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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1985年1月5日

  放学后,我和婷儿提着热水瓶去打水,见云雁在一大堆人中蛮不讲理的乱闯,又和别人吵起来,吵着吵着将手中的水瓶向地上一掷“砰”的一声水瓶炸了。四周一片惊叫,她呆了一呆,踏过亮晶晶的碎片,头也不回地跑了。

  婷儿看我一脸不解,悄悄将我拉到一边说:“今天是云雁生日,请肖杉来参加她的生日晚会,肖杉拒绝了,所以她不开心。”

  “不是说我们给她开生日晚会的吗?肖杉来不来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明白。

  婷儿白我一眼,“她喜欢肖杉呀,不然巴巴的请他做什么!”

  “可……可肖杉是和舒欣好的呀?”

  “所以肖杉才不答应嘛!你这人真是,怎么一点弯都不会拐。”

  我太吃惊了,云雁喜欢肖杉?怎么会呢?我有点替她不平,不过是参加生日晚会,去去又有什么关系。一定是怕舒欣不高兴,舒欣有点小气,动不动就生闷气,买一本书发现有点污迹都要不高兴半天。我呆了半天,将水瓶递给婷儿说:“帮我拿回寝室,我去看看云雁。”

  婷儿在身后叫:“你别提这事,提了她更伤心!”

  我一口气跑到碧湖,她果然在这儿,垂着头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那对小红辣椒饰物。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幽幽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妈妈一个亲人,我很怕有一天她丢下我走了,那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再没有人爱我疼我……后爹对我很不好,动不动就打骂,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个强壮的哥哥就好了,替我撑腰,用他宽阔的肩膀挡风遮雨,那么后爹就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了……也许跟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明白……”

  “我明白的……”我握住她的手说:“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还有你自己呢?只有自己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你看我们正青春年少,虽然不知道前面会遇见些什么,但无论做错了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而且……而且你在我心目中,一向是那么乐观那么坚强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

  “谢谢你这么说,你说得对,为什么我总要想靠别人呢?我还年轻,不管前面有什么都不必害怕。”她握一握我的手,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红辣子饰物用力抛向湖里,回头向我一笑。她微黑的皮肤是那么健康,挺拨的身材是那么青春,略带惆怅的笑容在夕阳的照耀下是那么温柔,那么动人。

  会的,一定会有人爱她的。我呢,会有人爱我吗?

            1985年2月10日

  放寒假了,春节过得很没意思,我讨厌集中在这几天大吃大喝,叫人反而没有了胃口。我也讨厌放鞭炮,吵死人了,又污染空气。我觉得汉族人最不会表达心中的喜怒哀乐,不象少数民族那样高兴了会载歌载舞,恋爱时在山头对歌,用泼水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表示祝福。也不象西方过节那样,把彩灯挂在圣诞树上,教堂里管风琴奏出圣歌,小孩子在新年的早晨醒来,会在枕头下摸到用长袜子装着的礼物。多么浪漫,但是我们,我们只会放鞭炮。

  放烟花倒还好看,特别是隔着江看对岸的城市,此起彼伏的魔术弹使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五彩缤纷中。只是燃过之后呛人的火药味使人难受。

  昨天我到婷儿家去玩了会儿,回家的路上看见一对老年夫妇在放烟花,妻子被一个在地上旋转的烟花吓了一跳,娇羞地躲到丈夫的身后。丈夫温言相慰,又调皮地说:看我给你放这个!两人笑嘻嘻的,情谊绵绵的,其乐无穷的。我突然非常非常感动。不知我老了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还对我这么好,肯这么陪我玩。

  家家都在团聚,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我心里的凄凉一波一波的荡开来,仿佛我不是一个有家有父母疼的孩子,而是一个人孤苦零丁的在街上徘徊,无处可去,无处停留,就象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我在心里扮演了好一会儿这个角色。

  我觉得过节跟我没什么关系,哪一天我高兴,哪一天就是我的节日。只是我高兴的时候总是那么少。

  今天牢骚有点多,因为我很无聊。

             1985年2月19日

  我们又搬家了,因为蓝楼要拆掉重新修成火柴盒似的大楼。我想是人口越来越多,政府觉得蓝楼占那么大一块地方却只能住十二家人太浪费的原故吧。

  多么可惜,这么美丽的小洋楼要拆掉。中国怎么有那么多的人啊!人一多就到处乱七八糟的,除了填饱肚子什么事也顾不上。而那么多人都是有必要存在的吗?在我看来,许多人活着只是浪费阳光、空气和水。他们活着只因他们已经被生下来,不得不活着,就象我一样。

  这样想好象有点儿残酷,不说这个问题了。

  我们搬到一排象仓库似的平房中,房子破败不堪,散发着一股霉味,光线也不好,阴沉沉的。更糟的是地面是土地,一沾水就稀了,走起来打滑。厨房是公用的,上厕所要走五分钟,非常不便。

  仍然是两间房,爸爸妈妈住一间,我和奶奶住一间。这个房子是我住过的最糟的房子,因为它还漏雨,有时我和奶奶不得不在床上放个盆子睡觉。好在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新房子修好后我们会搬回去。

             1985年3月12日

  离上晚自习还早,室友们都出去玩了,许琳琳和云雁看电影,婷儿和舒欣各自与男友约会,婉兰去了图书馆。我最倒霉,因为午休时间听广播,被生活老师没收了收音机,这会子正写检查呢。

  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望着窗外那堵爬满青藤的墙想心事。这学期英语老师突然对我好了起来,测验的时候竟然替我勾重点。后来才知道她为儿子的分配去找过父亲。其实,她以前那样对我倒还真实,现在生生的换副面孔,反而令我难受。唉,都怪我自己不争气,要是成绩好就不会让人说闲话了。别人也会顺乎于心待我,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会明明讨厌装出喜欢的样子,也不会明明喜欢却为了避嫌而不理我。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马马虎虎把检查写了,到教室里去看书。过道里有人在踢球,砰砰砰的,吵得我心烦意乱。

  突然,“砰-哗啦”一阵响,后门上的玻璃四处飞溅。我只觉脑后一痛,伸手一摸,粘乎乎的一片,竟然满手鲜血。教室里的同学齐声惊呼,只吓得踢球那小子面色惨白,呆呆地站在门口。

  不一会儿李老师风风火火地赶了来,口中不停地数落:“呀,这么多血,是那个 失鬼闯的祸,我早说过不许在过道上踢球的……生活委员呢?来来,咱们赶快去医院……”

  两人一边一个将我扶着,拖了便走。路上碰见其它老师,李老师便天塌下来似的说:“唉呀呀,不得了,把部长女儿的头划伤了!”

  我听了很不自在,忍不往抽出手说:“我自己能走,不要紧的。”正在这时对面走来了英语老师,她一听之下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那还不去医院,要是得了破伤风可不得了!”

  李老师一叠声应道:“这不就去吗?”捉了我又走。

  到医院一看,其实并不严重,只是头上血管丰富,一碰就出血。

  脑后带着一大块纱布,我回到教室继续上晚自习。李老师忙回家取了一包奶粉给我,叫我不要太用脑,喝点牛奶补补。又说闯祸那小子主动到办公室认了错也就没怎么为难他。

  看她很关心的样子,不好不要,心中想只怕同学又要风言风语。

  果然,她一走,肖杉便跳起来大叫:“李老师就这么偏心呀,有东西大家吃嘛!”几个男生跟着起哄:“拍马屁,拍马屁!”

  我将奶粉打开,一古脑倒进打饭的搪瓷盅里,到过道上开水桶冲了一盅水,也不管化了没有,端起来往他面前一放,“你说得对,有东西大家吃,喝呀!”

  他没想到我真会这么做,一时怔住了。想到从小为这件事受了这么多委屈,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一些同学看不下去,纷纷说:“人家受了伤嘛,肖杉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上次你生病了想吃面条,李老师不也煮好了送到寝室吗?”

  “其实李老师就是思想保守一点,心肠还是挺好的……”

  舒欣见状,忙对我说:“他这个人愣头愣脑的,不是故意这么说,摇摇你别介意。”转头又对肖杉说:“你给摇摇道个歉吧,快呀!”

  肖杉抓抓头皮,憋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说着玩的,你别……别当真。”见我没反应,急得抓耳搔腮,又去看舒欣,舒欣装做不知道,他只好又去抓头发。抓了一会儿,突然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说道:“求求你别哭了好不好,明天我赔你一袋奶粉该行了吧?”

  “谁要你的奶粉!”我骂,忍不住“扑哧”一笑。见我不生气了,他也裂开嘴唇笑了。

  那一大杯奶粉调开来,果然每个同学都喝到了。但愿从此以后,大家不会再对我有偏见。

             1985年4月15日

  这学期,我和云雁制定了一个全面发展的计划,是这样的:早上在早操之前先在大操场上跑两圈(八百米),放学后到图书馆复习,或者到碧湖背英语,晚自习后到操场上练剑。为此我特意把剑从家里带来了,这一下可不得了,两把亮晶晶的剑引起了许多同学的好奇。下了晚自习全都涌到草坪上凑热闹,加上正好电视台正在播放香港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大家全都看疯了,掀起一股武侠热。

  今天早上做完早操我刚一迈进教室,“嗨”的一声,肖斌一个武打动作差点劈到我脸上。我吓了一跳,看清楚是他,生气地将他一推:“干什么干什么,别挡着道!”

  举步要走,他又用书在眼前一晃,逼过来我伸手将书抓过,丢到桌上。到座位刚要坐下,“看剑”随着这一声大喝,背上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向前一扑,将侯小亮的饭盒撞在地上,他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回头一看,却是何韦一手执着一柄网球拍,一手剑指举在头上,笑嘻嘻地说:“瞧,象不象你练剑的动作?”

  我没好气:“做什么打得人好痛!”

  何韦两手抱拳,朗声说道:“我们三才帮今天正式成立,特别邀请你晚自习后在草坪一起练功,切磋武艺!”

  我愣了一下,随即捂住嘴大笑。

  他板起脸说:“这小女子瞧不起本帮,本帮现在向你挑战,晚上草坪比武,一决高下!”

  我啼笑皆非,抓住婷儿问;“他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婷儿笑:“他和肖杉、徐天天三个人看武侠看得痴了,要成立三才帮,自以为是三个天才呢!”

  “至少也是三个人才!”何韦在一旁理直气壮地说。

  我忍住笑:“那谁是帮主呢?”

  “众望所归,自然是本人!”他一拍胸膛。

  嘿,还众望所归呢!共总也才两个兵。

  晚上如约而去,大感兴奋,想到我这么一个看起来柔弱不堪的女孩还老和男生打架,自己也觉得好笑。

  结果我们也没有打,而是和和气气地互相表演了一番,他们围成一个圈做侧手翻、鲤鱼打挺等等,动作一致,倒也整齐看。随后何韦又表演了一套拳法,辗转腾挪,出拳如风,呼呼有声。做到最后一招,腾空而起,双掌在肩上、身上、腿上击出响亮的声音,落地后以一个漂亮的造型结束,干脆利落,目光炯炯,豪气勃勃。

  他做什么都能做得这么好,学习好,学别的也很轻松,不象有的人那样死读书,人都读呆了。他真是令我心折。小时候我总幻想他武艺高强来带我走,现在他果然象个大侠一样,这多么有趣。

  我的脸在黑暗中有些发红,幸亏月光下一切都是晕黄的颜色,不大看得出来。

  然后我又表演了《少林盘龙剑》,这套剑法剑式优美,有些象舞蹈动作,我舞起来象是在跳剑舞,这倒和我比较相衬。

  他的目光追随着我,我不用看也感觉得到。这使我紧张,心砰砰跳,头昏昏的,动作他做得不到家。云雁很想在男生面前争面子,就解释说今天状态不好,发挥不佳。

  草地边有一棵大树,何韦他们爬上去倒吊着,翻来翻去地玩,我看得有趣,也想去凑热闹。可是粗大的树杆光溜溜的,离分枝还有一大截,我爬不上去。何韦伸手来拉了我上去。

  月光下一切朦朦胧胧,(现在我除了上课都没有戴眼镜,以免眼睛变形。)有点散光的眼睛看东西是发散状的,远处男生宿舍窗口的灯光象发光的星星,十分缤纷。春天的夜晚潮湿而温暖,风轻柔地在树叶间穿梭,要是只有我和何韦坐在这树上,在这样美好的夜里,说不定我会忍不住告诉他小时候对他的幻想。不知道他听了会有什么反应,是哈哈大笑还是不好意思?

  一走神没坐稳,从树上扑了下来,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虽说爬得不高,地也是草地,还是摔得头昏眼花,狼狈不堪。在他面前如此出丑,实在令人沮丧。

  众人见我没伤着,放心之余大笑起来,何韦这坏家伙也笑笑笑,气死我了!婷儿她们忙扶着我回寝室。

  躺了没一会儿,上铺云雁的书、本子什么的哗啦一声纷纷掉下来,一个胶水瓶子不偏不倚,正砸在我额头受伤的地方,只痛得我大叫“哎哟!”还没叫完,“砰”的一声闷响,云雁从上铺摔了下来,躺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我们吓了一大跳,忙去扶她起来。这么高摔下来竟然没摔着,只是吓坏了,大家你推我揉地问她怎么样,她只是惊魂未定地大哭。

  许琳琳笑:“我洗脸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摇摇大叫哎哟,随后却是云雁大哭。心里正纳闷,怎么摇摇叫痛却是云雁帮她哭呢?进门一看,原来是云雁掉下来了。”

  大家一想刚才的情景,可不是吗?一时都笑了,说今天怎么那么巧,一个从树上掉下来,一个从床上掉下来,一定是今晚的地心引力特别大。

  云雁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

             1985年5月28日

  学校来了一批实习老师,分了三个在我们班。其中一个男老师叫刘念,英俊潇洒,一表人材,才二十岁,爱蹦爱跳很和我们合得来。他也不逼我们做功课,上晚自习的时候,谁要是有什么题不会,他便索性将演算过程和答案完完整整的往黑板上一写,大家便猛抄。虽然这种方法不大好,可是题海里我们早游累了,歇得一时是一时。

  我们都很喜欢这个稚气的老师,特别是女同学,只要他上课就特来劲,回答问题争先恐后,齐刷刷一片手臂举得高高的。他布置的作业大家也完成得特别好。

  许琳琳更是迷上他了,因为这位刘念老师是个全才,又会写歌又会朗诵,这两样正是许琳琳爱好的。于是两人一见如故,越谈越拢,一个写,一个唱,一个朗诵《叶塞尼亚》里军官的台词,一个扮叶塞尼亚……最近两人又开始合作写歌,一个写歌词,一个谱曲。天天晚自习后都在教室里研究很久才回寝室。

  这天下了晚自习,我和婷儿说笑着回到寝室,却见许琳琳早已回来,正坐在床沿哭得两眼通红。我俩忙上前询问,她抽抽搭搭地说:“今天我经过办公室,听见李老师正对刘老师说我出身不好,叫他不要和我裹在一起。又说什么老师和学生这么亲近,影响不好。说他还是实习老师,传出去对分配不利等等。结果晚上刘老师就不理我了,他……他和别的同学说笑,一见我过去就垮下脸来走开了……”

  咦,我才来的时候李老师不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吗?一时好奇心起,问:“你到底是什么出身,让李老师这么耿耿于怀?”

  “我的爷爷是地主,娶了很多房,我妈妈是三奶奶生的,她和二奶奶生的姐姐的丈夫好,生下我。所以二奶奶生的姐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爸爸。后来二奶奶生的姐姐受不了打击自杀了,我妈妈就疯了……现在她还在精神病院里,爸爸也被赶了出来,租了间小屋带着我过。后来他又娶了个后妈,把我送到这里来寄宿……”

  我呻呤:“没听明白!”

  她哭得更凶了:“所以李老师才说我家庭出身复杂嘛!”

  这时云雁和婉兰也回来了,纷纷抱不平。云雁说:“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在纠缠这些事,又不是文化大革命,地主子女是黑五类,工人子女就根红苗正!”越说越气,一把拉起许琳琳,“走,我陪你去找李老师质问去!这又不是你的错,她凭什么到处散布,难道她没想过这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吗?”

  婉兰忙过来劝道:“算了算了,和班主任搞僵了不好,我们还要在她手里过一年呢!许琳琳,你一向都很酒脱,就看开一点,不去计较了吧!”

  许琳琳仍是哭,“难道为了装出潇酒的样子,就得容忍别人的伤害吗?其实我什么都在乎,我怎么能不在乎呢!”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大家心里难受极了。

  我觉得世界那么大,又那么小,人生那么复杂,又那么简单。孩子的眼里,世界是大而美丽的,事情是单纯的。大人的眼里,世界是狭小而丑陋的,一切是复杂而可疑的。这全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1985年6月3日

  我突然疯狂地迷上了古诗词,连带大篇大篇晦涩的古文,一律连同注解一起抄在本子上,生吞活剥的。找到一本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一下子又迷了进去。在课堂偷偷看时被李老师缴了,但她一下课又还给我了,还关切地说这种竖着的繁体字看了眼睛不好。换了别人一定要写检查,我又特殊了。

  我把它抄在小字本上当作业交上去,因为小字没有规定写什么内容。谁知连着写了几天后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先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使我心情不好。又问是不是学习上遇到什么因难有些消沉,最后才说是看了我的小字发现我思想不对头,很悲观。我瞟了一眼小字本,看到一句“春天把花开过就告辞了,而今落花满地,我却等待又留连。”这就思想不对头了?

  虽然我一再申明我很好,家里也没出什么事,只是出于喜欢才抄这些诗,但她仍将信将疑,问“为什么要喜欢这些悲悲切切的诗”,这我就答不出来了。她唠叨了很久才放我回去了。

  这些诗很美,看多了也的确令人惆怅。这是一种美丽的感伤,在风吹过校园盛开的蔷薇时,在月光轻轻透过窗棂时,在何韦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时,它使我有一刹那的恍惚,心里胀胀的,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与悲伤交织的情怀。

  有一天晚自习上写日记,望着何韦头上几根早生的白发,想起我九岁时决定嫁给他时的情景,不由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谁知他看似在埋头做作业,其实却在注意我,见我脸露徽笑,便问:“你笑什么?”我但笑不语,他轻轻的又问:“是不是在写我?”这下我不好意思了,连忙转过头去,说道:“你有什么好写的。”

  晚上熄灯后大家谈起将来长大了会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都觉得不可思议。许琳琳说:“你想想,要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多可怕!”真是难以想象。婷儿说,要是事业无成,就希望婚结好一点,她心目中的这个“好”,是指那一天可以穿白纱裙子,有许许多多的玫瑰花。我认为这个愿望不结婚,换句话说不要男人也可以实现。

  后来又谈了些别的。婉兰问我们为什么而活,她说她问过许多人,回答是各种各样的,有为妈妈为活的,有为事业而活的,为爱而活的……我想了半天,说我为希望而活。希望,希望什么呢?云雁说希望是娼妇,年青时才能拥有,年老便离你而去。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生命不息,希望长在。人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死心。就象我,虽然成绩不好,却总希望将来会有所改变,我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1985年6月25日

  快期末考试了,大家都紧张地复习,夜夜熄灯后在帐子顶上吊手电筒看书。我和许琳琳、云雁每天下午放学后去碧湖边复习。晚饭派一个人去食堂打饭,或是买几个包子,胡乱吃下又接着看。

  夏天的湖水是幽深的碧绿,湖面浮萍片片,邻水的岸边软泥上生着青苔,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青草是那么绿,散发着清香,湖里偶尔传来一声蛙叫。可是我们心里沉甸甸的只有功课,顾不上多看一眼,侧耳听一听蛙声。

  开始考试了,考了三天,终于还剩了最后一科数学。吃过午饭,我们在寝室里复习。

  我躺在床上,背几个公式就嚷一句:“我不要活了!”许琳琳给我叫得心烦,忍不住道:“别叫了,本来就记不住几个,给你一嚷就更没剩几个!”

  “可是,我真的想死过去,待考完后再活过来!”我苦着脸说。

  “我知道一种方法,用变压器加强电压,两手用电线缚了,抹上食盐水导电,然后一拉开关,一瞬间便死了,毫无痛苦。就是太麻烦,烧焦了也不大好看……”云雁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道:“不过我才不去死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考得差一点吗?分数并不是人生的全部。”

  “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犯得着要死要活!”许琳琳将复习卷子揉成一团,坚决地说。

  “我可没这么潇洒!”我说:“婉兰和几个同学滑冰去了,成绩好多么幸福啊!对了,舒欣和婷儿呢?”

  “人家有人复习,有人打饭,还用得着回来吗?”

  “听说肖杉和舒欣初一就好了,是吗?”

  “是啊,说起来还是李老师促成的呢。当时他俩同桌,肖杉常帮舒欣讲数学题,关系比较好。李老师把他俩叫到办公室,硬说他们在谈朋友,结果两人一气之下,果然好了。真快,都快两年了。舒欣想和他不分开,就只有考上高中,所以很努力,成绩提高得很快,这叫爱情的力量!”

  我想起婷儿,她就没这么两全其美,和徐天天倒是很好,成绩却没什么起色。可见同样是耍朋友,结果却不一样。

  “我们就只有靠自己了!”许琳琳从床上跳下来,又去把题单拾起来看。

  预备铃惊天动地地响了,三个人同时蹦了起来,要上刑场啦!云雁拉住门框,装腔作式地喊:“我不去,我不去嘛……妈呀,救救我呀,我害怕呀!”

  我放粗嗓子叫:“反抗是没有用的,跟我们走吧!”和许琳琳将她倒拖着向教室走去。她兀自作式大叫,使我们再不快乐也笑出来,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

  我认为学不好数学是因为我厌倦,看起来是在努力,但全然没有用。就象拚命爬一个陡坡,实际上却根本不想爬,只是不得不爬。所有的理由全是借口,真正的障碍在心里。一看见数学便会想起那种提心吊胆、忧心仲仲的日子,就会浮现起那些焦急的脸,严历的话语,想起夏日中一复一日埋于题海将要窒息的感觉。

  哪里没有兴趣,哪里就没有记忆,哪里有数学,哪里就没有乐趣。

             1985年7月19日

  奶奶病了,说全身都痛,天天晚上叫得我睡不着。到医院检查什么病也没有,医生说,她可能是太老了,全身器官同时突然衰竭。前几天她才满了九十岁,都还好好的,一直在做家务。我以为她能活到一百岁呢。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说叶落归根,想回老家去,爸爸就叫了老家的人来接她回去。上车的时候,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车开了,我走回去,心里松了一口气似的,乱了这么些天,我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

  可是到了晚上,一个人在寂静的夜里,突如其来的悲伤将我淹没,心里涌出强烈的自责。奶奶要死了,我却感到轻松,我怎么能这么冷漠这么没人性呢?为什么在她上车的时候,我没有对她说一句我爱她?

  我想起小时候钻到她的皮褥里睡觉,她迈着缠过的小脚费力地趴在坡上给我摘一朵花,她用仅有的私房钱给我做了童年中唯一的美丽衣裳……

  我想起她生病的时候怕给人添麻烦,自己偷偷大量吃止痛片,或是用碘酒擦身,说擦了全身凉悠悠的,可舒服一点点。身上的皮肤都被碘酒烧坏了,并染得黄黄的。她在医院里,怕家人受累,绝食了好几天……

  我想起她惆怅地说:我是活天天的人了。她对我诉说对火葬的惧怕,而我只是不耐烦地说死了烧起来不会痛的……我是一个多么没心没肺的人啊!

  噢,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仿佛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这是真的,这是永别,这才体会到了悲伤。

  奶奶回去后没几天就去世了,他们把骨灰放在棺材里埋了,并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所有子孙的名字。这就象一棵分了许多枝丫的树,这就是她一生的成就。她是我生命的源头,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我们之间有着不可分的血缘关系。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我为自己表现出的麻木迟钝深深懊悔。

  这一刻,我宁可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好人会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这样我们才不惧怕死亡,这样我们才不会为失去亲人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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