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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大院的后院,是整个大宅子最阴暗潮湿的地方。 赵保明家就住在后院靠东面的一侧。 赵保明的二儿子叫赵得财,其子赵学文正赤着膊,对着吊在屋檐下的大沙袋练功。这个二十岁的大男孩学文不成,从小跟着郑家的老爷子和自家的瞎眼叔叔习武,倒练了一身的好武功,在郑绍辉办的“福永县武术学校”当教练。所谓的教练,不过是在学校里跑腿打杂,但他干得不亦乐乎。他赚钱不是靠学校里的一点点工资,那是不够用的,他挂了个教练的名,又是福永县武术界最负盛名的郑国标老前辈的关门弟子,经常有做生意的人来请他做镖师,长途押货、护送巨额现金等等。跑一趟下来少说也能挣个一两千。加上他信誉好,功夫好,几次为货主拼命,击退了车匪路霸的抢劫,所以福永县有钱的主儿都愿意找他做保嫖。 由于受郑老爷子和叔叔的影响,他公开声明,对于非法的经济活动,他不保,例如走私和贩毒之类的事,再多的钱也不干。只要是正经做生意的,需要保镖的,他都乐意效力。 当看到灵儿进来的时候,赵学文连忙停止拳打脚踢,向灵儿打招呼。然后招呼他瞎眼的叔叔出来。赵学文虽然不信上帝,因为他崇拜的叔叔是基督徒,常和宋家来往,所以他看到灵儿也格外客气。 赵学文的叔叔赵得禄握着铁竿子,点着地,从房间里出来。他那张严肃的脸上,从来没有过笑容。他看不见灵儿站的方向,昂着头问:“是灵儿来了吗?” “是我。赵爷爷在家吗?” “他出去了。”赵得禄说话简洁,一副斩钉截铁的口气。 “前不久,我外婆到日本来,有些东西要交给你们家。你大哥叫我回来的时候,来家看看,还带了些他的照片。还有这些是美金。学文,你来帮着数一数,一共是一千两百元,他的信上可能也会写清楚钱的数额的,这是信。” 赵学文把东西一一收下,灵儿又从包里拿出一小袋东西,说:“这是无花果的干果,是得福叔叔在以色列种的,说是带一些给你们尝尝。” 赵得禄说:“给我。” 灵儿把无花果干交到盲人的手中。 赵得禄显出很激动的样子,他的手哆嗦着拿起一个干果,放在鼻子下闻着,鼻翼飞快地颤动着。在《圣经》中,无花果是一种可以献祭给上帝的水果,也是以色列民族的一种象征。 1967年夏天,赵家的长子赵得福突然失踪,和东院的犹太人古思南一起消失了。据当年最后看到他们的人说,他们在长途汽车站上了去福州的汽车。他们各自拎着一个旧旅行袋,并没有坐在一起,看他们的表情好像是互相不认识的样子。 那一年,赵得福十九岁,瞎子赵得禄十四岁。 他生来是个瞎子,他的听觉和嗅觉却格外灵敏。还有他的第六感觉也很奇怪,在他大哥要出走前几天,他就预感到大哥要出事。他的心在那几天很痛,可他不善于诉苦,就呆呆地缩在角落里。大哥发现他的瞎眼小弟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整天没有一点儿声音,就把他拉出来,问他是怎么了? 赵得禄拉着大哥的手说:“哥,你不要离开我。” 他感到大哥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哥哥轻声地说:“谁说大哥要离开你?你千万不要对别人乱说,这话不能说的,和下海投敌是一样的罪,要把大哥抓去枪毙的,你想把大哥送到红卫兵手里打死吗?前面的李连生不是刚被人打死了吗?” 李连生是住在中院的李纪轩的小儿子,省艺术学校编剧班毕业,原来是县闽剧团的编剧。“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跑到福州和原来艺校的同学串联,拉起“福建省文造会”的旗子回福永县,当了造反派的头目。李连生在福永县是最能说会道的、有些文化素质的造反派,在福永县的大街小巷,无论男女都知道造反的李司令。 李连生风光不过一年,就在武斗期间,被人暗杀在一条巷子里。 那时公安局早已被砸烂,局长姚世海下落不明。(他被郑国标藏到“南少林派”的同门师弟家乡去了。)自然没有司法机关出来破案。 李连生的死一直是个谜。 赵得禄虽然看不见,但是他听到跟随李连生的造反派们在县里抬尸大游行的喊叫声,那些人不知道是什么人杀了李司令,漫无目标地喊叫着要报仇雪恨。后来是那连续不断的、叫住在宋家大院的每户人家都害怕的哭声—— 李纪轩夫妇彻夜的哭嚎,那声音像野兽的哀号,听见的人都毛骨悚然。 赵得禄哭了,眼泪从他的瞎眼窝里不停地涌出来。他紧紧抱住大哥,连哭声也不漏出一丝来。大哥抱住他,抱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大哥脸上的泪水火热地烫在他的脸上,大哥不停地亲吻着可怜的瞎眼小弟,大哥从来没有这样哭泣过。大哥的手上还带着修理自行车的机油和铁锈的气味,大哥从十二岁起就在修车店打工,帮助父母养家。大哥很爱护这个小弟,凡是能得到的好吃的东西,他都留给小弟。 大哥哭了很久,突然对赵得禄说了几句当年他还无法懂得的话。 大哥说:“小弟,你要记住一件事,我们是犹太人,我们的祖国在以色列。” 赵得禄被大哥说的这些从来没听过的名词吓坏了,他忘记哭泣,说:“大哥,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不是中国人,是犹太人。” “我们不是中国人?” “对,我们的祖先是犹太人,在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到了中国。后来我们以为自己是中国人,其实我们不是的,是犹太人。” 大哥再三交代,千万不能把这些话告诉任何人。 没几天,大哥就失踪了。好几年后才来信,说自己到了以色列,住在特拉维夫。 赵得禄是在十八岁的时候信上帝的,也就在那时候,他才开始学习盲文,开始读盲文版的《圣经》,他才知道了什么是以色列,什么是犹太人。 大哥临别前的话铭刻在他的心上—— “我们是犹太人,我们的祖国在以色列。” 十九岁的大哥毅然决然地扔下一切,跟着尤素夫回到了以色列。至今回想起来,赵得禄依然觉得大哥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想想看,在当年到处是疯狂的革命烈火的中国大地上,居然有两个犹太人秘密地穿越国境线,冒着叛国的大罪和杀头的危险,逃亡到一个和中国没有外交关系的中东国家,这实在是一件常人不敢想象的举动。 要说尤素夫这样做还情有可原,因为他本来就是从外国逃亡到中国来躲避战乱的犹太人。可赵得福是世世代代居住在中国的老百姓,他的户籍上已经写着是“汉族”,而且他的父亲坚决不承认自己是犹太后裔,反而说自己和宋朝的皇帝同样姓赵,祖先又在宋朝的皇宫里做官,一定是宋朝的皇亲国戚的后代。是什么力量使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承认自己是犹太人,并愿意冒死回到以色列去呢?赵得禄闻着无花果的清淡的香气,似乎闻到了大哥身上的气味。那永远不会淡忘的、亲人的气味。 自从信了上帝以后,赵得禄才知道,他不仅是亚伯拉罕肉身的子孙,还是亚伯拉罕信心的子孙。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上帝打开了他内心的眼睛,让他看到了自己生命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不能像大哥那样回到以色列,又不愿像二哥赵得财那样过着世俗的生活,为了赚钱,没日没夜地开着车到处跑,五吨的车子竟敢压上十几吨的货,从海南岛到大连,到处有他的足迹。 赵得禄以按摩为职业,这是福州地区的盲人最普遍的职业。但是他拒绝结婚,他要把所有的爱留给上帝,留给那呼召了他的祖先亚伯拉罕的上帝。因为只有上帝在他最隐秘的内心给了他最大的安慰,这是那些不信上帝的人永远享受不到的幸福。 每次得到大哥的消息,都是赵得禄最高兴的时候。他难得地用温和的声音对灵儿说:“谢谢你,灵儿。” “对了,我外婆说,你大哥在以色列生活得很好,经营一个果园,他说很想念小弟,他知道你归给了上帝很高兴,他问你愿意回到以色列吗?现在中以有了外交关系,可以申请出去了。你大哥说,这些话不能当着赵爷爷的面说,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犹太人的。我外婆要我单独问你,要是你愿意回到以色列,大家会帮助你的。” 赵得禄听到大哥转来的话,内心的喜悦是无法言表的。 “赵叔叔,你大哥还说,你不要担心自己的眼睛不方便,会连累他。他会照顾好你的生活的,你不要因为这一点就放弃了归回以色列的大事。你大哥说,以色列是上帝的选民,离开了上帝的爱和光,忘记了自己是犹太人,就像瞎子生活在黑暗中。所以在中国的犹太后裔中会有这种黑朦病,你要是重回以色列,就算自己的眼睛不能看见光明,至少子孙后代能重见天日。” 赵学文在一旁听着大伯父交代的话,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但是想到万一自己所生的后代也出现这种先天性的瞎眼,那不是太可怕了吗?古恩义医生曾经对他说过,这种病很可能有家族的遗传性。据爷爷说,在河南老家,他们赵家的后代中常出现这种瞎眼的人。当然爷爷将这归罪到那些人违犯家规,拜了不洁的偶像,相信那些迷信的巫术,才造成失明的后果。现在大伯父又说是不认祖宗的缘故,好像也有几分道理。要是自己的祖先真的是外国人,那才叫有趣呢。想到这些年的出国热,在海外有亲戚的似乎就高人一等,那么自己何妨不也出去走一遭呢?混得不好还能回来嘛,一回国身份就不一样啦。 赵学文很突然地问了一句:“三叔,这么说,我也是犹太人啦。那我要回以色列行不行呢?” 赵得禄用铁竿子往侄儿脚上狠狠一扫,赵学文到底身手不凡,敏捷地躲过了这一招。 赵学文说:“不行就不行嘛,打我做什么?” 赵得禄脸上的那点儿喜气又消失了,他严厉地说:“学文,今天这些话,你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记住了吗?” “是。”赵学文答应得十分干脆。 赵得禄对灵儿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回不回以色列,要看上帝的安排,没有上帝的许可,我们凭着自己的想法行事,肯定要失败的。我会寻求上帝的心意的。” 赵得禄一手拿着那袋无花果干,一手用铁竿子点着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灵儿一看,时间还早,不想回家。她想起这两三天没给山本美雄打电话,今天又没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还是到电信局去给他挂一个电话吧。 灵儿走到前院时,很惊讶地发现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一下都消失了。下午回来的时候,这些人还在前院吵吵闹闹的,好像是和尚和道士们在争吵到底谁的法事先做。现在怎么都不见了呢? 灵儿故意在街上慢慢走,尽量拖延时间,希望于志成能知趣地离开她的家。 福永县的电信局是灵儿走后重建的,内部装修很现代,设备也很好,职员全用电脑操作,环境也很安静,打电话的人虽然很多,但是电话机位也多,福永人也文明多了,不再是大声嚷嚷,像乡下人赶墟场。 灵儿拨通了东京山本美雄居住的公寓的电话。 电话才响了一下,山本就接了,他比灵儿更快地说话:“我知道是你,灵儿,我感觉到一定是你!” “是我,我是灵儿。” “你那儿办的怎么样?” “没希望。山本,谁也不同意我们离婚。” 山本沉默了片刻,显得无精打采,他说:“我还以为有好消息呢。我打过两次电话到你家,都说你出去办事还没回来。我以为你是去办离婚手续呢……咳!” “我是去给奶奶买房子,这件事办好了。你告诉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和妈妈,当然还有庆子姐姐,说我奶奶非常非常高兴,她成为全县最幸福的老太太了。我要谢谢你们对我的帮助和支持,看到奶奶那么高兴,我得到了最大的安慰。” “灵儿,我也祝贺你。你的心愿总算实现了,我们都为你高兴啊!希望你那件事也能快些办好,马上回来吧。灵儿,我已经不能过没有你的生活了。” 灵儿听着山本的声音从遥远的日本传来,她的心里却想着赵家那冷峻严肃的瞎子说的话:“没有上帝的许可,凭着自己的想法行事,肯定要失败的。” 谁知道上帝的心呢?要是上帝不许可灵儿离婚,那怎么办呢? 她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了那从来没见过面的姑爷爷尤素夫。想到了他的孙子古恩义,那个以色列的后代,她最爱的又是最伤害她的男人。 后代们的这些恩恩怨怨,是当年密谋策划要离开中国回以色列的尤素夫所无法想象的。他省下每一分钱,为了回到耶路撒冷。无数次计划着逃亡的路线,使他得了严重的失眠症。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几乎没有一夜能安然睡着过,缠绕他灵魂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回到耶路撒冷。 这件事不但使他失眠,还让他失去胃口,失去性欲。他和妻子的关系冷淡到了冰点,妻子根本不理解他的心,不理解他是多么向往回到耶路撒冷。妻子个性很强也很固执,一心只想叫尤素夫改变信仰,成为基督徒。 早在1948年,当以色列复国的消息传到福永县这个小地方的时候,尤素夫是多么激动啊,作为从二战的死亡线上侥幸活下来的犹太人,他唯一的念头就是马上回到以色列。他和妻子商量一同回国的事,没想到妻子不假任何考虑就拒绝了他的要求。妻子绝对不肯到那个刚刚建国就陷入战争中的国家,那个只有一万四千平方公里的小国家,怎么能和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相比?再说,只要信上帝,为什么非要回到以色列去呢?宋之伊只喜欢生活在中国。 尤素夫到这时才明白,祖先们规定犹太人不应当娶外族的女子结婚是多么正确。当年被掳后重返耶路撒冷的以色列人,有不少人和外族女子通婚的,以斯拉要求他们休去这些妻子是有道理的,因为尤素夫在自己的婚姻中就面临了这个问题。 原来,外族的女人留恋的是自己从小生活习惯了的国家,不会和犹太人同心同德的。宋之伊无论多么受尤素夫,多么虔诚地相信上帝都没用,只要叫她离开中国跟丈夫回以色列,她是绝对不肯的。尤素夫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他想回国没有路费,宋之研又在忙着建造他的医院,投进了所有的积蓄,还动员宋家的族人同意把宋家大院的书院和仆役院都卖了。对于尤素夫想回到以色列的心愿,宋之研答应到经济上有可能的时候一定帮助他。 尤素夫这才感觉到宋之研才是真正的主人,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甚至不能自主自身的去留。这使他突然从对宋家无限的信任和热爱的感情中跌落了下来,他看清了自己从属的身份是多么可悲。 自尊心很强的尤素夫再也没开口说要回国的事。 转眼到了1949年,战火燃遍了中国,南京被解放军攻占之后,国民党大势已去。尤素夫这才着急起来,向宋之研要了到上海的路费。 此时,上海已是一片混乱,国民党大小官员争相逃亡,上海物价飞涨,轮船、飞机票价超过黄金,就是有钱也卖不到机票。船票,那已经成为特权阶级的专利品。 解放军的枪声在上海外围响起,虽然汤恩伯吹嘘上海“固若金汤”,谁也不相信他的虚张声势。尤素夫认识的有钱的犹太人早已逃离中国,留下来的都是和他一样的穷人。 尤素夫垂头丧气地回到福永,妻子不但不安慰他,反而对他大讲上帝的安排就是不让尤素夫离开中国。从那时起,他爱妻子的心开始淡薄了。 1952年“审查事件”之后,他独自一人开始准备回国。 他相当秘密地和上海的犹太同胞取得联系,询问当年和他一同逃亡到上海的犹太同伴的下落。他了解到在香港的一位同伴的地址,又相当缓慢地和对方联系上。 从1952年“审查事件”结束之后,他整整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准备回到耶路撒冷去。当一切都接近尾声的时候,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964年的“四清运动”开始,一直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突出政治”和“阶级斗争”的口号越提越响亮,尤素夫不得不停止了和香港那位犹太同胞的联络。 在毫无希望的时候,他更加多地祷告,求上帝带领他的脚步。因为岁月不饶人,转眼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尤素夫还有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那就是他发现同住在一个大院里的赵保明一家其实是犹太人的后裔。 尤素夫从赵家不拜鬼神,过春节用公鸡血涂春联的习俗上发现这家与众不同的地方,身为人力车夫的赵保明,一直对人说他是宋朝皇亲国戚的后代,坚持“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世界观,喜欢说“虎落平阳被大欺”,“脱毛凤凰不如鸡”,也不怕被人笑话,似乎他亲身经历了从皇帝到车夫的巨大变化。车夫们没事的时候坐在街头吹牛,听这个河南来的“北杆子”胡说八道,也是件解闷的事。 但赵保明守住一条原则,坚决不和那些车夫一道做任何的迷信活动,不拜任何偶像。 赵氏家族有一种奇怪的瞎眼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生在某个后代的身上,赵氏家族的人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到解放后,现代的科学技术那么发达了,还是研究不出,为什么这个家族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遗传病。因为这个家族的人不存在近亲结婚,遗传基因中也查不出异常情形,从科学的角度简直无法解释这种病的病因。 赵氏家族的人只要遵守祖宗定下的家规,远离一切偶像、邪术和迷信,后代中基本上不会有瞎眼的人。因为赵保明的曾祖父是一个瞎子,他生怕后代像他一样,因此严格地遵守家规,他所生养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瞎子。为此,他特别教育子孙要注意遵守家规。赵保明的父亲给大儿子起名“保明”,二儿子叫“保亮”,老三叫“保光”,老四叫“保久”。 当赵保明的第三个儿子生出来是个瞎子的时候,赵保明终于查出了他的妻子陈彩霞偷偷在外面搞迷信拜鬼神的事,他差点儿没把老婆活活打死。 也正因为那次赵保明差点儿把老婆打死,被县妇联当典型批判,连公安局都出面过问了,才引起尤素夫的注意。 那时赵保明因为打老婆差点儿做了犯人,在受人嘲笑最孤独的时候,尤素夫经常来和他聊天,使他大受安慰,讲了很多河南老家的事和他家族的事给尤素夫听。 为此,尤素夫又跑到福州,在省图书馆查了有关资料。从资料上看—— 大约在清朝的道光和咸丰年间,天主教的一些神职人员在河南开封发现了犹太人的古经文,甚至找到了相当完整的《摩西五经》。在中国的内地发现这些东西,引起了西方犹太人的注意。他们派人到河南开封,深入调查,发现开封有一些贫穷的老百姓遵守的习俗很像犹太人的习俗,而《摩西五经》就是从他们中间找到的。 据这些人说,在明朝的时候,他们中间有人在朱氏皇朝里当官,当过很大的官,具体是什么官,这些几乎赤贫的穷人就说不上来了,反正是每天要上早朝的官,是不会小的了。这几个当官的人拿出钱来,把毁于北宋靖康年间的祖庙重新修造起来,据说那时的嘉靖皇帝或者是万历皇帝还给这祖庙题了匾。但这祖庙和宋朝的那祖庙完全不同,宋朝的祖庙是按照老祖先在一个叫“天竺”的故乡的房屋结构建造的,明朝重建的完全是中国式的房子了。这有皇帝题匾的祖庙毁在李自成手里。当年李自成久攻开封不下,扒了黄河大堤,冲毁了开封城,把这祖庙也冲光了。当年从毁城的洪水中逃出性命来的人,从此成了穷光蛋,再也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外国人从开封明朝旧城址上找到了当年祖庙的遗址,挖出了一些石碑和庙里的鼎及香炉一类的东西,从碑文上发现了“耶和华神”的名字和“摩西”的名字,其中还提到一些以色列各支派的长老的名字,还有以色列人的十条诫命。碑文上还记载着从“天竺国”出来的祖先们的名字。这“天竺国”是中国人对印度和中亚一带国家的泛称,究竟为什么避讳是以色列的国民,可能有无法猜测的特殊的时代原因吧。 但是有这些就足以证明他们是犹太后裔了。 于是,这些外国的犹太人异常激动,在国外的犹太人中间发动了“援助中国犹太后裔”的活动。当时的美国犹太人出了很多钱,在开封救济穷困的中国犹太后裔,打算让他们恢复正统犹太教的生活,并教他们中间一些有文化的人学习犹太民族的语言。但是这场运动由于美国国内的“南北战争”而停止了。到1900年,国外的犹太人再次发动对中国犹太后裔的援救,甚至把一批有些文化的年轻人接到上海来受正规的犹太教训练。但这场运动因为“辛亥革命”改朝换代的大动荡,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据赵保明说,他爷爷当年也是去过上海的开封人之一。 据他爷爷从上海回到河南后说,有些去上海的开封犹太后裔,根本就是为了混饱肚子,有些人是为了出去能从外国人手里骗到点儿钱,还有些人是想到上海开开洋荤。真正想学习犹太教教义的几个人,有的因为生活上的不习惯,例如吃牛肉不习惯,在老家是吃猪肉的,当着犹太人就不能吃了,于是跑回家了;还有的是和那些专门想骗吃骗喝的家伙合不来离开的,例如他的爷爷。 总之是外国人的钱被搞光了,同时也发现这些犹太后裔已经彻底中国化了,很难改造了。所以,种种的原因都让人失望,再也没有人热衷于此事了。 赵保明气愤地说:“有些人去了越上海可不得了啦,知道咱们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卖给外国人能赚钱,整天就来回捣鼓古东西啊。不但卖自己祖宗的古物,还把别人祖上的东西连骗带偷地运到上海去卖,挣了钱就吃喝嫖赌抽大烟,折腾了几年连小命都玩完啦。我爷爷看不下去,不管咱是不是犹太人嘛,祖上的东西都是镇家之宝,放在祠堂里能赶鬼避邪的,可以保一族的平安,怎么能为了几个钱就卖了呢?他趁那些家伙没留意,偷回了一些,藏在我们家里,所以三代以来没出过瞎子。要不是我老婆犯了忌,去搞他妈的迷信,交鬼,我家老三怎么会成瞎子呢?” 尤素夫连忙问那些东西还在不在他手上。赵保明说:“在!这是再穷再饿也不能卖的东西。” 尤素夫大喜过望,一定让赵保明拿出来看看。 赵保明经不起尤素夫的软磨硬缠,终于把他的传家宝拿出来给尤素夫看了。 有几张是石碑的拓文,就是外国的犹太人挖掘出来的那些石碑上拓下来的碑文。 尤素夫问:“石碑还在吗?” 赵保明说:“早给卖光啦。” 还有的是写在用蒲草做的纸上的犹太古经。尤素夫发现这是一卷很完整的《申命记》,比他所保存的那几页古经卷更有价值。尤素夫激动地说:“老赵,你们真的是犹太人的后裔啊。和我一样是犹太人啊。” 但赵保明说:“就算是吧,已经是上千年的事了,怎么还能作数呢?1949年,新中国成立,党中央还派人来请我们老家的人上北京参加开国大典,听说去了十几个人呢,也算是犹太后裔。开国大典之后,他们那些人商议了一下,说改成汉族算了,大家觉得可以,就改了。我也赞成改,咱们何必去冒充外国鬼子呢?中国养育了咱的祖祖辈辈,上千年的历史了,早同化了。” 作为虔诚的犹太教徒,尤素夫自然是不同意这个观点的。可他不好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终能不能回到耶路撒冷,他的后代会不会记住自己是犹太人,连他也不能保证啊。眼前这位犹太后裔不就放弃了自己的祖先吗?他甚至连自己祖先所信仰的上帝也不认识了,“十诫”也变成不完整的几条赵家的家规了。 那一年是1953年。赵保明的大儿子赵得福五岁,二儿子赵得财二岁,老三赵得禄刚出生。 尤素夫发现赵保明的大儿子赵得福很特别,刚五岁的孩子,就一直入迷地听两位长辈谈的话。开始尤素夫没在意,他想不到的是,这孩子在过了一个多月之后竟来问尤素夫:“叔叔,我们家真的和你一样是番仔吗?” 尤素夫惊讶极了,连忙问他:“孩子,你听谁说的?” “你呀,你不是对我爸爸说是犹太人吗?我知道你不是中国人。” “犹太人,亲爱的孩子,我们是犹太人,上帝爱我们,超过世上一切的人。” 五岁的赵得福显然听不懂。 尤素夫连忙说:“你不要对你爸爸说,他会打死你的。” 赵得福被前不久父亲打母亲的事吓坏了,他永远忘不了那可怕的场面。他懂事地点点头,说:“我不讲,对别人也不讲。” 从这孩子五岁开始,尤素夫一直等待了十四年,赵得福十九岁了。 在这十四年里,赵得福是尤素夫唯一可以诉说对祖国以色列思念之情的人。 十四年的漫长岁月,一赵得福从尤素夫这儿学到了很多东西。虽然他从十二岁就出去打工帮助父母养家,在肮脏的自行车修理店里默默干活。但是他实际的文化水平并不低,在尤素夫的教育下,他甚至能写一些希伯来文了。 这两代人的友谊从来没被人重视过,他们经常是在大海边谈天,在沙滩上写字,尤素夫把犹太人的历史告诉赵得福。赵得福很有灵性,话不多,记性非常好。他的工作是卑微的,从来没人注意到这个修车的年轻人,也没人关心他的生活。真是“缺他不少,有他不多”。而尤素夫基本上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过着独来独往的日子,人们也习惯了他守“安息日”的怪癖,也容忍了他的沉默寡言。 尤素夫在离开中国的前几年,甚至和妻子分了床。 他借口要单独祷告,住在二楼的房间里。 他用过的小木床、桌子和橱柜,现在成了他孙子的用品,他住过的房间也由孙子接着住了。 1967年6月5日,震惊世界的中东“六日战争”爆发。 那一天,以色列突然向埃及、叙利亚和约旦发动袭击,六天内侵占了约旦河西岸、耶路撒冷城东区、加沙地带、西奈半岛和戈兰高地共六万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迫使近五十万的阿拉伯人成为难民。 同一天,埃及宣布停止苏伊士运河航运。 阿拉伯石油生产国纷纷宣布对美国、英国停止石油输出。 6月6日,埃及等许多阿拉伯国家同美、英两国断交。 7日至9日,埃及、约旦、叙利亚接受联合国安理会的决议,宣布停火。 全世界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力量都受到极大的震撼。 这次战争留下的后遗症,一直到二十八年后的1995年仍然未能解决,多事的中东地区依然是国际新闻关注的焦点之一。 当年,尤素夫想不到,也顾不得这么多,他再度把此次战争理解成是上帝召唤他回归祖国的信号。他在中国关闭国门的状态下,又身处一个闭塞的小县城,自然不了解这次战争错综复杂的背景,各个国家之间的利益,世界战略的平衡,他只是凭个人的感觉,认为到了该行动的时候了! 当他把这打算告诉唯一信得过的赵得福时,绝对没料到这个19岁的年轻人说:“我要跟你一起走。” 尤素夫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得福。 赵得福目光坚定,再一次重复他说过的话:“我要跟你一起走!” 尤素夫紧紧抱住了这个犹太人的后裔,亚伯拉罕的一个根苗。 他突然想到,这也许就是上帝的安排,要他等到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再将他带回以色列。从1943年来到中国,二十四年的时间,特别是从1952年开始的十五年之久的漫长等待,都不再是虚度的光阴。他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消失了。 那天,尤素夫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一棵被人丢弃的小柳树,他把它拿回来,种在院子里。他种好了树,还对大儿子古亚伯讲了亚伯拉罕在别示巴的井旁种柳树的故事。 一个星期之后,他失踪了。 宋之伊怎么也不相信,前不久还兴高采烈种柳树的人会离开家,永远不回来了。等了两夜,她才想到去找那卷古经。 当她发现尤素夫视为生命的犹太古经也不在的时候,她才明白丈夫是永远地走了,去实现他人生最高的理想——重归耶路撒冷。 赵家的长子也同时失踪。没有人把这两个人的同时失踪联系在一起,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赵保明发现那视为镇家之宝的古经不见了,他破口大骂儿子是贼。他以为儿子把这东西偷出去卖了钱,吓得不敢回家了。 一年之后,宋之伊收到了丈夫要求离婚的来信,她才明白自己一向忽视的丈夫是个多么有毅力的人。 三年后,赵保明收到了儿子从以色列寄来的信,他才知道儿子是跟着东院的那个番仔去了外国。他家的古经,儿子说捐给了祖国,收藏在国家博物馆里。以色列政府表示要奖励他的时候,他提出了要上大学的要求。现在他通过三年的基础教育,已经考上了大学。儿子说,他要成为不同已往的人,要成为上等的人。 儿子的背叛使得赵保明大动怒火,特别是儿子信中那骄傲的口气,更是气得他浑身发抖。“‘不同已往的人’、‘上等的人’,奶奶的,不就是看不起老子吗?想要改换门庭了,恐怕已经不再姓赵了吧!这个混蛋的逆子啊!” 当然,赵保明最痛恨的是尤素夫,一定是他把儿子勾引上邪路的! 赵保明从此不再与东院来往。 更可气的是,他那瞎眼的儿子赵得禄长大以后,又跟着东院的那些人信上帝“阿门”去了。祖宗规定的不拜任何鬼神的诫命是无法遵守了。 后来,老二赵得财结婚,娶了个看风水的迷信家庭的女儿,她是市场上卖猪肉的。这个媳妇一进门,就在自己小两口的房间里供上了菩萨。这使得赵保明的妻子陈彩霞扬眉吐气,公然在媳妇的房间里进进出出地烧香拜佛。赵保明是做公公的,不能到媳妇房间里会砸菩萨,就算是指桑骂槐几句,二媳妇刘木兰果然英勇如花木兰,她那双整天劈砍猪肉和骨头的手力大无比,连男人也打不过的。赵保明自从这媳妇进门后,一家之主的威风已经荡然无存。要不是刘木兰害怕瞎眼的小叔子那根毫不留情的铁竿子,这个家早就反了。 灵儿不知道这些往事的细节,她沉湎在自己的痛苦中。 和山本通过电话之后,她又在街上溜来溜去,像个无家可归的人。她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亲生父母要这样对待她呢?想到眼前的委屈,她暂时忘记了当初是自己咬着牙,硬说要嫁给于志成的事。她那时候像个神经病,任意妄为,拿婚姻大事不当回事。她心想:“定婚就定婚吧,反正不会真的嫁给于志成,到时候往日本一跑,溜之大吉。”可于志成是一定要把福永县的第一美女娶进门的,他不会白白地让到手的天鹅飞走的。 信奉上帝的灵儿的父母开始不同意灵儿和于志成结婚,主要的理由是说于志成不是基督徒,他们家里还从来没有人和不信上帝的人结婚。为此,于志成在向灵儿的父母正式提出求婚的时候,接受了他们要他信上帝的请求,并且很快受了洗礼。虽然这是出于得到灵儿的需要而信上帝的,但也比不信要好吧。灵儿的父母总算也得到了一些安慰。 于志成从公安局的朋友那儿听说灵儿要去日本,着急起来,找到灵儿的父母,要求马上结婚。灵儿的父母征求女儿的意见,灵儿一口咬定等她去日本的签证批下来了再定什么时候结婚,她说:“要是我去不了日本呢?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呢?反正已经定婚了嘛。难道爸爸、妈妈真的希望我离开家吗?” 那些日子,于志成像幽灵一样跟着灵儿,怎么也甩不掉他。一到没人时候,于志成就要亲近灵儿,他的个子比灵儿还要矮小,那样子真是丑恶极了。灵儿死也不让于志成动她一下,于志成压下怒火,装出一副笑脸,心里却想:“臭女人,结婚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现在你猖狂吧,老子有报复你的时候。”灵儿到底涉世不深,她生活在一个和平善良的家庭,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她还蛮有把握地以为能对付于志成呢。 当然灵儿也很着急,邓京生那边一直没有可靠的消息。于志成又堂而皇之地出入灵儿的家,找机会就往灵儿的房间里钻。 灵儿实在是痛苦极了,只巴望早一天离开中国,远走高飞到日本。在焦急等待的日子里,真是度日如年啊。 终于有一天,灵儿到西院去找了萨宝臻。她希望萨宝臻能让他的日本儿子为她做担保,使她能到日本去。萨宝臻很得意,因为一向自视清高的东院的人,居然也会来找他,有求于他。 现在萨宝臻是多么了不起啊,过去倒霉的日子里看不起他的人,现在谁不眼红他呀?他成了福永县的名流;手中有了钱,各种享受随之而来。遗憾的是,这好运来得太晚了一点儿。他看着住在一起的弟媳妇又老又于,病病歪歪的,当初怎么会拿她当宝贝呢?可惜的是,现在那些有钱就能买到的年轻女人他已经消受不起了,就是再早十年交好运的话,还能给自己留些风流快活的记忆啊。 他色迷迷地看着宋之研的外孙女,真是个绝色的美女啊。有幸一饱艳福的男人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啊。听说这小美人已经定婚了,谁做她的丈夫是前三世修来的福分啊。 萨宝臻看出灵儿着急的神色,故意卖关子,说:“你不是要结婚了吗?怎么还要去日本呢?” 赛珍珠在一旁嗑着瓜子,不说话。 灵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说:“这和结婚是两口事,就是结了婚,我还是要出去的。只不过我现在想要快些出去。” 萨宝臻看了赛珍珠一眼,心想:“这小毛丫头,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向父母撒娇呢。想要从我手里过,你拿得出多少钱来?” 赛珍珠心领神会地说:“灵儿,办到日本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这么简单,那不是全中国的人都可以搬到日本去了吗?你看对面素莲婆婆的儿子,算是田中茂的堂兄弟了吧,自己家的人,办出去也花了两三万人民币。他的爹死了,素莲是个穷寡妇,这笔钱还不是我们垫上的吗?灵儿,这件事,你还是叫你妈来说吧。不是我们信不过你,从小我是拿你当自己孩子看待的,只不过要那么多的钱,我怕你家里不会同意的。” 灵儿满脸通红,低着头说:“对不起,我走了。” 萨宝臻又叫住她,说:“真是个孩子,我们也没说不帮你呀。只不过你要明白现在办事的难处,当然,你的事我们还是要管的。我先和阿茂联系一下,这孩子听我的,我叫他办的事,他不敢推辞的。” 灵儿听到萨宝臻如此真诚的口气,马上感激地说:“那太谢谢了。要不要把我的有关资料拿来给你?” “傻孩子,急什么?等我联系好了再说。你这一两天再来一趟嘛。” 灵儿得到极大的安慰,高高兴兴地走了。 她从萨宝臻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看见冯素莲孤孤单单地坐在房门前,形容枯槁憔悴,满头白发。她的目光幽幽地盯着灵儿,好像要说什么,但又没说。 灵儿不知道赛珍珠的满头黑发是染出来的,心想:“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差别真大啊。 灵儿走了以后,萨宝臻想起往事,又勾起对宋家的无端仇恨。他决定要好好耍耍这毛丫头,耍够了,再狠狠敲她一笔钱。 幼稚的灵儿还以为萨家会记住她帮助萨宝臻父子团聚的事呢。她越想越觉得萨家有理由帮她办到日本去。 可是一连去了三趟萨家,萨宝臻都找各种理由说明花了多少越洋电话费,结果就是找不到儿子。还说田中茂很快要来中国了,肯定要到福永县来,他的工厂厂房要动工,一定会来剪彩的,不如等他来了当面说更好。 萨宝臻笑眯眯地说:“要是你实在着急,我今天晚上再去打一次电话。” 灵儿惴惴不安地离开了西院。刚出门,冯素莲就拉住了她;小声而急切地说:“不要来找他们,他们不会帮你的。他们很坏,比畜生还坏!” 灵儿看到冯素莲眼中的刻骨仇恨,吓得打了个寒噤。 后来到了日本,她了解了萨家的底细,才明白这仇恨是多么的深。 冯素莲的提醒,还是让灵儿有了些防备。她决定不再那么着急地来萨家了。就在冯素莲同灵儿说话的时候,萨宝臻夫妇正在商量怎样让田中茂睡了这美妞之后,再让灵儿去日本。 赛珍珠说:“可惜呃,你是老了,风流不了啦。要是你还能玩女人,我一定让你好好玩玩这个傻妞。他们东院的人多骄傲啊——上帝的儿女,神的选民,不能犯罪,狗屁!我真要亲眼看到他们家出一个婊子才过瘾呢。只要阿茂和灵儿一上了床,我宁可让阿茂破一次财,也要叫公安的捉奸在床。让东院这些整天‘阿门’的傻瓜们出丑去吧,他们信耶稣的,最大的忌讳就是当婊子。” 第二天,灵儿在公司里突然接到了邓京生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灵儿,你可以到上海办签证了。一切手续和文件都办好了。” 那一刻,灵儿紧张了多日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她拿着话筒说不出话来。 “灵儿,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实在太好了!我得救了。” 邓京生在电话中问灵儿:“需要我到上海来帮助你吗?” 灵儿当然清楚“帮助”背后的真实含义。她一口就回绝了。 灵儿一收到邓京生寄来的特快专递,马上去了上海。 萨宝臻夫妇绝对没想到才几天的时间,灵儿从上海办回了签证,很快要去日本了。他们恶毒的谋算落空了。 赛珍珠恶狠狠地说:“这小妞怎么这么有办法!我们太小看她了。难道说真的有上帝保佑她吗?” 就在他们十分失望的懊丧中,那天的深夜,萨宝臻的恐惧症又发作了。 在黑夜里,他全身先是被一阵阵的寒战压迫着,他预感到又要面对那可怕的幽灵了!最近运气好了些,已经有好几个月没遇到催命的幽灵了。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鬼了,可今天晚上又不行了,那东西又来了。 这幽灵花了多少的钱,做了多少的法事也赶不走啊。真是个可怕的厉鬼啊。 在微弱的光线中,萨宝臻看到那瘦长的黑影无声无息地飘过来,他来得很慢很慢,好像要增加捉弄萨宝臻的乐趣。 萨宝臻浑身麻痹,想闭上眼睛也做不到,只能直愣愣地看着那黑影从帐子的网眼里像水一样地漉过来,黑影张开双臂,尖利的手指对准萨宝臻的心窝抓来。萨宝臻的心脏剧烈地疼痛,就是不能动,也不能喊,他像死鱼一样张大了嘴巴,挣扎着。睡在身边的赛珍珠每到这时都睡得特别死,萨宝臻只能任凭幽灵折磨他。他心里拼命呼喊,向鬼魂求饶,把一切肮脏恶毒的诅咒都加在自己的头上,这才感到轻松了一点儿。当他浑身大汗地挣扎过来时,就听见鸡叫了。 赛珍珠醒来,一看到萨宝臻发绿的脸色,马上明白了。她浑身发抖地问:“他又来了?” “快,马上给他烧纸钱,鸡鸭鱼肉都供给他吃,只求他别来缠我!” 赛珍珠当天大烧大供了一通。纸钱的黑灰在西院的空中飞扬,桌上堆满了酒菜,层层叠叠,堆得像个金字塔,最上面的是个整猪头,嘴角两边各插了一根红辣椒,像刚吃了活人的血淋淋的獠牙。 可是第二天夜里不但黑色幽灵照样来,连从前被日本人活活折磨死在西院的鬼魂也都出来了,萨宝臻整夜地听见院子里和房间里发出各种怪声,连赛珍珠也听到了,他们像中了定身法,一动也动不了,任凭那些鬼魂捉弄他们,还有一个女鬼发出噬噬的笑声,把赛珍珠的头发一丝一丝地掀起来拉着玩。 终于熬到了鸡叫,那些鬼魂像雾气一样消散了。 萨宝臻夫妇精疲力尽地起来,目光呆滞,形容憔悴。看到住在对面的弟媳妇冯素莲也不敢趾高气扬了,他们只得再去买更多的供品来讨好那些整夜折磨他们的鬼魂。 冯素莲看到兄嫂连着两天大烧大供,就知道那鬼魂又来纠缠不休了。 1967年深秋,冯素莲听到李纪轩的第三个儿子李连生被人暗杀的消息,大为惊讶。这个曾经是不可一世的造反派头目,怎么就这样像条死狗一样完蛋了呢? 就在一年以前,李连生带着人到西院来,把萨家俩兄弟的家抄了个底朝天。萨家从“文革”开始已经被抄了六次家了,早就没什么好再抄的了。李连生本是个文雅的书生,现在身穿军装,头戴军帽,别有一番威严。 他命令大汉奸萨宝臻跪碎碗渣,叫“大破鞋”赛珍珠跪洗衣板,大奸商萨宝沁双手举两个大秤砣跪着,这三个人都跪在1966年秋的毒日头下。这三个软蛋一个劲地求饶,要造反派放过他们。造反派要他们喊爷爷,他们就使劲地喊;要他们学狗叫,他们就大声地叫,唯恐学得不像。 冯素莲出身于旧社会的穷教员家庭,不过是个家庭妇女,所以站在屋檐下陪斗,她看着大汗淋淋、满脸是眼泪鼻涕的丈夫萨宝沁,不要脸皮地学着狗叫,她就为这个窝囊的男人感到羞愧。 当初冯素莲的父亲得了肺病,没钱医治,把她嫁给了萨宝沁。嫁过来之后,才知道丈夫是个半傻子,一辈子只知道两件事:一是认钱,只要有钱,叫他干什么都行;二是爱玩女人,只要省钱,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要。 冯素莲刚嫁过来的时候,萨宝沁对新娘子很感兴趣,不分日夜地拉冯素莲上床,到第三个月他就厌烦了,又到花街柳巷去和那些最粗俗的女人混在一起,常常因为赖嫖帐挨打,他也无所谓,反正债被他赖掉了,皮肉吃几捶算什么?萨宝沁一身粗皮糙肉,五短身材,又肥又壮,打他的人反而手痛。 萨宝沁和冯素莲的第一个儿子生下来,是个比父亲更加傻的孩子。 娇艳柔美的冯素莲遇到从日本留学回来的萨宝臻,这个和萨宝沁完全不像一母所生的兄长,风流倜傥,眉眼中全是抓人的钩子,很快把弟媳妇勾引到手。他们的奸情不久就被萨宝沁撞破,做哥哥的连忙拿钱给弟弟,让他到外面去嫖。萨宝沁想到今后嫖娼再也不用花自己的钱,也就把老婆让给了哥哥。但是萨宝沁回到家,看到冯素莲,常常很不甘心,往往在哥哥之后又把老婆拉来狠狠地折磨一通。冯素莲在生了老大之后怀了两次胎、根本弄不清谁是他们的父亲,这两个胎儿等不到足月,就被两兄弟轮番地折腾流产了。一直到老大五岁那年,冯素莲才给大伯萨宝臻生了一个儿子。 萨宝臻的第一个妻子潘英英不能生育,被萨宝臻留在福州郊区洪山乡老家守空房,小老婆赛珍珠是放荡到极点的女人,也不能生育。萨宝臻货真价实的儿子却要算在弟弟的名下,多么聪明机灵的孩子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赛珍珠发现丈夫和弟媳妇的奸情之后,本想大闹的,但萨宝臻说她不能生育就不要管男人的事,而且威胁说要把赛珍珠从前在日本人手里的事讲出去,让她去坐监牢。因为赛珍珠曾经向日本人告密,说谁是游击队,就把谁抓来,赛珍珠就是通过萨宝臻向被害者的家属敲诈赎金,不交钱的就整死。鉴于此,赛珍珠只好忍气吞声。 到了萨宝臻把冯素莲又搞大了肚子时,正是三反五反运动开始,萨宝臻因贪污被留用察看,赛珍珠威胁要告发,萨宝臻这才叫冯素莲把孩子生在了娘家。那是一个美貌的女婴,生下来就送给了冯素莲的一个远房表姐。 当冯素莲看到萨家俩兄弟和赛珍珠被红卫兵和造反派毒打羞辱时,就感到了遭报应的可怕。 冯素莲生的两个儿子也站在她身边。老大萨景彦是萨宝沁真正的儿子,二十岁了还像个儿童,傻高傻大地站在那儿抠鼻孔,看到造反派把他们家的碗碟打碎,还高兴得笑起来。老二萨景贵十五岁了,贼溜溜的眼睛注视着那些抄家的人,凡是他能记得的人,他以后都要找着那人的家,半夜到那家门口泼粪水。 等到抄完了家,李连生那帮人叫萨宝臻、萨宝沁兄弟戴上高帽,挂上牌子,出去游街。本来,游街的时髦已经过去了,想不到从北京大串联回来的李司令再次掀起了游街高潮,而且比学校的红卫兵干得更残酷,那时福永县的牛鬼蛇神们听到“李司令”这三个字就会尿裤子。 李连生这样干是为了发泄私恨,公报家仇。 李连生从“文革”一开始就跑到福州去,和省艺校的老同学一起到全国各地大串联,到北京天安门广场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风光了三个月,回到家乡,才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保护自家的裱褙店,被红卫兵残酷斗争,几乎丧命,后来又被公安局抓去,戴了顶坏分子帽子,成了“四类分子”。 最令李连生伤心欲死的是,他最爱的姐姐李必端,因为父亲挨斗,吓成了精神病,满街乱跑,有一天跑到乡下,被一群农民堵在一个破庙里轮奸至死。姐姐的尸体在那破庙里一直到长满了蛆才被人发现。 短短三个月,李家发生了这么大的悲惨事件,李连生的精神几乎崩溃。 李连生在极怒中,决定要在福永县城大开“杀戒”,把所有可以拉到街上来游街的“阶级敌人”统统拉出来残酷斗争。他在全县造反派联席会议上宣布:上至县长、县委书记,下至街道上受了十几年管制的牛鬼蛇神,一个不留,都要上街。而且李连生做出了冲击公检法机关的决定,首先要砸烂公安局局长姚世海的狗头。 李连生私下认为,要不是那次父亲被残酷斗争,他的姐姐绝对不会吓成精神病,也就不会惨死在荒郊野外。 他根本不知道,如果不是公安局局长姚世海出面抢救,他的父亲早就命丧黄泉了。 幸亏郑国标的同门师弟——工人造反派的一个主要头目把消息透露给了师兄,郑国标连忙通知了姚世海,姚世海在逃亡之前又通知了县委书记。凡是得到消息逃跑的人都躲过了一场劫难。没跑的人都像萨宝臻兄弟和赛珍珠一样,拖着鲜血淋漓的腿,光脚板上全是被柏油路上的高温烫出来的血泡,一面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喊:“我是××分子!”一面打着破锣在街上走。像赛珍珠一类所谓的“破鞋”,左、右手各拿一只破鞋,一面高喊:“我是‘破鞋’!”一面用鞋子底打自己的耳光。赛珍珠回到家里的时候,整张脸已经肿得像个馒头,乌黑发亮。 冯素莲见了都难过得大哭起来,她为赛珍珠脸上敷草药,为她洗衣服、做饭,像对孩子一样照顾她。赛珍珠感动得向冯素莲下跪磕头。这两个一辈子为仇为敌的女人,只在那场劫难中表示出很短暂的相互友爱和信任。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李连生跟萨家两兄弟特别地过不去,每天叫萨宝沁的傻儿子萨景彦押着父亲和伯父到人民剧场门前向群众认罪。萨宝臻说起来在日伪时期帮日本军队干过事,还算是罪有应得。那萨宝沁实在没什么问题,他的罪恶就是往酱油、白糖、盐巴、老酒、虾油里掺水,一切能掺水的他都掺,并且短秤,但这些事更惹群众气愤,特别是家庭妇女最恨的就是这种奸商。大家围着要他交代怎么往酱油里掺水,萨宝沁就哭着说是他爹教他的、要是不掺水,他就会被父亲打死。 革命群众叫萨家的两兄弟跪在地上,撅起屁股,喊傻瓜萨景彦过来踢他们的屁股,那傻子就使劲地踢,还跟着周围的人一起放声大笑。 那时,经常有受不了折磨的人自杀。 原先文质彬彬的李连生成了“恶魔”的代名词,他走到什么地方,立刻带来一片杀气。 李连生每听到有人自杀的消息,都会发出变态的大笑。他的姐姐死在不知名的恶人手里,那么,这些人也该死得这样凄惨。 很多的造反派都不同意李连生的过分行为,但是谁也不敢讲反对的话,只能暗地里让自家那些有问题的亲戚逃跑。因为李连生已经不是正常的人了,谁敢反对他,就要遭到和游街的人同样的下场,立刻沦为反革命,脱掉鞋子,挂上牌子,推上街头。 那些被狂热的革命激情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和一些本来就是流氓无赖的社会渣滓,加上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酸文人,纠集在一起,拥护着李司令,每日在县城里打砸抢抄,闹得连李司令的父母亲都不敢上街,免得被人当面咒骂。 唯一没有受到冲击是宋家大院的东院,虽然很多人想把外国特务揪出来斗争,让美国洋博士吃点儿苦头,可是李连生坚决不同意。他说古思南是“国际主义战士”,是反法西斯的战斗英雄,是白求恩式的正义之士。而宋之研是个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知识分子,没什么好斗的。 真实的原因是李连生和尤素夫的长子古亚伯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感情极好。李司令在丧心病狂的情形下,还是没有忘记儿时同伴的友谊。所以,宋家东院得以在这场浩劫中幸免于难。 在复仇的快意中,李连生也在走向死亡。 想要杀死李连生的人很多,在神佛面前诅咒他的人很多。但是真正用心计杀死李连生的是萨宝臻。 1967年夏天,李连生渐渐不能再控制革命大局了,造反派的分裂局面从北京蔓延到福建省会,又波及到各个县城。福永县的造反派也分裂了,表面上看来派系众多,山头林立,主要的还是两个大派。李连生最要好的革命战友吴光荣另立山头,成了反李连生的死对头,他们的冲突尖锐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福永县的武斗序幕拉开了。 在面对台湾的海防前线,基干民兵所受的军事训练和武器装备都是十分地道的,因此武斗一开始就打得有章有法,根本不是其他地区的乌合之众能够相比较的。打不赢的一派就跳上机帆船,开往海上的大小岛屿去坚持革命,每天迎着海风向着北方,高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一时间获得胜利的一派,立刻在县城残酷地剿灭对立派的余党。等到对立派从各乡镇聚集了更多的人马杀回县城的时候,又轮到胜利派失败,选下海、躲上山了。 身为犹太人的古思南和古心梅是在欧洲生长的,对中国人这样无法无天的大混乱简直难以置信,既没有政府,也没有法律,一群素质低下的乱民在那里为所欲为。古思南在这个恐怖的时期,主动地用他的中文名字,上班就躲在药房后面的仓库里,一下班连忙再躲回家里。古家和宋家的人天天躲在房间里小声地祷告,求上帝保佑他们,千万不要遭到李司令他们的迫害。 虽然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却没有一天遇到灾难。 就在这时候,以色列发动了“六日战争”。 尤素夫和赵得福在武斗的混乱中离开了中国,回到了他们的祖国以色列。 那位被李司令称为“分裂革命队伍的反革命”吴光荣,是萨宝臻舅舅家的侄儿,当他另立山头的时候,萨宝臻到这位吴司令那儿做清洁工,劳动改造。 吴司令的妻子是原县委机关的打字员,她是坚决反对分裂,宁死也要拥护车司令的正确革命路线的狂热分子。夫妻俩因政治观点的不同分道扬镳,妻子大义凛然地搬进了李司令的司令部。 萨宝臻在吴司令身边小心伺候,当吴司令和李司令枪战回来,萨宝臻总是及时地递上盆热水,端上一大碗可口的点心。不用多久,吴司令便离不开萨宝臻这个奴才了。 有一天,吴光荣回家,正好遇到妻子也回来,两个人又为了革命立场的问题大吵,互相指责对方是叛徒,是反革命,最后厮打起来,叫喊要离婚。说到了离婚,口中就不再是冠冕堂皇的革命词藻了,两个打得披头散发的男女,嘴巴里骂出来的就是一连串的污言秽语:“流氓”、“婊子”、“烂仔”、“破鞋”。吴司令的脸上留下了几道血红的抓伤,他老婆的眼眶变得乌黑了。 回到司令部,吴光荣一面破口大骂他的老婆,一面让萨宝臻给他脸上敷药。 萨宝臻很轻地不在意地说了这么一句:“现在是革命了,这自古以来女人要是出头,家里就完啦。我劝你还是忍一忍,把你爱人劝回来吧。时间一长,人言可畏啊。” 吴司令两眼暴突,说:“外头说我女人什么?” 萨宝臻低眉顺眼地退了几步,说:“都是些庸俗小人的议论,哪会有什么好话?” 吴司令眼珠子一转,说:“她在外头姘上男人了?是谁?” 萨宝臻说:“司令,你是明白人,你老婆跟谁跟得最紧,连家都不要了呢?” 吴司令突然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说:“我X你妈,李连生!” 吴司令想到妻子雪白的身体,柔软的腰肢,鼓胀的胸部,现在正日日夜夜给李连生享受着,而他还在傻乎乎地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七条,将那些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推出门外,保持他的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呢。 吴司令在脸伤未愈的四天内,躲在司令部的楼上,和崇拜他的、外号叫“喇叭花”的女人大肆做爱。他突然发现在权力统治之下的女人比起地位平等的妻子,要可爱和听话一万倍,女人的奴颜和媚骨居然能这样地让男人满足和骄傲。他享受着“喇叭花”的同时,又想到同样在李连生身子下面忸怩作态、呻吟喘息的妻子,他的怒火便不可抑制,就加倍地在“喇叭花”的身上发泄他的精力,吴司令的妻子是个中专毕业生,和李连生是书生意气相投,完全是出于国家大事的使命感,才和李司令站在一条正确的革命路线上,根本没和李司令有那种男女私情。她听说丈夫在极短的时间内堕落不堪,居然跑到丈夫的司令部来提奸。把守大门的“武卫队”队员,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抓住司令太太,再说谁也没想到司令会在日头当空之际还在床上和一个女人天翻地覆地胡闹。 门卫一时疏忽,司令太太长驱直入,打碎门旁的窗户玻璃,扯下窗帘,看见吴司令正和一个女人赤身纠缠在一起。司令太太抓起窗前桌子上放的茶杯、墨水瓶、尺子、图钉、油印传单,一鼓脑儿砸向那对狗男女。 “吴光荣!你这大流氓!” 那对男女身上流满了红、蓝墨水,沾满了茶叶的碎渣,床上和地下的图钉如同的满天的星星。 当司令部的众人赶来时,看到吴司令和那女人色彩斑斓的裸体在窗前晃了一下,立刻被吴司令用毛毯捂住了窗口的破洞。 “把这婊子给我抓起来!”吴司令在房间里喊着。 司令部的人们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要抓的不是屋里的那个女人,而是在房间外面的司令太太。 当然,司令太太是抓不得的,不过将她围住面已。 等到吴司令强作镇静地出来,妻子很鄙视地向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走。 当天,县城里就贴满了攻击吴司令生活腐化堕落的大字报,在县城中心广场上贴着吴司令妻子要与大流氓吴光荣脱离夫妻关系的“严正声明”。 有很多吴司令麾下的革命群众很愤怒地离开了他的派系,转到李司令那儿去了。吴司令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老婆把自己逼到了如此难堪的地步,他想到老婆和李连生的奸情,又无法当场抓到,心中的愤怒使他只能借酒浇愁。 这时,萨宝臻悄悄来到吴司令身边,说:“我这几天留了点儿意,发现李连生那小子每天晚上都要从司令部后门出来,和一个女人见面。有的时候是他和那个女人一起从司令部里出来。” 吴司令的眼睛顿时发亮,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杀死这两个狗男女!我那臭老婆敢这样丢我的脸,我绝对不能让她活下去!还有李连生,也得死!” 于是,吴司令安排了几个最贴心的保镖,带着步枪、锄头。棍棒等凶器,由萨宝臻带路,来到李司令每晚必经的那条荒凉。偏僻的小巷里,派人守住各条路口,让李司令和他的情妇无路可逃。又派人在李连生司令部的后门守着,约定以一长两短的三声狗叫为号,说明是李连生和吴司令的妻子出来了。要是李连生一个人出来,就以两声短叫为号,一直跟踪到和女人见面为止。 大约在下半夜两点左右,吴司令带着萨宝臻守在一个荒凉废墟围墙外的小路口。远处传来了一长两短的狗叫声,不一会儿,有人快步跑来,向吴司令报告:“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看清楚了?肯定是李连生?” “看清楚了,李连生高高瘦瘦的,肯定没错。那女的看不清是谁。” 他们趴在围墙外,不久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从废墟外走过来。在朦胧的月光下,那两个人影相依相偎,走到空旷的废墟中间时,他们拥抱在一起,长时间地接吻。 吴司令暗暗怒骂了一句,对萨宝臻说:“你守在这儿,我去收拾他们。” 吴司令和手下绕过拐角,从缺口中潜入废墟。 当他们包围上去时,李司令发现了危险,连忙把怀里的女人往地上一推,从腰上拔出枪来,对准来人就打。 寂静的夜晚,枪声显得格外响亮。这一枪并没有打中任何人,吴司令和他的手下也同时举抢,向李司令射出了各人的子弹。 李连生显然是中弹了,他的身体有点儿歪斜,向萨宝臻这边跑来。一面跑,还一面向追赶他的人连连放枪。李连生到底是书生,慌忙中一枪也没打中对方,手里的枪已经打光了子弹。追杀他的人不是吃素的,又有两颗子弹射中了他。 李连生挣扎着从围墙上翻过来,就挨着萨宝臻的身边倒下,他睁着极大的眼睛,认出了萨宝臻,他撑起血淋淋的身体,一把抓住萨宝臻,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你这狗……” 萨宝臻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举起锄头,怎么砸在了李连生的头顶上。李连生抓着萨宝臻衣角的手松开了,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萨宝臻连忙夺路而逃。 吴司令的人跑来,找到李司令时,李司令已经死了。 此时,吴司令关心的是那个女人。他带着人小心地爬到那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女人身边,担心那女人会开枪打死他。 其实,那女人已经昏死在地上。当吴司令的手下把这个女人翻过身来的时候,发现她根本不是吴司令的老婆。 她是李连生的妻子。 李连生和妻子的感情极深,就是在武斗最严重的时候,他们每天都要冒着风险见面。有时,李连生的妻子从掩护她的同事家里出来,到丈夫的司令部住上一天,李连生总要亲自送她出来,一直到安全的地方才告别。 这条不为任何人注意的小路,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李连生根本没想到世界上有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萨宝臻,注意上了他的行踪,并在这儿要了他的命。 吴司令一看不是他的老婆,连忙把李连生的妻子往地下一扔,带着人过来看李连生,这时已经有人打亮了手电筒,照在李连生血淋淋的脸上。 吴司令问:“怎么样了?” “死了。我们过来就发现他死了。” 吴司令往四周一看,问:“萨宝臻呢?” “没看见他,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说时迟,那时快,这时李连生司令部里的人已经发现刚才那阵枪响不对头了,有人鸣着枪,大喊大叫着李连生的名字跑过来了。吴司令连忙带着人撤退了。“ 李连生的妻子苏醒过来之后,一点儿也说不出凶手的模样。 到底是谁杀死了李连生呢? 吴司令曾经怀疑过萨宝臻,但是他回到司令部,看到萨宝臻吓得煞白的脸,浑身发抖的熊样,就不再怀疑他了。 吴司令想:“李连生作恶多端,是天意要他死。” 知道萨宝臻杀死李连生的只有赛珍珠和冯素莲。 李连生刚死的那天,满城风雨,都在猜测是谁杀了李司令。 萨宝臻对冯素莲说:“谁也想不到吧,李家那个恶鬼是断送在我手里的!谁得罪我,就要他死!” 萨宝臻在杀死李连生几天后的一个半夜,被李连生父母亲的哭声惊醒,他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瘦高的人影站在床前,开始他以为来了贼,刚一叫喊,那影子就没了。 萨宝臻听着从李家传来的凄厉如鬼嚎的哭声,他一闭上眼就看见李连生血肉模糊地站在他面前。萨宝臻就这样被李连生的幽灵纠缠了二十多年…… 现在,头发雪白的冯素莲看着萨宝臻夫妇为李连生的幽灵大烧大供的时候,就想到活着受良心的控诉和指责却无法躲避的痛苦,真是比死还要可怕。 而冯素莲的痛苦可以说是更深。她常常想到死,可是死也不能拯救、脱离她的痛苦。 冯素莲的痛苦,是灵儿到了日本以后才知道的。 1993年的初秋,灵儿拿到了去日本的签证,却又陷在新的痛苦中。 于志成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提出要结婚。 灵儿还打算欺骗于志成,说什么先去日本两年,一定回来结婚。 于志成当然不会上当,他要死死拴住这个女人,就算灵儿要去日本,也要先嫁进于家的门。他急不可待地要占有这个女人,他要让这个女人知道,于志成也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于志成看透了灵儿的幼稚无知,就说:“不结婚也行,我们去办个登记手续,我就让你去日本。要不然我绝对不会放你走的。你想好了,是马上结婚呢?还是登记之后,不结婚去日本?” 灵儿急于离开中国去日本,她经不起于志成的死缠烂磨,没有和父母商量,就自作主张地和于志成办了结婚登记。 结婚证一到手,于志成马上跑到灵儿家,找到灵儿的父母,要求立刻结婚。于志成看准了灵儿的父母是最好利用的工具,这两个为人呆板的基督徒,是绝对信守诺言的人。当于志成交给灵儿定婚戒指的那一天,他们很认真地问灵儿,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于志成。灵儿无所谓地接过戒指,说:“嫁给谁都是嫁嘛。” 灵儿的母亲脸色发白地对女儿说:“那好,你不能再后悔。”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于志成看到灵儿自以为聪明的样子,心里暗暗地高兴,灵儿到底是太没经验了,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了解。平时他们可以宠爱灵儿,但是在上帝的法则和灵儿之间,他们肯定是站在上帝一边的。 于志成拿出结婚登记证,灵儿的父母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女儿已经背着他们领了结婚证!他们几乎傻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于志成说:“灵儿有悔婚的意思。” 灵儿的父母听说灵儿刚刚办了结婚登记,马上又要海婚,连忙找女儿谈话。 灵儿说:“你们真的要我嫁给那个癞蛤蟆?” 灵儿的母亲说:“小于是我们的弟兄了,也是你自己选择的对象,我们曾经多少次劝你不要嫁给他,是你同意和他定婚,保证不后悔的。现在说他是癞蛤蟆,你对待你的婚姻是这样随便的吗?” 灵儿嘲笑说:“只有你们相信他是什么弟兄,他信主是为了欺骗你们,让你们同意这门亲事。” 灵儿的父亲说:“你这孩子到底要干什么?一会儿突然要结婚,真的登了记又后悔,你从小就在上帝的面前受过洗礼,是基督徒,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这样大的事,你竟然随便乱来!” “开始我愿意,现在我又不愿意了嘛。是于志成答应我,只要我办了登记,就可以不结婚,让我先去日本。” 可是于志成矢口否认说过这句话,灵儿骂他无赖,他反过来说灵儿无赖。 两个人大吵起来。 于志成拿到了结婚证,态度明显强硬了起来,不再对灵儿卑躬屈膝了。 灵儿的父母亲认为女儿和于志成之间怎么约定,怎么说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办了结婚登记,只能说是自己的女儿太傻。 艾罗马对女儿说:“孩子,你已经办了登记手续,就是结婚的人了,哪里能少了婚礼呢?你这样跑到日本去,就能逃避得了吗?要是你在日本又和别的男人有了感情,怎么办?不是叫自己陷在重婚的罪恶之中吗?” 灵儿说:“我这个人还会有什么感情?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爱的!反正我和他登记了就行了,我不同意马上结婚。” 宋明亮也说女儿:“孩子,婚姻在上帝的面前是不可轻慢的。你要知道,你现在这样做,至少是犯了违约的罪。” 灵儿绝对没想到父母会那么的死板,明明知道女儿要去日本了,还要帮着于志成把她拉进这可以逃避的婚姻中去。什么“违约的罪”,违约又怎么样?满世界的人都违约,怎么都还照样活着?我怎么就不能违约? 但灵儿的父母在这个时候,立场坚定得如磐石一股。他们宁可看到女儿在错误中接受上帝的管教,也不能纵容女儿犯罪。 灵儿长这么大,第一认识到父母亲强硬的一面。 从来父母亲都是忍耐和退让的,经常让人以为他们软弱可欺,其实父母是有着不可动摇的原则性的人。 灵儿这时才认识到父母亲的爱是有条件的。 灵儿绝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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