上他们也视死如归。 安妮一家都是法国人。她父母早年访问过中国,研究过中国文化,谙熟针灸,与马克很谈得来。这一天安妮告诉马克,父母很快就要作为随军医生参加盟军作战了,他们最后一次邀请马克到家里做客。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德军空袭停了三天,马克敲响了安妮的家门,一个甜润的声音带着雾气从里面传了出来:“推门请进!” 他进去之后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只听到有人在浴室里淋浴,他小心地坐在沙发上,翻了几页杂志,浴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有个少女蹑手蹑脚来到他的面前,那是一丝不挂的安妮。 马克惊问:“你父母呢?” 安妮兴奋道:“他们要参战,到曼彻斯特姑妈家告别去了,今天只有我们俩啦!” 一股新鲜的皂香从安妮细嫩的肌肤散发出来,马克十分害怕。黑暗中的多次幽会,使他的触觉谙熟她身上的每一细节,但他的视觉对她的裸体却相当无知,除第一次幽会见过她白硕的乳房之外。眼前的安妮十分陌生,他第一次看见她鹅绒般闪着金色光泽的阴毛,但他不敢正视那双深情地睨视着自己的眼睛,更不敢去触摸她锦缎般的金发和光洁如玉的肌肤,而此刻斑斓的阳光却透过柔曼的窗纱大胆地轻抚着她的裸体。他害怕了,他害怕自己在不可抑制的冲动下将深匿的秘密泄漏。 他忽然转身落荒而逃,任凭他的情人在后面狂呼乱叫。 出来之后他心中便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他要尽快到医院切除那条可恶的尾巴,这东西时刻都在警告他不能放纵。多少次急盼着与安妮约会时他都下过这种决心。他想今天已经到了应该雷厉风行的时候了。他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准备到最近的一家医院去。 为了不让自己改变主意,他一路上都在控诉这条长尾巴给他带来的种种苦难,臆想着失去它之后获得的种种自由和解放,可是一到医院门口他又犹豫不决。他想,万一医生认为他的尾巴很有研究价值而不愿切除,岂不是自投罗网?!或者切除之后,尾巴被医生制成标本,亮在科学馆供游人参观,让每个游人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想象着那条尾巴以前长在他身上的种种情景……他越想越怕,终于离开近在飓尺的医院,在街上痛苦地游荡。 他觉得自己身上的长尾是一种原罪,却又无法用后天的苦行来救赎。这与人们不小心犯下的错误不同,因为错误时常可以更改,而长尾却不同……不,他想,为什么不可以将它当成一种错误呢?既然别人不方便帮助自己改正,为什么就不可以进行自我批评,自我改造呢?于是他到药店里,买了一些棉花、酒精和其它手术用品,回家关上门,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然后自行更正起“错误”来。 他对着镜子在手术部位上涂些酒精,打了一针麻药,数数时间大约过了半分钟,就开始下刀了。他先在尾巴的根部用力切了一刀,就像切在一根甘蔗上,露出一圈白肉,一点都不疼,说明麻药起了作用。小刀越切越深,不久便触到坚硬的尾骨,再也切不进去。他的额头上开始冒汗,感到很吃力,脖子累极了,因为要侧着脸看镜子,双手还得从背后伸过去操刀。他忽然有了主意,将一面镜子放在自己的臀后,另一面放在自己前面。这时白色的刀口已经变红,鲜血不断涌出,他用棉花擦了一次又一次,仍然止不住,干脆让它流去,只求速战速决。他很快就发现两面镜子并没有带来多少方便,因为镜面太小,身体轻微便看不到手术的部位,于是换了一种姿势,采用正面曲膝方式更正,费了不少的时间,仍然切不断那条尾巴。他停下来,望着床上的鲜血,想了一会儿,再在尾骨上用力切了一刀,然后按住刀口,另一只手拉着长尾,企图将它折断。但是尾骨锚链般节节相扣,接口活动柔软,强力无法折断。鲜血越流越多,从床上流到地上,最后向门外流去。 女房东从门外经过,看见地上淌满鲜血,惊呼;“马克你怎么啦?快开门!” 花了不少金钱之后,多国考察队暂时在龟村安顿下来。龟村的警戒人员渐渐撤去了,“考民”关系日渐得到改善。不料,龟村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位叫吕余,另一位竟是陈皮,他们的到来令多国考察队与村民的关系再度紧张。我们一时竟猜不透他们到龟村的目的。 乍一看,吕余这个人长得还似模似样,而且多少流露出一些对国家和民族的忧患意识。可惜他二十岁便开始脱发,直至三十七八岁,头发竟然没有完全脱光,仍然有些淡黄的头发在坚守阵地,这些倔强的残发多数固守在脑袋四周而顶部的战士早已壮烈牺牲,战场也打扫得十分干净,因此形成了一种地方包围中央的态势。他每天出门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小心翼翼地将地方兵力一根根调拨到中央,形成地方支援中央的新格局。 六年前,吕余以某个大报的记者从北京调来广州。面对灯火辉煌的大厦川流不息的TAXI,面对广州人大把大把的钞票和五花八门的生财之道,他高傲的自尊心刹那间便沉溺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猛然领悟到自己浑身上下弥散着广州人罕见的文化气息,于是,他南下的背囊里便仿佛装满了北京的名胜古迹和上下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从此,他就肩负着沉重的历史使命,挂着公家的高级相机像考古专家一样在广州城上蹿下跳,四处鸟瞰。最后,他兴奋地发现:广州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文化!于是,他一度因囊中羞涩而低垂的脑袋又一次高昂起来。不久他一篇篇如何提高广州人文化素质的文章使出现在大小报刊上。 有一次我们恰好在一起采访。他在我面前如同铅一沉重,仿佛中国的前途和人类的未来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其他人则双手插在裤袋里靠着电线杆悠闲地吹着口哨。他向别人倾诉文化的目的就像是让大家分担一下自己肩上的重负,因此他一见到我就想将担子卸给我,在我面前侃了两个小时文化。 望着他地方支援中央的脑袋,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将他双脚捆住倒挂在树上的欲望,想象着眼前这个大谈文化的家伙倒挂在树上的情景;他调拨到中央的兵力由于地心的引力而无力地垂下来,接着他肚子里的墨水即所谓文化,会通过嘴巴从胃部流出,然后再将一个测量文化的量具放在他的下方,收集从他嘴里流出来的文化,于是,在他滔滔不绝向我倾诉文化之际,我看见从他嘴里流向量具的文化升到初中的刻度便由线状变为滴状,此后每一滴比前一滴到达量具都要花更长的时间。当他最后一滴文化艰难地落下来时,我看见量具的刻度上标着高一。 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像他这种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去北大荒的知识青年,今天的文化程度能够达到高一年级的水评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要是他不会标榜自己很有文化的话。 他曾经参加过“伤痕”文学运动.借助小说痛骂十年动乱催毁了自己的青春,否则像他这样聪明的人早已学有所成了。可是,随着他的小说不断得到承认,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成功无法跟过去那一段被痛骂过的历中分开.并且发现,这种痛苦经历正是咄咄逼人的年轻一代所缺乏的,于是他开始背叛自己过去的观点,将被咒骂过的历史当作胸前的一块光荣的伤疤,一有机会就亮出来向青年男女炫耀,结果过去的痛苦历程又变成今日携带青少年随意参观的乐园。 如果他稍有一点记性,就应该不会忘记自己小说中讽刺的那位苦大仇深的专司忆苦思甜之职的老贫农;若是他略能做到言行一致,也早应该将儿子送到自己一天到晚都说青春无悔的地方,并且叫他永远不要回来。更可笑的是,这位没有多少知识的知识青年竟然在博士硕土满天飞的今天,忘却了自己不学无术的痛苦历程,忘却了自己在“文化革命”中砸烂的大批珍贵文物,竟在别人面前大谈起什么文化来。 吕余在广东人面前兜售文化,销路极广,背囊里的存货很快就销售一空,为此他每年至少四次回北京,在那里跟从前的朋友大侃特佩,按他的话来说,是回北京“充电”,说白了,其实是到北京采购文化来广州高价出售,做文化的贩运买卖,也算是搞活文化市场的一种形式吧。可是时间一长他便发现,自己从广东带回北京的文化比北京带来的更多,且价格更昂贵,更能牟取利润,于是,他回北京不再仅仅是采购文化,更多是向北京推销广东文化,从中牟取暴利。他关于广东十年改革开放成果的系列报道在北京引起轰动,并且又精美的装帧结集出版,放在中央首长的案头,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决策参考书,最后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出处,竟以一个地道的广东人自居,经常在公开的场合以广东首席记者的身份,代表并不是他的父老乡亲发言,其实他连广东话都不会说。 这么一种人竟与陈皮一起突然出现在龟村.大出我的意料。 他们找到村长,亮出盖有国家级大印的介绍信。村长目不识丁,口里叼着一根牙签,瞪着那张纸左看右看,不知写的是什么,只好派人叫胖老板来。村长每天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挑牙缝里的食物.自从收到多国考察队每天二百多元的留宿费后,牙签在他的口腔里劳动的时间又延长了三分之一。他熟悉自己口中每一粒牙齿和每一个牙缝.并为他们制定了一套保健程序,牙签总是从上门牙开始挑起,最后在下门牙结束。我深信,他仅凭牙缝里的食物便可以度过任何饥荒。这会儿,他挑出一根肉丝,像观赏战利品一样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然后才惋惜地朝它吐了一口臭气,牙签上的肉丝便飞落在地。 胖老板终于来了,他看过介绍信后笑问:“你们想采访我们的大寨田?” 他在七十年代当大队文书时恰逢村西石头山上的大寨田竣工,胖老板接待过全国各地的记者。 吕余将一张《法制周刊》递给他,龟村那颗五百年前的人头赫然登在上面。胖老板一看慌了神,村长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不肯回答。二狗这时正好来找村长,看见本村上了报纸十分风光,二话没说,拿它到村里四处张扬,胖老板要拦已经来不及。 族长看到报纸大吃一惊,此乃不祥之兆,龟村将大祸临头!他立即领着一批壮丁将吕余和陈皮驱逐出村。多国考察队与村民的关系又陡然紧张起来,有人扬言这次要真正赶我们出去。 村里人都怀疑胖老板出卖了龟村,嚷着要关他的铺子,因为他跟外人最熟。胖老板找到我破口大骂,无论我如何喊冤,他都绝不相信。我想起了菲菲,带着胖老板四处找她。她正在河里洗头,秀发随波荡漾。 “菲菲,你过来,我们有事问你。” 她将长发提起来,拧了几下;“什么事?” “你又闯祸了?” “闯了什么祸?”她仍满不在乎地摆弄自己的头发。 “你们《法制周刊》怎么将我拍的那个人头登出来了?” “不好吗?我还根据你的观点,写了一篇评论,题目叫《从五百年前的人头看古今“媾和”实质》。是借韦伯的机子传真回去的。” 说话间,族长已带领一群村民包围了多国考察队的帐篷,我们赶到时听见二狗对韦伯他们说;“我爷爷叫你们把照片都交出来!” 专家们吃惊地望着我,不知怎么回事。我用英语翻译之后他们更不明白。族长撑着拐杖脸若干枣,他将左手一扬,《法制周刊》上那个五百年前的人头便冷森森地逼视着多国考察队:“这种照片通通交出来!” 韦伯不知是祸,接过报纸认真打量,此刻他更加深信长尾部落的秘密就在日益神秘的龟村。 二狗振臂一呼:“搜!” 几个小伙子闯入外国人的帐篷。专家们这才慌了神,说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那些家伙在里面捣腾了半天,竞没有一个人出来,专家们不放心,侧耳细听,里面毫无声息,韦伯再也忍不住了,他进去看个究竟,但很快便笑容满面地出来。 族长在外边站得两腿发软,嘶喊道:“二狗,快出来! 喊了好几声没人应,族长叫人进去催,去催的人也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二狗出来说:“没有那种照片,只有这个!”说完将一个特大的女裸照塞到他爷爷的鼻尖下,族长睁眼一瞧,立即唤一声说:“快拿开,下流的东西!”然后叫人到我们的帐篷搜查。 那些家伙以为我的帐篷也有色情的东西,一窝蜂往里钻。我急中生智对族长说:“叫女的进去吧,有些东西男人不方便。”族长想起刚才的裸照,立即喝令他们出来。走在前面的二狗已经抓到菲菲的胸罩,他狠狠吻了一下才悻悻地出来。 族长用拐杖点了孙寡妇和一个半男不女的家伙进去。我注意到寡妇进去前与菲菲匆匆使了一个眼色,于是放下心态,我知道她们交情不错,寡妇曾经暗中拿美元与菲菲兑换。 不久,她和那个半男不女的家伙果然出来说;“什么也没有发现。” 数百万读者跟随菲菲的文笔梦游了多国考察队惊心动魄的探险历程。《法制周刊》的发行量三周之内由五万猛增至一百万,涨势依然十分坚挺。大记者安菲菲从此家喻户晓! 我深信我们向来视《法制周刊》为小报的总编先生,此刻必定受到巨大的压力,因为他自己号称发行三十万的《文化》杂志充其量也不过十万。也许,总编先生更担心的是,万一多国考察队真的找到长尾部落,证明我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他便可能因迫害知识分子而名誉扫地。于是,陈皮在龟村出现了。 可吕余为什么要来龟材呢? 陈皮和吕余其实并没有远离龟村,而是偷偷在村后的禾坪上搭起了帐篷。他们将新鲜的稻草铺在帐下,还在帐篷周围坐起三面草墙,以驱长夜寒风。我猜想是知识青年吕余的主意,于是冲着他们的帐篷喊道;“夜里你们睡死了,我就在周围点上一把火,再堵住正面,看你们往哪里逃?” 他们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吕余兴奋道:“正想找你们呐!”如荒漠中忽遇故人。陈皮却触了电似地歪着脑袋瞪着菲菲。 吕余拿出一个红色小包,内有东方教授《冲击与协作》第二卷的写作纲要,一支师姐用过的钢笔和一本《诺查丹玛斯大预言》。 吕余严肃地说:“东方教授请你不要再去寻找什么长尾部落,回广州帮他完成《攻击与协作》第二卷,他身体快不行了。” 我很惊讶:“你认识东方教授,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个你别管。” “嘉娜回来没有?” “不知道!” “你来龟村就是为了送这些东西给我?” “我是个记者,哪里有新闻就往哪里去。“我跟吕余说话的时候,陈皮已跟菲菲搭上了腔,他帮菲菲带来了上百封读者来信。 有一封信写道: 菲菲小姐,我每周都在读你那激动人心的报道,你和你笔下可爱的考察队员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时每刻我都在为考察队员的命运担心,为你的安全焦虑。我衷心地希望能够为你们出点力。我跟家人商量好了,我自小练过少林拳,如果你同意,我准备到你那里去,作为一个忠诚的保镖,日夜守卫着你。听说长尾人的性生活都是集体进行的,万一你被他们捉篆…另一封信这样写道:我觉得十分可笑,在科学发达的今天,你们这些博士专家们竟然如此愚蠢。为什么不派直升飞机协助你们考察呢?如果采纳这一建议,请在下期《法制周刊》登出我的名字……这样的读者来信每天有数百封。但《法制周刊》并不满足,为了进一步挑逗读者,还用了一整版刊登菲菲的生活照,特别注明某大学校花,未婚,没有男朋友。菲菲本来是请假出来的,现在已改为正式出差,领取高额津贴。 夜里,四周一片寂静,多国考察队员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我们的双人帐篷透出朦胧的灯光。菲菲完成了今天的报道,柔声说:“休息吧。” 我说:“再坚持半小时。” 我正在读东方教授英文版的《攻击与协作》,那是白天韦伯借给我的。 菲菲将我的书合上:“不,你一个星期没洗澡了,浑身发臭,我来帮你擦擦身子。” 热毛巾刚敷上来,我感到十分舒适,可她的毛巾擦另一处时,原来那块很温热的皮肤渐渐起了鸡皮疙瘩,擦完上身时我已经浑身发抖。她给我披了一件上衣,然后往下擦。一阵快感之后,我忽然跌入极度的恐惧之中,脑中出现了马赫德被人生吞活剖的情景,仿佛野蛮人正在我身上操作吃人前的程式,我突然大声说:“我不擦了!” 她在惊愕中仍然最后擦了一把道:“其实也就完了。” 我光着身子火速钻入睡袋,再把刚才的恐怖体验告诉她。菲菲说你马上就会觉得很舒服,然后关了灯脱光衣服爬进来。我说你怎么自己不擦就混进来,她说晚饭前便把身子弄干净了。她将冰冷的屁股贴着我温暖的肚皮,冻得我大嚷不舒服快挪开! 然后我评价说:“你的冷屁股放进冰箱里肯定能节电!” 话音刚落,帐外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有个恶毒的嗓子竟大声重复了我的话;”你的冷屁股放进冰箱里肯定能节电!” 我听出是二狗,菲菲说还有陈皮,她认定是陈皮醋性大发设计捣乱。其实他们想窥视的是菲菲的裸体,不料她竟关了灯才脱衣,令帐外等了六个钟头的二狗和陈皮大失所望。这几天我对菲菲的泄密大为光火,今晚她决计要跟我媾和,二狗和陈皮的偷窥进一步激发了她的热情,外面的笑声过后不久,她就主动发起进攻。可我刚刚挣脱活剖的恐惧又忽遭这恶毒的搔扰,怎么也提不起热情,万般无奈之下,她突然朝另一头爬去,于是我熄灭的热情在她热吻之后终于燃烧起来。 第二天清晨,我去跟韦伯商量改善“考民”关系的对策,一个年轻的女子忽然从韦伯的帐篷冒出来,背向我直奔村内,我认出是村里颇有姿色的孙寡妇。上一次倒行至此,孙寡妇便想勾引我,幸亏我把持得住,不然今天岂不成了笑话? 我将头探入韦伯帐篷;“昨晚过得怎么样?” 他明白我指的是什么,解释说:“我只是向她了解一下村里发生的事情,没想到谈了一夜。你知道,我们语言不通,靠字典交谈很费时间。” “是吗?而且约好明晚再谈。” 他忽然生气道:“你每天有个漂亮的情人陪着,自然无须偷偷摸摸。说实话,我确实了解到了不少机密,你知道那张人皮吗?” “什么人皮?” “就是那张刻有五百年前《和约》的人皮,你真的不知道?” “压根没听过!”人皮与人头一起,都藏在龟村调堂的秘室中,重要祭典时才拿出来,否则‘文革’时早被毁了。也许长尾部落的秘密就在那张人皮上,我们一定要设法拍下来。” “恐怕没有机会了。现在能否留在龟村已成为问题。在他们驱逐我们之前,一定得先跟他们和好,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韦伯说他跟孙寡妇欢度的风流之在意义正在于此。这无异于说他那根寂寞的东西实际上是一条和平的橄榄技。我又一次深刻理解了媾和的本质。 韦伯与孙寡妇的媾和几乎每晚都在悄悄进行,我们与龟村百姓的关系却丝毫没有改善。没有多少人愿意跟我们说话。这种紧张气氛只有菲菲在河边高歌时才有所缓和。事实上闯祸的是她而不是我们,为什么村民对我们总是怒目而视,对她却和颜悦色。龟村的茅坑实在太脏,菲菲方便时总爱在野外挑一块风景优美的地方。二狗渐渐发现这个规律,当她拿一把小铲向野外走去时,二狗常常尾随而至,菲菲每次算准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才敢在草丛中蹲下,以防他扑过来时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这一天,我远远看见二狗在地上教孙寡妇的儿子写字,教完一遍,他用脚将地上的字擦掉,让狗屎练习听写。二狗说“你”,狗屎便用树枝在地上写个“你”,二狗说“的”,狗屎写“的”,他见狗屎记性不错,一溜念出三个字:“冷屁股”。 我觉得“冷屁股”三字颇为耳熟。 狗屎问“冷”字怎么写,二狗不回答,掀起狗屎又破又长的棉袄,将手伸进去才说,这就叫冷。狗屎打了个寒噤。二狗提示先写两点,于是“冷屁股”很快就在地上出现了。接着二狗又一溜念出五个字:“放进冰箱里……”我他妈全明白了,这正是那天夜里他们偷窥时我对菲菲说的话。狗屎很快将整句话写完,并且大声朗读:“你的冷屁股放进冰箱里肯定能节电!”念完他向二狗:“什么叫冰箱?” “我也不知道。”二狗答道。 狗屎忽然看见了我,高喊着“父亲”朝我奔来。我想起跟韦伯媾和的孙寡妇,一点也乐不起来。 “什么叫冰箱?”狗屎问我。 “就是通电后能够将里面的东西变冷的箱子。” “什么叫通电?” “通电就像喝水一样,把电喝到肚里去。” “电是什么?” “电是一种能量,像火一样。” “你是说给冰箱放火里面的东西就冷起来?” “谁他妈说过给冰箱放火了?”我被他问恼了。 这时二狗来到我们面前,他问狗屎:“你刚才叫他什么?” “父亲。” “你上当了,父亲就是爸爸。”二狗提醒狗屎,“走吧,不要跟他们来往。”“不,我不走,”狗屎人小气大,“我就要叫他父亲!” 狗屎出生几天后父亲便死了,孙寡妇怕他难养,给他起了个贱名,企望践者易生。狗屎相信孙寡妇说的,爸爸出远门去了,因此他经常站在村口,观望所有陌生男人,希望其中一位是他的父亲。虽然人们早就说出真相,但他们仍然期望有一个外面来的男人能够成为他的父亲。 可这回我不愿意了。“以后叫我岳秋,再叫父亲我就不理你了。”我想,说不准那个美国后爹还会给你添一个杂种妹妹呢! 多国考察队与村民的僵硬关系一时无法化解。我们吃惊地看见村长领着吕余和陈皮向村西石头山上进发。经过考察队的帐篷时,陈皮得意地向我们吹着口哨。 我将看热闹的狗屎叫来,对韦伯说:“这是你的继子。” 韦伯惊问:“什么继子?” “他就是孙寡妇的儿子,你别看他穿得这么破烂,聪明着呐。” “请你别开玩笑!”韦伯表情严肃,“我在美国还有夫人和女儿。” “就算这样,你跟他妈亲热这么久,难道就一点表示都没有?你看他穿得多寒修!” 狗屎穿着父亲的破棉袄,上下都露出棉絮,改短后的袖口磨刀布一样油亮。韦伯从帐篷里拿出一块红布,对着上面的气孔使劲地吹,转眼间便膨胀成一件太空衣,我将狗屎的破棉袄剥下,随手扔在地上。韦伯给狗屎穿上太空农,宽大的衣服罩住了他全身,但狗屎一下子便精神起来,他想捡回地上的破棉袄,可那双吞没在袖里的手怎么也伸不出来,大伙被逗乐了。 我拉起破棉袄,顺手扔到一边的篝火里,指着韦伯对狗屎说:“他才是你的父亲。快叫父亲!” 狗屎真的怯生生瞪着韦伯叫了一声:“父亲。” 韦伯听不懂中国话,以为狗屎在向自己道谢,高兴得将他抱在怀里,在他脸上狠狠地亲吻了一下。这时远远地有人在喊:“狗屎——狗屎——”狗屎应了一声准备走,那是母亲唤他回家。韦伯说等等,开了一个罐头给他。狗屎用塑料勺子舀了一点送到嘴里,味道好极了,然后小心将盖子压上,正要带回家与妈妈分享,冷不防被寻来的孙寡妇刮了一记耳光。 “谁叫你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她佯装不认识韦伯,抢过儿子手中的罐头塞入我怀里,掀开他身上的太空衣;“你的棉袄呢?” “那破东西给我扔到火里烧了。换上一件新的不好吗?”我说。 “我家的事情不用你管!”她冲我嚷道,然后俯身问孩子:“快说,谁给你这衣服?” 狗屎这才哇一声哭起来,指着韦伯说:“父亲!” 孙寡妇再给儿子一记耳光,抱起他直朝家里奔去,将一高一低的哭声远远地甩给我们。 龟村与吃人部落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在一个薄雾柔曼的早晨缓解了,雾霭中,我看见一只断角牛头悄然出现在龟村祠堂,六个神秘的松油火把供奉在它周围,这是龟村五百年前的宿敌送来的媾和信息。 但是,龟村再也无法重返往日的安宁。多少年来一直要求独立的三百二十户村民在媾和之后忽然将村长围住,他们要求村长交出多国考察队一半的留宿费。这一批骚乱的刁民全都居住后村,解放前他们的祖先大多都是暴发户,发家之后迁到后村另立门户,人数不多却控制了龟村百分之九十的田宅。地主富农的后代认定村干部剥削了他们的血汗,并且贪污了国家拨绘村民的各种扶贫款项。他们过去每一次的反抗都被当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而遭残酷镇压。但这一回村长却让他们如愿而返。 这一边骚乱的刁民刚刚离去,那一头一彪人马又从石山上冲了下来。他们把龟村祠堂团团围住,有人试图冲进去将那张五百年前的人皮抢走,有人则要求村长将多国考察队另一半留宿费交出来。石寨山民原是蛮族外来移民,五百年前为了抵抗吃人部落的入侵而与龟村结盟,龟村首领不幸在一次血战中壮烈牺牲,石寨族长于是成为联盟中的当然领袖,并用自己的头颅和一身皮肤与蛮族签署了和约,从此石寨与龟村合二为一。 族长和村长在被围困之下一筹莫展。多国考察队以为有机可乘,主动增交每天的留宿费,让前村、后村和石寨人各得一百元,骚乱暂告平息。但我们并没有因此乘机揭开那张人皮的秘密。 这一日龟村来了一位形迹古怪的探险者,我觉得很面善,却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无视多国考察队的规劝,竟然孤身深入恐怖的原始丛林,从此一去不回。于是,菲菲向读者提出严重警告,千万不可孤身进入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神秘交点。可是独行者依然时隐时现,而且总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孤身探险者的擅自越界迫使族长再次下令驱逐我们出村,但此一时彼一时也,龟村已经没有多少人响应他的号召。那些从多国考察队身上获得好处的人各自打了算盘,他们将买牲口讨老婆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多国考察队驻留龟村的日子之中。 这一天龟村上空忽然彩虹贯日,族长仰天长叹;“在劫难逃啊!” 这年头发生的许多事情把后村青年吴益金搞糊涂了,所以他一大早便群在吕余的帐篷门口。睡眼惺忪的吕余走出帐篷,吴益金正想喊他,吕余己掏出家伙撒起尿来。吴益金不敢正视现实,垂头等待充满臊味的声音休止。吕余觉得有点冷,他想要是在北极,岂不是撒尿成冰,尿一出来便结成冰柱,撒一泡尿得腾好几个地方,完了到处插满一根根尿棍。 直至听到关拉锁的声音,吴益金才抬起头来:“吕同志!” 吕余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你一直站在这儿?” “不,我一直蹲着。我发誓,我什么也没看见!” 吕余想,蹲着不是更直观吗?,这小子不老实。 “你偷偷蹲在这里干什么?” “吕同志,都说你是北京来的大记者,懂政策,我想问你一点问题。” “说吧,有什么问题?” 吴益金有点胆怯:“河边那十几亩好田过去是我家的,按说应优先承包给我,可现在给二狗家承包了,你说这合理吗?” 吕余一听便明白,逼问道:“你的家庭成份是地主?” 吴益金见他神情严肃,吓得脸色发白:“现在不是……不讲这个吗?” “可你为什么还提解放前的事?”吕余的表情越发严厉。 吴益金委屈道:“我刚才真的什么也没有看见,你一那个我就赶紧低下头。”他相信自己蹲错地方才惹吕余生气。 吕余发觉自己确是严厉了一点,换了一种口气说:“还有什么问题,你随便问好了。” “我有一个伯父在美国,四十多年没有联系了,你说我们可不可以重新跟他联络?这算不算是里通外国?” “那得看他在美国干什么?” 这时我和韦伯正好找吕余,想了解东方教授的近况,听到他们的谈话我对吴益金说:“你管他在美国干什么,南霸天的孙子都从海外回来跟吴琼花的孙女结婚了,你还怕什么?写下地址,让这位美国朋友帮你联系。”我特韦伯拉到吴益金面前。 多国考察队与村民的关系渐渐变得和谐,撩开长尾部落神秘面纱的日子仿佛为期不远。 阿朴杜拉领我们在村东小河筑起了堤坝,然后上山伐竹,将竹节一个个打通,再一根根架设到村里,龟村从此便有了自来水。 第一个在家里装上自来水的是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开始我以为古老的龟村也有同性恋者,其实不然,他是一位阴阳人,同时有男女两套器官,人们叫他三春。让人惊讶的是,村民对他没有丝毫歧视,反而认为他是一位天才。因为他具有男人一样精壮的体魄,任何重活也难他不倒;他同时又有女人一样精巧的心智,女红做得比所有女人都出色。有好几次村里把他当成劳动模范,推荐给上面,只因一身两性,男女劳模的指标都给不了他。 三春在阿朴杜拉的帮助下装上了自来水,不久他便独自发明了分流阀,可以随心所欲将自来水引入厨房或牲口栏,阿朴杜拉对此赞叹不已。 第二户装上自来水的是孙寡妇家,全部工程由考察队完成。我发现寡妇勾人的凤眼在韦伯身上看来看去,然后他们便借机磨磨蹭蹭。狗屎穿着太空衣在村童面前趾高气扬。他告诉伙伴许多父亲在家里干活,然后神秘地说,他还知道什么叫冰箱。 “冰箱管什么用?”一个孩子问。 “蠢蛋!”另一个家里穷得买不起棉袄的孩子抖着说,“怕冷的时候可以将整个冬天装在箱子里。” 狗屎不置可否。 这一天二狗在村里四处游荡,他要数数有多少家装上了自来水。他来到三春家就不愿走了。三春正在摆弄一件木头玩意儿,这玩意儿有两个转轮,自来水从高处冲来,推动大轮运转,大轮又通过一个伞形木齿轮,将动力传到活动的小转轮,然后再将小转轮伸进一个装有衣物的桶里搅拌,这便是三春发明的木制洗衣机。 二狗在三春的洗衣机前站了半天,对三春的发明完全着了迷,他观察了洗衣机的所有零部件,觉得这机巧的东西自己也能弄,便下定决心要在家里弄一个。 三春对发愣的二狗说:“把你家的脏衣服都拿来,我帮你洗。” 二狗火速赶到家里,将所有的脏衣服塞到三春的洗衣机内,包括他爷爷的马褂。 午饭时二狗将三春的发明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族长老太爷将筷子往桌上猛一拍,骂道:“谁敢扛半根竹管进来,我就打断他的腿!”老太爷认为,自来水和洗衣机这些机巧的玩意不是好东西,只有那些游手好闲无可救药的懒虫才弄得出来,勤劳的人是决不会走这种邪门歪道的。一个人干什么都行,甚至吃喝嫖赌都不怕,最怕的是学懒了。懒人注定要过穷日子。 二狗嘟哝道:“听说人家美国连种田都靠机器,为什么日子过得比咱好?” 房东将昏迷不醒的马克送入医院时,正好是空袭过后不久,医生们对他欲断未断的长尾颇为惊诧,然而却无暇顾及,太多伤员要抢救了,结果马克的长尾在手术过后便和许多残肢断腿一起被扔进医院的垃圾桶里。 断尾之后的马克没有丝毫顾忌,他的热情终于将安妮灌得烂醉如泥。她对马克臀后拳头大小的伤疤十分惊讶,马克谎称是一次交通事故留下的纪念,安妮竟信以为真。 安妮和马克将自己能想到的各种玩法演练了一遍,马克对安妮身上的每一细节已经了如指掌,但不久又渐渐陌生起来。情况发生在安妮的一次意外呕吐之后,马克惊恐地发现,安妮怀孕了。这种结果本来合乎情理,马克却感到太突然。 无论战争如何残酷进行,安妮决计要生下一个具有东西方血统的后代,这使马克惴惴不安。他没有一丝即将为人父的快感,总担心她会生下一个长尾婴儿。他开始意识到自己长尾其实并没有切断,也没有与那些被炸弹肢解的躯体一起扔进医院的垃圾桶中。 他无法在安妮漂亮的脸蛋与日益隆起的肚子之间找到平衡。望着那个两头小中间大的怪物在面前走来走去,他无法想象那就是曾经令自己醉生梦死的躯体。尽管一切以极慢的速度演化,安妮和她的肚子依然突兀地占据了他的知觉,他发现自己站在这种膨胀的球体上摇摇晃晃,或被它挤得无处藏身,最后惊险地退缩到悬崖边缘,站不稳又掉不下去。 那个两头小中间大的物体在他面前游来荡去,接着躺在地上,伸腿踢足做什么妊娠体操,他心中突然出现一个日渐清晰的预言:那条他曾经刻骨仇恨的长尾将被自己的后代宿命地承继下去! 龟村又来了一位我似曾相识的探险者,小伙子面目清秀,温文优雅,他挨着吕余的帐篷定居下来,但每日独来独往,行踪诡秘。 这天晚上在睡袋里,菲菲小声说:“孙寡妇问我们亲热时用什么姿势。” 我警觉起来;“你都告诉她了?” “嗯。” “你的脸皮怎么变得这么厚?” “是她先说自己怎么跟韦伯亲热的。” “他们怎么亲热?” “韦伯喜欢从后面上去。” 大家不出声,我知道菲菲很想实践一下,又不好意思开口。 “这里很有学问。”我说。 菲菲急切地问:“什么学问?快跟我说说。” “英国有一位女中豪杰,名叫伊莱恩·摩根,她是一位生物社会学家,一九七二年出版了《女性与人类进化》(该书原名为《女性人格的下降》,中译本名为《女性与人类进化》,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一书,她认为人类的祖先最初不是从树上下来的,而是从水上登陆的。根据之一是,几乎所有陆地哺乳动物的性行为方式都跟狗猫或猴没有多大区别,都是从后面爬上去的;唯独人类与水栖灵长目动物一样,都是从正面进行。根据之二,为什么在一切灵长目动物中,独有女人才装备有处女膜,她解释说是为了防止水从下面进去。再加上人类光溜溜的身体等特征,她深信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人类肯定经历过水栖的阶段。此书一经问世,立即引起轰动。” 菲菲不解地问:“韦伯的行为不就否认了这一观点吗?” “所以做学问不容易啊!”我感叹道。 孙寡妇与三春的交情向来不错,她俩的亲近从未有过闲言,奥妙在于三春是一个没有性别的人。这些天来孙寡妇已经很少上三春家了,三春闷得发慌,硬将到河边洗衣的孙寡妇拉回家,开动自制的洗衣机,将她的衣服朝里一倒,便招呼她喝茶。孙寡妇望着自己的衣服在木桶里乱转,很不放心,她怕衣服给搅烂了。 三春说:“搅烂了我赔你,放心了吧?” 她这才安下心来。 “这么久不来玩,是不是把我忘了?”三春问。 “哪敢。”孙寡妇说,“只是狗屎这孩子夜夜吵闹,脱不开身。” 一会儿三春便将孙寡妇的衣服洗好了,她一件件仔细瞧过,见确实没有烂才说一声谢谢,便要告辞。 三春说;“你要是走不开,今晚我上你家去。” “不不!”孙寡妇慌乱地推辞,因为她跟韦伯早就约好了。她走过去将三春家的大门关紧,回头对三春说:“要不现在来?” 突来的好事让三春猝不及防,他们从未在大白天风流过。三春还未进入状态,孙寡妇已来到他床前,身上已经脱得精光,三春只好强打精神上。 孙寡妇开始只是想敷衍他,渐渐地便对他那套陈旧的方式感到厌烦,不觉技痒,忍不住将韦伯那里学到的本领亮了出来,命三春如何如何,这般这般。三春依令而行,很快便掌握了韦伯那套新技术,骑在孙寡妇背上游览了一番西洋景。 三春是个何等聪明之人,十天半月不见,孙寡妇使学到这么多巧妙东西,他想其中必有蹊跷。是晚,三春悄悄守在孙寡妇家门口,不久,他便看见一个脸包头巾的黑影从寡妇家里出来。三春尾随而去,到了村西的一个帐篷,那人突然回头望一眼,三春赶紧缩到暗处,他看见一双大手将黑影拉人帐篷。 黑暗中三春看不清那黑影是谁,他悄悄来到帐前,侧耳倾听,里面传来男女呵气喘息的欢娱之声,从气窗望去,一个毛茸茸的家伙正趴在孙寡妇娇弱的背上,采用的正是他自己今天学到的姿势。 韦伯和孙寡妇进入状态的速度令三春十分惊讶,他并不知道他们最后选择这一姿势也有一个过程。孙寡妇第一次面对毛茸茸的韦伯时很不习惯,由于语言不通,加上身体各方面的比例问题,令她有一种跟动物交媾的感觉。幸好性方面的形体语言是国际通用的,而且有许多色情画报的演示,他们终于找到了今天这种双方最为舒畅的姿势,之后便随时都能进入角色。 不久,这种由美国引进的姿势便在古老的龟村迅速传播。第一个拷贝由孙寡妇向韦伯复制,然后三春再向孙寡妇翻录,第三个拷贝则由村长在三春家里再版。三春是一个一身两性的人,同时具有男女两套器官,因此村长在他家里翻录第三个拷贝时人们毫不在意,而村长又以为背式技术不过是三春众多发明中的一种,因此没有半点警觉。回到家里,村长觉得意犹未尽,忍不住立即与老婆重版了一次,这下不得了,老太婆是个好事之人,竟在串门时向各家推销发行,几日之间,龟村所有适龄夫妇都改用背式行事,许多人都有新婚一样的快感。 四十三 血色黄昏,吴益金秘密溜进多国考察队的营地,说石寨刁民正与吃人部落暗中勾结,提醒我们晚上注意安全,以防不测。多国考察队员于是轮流守夜,在龟村的四个角落安置了摇控录像枪,只等吃人部落偷袭,便将整个过程纪录下来,再看看他们是否长着尾巴。 但三个黑夜过去了,龟村仍然平安无事。 多国考察队将一个经改装的长焦镜头送给胖老板,然后静观其变。胖老板将望远镜架设在店门口,供村民参观,看一次收费五分,不久,他的店门口便人头涌动,排队的长龙一直从前村延伸到后村。 镜头里其实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都是村民平日见惯的风景,可队伍排长之后就不同了,前面的人可以将镜头远远地对准后面的人。有的人你每天面对面看腻了,可隔着玻璃远远地看又觉得挺新鲜。不少人站久了尿急,走着就尿起来,浑不知那见不得人的东西已被望远镜放校许多下流的家伙看完之后都不愿离去,他们要等待镜头里出现一位撒尿的娘们,结果胖老板店里的东西变得十分畅销。 韦伯见状突然悟到什么,不动声色地走了。 阿朴杜拉发现了问题,他将望远镜作了调整,使它只能看到正前方一百二十度范围内的景物。 望远镜刚调好,族长领着一群人过来,命胖老板立即将望远镜架设在炮楼上,观察山那边的动静。胖老板唯命是从,反正这之前他已经赚了二百元。 直至第二天早上我才明白韦伯悄悄溜走的原因,这家伙急于了解长尾部落的秘密,设计了一种特殊问卷,要对龟村青年进行测验。他将三本色情画报撕开,重新装订成十本,作为参加测验者的奖品,然后请我当翻译。 第一个报名的是二狗,韦伯在他面前亮了一下色情画报;“回答我十个问题,便借给你看十分钟。” 二狗点点头。 “你今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二狗指着我身边的菲菲说;“讨一个跟她一样漂亮的老婆。” 大家都笑了。 “很好!回答很诚实。”韦伯转脸对菲菲道:“其实我也很想娶你。” 菲菲抱起狗屎说:“你应该娶他母亲才对。” 说的是英语,二狗听不懂,他两眼死死瞪着韦伯手中的画报,希望尽快问完。 “第二个问题,你最想到哪里去?”韦伯问。 “到人多的地方,就像大城市。”二狗回答时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画报封面上那个裸体。 “村里真有五百年前的人皮吗?” “当然有!” “能不能领我们去看看?”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正犹豫要不要翻译,菲菲已经抢先译了出来,二狗脸色大变,戒备地问:“你们想干什么?” 我赶紧从韦伯手中夺过一本色情画报,让二狗到一边看去,然后警告韦伯:“出了事我让你一个人兜着,反正他们听不懂你说什么,你辩解也没有用。”韦伯不服道:“你要我们等到何年何月才看到那张人皮?当然,你已经无所谓,你见过长尾部落,又拍了那颗人头。可我们越洋过海到这鬼地方,失踪了这么多人,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是啊,”阿朴杜拉附和道,“你叫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好吧,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翻不翻译是我的事。”说完我拧了一下菲菲的嘴角,暗示她不要再闯祸了。 第二个参加测验的是吴益金。 “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吴金益小声说:“我要实现爷爷的理想。” “大声一点!”我说。 “我要振兴我们吴家!” 原来老地主临终前带他在村里走了一遍,说哪一幢房子,哪一片良田是自家的,希望孙儿以后找机会赚回来。 “你最想到哪里去?” “我想去美国!”这一次他回答得很响亮。 韦伯没料到,一个生活在偏僻农村的中国青年,最想去的是美国。 “你去美国干什么?”韦伯兴奋地问。 “找我大伯父!” 晨曦初露,后村宽阔的屋场上幡旗飘扬,沸反盈天,八百名后村男女老前集结在这里准备向镇府请愿,控告龟村干部贪污腐败,要求独立自治。惊慌不安的村长领着干部去拦截时已为时过晚。请愿队伍摇旗呐喊势不可挡,走在前面的竟是平日胆怯怕事的吴益金。沿途各村不断声援,他们吹打的器乐五花八门,各具特色。一大群村童过节般雀跃欢呼,尾随着队伍久久不愿离去。 镇长接到报告立即命武装部长组织一个民兵连,守在镇府大院以防不测。这些民兵多年没有训练,穿戴迥异,扛着步枪懒散得像一群土匪。当队伍逼到镇府大院门口时他们几乎全部消失,有的家伙干脆站在队伍中为请愿者助威。吴益金跳到镇府门前的石阶上,转身向后面的村民高喊:“镇——长——出来!” 顷刻间,“镇长出来”的口号声便连成一片。镇府大门在村民的呐喊声中依然紧闭不开,有人扬言要将大门砸烂,吴益金立即制止。 其实镇长早已不在大院里面,他躲在一边静观事变,并派人混入队伍中摸查究竟谁是真正的组织者。虽然才三十多岁,镇长的来历却十分复杂,他是人民大学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自愿到边疆镀金。 经过半小时的僵持之后镇府大门终于打开,副镇长说镇长不在,他愿意转达村民的意见。吴益金将请愿书递给副镇长,要求镇府三天内作出答复,否则再次组织村民示威请愿。说完之后率众凯旋而归。 第二天,村长领着武装部长秘密地将吴益金带走了,古老龟村的一场骚乱便告正式结束。但是一个月之后,吴益金挺着一身傲骨又回到村里,镇长还派一位干部到他家赔礼道歉。这一突变个村长百思不解,他到镇上打听情况时碰了一鼻子灰。 只有多国考察队深知其中奥妙。 吴益金的伯父吴正财竟是美国的亿万富翁,韦伯跟他联系之后龟村的命运便有了戏剧性的转化。吴正财准备投资上百万美元与县里合办一间纺织厂,产品全部销往美国。他还决定找一个适当的时间返乡祭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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