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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宏昌和巧巧坐着火车回到了陕西。他们从渭南车站下车时,已是黑天半夜。车站上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亮着,其余的地方乌黑乌黑。月儿,还没出来。他们背着行李卷,抱着诚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车站。 这一次,他们是堂堂正正地回陕西。因为,田俊忠为他们办好了一切回陕西的手续。一路上虽有民兵检查,但都顺利,没有人太多地为难他们。由于回来得太顺利了,连田宏昌也有点惊奇。一想到自己的父亲为回陕西冻死在荒原上的情景,一想到狗儿为回陕西过冰桥掉进黄河里的事情,他就感慨万分,觉得自己幸运得不得了。田宏昌不由得不信服了自己的岳父田俊忠,也更信服了权力的威力。 他们出了车站。站外的冷风呼呼作响,诚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田宏昌忙行李卷放在地上,把孩子从巧巧的怀里抱过,并让巧巧打开小包袱取出他那件破棉袄盖在孩子的身上。车站外面就是渭南县城的三马路。三马路乌洞洞黑,看不见行人,也看不见店馆门前吊起的小煤油灯。 “黑天黑地的,咱找个旅馆住下,明儿再走!”巧巧轻轻地拉着丈夫的衣襟说。 田宏昌把孩子递给巧巧,然后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一个手帕子里成的小包包,犹豫了半天又把它装回去。那个小包包里装着一些钱和粮票。 “住不? ”巧巧又问。 田宏昌摇摇头,说:“省点钱,给娃好买馍。咱们在侯车室里混上一晚。” 别看田宏昌过去什么都是为自己算计。可是当他回到野淖滩后,发现自己有了儿子,他就开始把儿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儿子是命根根。他常常叹息,儿子生得不是个好时候,正碰上这困难的时期。要是前几年生在陕西这里的黄河滩,有不完的白面,有不完的花生,有不完的大枣,他和巧巧一定会把儿子养得白胖白胖。如今,儿子瘦枝拉杆的,他觉得有欠儿子的好多。 见丈夫说得有理,巧巧也就点点头算同意。 他们进了候车室,里面没风,比外面也暖和。看看诚诚已甜甜地睡着,田宏昌满意地笑了。有十几个乡下人也夜宿在候车室里。睡着的,呼噜噜作响。没睡着的几个人,有的自个儿抽烟,有的在闷坐着,谁和谁也不言传。田宏昌找了个破连椅,把行李卷放开。他让巧巧搂着儿子盖着被子睡,自己把破棉袄一捂,坐在儿子旁边丢盹。 田宏昌迷糊了一阵子,一列火车通过的声又惊醒了他。他看看儿子和巧巧都睡得正香,自己也就安心地靠在连椅边又睡。不多久,又有火车通过。他又醒了过来。陇海线上的火车通过得频繁,几乎二十多分钟就一列。他再也睡不着。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明。 天明后,火车站口开始热闹起来。这里原来是一个小小的自由市场。有卖黑市粮的,有贩炭的,也有变卖自己家什的。田宏昌找了一个小卖饭摊摊给诚诚买了一小碗小米稀饭,他和巧巧则啃着随身带的窝窝头。在日头升起一杆子高时,他们在汽车站买票,坐了一辆大卡车去了北原县。 日头从中天刚偏,他们就到了渭北高原上的这个小小的县城。从县城再朝北,他们开始步行去寻找老塬公社的旮旯村。据田俊忠讲,田宏昌的亲叔父就住在这个村里。到了下午,他们千辛万苦一路艰难总算找到了这个地方。 这是个位于一条小沟沿边的村子。一律律的土窑,没见到一间厦子房。黄土崖,黄土窑,黄土路…… 一切都黄得单调。好在日头红,沟边的榆树已经抽出了嫩芽,塬畔上的麦子也已返青。比起野淖滩,这里要生气得多了。 田宏昌和巧巧正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新的陌生的地方。这时,村里窜出一条狗,冲着他们直咬。诚诚吓哭了。儿子一哭,田宏昌就气得直踢狗,一边骂着:“狗日的,老子踢死你!” 狗的咬声,引得村头出来一个老汉。老汉把狗撵走。老汉上下把田宏昌他们三人瞅了一番,同情地叹口气说: “这年份,伺跟着娃要饭,真真的难场!走,相跟着我走!我那哒还有点发糕给娃拿上。” 看来,这老汉把他们当成讨饭的了。巧巧脸红了。巧巧这二十年来一直是父亲的心尖尖,从没有受过这样的话说。田宏昌则没好气地说: “谁是要饭吃的? ” 老汉吃惊地有把田宏昌瞅了几眼,问:“那你们……” 田宏昌说了来意。听完田宏昌的一席话后,老汉明白了,于是就给他俩指了个方向。田宏昌道完谢,就按老汉指点给他的地方寻到村中间的一个土院落前。叩门,动静。田宏昌不由得高声喊了起来: “屋里有人吗? ” “谁呀? ”窑洞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应声。 这声音,田宏昌觉得有点熟悉。他正在思索琢磨,院门呀得一声开了,风风火火地走出来一个。 “你……”一见到这个女人,田宏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出来的女人原来是莞娘。莞娘一看叩门的人是田宏昌,一时愣在了那儿。但是她一眼也看见了田宏昌身边的巧巧和诚诚,就猜出了那是田宏昌的女人和孩子,于是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巧巧也似乎瞅出了二人的尴尬,好奇地把眼前的女人和自己的丈夫打量了一遍。 “你们找谁? ”莞娘用陌生的口吻问。 田宏昌讪讪地一笑,他也觉得自己笑得极不自然。他看见莞娘完全不理识的样子,只好装着不认识,并把自己要找的人的名字告诉了她。 “找他? ”莞娘说,“他是我公公。” 田宏昌满脸疑容,云里雾里百思不解。他不明白,莞娘怎么会变成了自己叔父家的媳妇? 巧巧指着田宏昌说:“我们是他的堂侄和侄媳妇。我们是从宁夏来看他的。” 莞娘一愣,随后就变的一脸的笑容:“那……你们先窑里坐。” 他们跟着莞娘进了院落。这是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大院子。足足有四分地大。院里开了一块地,返青的菜籽叶铺严了地皮。坐北朝南的土崖下,有两孔土窑正接着日头光。窑面子上挂了几串干辣子角和几吊苞谷棒。还有三只小鸡咕咕叫着在院中乱跑。 莞娘把田宏昌他们让进窑里,于是就沏上热水,并烧火做饭。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几碗苞谷粥端上了桌子。饭很简单,但田宏昌知道这并不容易,他感激地把莞娘看了两眼。他们三口子饿得正慌,田宏昌也不再讲什么客气,把儿子拉到桌旁,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这时候,进来了一个白脸男人,瘦瘦的小小的,年令似乎和田宏昌相仿。当莞娘做了介绍后,田宏昌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莞娘的男人,叫高文。 高文听说来的是自己堂哥一家人,心里不悦。可是,既然是莞娘招呼下的,他又不敢表露出来。他怕莞娘。莞娘让高文招呼住客人,自己到公公那边说一声。原来,莞娘两口子和自己的公婆并没在一个院子住。 莞娘一走,高文的脸面开始晴天转阴。田宏昌感觉到了这一点。一时间,大家谁也不说话。放在过去,田宏昌绝不受这个难看的脸面。可是如今在别人的屋沿下,就不能不低头。特别是三年的牢狱,田宏昌变得更加世故。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气氛,田宏昌堆着笑脸牵过自己的儿子说: “诚诚,来,叫叔!” 诚诚怯生生地躲到巧巧的身后,不肯叫一句。 高文没好气地说:“谁是他的叔? ” “嗯……”田宏昌沉吟了一下问,“你没听你大说过,你有伯父叫北山上的土匪害了,你婶带着刚生的娃嫁到了河西县的黄河滩? ” 高文说:“没听过!” “听过你妈说过么? ” “没得!” “真没听过? ” “没得!” “那我就告诉你,我妈就是你婶,我就是你堂哥。“ 高文摇着头:“我不认得你!” 田宏昌急了:“我真的是你堂哥。” 高文说:“胡说!我没堂哥!” 田宏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你看,你看!这是政府的证明。” 高文把信封推到一边,说:“证明? 球个证明? 我不看!这年月,骗人的太得多。你们再不走,我可要叫民兵了!” 田宏昌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从来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羞辱。 这时,藏在丈夫身后的巧巧,含着泪扯了扯田宏昌的衣角:“宏昌,咱还是走!” “你们还是走吧!看你们带个娃要饭,怪可怜的,我这有几个馍,你们拿去。以后再甭做哄人的事!” 高文说完,为了落个大方,就从瓦盆里摸出两个菜窝窝头,用旧报纸一包,塞到田宏昌的手里。 田宏昌的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黑。他突然把那小包狠狠得抛在地上,大声说: “呸,不希罕!巧巧,咱们走!” 出了高文的院门,巧巧委曲地哭了起来。巧巧一哭,引得小诚诚抡着小手也哭。田宏昌费了很大的劲才哄住自己的女人和娃。 巧巧揉着哭红的眼睛说:“宏昌,我看咱还是回野淖滩去。再苦,那总是咱的家。再说,把大一个人丢在宁夏,我也放心不下。” 田宏昌没想到,这次回陕西来找亲生的叔父,最后的结局竟会是这样? 他也没想到会遇见莞娘,而莞娘如今是自己的弟媳妇,这真是尴尬人遇见尴尬事。现来想去,还是一走的好。于是,他就点了点头。 田宏昌一家人刚走出村子,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莞娘和一个人急匆匆地追了过来。 莞娘拦住田宏昌:“你们怎么就走?” 田宏昌摊摊手,显出一副无耐的样子。 “一定是高文为难了你们,我回去和他没完”莞娘说。 巧巧忙分辩:“不,不,是我们要走!” “你们也不用护着他”跟莞娘来的那人说了话。 这人是位五十来岁的红脸人,宽膀大腰,个子也很高,两手插在腰中,煞是威风凛凛。田宏昌不由心中怕了几分。 这时,莞娘将田宏昌一家人介绍给那人,红脸人听后,他们好好打量了一阵子,随后又点了点头。这个举动,使田宏昌一阵茫然,他猜不透红脸人心中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红脸人说:“象,是象!” 田宏昌奇怪地问:“象啥? ” “象你亲大。” “你见过我亲大? ” 红脸人这时亲切地说:“不哄你说,我就是你亲叔哩!抗日战争那时,我还到跑马滩的渡口上找过你和你妈,只见到你后大。这是你媳妇么? 你们回来,咋先不来封信? ” 田宏昌拉过来巧巧说:“叫叔!” 巧巧上前叫了声“叔”,还深深地鞠了个躬。 红脸人乐得嘴合不上:“受不起,受不起!” 田宏昌这才把移民到宁夏、养父和亲母最近亡故、岳父才告知自己亲叔父地址,并打发自己带着媳妇来找投靠的事,统统告诉了叔父。 叔父感慨了一番,说:“肯定是那高文倒财子撵你们走的。咱们回去,你们就干脆跟我一块儿过!” 田宏昌的叔父叫高锁,是高家洼村的生产队长。因为脸红,被人叫作红脸队长。田宏昌就跟着叔父改姓为高,一家三口人的户口也很快落在了这里。为了不忘田老大俩口的养育之恩,也是为了信守田俊忠曾要自己发过的誓,他让儿子诚诚依然姓田,这是后话。 几天来,田宏昌有好多心里的话要问莞娘。他把莞娘约了好几次,莞娘都没出来见他。不但莞娘没有出院子门,连高文也没有见个人影。莞娘不见他,他知道这中间有好多误会的原因。可高文呢? 其实,那天高文撵了田宏昌,莞娘回来把高文好骂了一顿。高文三晚都没敢上莞娘的炕。高文不出门,他也是羞于碰见田宏昌。好几次,田宏昌都走到了高文家的门口了,可最终还是怏怏返回。 这一天下午,田宏昌看见莞娘去了地里。在队上放工前,他就早早地在村外的沟沿边侯着莞娘。天快黑时,莞娘终于从地里回来。他拦住了她。莞娘没说话,示意到一边去。田宏昌明白莞娘的意思,知道她怕碰见村中的人会说闲话。于是,他俩就默默地沿着沟沿走,一直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在一个崖畔边坐下。这里静得好。无风,无声。一棵老柏树歪歪扭扭地从半崖伸了上来,一片暮蔼把沟道笼罩的模模糊糊。 他们就这样坐着,沉默了好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莞娘,你为啥不等我嫁人? ”田宏昌终于先开了口。 莞娘望着日头落的远方,没回答。 田宏昌搂着头,想了一阵子,说“你怨我再没找你? ” “那敢怨”莞娘冷冷说,“你有媳妇和娃,还要找我干啥!” “那你冤枉我了,我好找了你半年,人影影也没找见。” “找我? 啥时找过我? ” “去冬。” “去冬? 前三年呢? ” 田宏昌长长叹了一口气,就把自己过去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莞娘。听完田宏昌讲的,莞娘惊鄂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从田宏昌离开潼关后,莞娘天天盼月月盼,盼望田宏昌能早日回来。可是她一连等了半年,直等得公公病死,政府动员她迁移,她终于失望了。一度,她恨田宏昌骗了她,骗了她身子,对他的怨恨切肤难忘。她毕竟是一个侠尘心肠和大度的女人。当她迁移到这旮旯村和高文结婚后,她从心里渐渐地原谅了田宏昌。现在看来,当初她是错怪了人。 “真的,宏昌,我真的不知道你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莞娘小声歉意说。 “老天,真是捉弄人!”田宏昌沮丧地道。 “看来,这都是命中注定”莞娘说,“不过也好,我们总算又见了面,而且又住到了一个村。今后有啥难处,你还是来找姐。姐会帮你们。” 田宏昌看着莞娘,就不由拉住了她的手说:“咱们的关系……能和过去一样么? ” 莞娘一甩手生气地站起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 莞娘说完,扭头回村,把田宏昌一个人孤灵灵地撇在沟边。田宏昌望着莞娘远去的背影,他后悔讲了一句不该讲的话。 在叔父家生活了几个月,和婶婶的整日碰碰磕磕,使田宏昌心里感到极大不快。巧巧常常委曲得哭哭涕涕,田宏昌也只能去训说自己的女人的不是。可是终有一天使田宏昌再也忍不下去。那一天下午,巧巧从馍笼中拿了半块馍给了诚诚,不想让婶婶看见了。婶婶就从诚诚手中把馍夺过去放回笼中,一边说“刚吃了饭,就拉零碎,整天就象个饿死鬼”。田宏昌上去和婶婶吵了一架。 叔父把田宏昌叫来,说:“宏昌,你们和我在一块,长久也不是个法。不如分了,你另立门户。” 田宏昌答应了。田宏昌何尚不想另立门户? 他只不过是自己不好向叔父提出这个问题。现在叔父说出来了,这正好打在他的手背上。队上在村外给他们划了半院庄基。叔父帮他们在崖畔上打了一孔土窑,并送来些口粮,他们算安了家。他也改回姓田,不再姓高了。就在他们刚刚就算安好了一个家时,巧巧突然收到了一封电报,上边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严格地说,田俊忠并不是因病而危。他是被人打中头部,造成脑出血而命在旦夕。 那是一个晚上,天黑,星子很稀。田俊忠从其他人家遛达回来,已是半夜时份。他从腰间掏出铁钥匙,正准备开屋子上的门锁时,却听到屋子里有细细而轻微的簌簌声音。他感觉到屋子里好似有什么动静,于是迟疑了一下,心里就转了个圈,把手上的钥匙又重新别到腰带上。他闭住了气,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外边。一袋烟的功夫过去了,屋中静静的,什么声响也没有的。 莫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但是,田俊忠还是很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疑心不但没有消除,反而越来越大。他悄悄地挪着脚步到了屋后的窗下。一看,后窗的木格子已被人撬断,窗台上留下了几个带着湿土的脚印。一切都明白了:屋里有贼! 田俊忠并没有立即高声喊叫。他知道,那样的结果,可能导致屋里的贼娃子砸坏前窗逃走。而村里的人大都钻进了被子窝,等赶过来,贼娃子早就逃得没影影了。只要不惊动屋里的贼,他相信贼还会从这后窗偷偷地出来。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前边的屋们前,装模作样地把身上搜寻了一遍,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糟糕,咋把钥匙忘到牛牛家了”。说完话后,他就哼着秦腔大步朝院外走了。 他出了院门一拐过弯,就停下来,又轻轻地溜进了院子。他从墙边拎起一根棍,又溜到后窗下。他静静地守侯了一会。果然,屋里重新有了响动的声音。他听到有脚步慢慢地靠近了后窗。他悄悄给手掌中唾了口唾沫,抓紧棍子。突然,眼前一道黑影一闪,一个人背着半袋子粮食从后窗里跳了下来。田俊忠一棍朝黑影抡去,咣得一声,打偏了。那一棍抡在了墙上。那贼娃子怔了一下,借着这个机会,田俊忠趁势从后腰搂抱住了贼。贼在田俊忠的怀里挣扎。一急之下,贼摸住了窗台上的半截砖头,狠命朝田俊忠的头上砸了一下…… 当田俊忠醒来时,他已经躺在公社卫生院的急救室里。他是被村里的社员送来的。那晚,还有几个人睡得很晚。晚上夜很静。田俊忠和贼娃子的搏斗声还是惊动了几个人。当那几个人寻到田俊忠的院子时,只见田俊忠已昏倒在地上,贼早逃得没有了影影。田俊忠挨的这一砖头很是要命。医生诊断:脑出血。 巧巧见到父亲时,田俊忠已经躺在病床没剩下几口气。 田俊忠拉着女儿的手,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在巧巧的印象中,父亲这一辈子好象不曾流过泪。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巧巧忍不住爬在父亲的怀里痛哭起来。 田俊忠轻轻地摸着女儿的手,吃力地说:“……巧,大不行了。大对不住你.……” 巧巧轻轻按住父亲的嘴:“大,你甭说了。” “唉,有一件事,我不说……闭不住眼。大只叮咛你,你要记住……田宏昌靠不住!” “啥? ” “逮宏昌,是我……我给政府说的……” “是你? ”巧巧更是吃惊。 “是我,那件事和…… 二牛无关……” “为啥? ”巧巧流着泪问。 田俊忠用尽所有的气力把田宏昌在潼关和一个茶馆的寡妇的纠葛和他痛下决心准备让巧巧与田宏昌离婚的事,通统告诉了女儿。末了,田俊忠叹息地道: “……我没想到,你……你当时已怀了他的娃。” 听到这儿,巧巧的泪水长长地流下,什么话再也说不出来。 “巧,当初,我不该把……把他招上门,大对不住你。……记住,以后得.……得防着……他……” 田俊忠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手一松,闭了眼。 巧巧揪心地大喊了一声,扑倒在父亲的身上。 安葬完田俊忠,巧巧到二牛家前来辞行。过去,她对田二牛有过较多的误会。这一次葬事,多亏二牛帮了很大的忙。她心中过意不去,临行前专程来道谢。 “嫂子,这就走么? ”田二牛问。 巧巧点点头。 “还要我帮你干啥? ” 巧巧摇摇头。 巧巧的无言无语,使田二牛很窘。田二牛不知道巧巧前来干什么,也不知道巧巧要说什么话? 他只知道巧巧一直把他当作仇人。 看到二牛的窘态,巧巧说:“我来谢承你!” “谢我? ” “这次我大的后事,多亏了你。我得谢你。” 田二牛憨憨一笑,说:“嫂子,甭谢!咱是一家人么!” 巧巧有点伤感地说:“你甭叫我嫂子。你比我还大。” “这,你就是嫂子…… ” “二牛,你还是叫我巧巧。叫嫂子,让人感到生份!” 田二牛有点为难,总觉“巧巧”这两个字叫不出口。 巧巧说:“有些事,过去我误怪了你。今儿,我给你回话,你甭记(仇)!” “那会,那会呢!”田二牛高兴起来。他和巧巧能够化解怨仇,他心中的确高兴。 “二牛,跑回陕西那么多的人。你不想回咱陕西? ” “我不回!” “你孤单单的一个人,日子咋过? 你也该成个家了!” “我一个大男人,还愁没办法? 再说,还有生产队哩!”田二牛说,“你走,让我送送你!” “成!”巧巧答应了。 田二牛把巧巧一直送过了苦碱河,送到了黄河的东岸边。再要送,巧巧挡住了他。巧巧上了羊皮筏子,又下来了。巧巧走到二牛前,叮咛了一句: “秀云也死了男人,我看你俩刚好是一对。你和她去好好说说。” 田二牛从黄河边回来,日头已西斜。没有风,天上全是蓝色,日头好得可恋。当他走回苦碱河时,西天涌出了几溜溜的火烧云,天地全成了红色。地方静得很。小河滩上,没一只羊,没一条狗,没一个人。他听到了空中似乎隐隐有“花儿”的歌声,却看不清人在何处。那远处,“花儿”的歌声越来越亮,他站在这儿听得清清楚楚: 骡子驮的燕麦草, 明里不好暗里好; 明里不好不说话, 暗里不好放不下的是谁? 八百里河套东至西, 八百年来坐在土崖上; 人留儿孙草留根, 什么人留下人想人是谁? 月亮上来亮上来, 哥哥你浪来不浪来? 花枕头一对放上来, 隔河呃渡水看你来的是谁? 大红糜子窗台上晒, 你把妹子心儿带; 沙圪达上赶牲灵瞄妹子, 洼地里掏沙蒿的哥哥是谁? 尕骡子戴的是铜铃铛, 尕犏牛驾的是独杠; 尕妹子撒籽我抓杠, 尕庄稼种出个尕名堂的是谁? …… 田二牛听痴了。他不知不觉地朝歌声传来的地方走去。他走出小河滩。他走过两个沙圪达。他看见在一片的荒地上,一个女人从地里剔野菜,一边高声唱着宁夏这一带的民歌“花儿”。 田二牛突然一阵欣喜,随即又一阵心跳。他看清了那个女人就是秀云。过去他只是知道秀云会唱老家黄河滩边的小曲,却也不知道这几年秀云竟也把宁夏的“花儿”唱的这样好。 他迷了。 他慢慢地朝秀云走去。 他走到秀云身后十几步的地方,悄悄地坐下。他两只胳膊撑住头,静静地看着秀云,听她唱着“花儿”。 秀云没有发现二牛。她继续剔着野菜。她继续唱着“花儿”。 过了一会儿,秀云终于回过了身子。她吃惊地发现二牛就坐在她的身后边。歌声嘎然而止。 “二牛哥……” “唱么,甭停!” 秀云脸一红:“你羞笑我? ” 田二牛摇下头,表示是真赞扬。 秀云问:“啥时来的? 吓人一跳!” 田二牛拍拍手,站起来,走到秀云的身边:“秀云……” 秀云发现二牛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她能感到,那是一种热烈而刺人的目光。她低下了头。 二牛拉住秀云的手说:“秀云,我有话要给你说。” “嗯,我听着!”秀云喃喃地说。她感到二牛的那双大手很热,很热。 “我……” “你……” “我……我送巧巧去了。” “我晓得!” “巧巧说……” “说啥? ” “巧巧说……让我找你。” 秀云脸红了。二牛脸也红了。他什么话再也不说,只是把巧巧的手攥得更紧。 巧巧笑了,抬起头看着二牛:“二牛哥,你把我手掐疼了。” 二牛脖子都红了。他没有放掉秀云的手。他只是稍稍把手放松了一些。他看着秀云,看着秀云的那双大眼睛。他终于下决心吐出了心中的话: “你嫁给我!” 秀云点点头,是答应了。秀云从心里一直早就想听到这句话。巧巧这次回来,前两天还向她提起过这件事。她当时只是不好意思地说“谁晓得二牛是啥意思? ”。 虽然,秀云从心理上是早有准备。可现在,当她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她觉得一股热流涌遍了全身。她轻轻把头靠近二牛的胸膛。她突然感到一双有力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自己。那双胳膊把她搂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心在巨烈地跳动。她开始感觉到有一双热烫的嘴唇在他的额头和脸庞上移动,最后紧紧地贴在她的嘴唇上。她晕了。她觉得自己身子象雪一样地在溶化,又觉得好似变成了金色的云霞飘在空中,更象是一团火焰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他们双双倒在长满了沙蒿蒿的地上。 ------------------ 书 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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