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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马利亚的房子


  中年农民走了以后,灵儿一个人在院子里待了很久。
  她看着那棵秀气的金丝垂柳,柔软的枝条,细长的叶子,这么多年了,这树总也不见长大。自从有了洗衣机,井水也很少用了。花架上的盆栽好像换了不少品种,这些花草原来是外公照料的,外公去世之后是灵儿的爸爸照顾的。
  那两只据说是从清朝传下来的大水缸还在,初秋,水缸里还有一两朵小小的红莲浮在水面上,莲叶的边缘成了深紫色。到深秋的凉风一起,莲叶就完全枯萎了。
  灵儿再一次想起十一岁那年的红莲,从水缸里高高地举起艳丽的花朵,流香四溢。那样灿烂的夏日阳光,全家人安然地睡在厅堂里,灵儿翻过身,看见了沉睡中的表哥,她的爱的蓓蕾在那个瞬间开放。
  回想起来,只有那个时候,灵儿是全然幸福的。
  十四年的岁月不经意间就过完了。
  灵儿的青春、灵儿的爱都在失落和混乱中过去了。
  想到晚上要和于志成见面,要和他摊牌谈离婚,灵儿这一方是孤军作战。她不明白过去是那样讨厌于志成的父母,现在却站在于志成那边,来反对唯一的女儿了呢?
  今后的几天,家里又要一片混乱了。趁着今天,灵儿要去一趟奶奶家,她要了却一个心愿。她到日本以后,一直记得对奶奶许过的诺言。
  两年来,奶奶住的小街基本上没什么变化。
  很远,灵儿就看见奶奶坐在一张破藤椅上,面前是一个小煤球炉子,放着个小铁锅,奶奶正弯着腰,在锅里炒菜。奶奶从身边的小篮子里拿出酱油瓶子,很小心地往锅里倒了一点儿,随后又考虑了一下,再小心地倒一点儿。
  奶奶和旁边洗衣服的妇女在说话,有个男人靠在小杂货店的门口,突然大声地说:“这些事哪里有什么公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这时,洗衣服的女人看见灵儿走来,说:“马利亚奶奶,这不是你的孙女吗?”
  奶奶抬起头来,她老眼昏花,看不清来的是谁。
  灵儿跑了几步,喊着:“奶奶,我回来了!”
  “上帝啊!”奶奶扔下锅铲,站起来,迎着灵儿走过来,祖孙俩抱在了一起。
  “我的宝贝啊,奶奶以为不能活着见到你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晚上。奶奶,不要做饭了,我请你去外面吃饭。”
  “不行,奶奶这样子怎么能上饭店呢?”
  灵儿二话不说,就把奶奶的锅和炉子都收起来。
  洗衣服的女人说:“孙女是日本客,有钱啦,孝顺你是应该的。快,换件衣服走吧。”
  那男人对灵儿说:“你们走吧,你奶奶的小生意我会帮她看着的。”
  灵儿为奶奶梳头,奶奶还是不肯去。灵儿说:“奶奶呀,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从前对你说过的话,现在能实现了。”
  “孩子,你从前对我说过什么话呀?”
  “奶奶,你忘记了?不过也没关系,你去了就会想起来了。”
  “奶奶我可以跟你去,但我不去饭店吃饭。”
  “不是到别的地方吃呀,到我姨妈的儿媳妇黄晓玲开的饭店,就像是在自己家里吃饭一样的,晓玲是我恩惠妹妹的同学。我们到店里要一个包间,就我们两个人,你怕什么?再说,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呢。”
  灵儿带着奶奶走到大街上,看见了出租汽车,她连忙叫了一辆,让司机开到县经济开发区的鸿盛花园。灵儿让司机等着,自己带奶奶进了这全县最有钱的人居住的住宅小区。
  奶奶从来没到过这地方,她问灵儿:“不是说吃饭吗?怎么到这儿来?这是什么地方?”
  灵儿指着这片房子说:“奶奶,你忘啦?我对你说过,要是我有了钱,就在这儿给你买一套房子,让你住在福永县最好的鸿盛花园里。”
  奶奶像做梦似地看着灵儿,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我的主耶稣啊,你从哪儿弄来的钱?”
  “奶奶,你放心,这些钱是灵儿在日本用自己的手给你挣的钱。我知道奶奶是不会接受不干净的钱的。奶奶啊,你就这么不相信你的灵儿吗?”
  “愿上帝祝福你的心意,灵儿,奶奶不需要这些。奶奶在老房子住惯了,不想搬动了。你挣钱也不容易,省下来你们小两口自己用吧。你的心,奶奶领了……”
  奶奶说到这儿已经泪流满面了。
  灵儿说:“奶奶,钱放在银行里会变少的,现在房子是最便宜的时候,灵儿买房子不是比存钱好吗?今后你老了,病在床上要人照顾,在你那个老房子里,我爸爸妈妈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啊。你难道真的愿意搬到我们家东院吗?”
  “那可不行,我要是在床上躺个一两年还不死,岂不是要麻烦你们几家的人都不得安宁吗?”
  “走,我们到售楼部去看看。”
  来到售楼部,售楼小姐带她们看了几套不同规格的房子,说要是一次付清房款还能有些优惠。灵儿要了些资料,带着奶奶坐车到了表弟媳妇开的餐馆。
  餐馆在中国建设银行福永县支行的楼下。很新的店面,在银行营业大厅的旁边。
  灵儿的姨夫崔国雍是实验小学校长,姨妈古密迦在县药检所工作,他们都继承了宋、古两家的传统,在教育或医药界工作。他们的儿子崔献华却学了电脑,在银行的电脑部工作。崔献华其实只比灵儿小了一个月,表姐弟是同班的同学。
  黄晓玲的父母是个体户,开服装店的。黄晓玲结婚后就承包了银行的这家餐馆。
  灵儿带着奶奶进了餐馆,正碰上表弟崔献华在店里吃午饭。
  献华看到表姐来,很高兴,马上把妻子晓玲叫来,介绍说:
  “马利亚奶奶、灵儿。这是我老婆。”
  灵儿看着黄晓玲说:“好漂亮的新娘子啊。”
  献华说:“谁比得上你呀,别让我们脸红啦。”
  晓玲笑着说:“表姐,谢谢你送那么贵重的礼物给我们。今天在这儿吃点儿便饭吧。我们的厨师还不错。”
  灵儿说:“我们要一个小间,有吗?”
  晓玲连忙说:“有的。”
  献华对马利亚奶奶说:“奶奶,你怎么从来也不上我们家来呢?等一下到我们的新房子去看看好吗?”
  奶奶说:“老啦,不想走动啦。要不是灵儿硬拉我出来,我怎么会到馆子里来呢。”
  晓玲说:“到我们小店就和在自己家一样的。”
  进了包间,晓玲招呼服务员上茶。
  灵儿说:“你们生意不错嘛,中午有不少客人,一定很发财啦。”
  献华说:“什么呀,有两桌是银行领导长年包的,中午、晚上都在这儿吃。现在不是反对到外面公款吃喝吗?他们就自己办餐馆,名义上说是食堂,连老婆、孩子都来吃,请客也不用到外面去。”
  “你们又不是那种会巴结领导的人,怎么让你们承包这个餐馆呢?”
  “晓玲的伯父是福州西湖大酒店的厨师,身体不好,提前退休了,回到家乡来,干大酒店吃不消,他肯来这儿做,主要是想收学徒赚点儿钱,厨房里他包了,就怕前堂没有自己人要受气,就向银行提出来要晓玲来帮忙。我们领导赏识他的手艺,就答应了。正好我是银行职员,承包给单位职工顺理成章。”
  晓玲说:“我伯父的手艺真的很好,省委领导都夸过的。银行的领导也是希望每天能吃得舒服点儿嘛,所以我们就来做餐馆啦。表姐,等下我让伯父亲手做几个菜你尝尝。这是我们的菜单,你点菜呢,还是我来安排呢?”
  灵儿说:“你安排吧,我奶奶牙齿不好,要她能咬得动的才好。”
  晓玲说:“表姐,你在日本吃生鱼片吧?要不要给你弄一点儿?”
  “晓玲,在日本吃生鱼片是特别卫生的,再说我们这儿也没有那样的鱼呀。”
  “卫生是没问题的,要不然给你来个生吃象鼻蚌?今年刚流行起来的,很好吃。”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小碟菜,灵儿点了几个,黄晓玲出去安排菜肴。奶奶对献华说:“我在教堂里看见你媳妇很老实的嘛,原来这么会说话。”
  “奶奶,出来做生意,没办法呀。”
  献华问灵儿:“你见到小于了吗?”
  灵儿心里一跳,说:“没见过,说是下乡去了。”
  “他不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和他一点儿联系也没有。”
  献华看了看灵儿,说:“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是真的被主得到了。”
  灵儿看了奶奶一眼,说:“那又怎么样呢?”
  献华可能知道灵儿要离婚的消息了吧,要不然对她说这些干什么?
  “表姐,原来我也很不喜欢他,觉得你跟他结婚是大错误了。现在我们都喜欢他了,他在教会里和我们弟兄姐妹相处得很好。他已经考上国家公务员了,调到县档案局工作,他说喜欢做这种比较安静的工作。”
  “是吗……”灵儿想到晚上就要见到于志成了,她很难想象这个人会变出什么好的样子来。
  黄晓玲带着服务员端菜进来,问灵儿:“我表姐夫来不来吃饭?要等他吗?”
  献华连忙说:“今天是表姐专门请奶奶,我来作陪就行了。奶奶要喝什么酒?”
  奶奶说:“我很多年没喝啤酒了。我们意大利人爱喝啤酒。”
  晓玲连忙叫服务员拿啤酒,她又问:“表姐,你还要再去日本吗?”
  “住几天,办好了事就走。”
  “是不是把我表姐夫也办到日本去呢?”
  献华对不识时务的妻子很生气地说:“你快去看菜,少啰嗦。”
  灵儿苦笑了一下。从晓玲的口气中,她知道献华没把她和于志成之间的事说出来过。同时她也从晓玲的话语中听出对于志成的印象是不错的。
  那么和于志成离婚就会是一件不得人心的事了。不但在家里没人支持她,连亲友们也不会同情她的。
  想到要面对的困难,灵儿的脸色阴暗了下来。
  这时奶奶突然说话了:“灵儿呀,我决定要你为我买房子了。”
  接下来,奶奶对献华和晓玲大讲刚才和灵儿一起去看房子的事,要灵儿拿出房地产公司的资料,请献华和晓玲参谋买几楼的好,要哪一种结构的房子适合她住。又商量要装修一下房子,买冰箱、洗衣机和家具。
  奶奶大声地说:“上帝的律法上,前面的四条是人和上帝之间的诚命,第五条,也就是关于人的第一条,就是当孝敬父母。灵儿到了日本,为了给我买最好的房子,她每天辛苦工作,现在钱够了,第一件事就是回来为我买房子。感谢主,赐给我这么好的孙女。《圣经》上说,‘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我的孩子,愿上帝祝福你,你不要担心,你所做的都在我们的主面前,他是慈爱的主,在我们软弱的时候,他必与你同在。”
  灵儿非常感谢奶奶,她也敬佩奶奶用她的智慧来减轻灵儿的压力。奶奶显然明白灵儿的心情,她会在教会里和社会上大大地宣扬她孙女的孝心,当奶奶住进全县最好的住宅小区,谁都知道这位苦了一辈子的马利亚,有一个好心的孙女让她比其他的老人活得更好。
  奶奶不是为了自己要这房子,她是要给灵儿树一个好口碑,让这件轰动的事来为灵儿的离婚做掩护。奶奶是多么聪明,虽然灵儿没对她说要离婚的事,奶奶其实都知道。

  下午,灵儿在献华的陪同下,又去了鸿盛花园,选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在三楼。灵儿付了定金,签了购房合同,房主的名字是“马利亚”。讲定三天内付清房款。
  奶奶让灵儿复印了几份购房合同,自己带在身上。
  灵儿送奶奶回到老街的家里,隔壁杂货店的男人说:“你怎么去了这一天呢?”
  奶奶拿出合同的复印件说:“我孙女给我买了一套房子啦,是鸿盛花园的房子。”
  一时间围上来很多人,这些做小生意的人,一年辛苦到头也剩不了几个钱,现在最穷苦的马利亚突然之间就翻身了,要住进鸿盛花园了!这苦了一辈子的马利亚也有出头的时候啊,人们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祖母和孙女,说了很多恭维和讨好的话,要老太太别忘了老街坊。
  奶奶说:“还早呢,我灵儿还要为我装修房子呢,要买冰箱。洗衣机,什么都弄好了,我才搬进去住。我这单门的冰箱、单缸的洗衣机都不要了。”
  灵儿在人们的赞美声中离开了老街。
  回到家,灵儿看见姑婆和妈妈已经在家了。她们在准备晚饭的菜,看样子要招待客人。
  妈妈问:“灵儿,你上哪儿去了?有个男人打了三次电话来了,说是你上海的朋友。他说晚上九点以后还要打来。”
  灵儿马上知道是山本,他在日本正度日如年地等候着灵儿的消息呢。
  姑婆说:“中午不回来吃饭也不打个电话,家里人都等你呢。”
  “我带奶奶去买房子,这是我去日本之前答应要给奶奶买的。”
  妈妈很奇怪地问:“买房子?买什么房子?”
  “我给奶奶买的,在鸿盛花园,两房一厅。”
  “鸿盛花园?那要多少钱啊?”
  “加上税收,二十二万。”
  姑婆和妈妈的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她们是靠工资过日子的人,哪里能想象她们家的人能拿出二十二万的巨款,像社会上的有钱人那样,买最好的鸿盛花园的房子呢?住在鸿盛花园的大部分是台湾和香港在福永县办企业的商人。
  妈妈的声音都发颤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你说,你在日本到底干什么工作能挣这么多钱?”
  “我打好几份工,上午在东京神田一家最出名的‘纪之国屋大书局’上班,中午到银座的伊东屋文具专卖店上班,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文具店了,从一楼到九楼全是卖文具的,起码有十几万种文具呢。每周末两个下午,我到做假食品的工厂去上三个小时班,下午到晚上在涩谷一家妇女美容院里给客人洗脸。过去爸爸花钱叫我去学的那些国画和美术,想不到在日本派上用场了,日本的新娘化妆有很多花样的,把各种图案画在脖子和胸前的部位,庆子姐姐……”灵儿说到这儿,连忙停了一下,喘了口气说:“她是我的朋友,在交响乐团拉大提琴的,她介绍我到美容院工作的。日本的工资高,我干活很努力,不比日本人差,再说我又不去吃喝玩乐,所以能剩很多钱。”
  姑婆看着灵儿说:“瞧,出去两年是不一样了,怎么这么会说了呀?过去灵儿是不太会说话的嘛。现在说话像打机关枪,你也不觉得累。”
  “我现在在读时装设计,一星期只上两天课,打工时间就多了。刚出去的时候,在语言学校,一周怎么也要上五个半天的课。”
  妈妈听了这话,脸色沉下来,说:“你不打算回来了吗?真的要和小于分开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当初告诉你不要草率行事,你不听……”
  姑婆拉了灵儿的妈妈一把,她不想这么早就把事情弄僵了。
  “日本人的钱这么好赚?”灵儿的姑婆很怀疑地说,“怎么还有假食品呢?”
  灵儿也马上转过弯来,乖巧地说:“有的,我还带了几个来呢。”
  灵儿跑到楼上,从箱子里拿出食品模型来,给姑婆和妈妈看。
  一个是正在冒泡的啤酒杯,金色透明的啤酒里还有一串串的小气泡,杯子上雪白的泡沫几乎要溢出杯沿。另外一个是一盘子生菜,切开的西红柿片、胡萝卜片,一把碧绿的芫荽,一片微微发绿的白菜叶子,一只对切开的熟鸡蛋,还有一片血淋淋的牛肉。再有是一小碟日本的寿司,那雪白的糯米饭粒亮晶晶的,包在外面的紫菜完全和真的一样,放在寿司上的生鱼片更是形象。
  灵儿的姑婆和妈妈简直无法相信这些食物是假的,灵儿把盘子翻过来,露出做托子的底盘,而那些食物都粘着,没有掉下来。她们才相信这些都是假的东西。
  姑婆说:“做的真像啊。日本人做这种假食品干什么?”
  “这很赚钱的,外国人来旅游都要买的。日本食品店和餐馆的橱窗都用这些做陈列品,光是小小的银座,就有两千多家餐厅、一千六百多家酒吧,仅仅橱窗做陈列品就要多少模型啊,这些模型还能给孩子们玩,所以生意很好的,在日本有两三百家这样的食品模型商店呢。”
  “那你也会做这些假东西?”
  “我不会做,我在一家店里当营业员,没有顾客的时候帮忙做包装盒。这几个是次品,老板娘送给我玩的。”
  姑婆和妈妈似乎稍微放心了一些,妈妈说:“灵儿能想着奶奶,为她买房子,这是好事。只要是自己劳动挣来的钱,妈妈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灵儿,你从小娇生惯养的,现在能够干活为奶奶买房子了,你爸爸会多么高兴啊。你奶奶受了一辈子苦,又不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你给她买了房子,也能让她安度晚年了。”
  灵儿看着厨房里的鱼、肉和各种生熟的菜,问道:“晚上请客吗?谁要来呀?”
  “今天晚上小于回来,你们小夫妻两年没见面了,在家好好吃顿饭,有什么事你们要和气地商量。灵儿,你好好考虑考虑,不要随便提离婚。”
  灵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她突然觉得从胃里涌上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马上要呕吐出来。她连忙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听到于志成要来,她就反感到这种程度,今后的几天里,这离婚的事怎么谈得下去呢?灵儿现在为两年的疯狂举动后悔莫及。
  她咽下涌上口里的酸水。又想,于志成也不至让她恶心到这样难受的地步啊。
  她想,是不是中午吃生的象鼻蚌吃坏了?
  灵儿的身体一向健康,肠胃更是结实,连小小的感冒都很少有。可现在她觉得浑身不对劲,心口里像是塞上了一团肮脏的乱头发,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手和脚都乏力,她感到有一种比疾病还要可怕的东西侵入了她的生命里。
  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躺在床上,想起在日本的生活,整天忙忙碌碌的,山本要求灵儿晚上一定要留在家里,虽然他自己常常有应酬回来得很晚,可是他不愿意灵儿出去。他说,晚上回家有女人等待,是他理想的生活。
  现在日本女孩子也越来越喜欢夜生活,古典情调的传统女性几乎是找不到了。山本多次说,灵儿的优点就是能安静,不喜欢去娱乐场所,他有时喝多了酒回来,搂着灵儿说:“你可不要学坏了,能够忍耐寂寞,真不容易啊。这是女人的美德,回家来看到你在等着我,什么痛苦和烦恼都没啦。”
  山本告诉灵儿,他过去的一些女朋友,和他同居一段时间,都认为山本把她们限制得太紧了,因而离开了他。山本说他有个毛病,要是晚上回来看到房间里没人,他就受不了,等女朋友夜游回来,往往就争吵起来。有时候,他会开着车到处去找人。现在开放的日本社会,女人已经不再是过去那种守在家里任男人欺负的年代了,男女之间的关系很欧美化的,女人相当独立。总之,没有人受得了山本的怪脾气。
  山本说:“我的脾气发作起来很可怕的,也许是独生子的缘故吧。有的女人说我是心理变态,我也去看过精神医生,医生说我没病,主要的问题是心理上有些软弱,需要依赖某种比较稳定的感情。”
  灵儿不说话,看着山本,为他斟茶。灵儿已经学会泡日本茶,也掌握了山本喝茶的口味。山本喝着茶,在自己十分享受之际,觉得灵儿可能是太受委屈了。
  他问:“告诉我,你真的不喜欢到外面去玩吗?你这样能忍耐多久呢?你会不会有一天再也受不了了,突然离开我走了?”
  灵儿说:“我从小就习惯了不外出。你不知道我的家庭,到我这一代是五代的基督徒家庭了,我们家过日子很有规律,按照教义生活。对那些放纵的夜生活、喝酒、跳舞、赌博,我们家看成是魔鬼呢。我从小喜欢安静地待在家里,比什么都好。”
  “这么说你们的基督真不错嘛。在我们现代的日本社会,真是很难想象还有人这样过日子呢。”
  灵儿说:“我在晚上不出去。我是吃过亏的,喝酒、跳舞这些真的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在日本,好色的男人多,我要是在晚上出去麻烦就太多了。上帝爱护我,让我还没到日本就遇上你,有现在这样好的生活。我奶奶说过,要是不知足,连上帝都会不高兴的。山本,你要相信灵儿。”
  山本说:“我总觉得你的心并没有真的爱我,你的心是冷的。灵儿,你到底爱着谁?可以告诉我吗?”
  灵儿抱住山本,把脸贴在他的胸口,轻声说:“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
  关于表哥,灵儿是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的。那是她一生唯一珍贵的爱,是无价之宝,是无人可以分享的秘密。
  在日本一天天过去,山本已经习惯了每天按时回家,和灵儿消磨长夜。山本说,只要一下班,他的心就被吸引着往他们的小小公寓赶去。这些变化使山本的朋友都难以相信,他们认为灵儿有某种神秘的法术,迷住了山本。
  后来连山本的父母、爷爷和奶奶都知道了。从长辈的心理考虑,山本家唯一的男孩子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远离放纵的生活总是件好事。
  家里人对山本和哪个女人同居本来是不会关心的,后来,听说和山本在一起的是个从中国来的女子,据说长得非常美丽,就是这女人把山本迷住了,甚至能使山本过上安静单调的家庭生活。
  日本人对中国人有着很深的歧视,认为中国女人为了移民来日本,可以不顾一切地缠住日本男人,在山本家里人的思想中,从来没有打算让唯一的继承人美雄和中国女人结婚,这真是件意外的事。所以,山本的妈妈和姐姐来到了山本的小公寓。她们想要见见传说中的那个混血的美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们特地在晚上来到美雄的公寓,想看看美雄是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待在家里。
  出来开门的真的是美雄,妈妈和姐姐笑了起来。
  山本没想到母亲和姐姐会来,连忙叫灵儿出来。
  灵儿正在小厨房里洗碗,听到山本叫她,连围裙也来不及解下来,就跑出来了。
  山本的母亲和姐姐,在年轻的时候也算得上是出名的美女了。可是她们见到灵儿,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灵儿的美丽和温顺远远超出了她们的想象,以致她们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非常理解美雄内向性格的母亲和姐姐,立刻明白为什么美雄愿意待在家里的原因了。
  美雄把母亲和姐姐介绍给灵儿的时候,灵儿的脸飞红起来,低下头去。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配见到山本家里人的。高岛曾经告诉过她,山本家里对独生儿子的婚姻是很慎重的,父母看上的,儿子看不上;儿子喜欢的,家里人不喜欢。弄来弄去,山本已经二十五岁了,婚姻大事还是镜中花、水中月。
  灵儿那倒霉、痛苦的婚姻,阻碍了她的幸福。虽然山本隐瞒了她的婚姻,事情总会有被揭穿的那天的,到那时候,灵儿怎么面对山本家里的人呢?
  山本美雄是独子,山本家又是体面的人家,是绝对不会允许唯一的儿子纠缠到异国复杂的婚姻纠纷中去的。
  山本的母亲和姐姐看到灵儿红着脸低下头,以为她是害羞。这神态使灵儿显得格外可爱。山本很有几分骄傲地把灵儿介绍给亲人,又让灵儿去泡茶。
  山本的母亲看着灵儿那很地道的泡茶姿势,看到她始终跪着,双膝并拢,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好感。她问灵儿是什么时候到的日本,灵儿看了看山本,说刚来四个月。
  山本的母亲发觉了灵儿的紧张,笑着说:“你学得很快嘛,日语也挺纯正的,也会泡茶接待客人了。”
  “谢谢夸奖,这都是美雄教我的。我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
  山本的姐姐庆子也觉得这姑娘很紧张,她说:“是不是美雄说我们都是些凶恶的女人呀?”
  谁知道灵儿不习惯这种幽默,更加紧张了,连声说:“不,美雄很爱家里的人,说你们都是美人。”
  山本连忙解围说:“姐姐,灵儿不会开玩笑,你别吓着她。”
  “妈,你瞧美雄嘛,多向着灵儿哪。”
  母亲搂着女儿说:“灵儿是从外国来的,在这儿没有亲人,我们要爱护她。”
  “妈,怎么连你也护着灵儿啦。”山本的姐姐过来把灵儿拉到自己身边,说,“这不是在宴会上,不用坐得这么端正。我叫庆子,在交响乐团拉大提琴。”
  灵儿就这样开始认识了山本美雄家里的人。
  山本那天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把灵儿的护照拿给母亲看了。
  灵儿的护照是在结婚前办的,上面的记录是未婚。
  灵儿暗暗着急,等山本的母亲和姐姐走了以后,她第一次对山本生了气:“你为什么要把我的护照给你妈妈看?我是结过婚的人,要是让你家里知道了真相,他们会以为我是骗子的。”
  山本目光闪闪看着灵儿,母亲和姐姐的突然到来,激起了他对灵儿更深一层的感情。在过去四个月的共同生活里,他深受灵儿的吸引,沉醉在爱情的美酒中,直到母亲的不期而至,才使他想到一个长远的问题——也许他最终会和这个女人结婚的。
  这个念头强烈地占据着山本的头脑,使他听不见灵儿对他发的脾气。他紧紧抱住灵儿,第一次设想着把这个女人当成妻子来看待,他不知道是不是能接受灵儿,更不知道灵儿会不会接受他,更重要的是,命运会不会允许他们成为夫妻呢——
  灵儿已经结婚这个事实第一次成为他心目中的阴影。

  山本的母亲和姐姐开车回家,在路上议论着灵儿,她们原来以为灵儿是个庸俗的中国女人,只想抓住日本男人结婚,移民到日本来。可是灵儿出众的美貌和她家庭的背景,离奇而又复杂的血缘,简直是一部电影。
  山本庆子说:“妈,灵儿是和一般的中国人不同吧?犹太。日耳曼,还有汉民族,都是优秀的种族啊,灵儿的身体又那么健康,要是和美雄结婚,加上大和民族的血统,生下来的后代那就不得了的厉害啦。”
  “怎么,连你也向着灵儿啦?”
  “我说的是科学,现在强调优生,不同民族的婚配可以得到优秀的后代,我们山本家就一个男孩子,当然要考虑后代的健康和兴旺嘛。”
  山本的母亲不了解中国的情况,她从日本国的情况来判断灵儿的家庭,著名的医生和特级教师、校长、药厂的总工程师和医药公司的财务科长,这在日本都是很有身份、很体面的工作。她不会懂得,在中国这些知识分子的生活是很清贫的。
  山本美雄过去恋爱总是不顺利,虽然长得一表人材,女孩子一见就喜欢,可是接触久了,就很难和他相处。女孩子们总是说山本“自私”,不给她们自由,管得太紧什么的。母亲很为这个儿子担心,山本有一段时间情绪很低沉,养成了喝酒的坏习惯。后来看了心理医生,到大学毕业后,又让他去美国待了两年,工作以后才恢复了健康的精神状态。现在看到儿子脸上洋溢出来的幸福感,做母亲的想,也许是孩子的缘分到了吧。虽然不是日本姑娘,但庆子说的“优生”也不无道理啊。
  想到为儿子的婚姻在菩萨面前烧过的香,简直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按照佛教的理论,这也就是“随缘”了吧。她对女儿说:“做母亲的,有什么奢望呢?儿子喜欢的女人,要是想结婚,我们也没有办法。这位艾小姐嘛,虽然不是很有学识的女子,做妻子只要老实也就行了。我们山本要是遇上厉害的女强人,恐怕也不合适的。”
  山本的父亲安排在高岛家的网球场上见了灵儿,他很惊讶天下有这样美丽的女人。看到自己英俊的儿子和这美丽的女人在一起,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说不出什么意见,可也说不出什么好处来。作为日本人,他还是希望儿子能娶一个日本的媳妇。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住在东京日本桥的老父亲。
  山本美雄的祖父山本清夫是经历过二次世界大战的老人。战时因为感染了肺结核,幸运地逃脱了当兵参战的命运。日本战败后不久,他的肺病也好了。
  战后他把名古屋老家的田产变卖了,到东京来谋生。当时在新宿区的北边买下了几幢旧房子,原来是想办工厂的,由于资金不足,便闲置着。没想到后来新宿成为东京的一个大商业中心,地皮猛涨,山本清夫的!日房子卖了不少钱,给儿子和孙子在目黑区买了房子。而他自己依然住在东京日本桥,那儿有不少从江户时代和明治时代遗留下来的日本传统老店。比较适合老年人的口味。
  山本家祖孙三代都在银行界供职。山本清夫退休后,在神田和日本桥各开了一家旧书店。他经常到神田的书店上班,日本桥的书店由老奶奶照顾。
  山本清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心里对唯一的孙子的婚姻很关心,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他听到儿媳妇说孙子迷上了一个从中国来的混血儿,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看样子有可能发展到结婚的地步,大家拿不定主意,请老爷爷过问一下,看是否合适。山本清夫打电话叫孙子来,让他把女朋友也一起带来。
  山本和灵儿不知道家里人在背后为他们的事操心,已经想到了他们的婚嫁。其实他们明白在他们中间横亘着巨大的障碍,那就是灵儿的婚姻。他们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从来不谈这个敏感的问题。
  山本清夫和妻子见了灵儿,老奶奶打了招呼,上了茶,就退到后面了。
  他们的见面很沉闷。后来,做爷爷的和孙子谈了很久,都是关于银行的业务问题,教给美雄很多工作上的经验。灵儿退在一旁,静静地观察老人家整洁而典雅的住房。这是老式的日本楼房,和美雄的公寓不一样,这儿充满了日本古老的情调。
  山本清夫突然回过头来问灵儿:“艾小姐,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啊?”
  “我觉得这房子很像我在中国的家,也是古老的房子……”接着,灵儿向老爷爷描述她家的东院,古老的房子,从清朝传下来的回廊,雕花的屋檐和窗棂。她在日本回忆自己的家,充满了思乡的感情。在老爷爷的询问下,她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宋家大院的历史都说给老爷爷听。
  山本清夫听出灵儿是个不善于说话的人,她和自己一样,属于沉默寡言的人。这一点使老人家很满意。
  说到在中国福永县老家的大院,那时灵儿的日语还不太好,她就把那些房檐和窗棂的图案用笔画下来。老爷爷看了很吃惊地说:“你的画画得很好嘛,你学过吗?”
  灵儿不好意思地说:“我父亲曾经为我交了学费,要我学画画,他认为我在这方面有点儿天分,希望我多学一些东西,可我不安心,学了一半就放弃了。”

  这对年轻人离开之后,山本清夫给儿子打了电话,他说:“哲也,我不反对这件婚事。”
  山本美雄的父亲感到很意外,他原先以为崇尚日本传统文化的父亲会反对这件事的。他连忙问父亲,到底看上了这女孩子的什么优点。山本清夫说:“我没注意她的外表。我了解到她的祖先是个中国的贵族。她的父亲嘛,是招赘上门的女婿,也是个大商人的儿子。她的外祖父是美国哈佛的博士,她的外祖母在二次大战前,是德国的犹太贵族,这些情况你们并没有了解到嘛。她是混血儿,可不是日本女人和美国占领军生的那种混血儿。所以这姑娘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气质,这是贵族才具有的素质。”
  老爷爷的这番话,奠定了山本美雄和艾灵儿婚姻的基础。
  山本的父母很慎重地把儿子叫来,表示可以接受灵儿做山本家的媳妇。没想到山本美雄却说:“这事不着急,我们还要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再说。”
  儿子的回答使父母很感意外,他们问:“灵儿呢?她也这样想吗?”
  “是的,她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婚事被暂时搁了起来,山本家里的人还是把灵儿看做是未来媳妇的候选人。
  只有山本美雄和灵儿知道他们不能结婚的真正原因,为此,灵儿经常哭泣,请求美雄让她离开:“美雄啊,我太对不起你了,也对不起你家里的人,你让我走吧。”
  她多少次下定了决心,收拾东西要离开。可每次都离不开,最后总是在相互的拥抱和亲吻中,再次地陷入不顾死活的相爱里,他们充满活力的美丽的身体一再地构成这世界上最美妙、最动人的画面……
  灵儿在中国是生活在大家庭里的,她很不习惯日本人连父母都很少来往的生活。跟山本家里的人熟悉以后,她常常拖着山本到父母家和爷爷家去。
  她很坦率地说,喜欢和家里人聚在一起。
  这对年老的爷爷和奶奶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因为灵儿,他们重新得到了孙子。
  灵儿读书的那所语言学校里,就有中国留学生从事一种奇特的工作,就是定时到寂寞的老年人家里,充当他们的孙子、孙女,用老人自己拿出来的钱买了礼物去看“爷爷”、“奶奶”。干这个工作,只要能让老人满意,说不定挣不少的钱。
  灵儿听班上的同学们说:“管他呢,给钱就行啊。叫祖宗也没问题啊。”
  时间长了,山本的父母、爷爷、奶奶也就把灵儿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了。山本的奶奶常说:“灵儿,你的父母真是了不起啊,教育出你这么好的孩子,心地这么善良,能和我们老人整天待在一起,这要感谢你的父母啊。”
  灵儿想起父母,内心很惭愧。她对老奶奶说:“我在家里是最不听话的孩子,给父母添过很多麻烦。我们家是信上帝的,我的表兄弟、表姐妹们,谁都比我好。”
  奶奶笑了,说:“你们的上帝是不错,可我从前住在一个牧师家隔壁,那牧师可不怎么样,喝很多的酒,去教堂布道前,在家里和太太打得头破血流的。那也叫信徒吗?上帝在天上看了也觉得很丢脸的。”
  “奶奶,我们家的人不吵架,我父母从来不吵,真的。有再大的事,我们也是祷告,所以上帝对我们也很好,我们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没考上国家办的大学,只在一所民营的学校里拿到大专的文凭。我说奶奶,你也要信上帝才好。”
  “瞧,灵儿要传福音给我吗?其实信什么都一样,只要做人好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你爷爷的原则。”
  “不一样的,信上帝可以永生。”
  “你还年轻,奶奶我见过的事多了。美国人占领日本的时候,那些美国兵不是都信上帝吗?吃饭还画十字,可他们在日本造了多少的孽啊。奶奶我恨死了美国人,他们也信上帝,这种人上帝怎么还会要他们呢?他们还唱歌,什么‘上帝保佑美国’。”
  “奶奶,你干嘛老说信上帝的人不好呢?”
  山本清夫在一旁装作看书的样子,其实他一直在听这一老一少的谈话。
  自从那年,他的妻子被美国兵强奸以后,他的性格就变得很阴沉了。这么多年来,他的内心一直处在苦闷之中,没有一个能使他放松下来的人。
  不知为什么,自从见到灵儿以后,这个说起来没什么高深文化修养的异国女子,在她惊人的美貌背后有一种质朴的素质,很令老人家感动。和这个女子在一起,不会有负担,也没有危险。这是个让人深感温暖的孩子,难怪自己的孙子迷上了她。
  日本的高速发展,使人们渐渐失去了这种古典的情调,而这个女人身上有让人松弛下来,进入安眠状态的舒适感觉。和世界上那些从剧烈刺激中寻找片刻安慰的潮流完全不同。这也许就是贵族加上基督徒家庭熏陶出来的气质吧。
  老奶奶看出老头子的微妙变化,打电话告诉儿媳妇:“也许灵儿真的是个吉祥的女人呢。你爸爸他现在也开始微笑啦。”
  四十多年来,老奶奶一直没能忘记被美国兵强奸的痛苦。虽然老伴没有为这事说过任何一句伤害她的话,实际上他们夫妻的感情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的状态了。
  一直到灵儿出现在他们面前,山本清夫紧闭的心扉好像才渐渐开启。
  奶奶一边给媳妇打电话,一边流着泪说:“这几十年,我心里苦啊,怎么老头子就放不下那件事呢?从来没给过我一个笑脸,现在好了,灵儿来了,他对我也有微笑了。美雄他妈,你要劝美雄快点儿把灵儿娶过来吧。这孩子,我也很喜欢她。”
  当然,第三代的山本美雄和灵儿并不知道这些痛苦的往事。现在的日本年轻人最喜欢的就是美国人了,能够有一个美国的异性朋友,说着英语来来往往是一种时髦。这是老一辈的日本人难以接受的。

  灵儿回到中国,在自己家里,躺在床上回想她在日本的生活,想到山本家里的老人和父母亲,自然也感到分外的亲切。很多平时不经意的生活细节像流淌的河水一样,在眼前无声地滑过……
  要说有什么不愉快,那就是山本家里人为了灵儿在外面工作的事,曾经严肃地批评过灵儿。有一次,老爷爷亲自出面找灵儿谈话。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山本和灵儿到爷爷家去,刚进门,爷爷就严肃地叫他们坐在面前,拿出一个信封给灵儿,灵儿一看,里面是一些日元。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问爷爷:“这是什么钱?”
  “是你的工钱。”
  “我的?”灵儿很惊讶地看看山本,又看看爷爷。“爷爷,怎么回事吗?”
  “你前几天是不是到‘神田中华料理店’去帮忙做事了?”
  “是的,我去看我的一个中国同学,她是我的同乡,在料理店做事。我看她调的饺子馅味道不好,帮助她调了我家里的口味。我们宋家过去有人在清朝朝廷做官,从皇宫的厨师那儿学了饺子馅的调法,我们家的饺子是非常好吃的。我就帮她调了一次。第二天,她又叫我去了一趟,料理店的老板出来谢我,要给我钱,我没要。我又帮他们调了一次饺子馅,就是这么回事嘛。”
  山本马上叫起来:“你把这么重要的宫廷秘方随便就传给了外人?你知道这值多少钱吗?要有这种技术,我们自己就能开个餐馆挣钱了。”
  灵儿说:“在我们中国,帮个忙是经常的事,有什么好保密的?不过就是饺子馅嘛,怎么好要人家的钱呢?”
  老爷爷指着那钱说:“人家可是给了,那个老板知道你是我们家美雄的女朋友,把钱送到我这儿来了,还说要你常常去指导他们呢。我们山本家的一只猎也不会到他那种小店里去捉老鼠的,何况是你到他们那种低级的小店去。人家把你看成是干粗活的支那人,你让爷爷的脸往哪儿放?你和美雄生活在一起,今后可能的话,说不定要做我们家的媳妇,你在外面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到山本家的名誉。”
  灵儿低着头,面红耳赤。
  老奶奶说:“灵儿,我听说你们中国人到日本来读书要花很多的钱,都是借了钱出来的,所以要做工来还钱,是吗?”
  灵儿点了点头。
  奶奶问她:“你出来欠了多少钱?”
  不等灵儿回答,老爷爷立刻指责孙子:“美雄,你是怎么做男人的?连这些事都不能负起你的责任来吗?灵儿,你回去以后,把经济上的需要对美雄说清楚,今后你安心读书,不许随便在外面干低贱的工作。懂了吗?”
  山本美雄连忙答应,拼命点头。
  老爷爷说:“我要灵儿亲自答应我。”
  灵儿抬起头来,含着眼泪说:“我到日本没欠钱。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工作。”
  “为什么?”
  “因为我要靠自己努力工作,给我的奶奶买一套房子。这是我发过誓的,我一定要做到,请爷爷和奶奶原谅灵儿。”
  接着,灵儿对山本的爷爷、奶奶讲了她的马利亚奶奶不幸的身世。
  特别是说到1943年意大利战败的时候,马利亚奶奶的父母据说是在墨索里尼政权里干过事的,被老百姓抓住打得快要死了,后来交给美国军队枪毙了。
  当年的马利亚刚生了灵儿的爸爸艾罗马,被美国军队的一个少校看上了,硬说灵儿的爷爷是日本人的间谍,要抓灵儿的爷爷。灵儿的爷爷、奶奶逃得快,才没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马利亚奶奶到了中国之后,爷爷的家族不肯接纳一个外国人做媳妇,把奶奶和年幼的灵儿的父亲赶了出去。
  灵儿说:“我奶奶是个有骨气的人,她甚至不愿意搬到我们家来住,她不愿影响爸爸和妈妈的生活,一直住在低矮的黑屋子里,做一些手工、卖一点儿杂货草纸过日子。我们给她的钱,她不是拿去捐给上帝,就是为我们存起来。我来日本前对奶奶说过,我要像她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劳动,挣钱给奶奶买房子。现在就算美雄愿意给我奶奶买房子,奶奶也不会接受的。我不能骗奶奶,因为我们都在上帝的面前。上帝一定会成全我的心愿的,所以请爷爷、奶奶不要反对我出去工作。”
  山本清夫夫妻和山本美雄都流泪了。他们想不到平时温柔安静的灵儿会有这样的心志。特别是作为战败国的国民,山本清夫夫妇亲身经历过的耻辱,那贯穿一生之久的伤痛,使他们对从未见过面的马利亚奶奶充满了同情。
  老奶奶眼前又再现了当年遭到美军强奸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想到她被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美国大兵撕光衣服,按在街头强奸,她的日本同胞没有一个人挺身出来救她,很多的人像一看戏一样,冷酷无情地围着她看热闹,看那些白种的、黑种的大兵轮番而上,她被十几个大兵糟蹋了整整一夜。
  老奶奶抱着灵儿放声大哭,把她的苦水尽情地哭出来。
  老爷爷也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他回想当年在家等妻子不归,到有人来通知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了。他赶到妻子身边时,妻子只剩了一口气,浑身伤痕累累,衣眼全给撕碎了,不知谁给了条破床单,盖在妻子的裸体上。
  他把妻子带回家之后,就是漫长的痛苦生涯……
  美雄和灵儿吓坏了,不明白两个老人是怎么了。他们紧张地劝爷爷、奶奶,灵儿以为是自己的话触犯了老人,因此吓得大哭起来。
  最后,爷爷擦干了眼泪说:“好孩子,爷爷一定帮助你实现这个心愿!”
  那天晚上,山本和灵儿回到他们的小公寓。山本说:“我爷爷是言出必行的。你来日本借的钱,我帮你还,你告诉我,花了多少钱?”
  “我没花钱。”
  “真的?”
  “人家是我的好朋友,白白帮助我。”
  “是什么人肯帮你这么大的忙?”
  灵儿的脸红了,说不出话来。
  “啊,明白了,是情人吧?”
  灵儿说不出有多难为情。糊里糊涂失贞的那件事,至今还让灵儿懊恼。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过去也和很多女人同居过。告诉我,是情人吧?”
  “也不是什么情人,只是,我的第一次给了他。”
  灵儿告诉了山本自己和邓京生之间的往事。
  山本说:“你不会是还在爱着他,所以不愿意和我结婚的吧?”
  灵儿连忙摇头说:“不是的,他怎么能和你比呢。”
  灵儿想起表哥,想起她那么多年的爱,长长叹了口气。她说:“我很后悔,怎么就这样失去了清白的身体呢?”
  “你这种思想太落伍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要还是处女,那简直是笑话。”
  “我们家不一样的,我们是信上帝的,这样做是犯罪。”
  “没关系呀,我在美国也去过教堂的,你们的上帝会赦免你的。”
  “可是我又继续犯罪,结了婚的人,又和你住在一起。上帝他不会原谅我了。”
  “那你赶紧离婚,嫁给我呀。”
  “你不知道,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离婚的。做了基督徒,不能随便离婚。我家里的人绝对不会同意我离婚的。”
  正当他们为这些事烦恼的时候,山本清夫郑重其事地给他的老朋友们打电话,拜托他们给灵儿安排一份工作。他把灵儿的心愿告诉了老朋友们,并说这个姑娘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孙媳妇。
  山本的父母也接到了老父亲的电话,他们看到一向对人冷淡的父亲能这样热心地帮助灵儿,感到很高兴。他们终于看到父亲从往事的痛苦深渊里挣扎出来了。他们满口答应要帮助灵儿找一份好工作。
  于是在灵儿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在山本家的亲戚朋友眼中已经成了一个具有传统美德的优秀女子。在人情淡薄的日本社会里,居然听说有一个女孩子要用自己的劳动为受了一辈子苦的奶奶买房子,实在是件令人感动的事。特别是和山本清夫同辈的老人更是愿意帮上这个忙。
  当灵儿在老爷爷的亲自陪同下,到选择好的工作单位上班时,老板看到山本老先生推荐的那位品德优秀的小姐竟然如此美丽,更加欢迎灵儿了。爷爷在老朋友的面前勉励灵儿好好工作的时候,自然是感到非常骄傲的。
  他和灵儿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深深感到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在他枯槁的心灵里注进了生命的活力。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啊,老山本觉得应该好好爱惜这个美丽的姑娘。他甚至羡慕起自己的孙子来,美雄真是个有福气的男人啊。

  灵儿在庆子姐姐的帮助下,考上东京一家时装设计学校,继而离开了语言学校。
  回想在那个小学校的日子,还是很令人怀念的。
  灵儿在语言学校里,和中国的同学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不像别的中国同学们那样互相团结,互相帮忙,她也不参加中国同学之间的联谊活动,只是在上课的时候到学校来一下,和同学们礼貌地打打招呼。
  中国的同学们自然很羡慕灵儿,但也有几分轻看她,认为她是凭着绝色美貌和上好的运气,才一下步入日本中产阶级的家庭的。特别是能找到相貌出众的山本美雄,大家的心里很难平衡,觉得灵儿的运气未免好得出了格。所以同学们对那位当“空姐”的游静,比对灵儿还更亲近一些。
  游静经常是打着哈欠,肿着眼皮来学校的。头发随便地扎着,脸上留着隔夜的残妆,上课的时候经常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灵儿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风尘女子就是几年前的高中同学,她那清纯可爱的模样,至今还让灵儿难以忘怀。那个被中学的男同学称作“黑牡丹”的小美人,现在学得和日本低级的下女一样,一说话就夸张地挥着手,拉长着尾音,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那些单身的中国男同学最喜欢游静来上课,围着她点烟,到角落里亲个嘴什么的。
  游静也学着日本无聊女人的腔调,一进教室就说腰酸背痛,撒着娇说:“马撒基、马撒基!”
  马上就有男同学过来给她捏肩膀、捶背。游静一面哼哼叽叽地表示舒服,一面接过人家点的香烟来抽,和男同学们开着带咸味的玩笑。甚至有的男同学问她昨晚上接了几个嫖客这样过分的话,她也不在乎,胡乱地信口开河说上一气。要是有人说想看看游静身上的纹身,游静就会认真地生起气来。她拉下脸来骂粗话,说想看的话要付多少多少的钱。
  唯一不和游静打情骂俏的男同学就是在高岛家的网球馆工作的小陈。据说小陈和一位日本姑娘同居,住在东京的筑地,那里有海产品的最大批发市场。
  小陈的名字叫陈大宽,是福永县人。他和住在灵儿家前院的郑胜利是同学,又是习武的同门师兄弟。小陈有时候和灵儿谈些家乡的往事。他说早在中学的时候,他就知道郑胜利暗恋灵儿了。但小陈不知道灵儿已经结婚了。
  在遥远的日本回想他们的学生时代感到特别的亲切,更带着几分伤感。
  灵儿坐在教室里,从来没人敢来找她开玩笑。同学们已经不把她看做是中国人了,灵儿总是被孤立在一角,连吃饭的时候也没人和她坐在一起。同学们称呼灵儿都叫她山本灵子。
  有时候,游静会过来和灵儿坐一会儿,她总是羡慕灵儿,能找到这么理想的日本情人。她说:“干嘛还不结婚呀?小心夜长梦多。”
  灵儿不好回答,因为同学们都不知道她是结过婚的人。
  游静抽着烟,一副看穿人生的样子。
  灵儿劝她:“你还年轻,就算不在日本找丈夫吧,也该准备回国去找一个呀。这几年好好挣点儿钱,带回国去,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游静用一种异常的目光看着灵儿,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这儿,早死了!你在国内有一个好家庭,在日本有个好男人,你知道什么叫不幸吗?生下来注定是不幸的人,就是我!跟你说没用,你不懂……”
  游静那时候已染上毒瘾,欠债累累了。

  灵儿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迷糊着,想起在日本的生活,两年的岁月好像大梦一场,转瞬而过。
  突然,灵儿觉得有人在轻声地叫她,有轻轻的脚步声在向她走来。
  灵儿睁开眼睛一看,吓得她连叫也叫不出声音来——
  她看见丈夫于志成正靠近她,灵儿连忙滚到床里,飞快地坐起身来,哆哆嗦嗦地喊:“不要过来!走开!”
  于志成连忙后退了几步,灵儿还在叫他走开,他就退到了门口。
  灵儿惊慌恐惧的样子使于志成非常痛苦。他想不到两年前对灵儿的伤害是这样地深,以致灵儿见到他好像见到了鬼一样。
  灵儿想到那个防暴用的喷雾剂,偏偏一时又找不到了。
  她的手提包呢?
  于志成问她:“你找什么,这么急?”
  “你别过来,别过来。”
  灵儿这才想起来,刚才是自己顺手把包放在了橱柜里。
  她急忙把包拿出来,找到那个喷雾剂,紧紧握在手上,这才松了口气。
  灵儿抬头看了看于志成,他还是那样矮小、枯瘦,但是原来那庸俗的、充满肉欲的神情不见了。他看着灵儿的眼神里满是痛苦,他就双手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站在房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是妈妈担心小夫妻俩会发生争执,及时赶上楼来,叫他们两人下楼去准备吃晚饭。妈妈说:“灵儿,爸爸回来了,说今天大家团圆,要好好吃顿饭呢。”
  其实妈妈心里也知道风暴就要来临了。
  吃晚饭的时候,做长辈的都高声谈学校的工作、单位的业务,尽量不谈灵儿和于志成之间的事。但气氛还是相当尴尬。
  灵儿看到坐在她对面的表哥,再一看坐在身边的丈夫,她的心就揪紧了似地发疼。
  两年前,她出嫁的时候,表哥不在家,她是怀着赴死一样的心情出门的。
  到今天,谁也不曾死掉,生活还在继续,因为灵儿的任性造成的错误,此刻就活生生地摆在面前,成了灵儿最大的困境。
  灵儿曾经想拿这不般配的婚姻来刺激表哥,想让表哥想到她的不幸就心疼。现在看来这是毫无作用的,表哥正和于志成谈着读《圣经》的体会呢。
  那么倒霉的就只有灵儿自己了!她要面临巨大的压力,和全家人抗争,摆脱身边的这个男人。
  灵儿还发现,更倒霉的是,她依然爱着表哥,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无论是见面还是不见面,她都爱她的表哥。原先她以为,要是表哥结了婚,她将无法和表嫂同处在一个屋顶下,现在她更加明白,无论是谁做她的丈夫,也不能同时和表哥相处在一个屋顶下。
  假设灵儿和于志成有可能言归于好,灵儿和于志成到了夜晚在一个房间里,而表哥就在她对面的房间,这种可怕的局面是灵儿绝对无法容忍的!
  她觉得自己立刻就要炸开了,她不知道自己会在极端的情绪支配下,做出什么反常的举动来。
  灵儿努力压下自己的冲动,才没有从饭桌边离开。
  表哥正在和于志成谈论《旧约》的《士师记》。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两人谈得很投机。他们说士师的时代,是以色列人属灵情形最低潮的阶段,以色列人常常离开上帝去崇拜别的偶像,受了苦又回来哀求上帝,上帝怜悯以色列人,就给他们兴起一个大能的勇士,做以色列人的士师,拯救他们。当这个士师离世之后,以色列人又开始犯罪,又离开上帝,就这样周而复始。《士师记》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以色列中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于志成说:“我们信徒也是这样,平时总是把上帝忘记了,到了有灾难的时候才想起上帝来,等到上帝将我们从难处中带过去后,我们又把上帝扔到一边去了。在教会里也常常是凭人的意志行事,自己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结果教会也像社会一样了。”
  表哥说:“所以教会要由基督做工,各人不能任意而为啊。遵守上帝的诚命,看起来是困难的事,实际上是我们蒙保守的根本啊。你看世界上那些‘任意而行’的人,最终都是自食其果,一时的任性和痛快,换来的痛苦和教训是一辈子也摆不脱的。”
  这些话好像刀一样扎在灵儿的心头上。她明白表哥不是指她而言的,但却像是说她一样。
  尤其让灵儿难堪的是,于志成对《士师记》这样难懂的语句也能倒背如流,真是想不到的事。
  灵儿想起外婆在东京时,看到灵儿长时间地远离教会,对她说的话:“在上帝面前是不进则退,主耶稣说过,在前的要在后,在后的要在前啊。”
  从小就信主的灵儿,到现在还没读完一遍《圣经》,更没看过《士师记》了。
  这两年来,她在日本除了和山本相爱,就是忙着赚钱,偶尔去几次教堂,也是装样子的。加上山本家是信仰佛教的,她虽然没有跟着去拜菩萨,但也几乎把上帝全忘光了。
  她痛心疾首地想:“灵儿啊灵儿,你对你自己做了些什么啊。”
  也许是感到了灵儿的不安,姑婆说:“好啦,这些话留着慢慢说吧,这么好的饭菜,要抓紧吃哪。”
  大表妗明知故问地和于志成谈话:“小于,这么巧,正好赶上下乡去了呢?在档案局工作的人怎么也要下乡?”
  于志成也发觉了灵儿坐立不安的样子,他心不在焉地说:“那是,下乡嘛……是不太经常的。哦,这次是县委宣传部组织的,要到乡镇去巡回展览,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全国都在搞纪念活动。”
  说起抗日战争,姑婆宋之伊是经历过这场战争的老人,她感叹地说:“当年日本兵真是可怕啊。我哥哥被日本宪兵队抓去,说他是美国间谍,用大棍子打他,打在头上,人昏迷了好几天,才花了钱保回来。要不是那次留下的后遗症,他绝对不会生大脑肿瘤,这么早就离开了我们。战争真是作孽啊。”
  古恩义说:“奶奶,要是没有这场世界大战,就没有我们的家,爷爷和站婆就不会到中国来啊。”
  “那倒也是。”宋之伊想起自己的丈夫尤素夫,心中仍然感到惨淡。自己成了弃妇,心里的苦楚,自然不是孙子辈的年轻人能体会的。
  古恩义的母亲用脚碰了一下儿子的腿,她知道婆婆对离婚一直耿耿于怀,是一生的遗憾。她连忙岔开话题说:“现在时代不同啦,日本货满街都是,谁还恨日本人呢?我们县里那么多人到日本留学,能和日本人结婚,简直神气得没命啦。灵儿你说是不是?”
  灵儿被父母亲硬拉着坐在于志成的身边,她毫无滋味地吃着东西,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她只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马上离开这儿。她压根没听见大表妗的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爸爸故意说:“灵儿,这么久没回来了,怎么也不说说话。今天大家聚在一起,应该高兴些嘛。其实呢,爸爸知道灵儿是个很好的孩子,你给奶奶买房子的事,我听说了,真是太好了。你能用自己劳动得来的钱为奶奶做这么件大事,就是爸爸也要谢谢你啦。爸爸早就想到过要改变一下奶奶的生活环境,可惜自己没有经济力量啊。”
  表哥刚听说这件事,也很高兴地对灵儿说:“灵儿,这太好了。想不到我们的灵儿还有这样大的志气,买一套这么好的房子不容易啊。可马利亚奶奶是那么爱上帝,说起来也配得到最好的房子啊。灵儿啊,你做了一件好事啊。”
  灵儿不但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显得极为不耐烦,她推开饭碗,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吃,我要出去。”
  灵儿的爸爸连忙说:“你要去哪儿?小于刚回来,你怎么就走?”
  灵儿冷冰冰地说:“我要去后院赵爷爷家,外婆叫我带东西给他们。”
  她抛下家里人,上楼拿了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东院。
  全家的人都知道,不可避免的事终究要在他们家发生了。
  于志成的脸色更加难看。这两年来,他全心全意地在上帝面前忏悔,向上帝祈祷,想挽回灵儿的心,他诚心诚意地想要在灵儿身上弥补他曾经犯过的罪。
  看来,灵儿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留给他。

  正当东院乌云凝聚,风暴将来之际,前院郑家的灵堂里已经爆发了一场大风暴。原先以为是最困难的火葬和土葬的问题暂时退到了第二位。
  根据郑家那位做道士的叔叔看的黄历,说是宜安葬的黄道吉日要在二十天之后,特别重要的理由是那一天不“冲”郑家的任何一个人。
  郑家的三兄弟一听就傻了眼。
  短短的两天三夜,那些和尚、尼姑和道士们就算计了郑家一万多元人民币。加上招待前来吊唁的亲友的酒水饭菜,已经白花花地流出去了将近两万元钱。
  那些所谓的亲戚,出了各种花样,做这做那,说是要让老太太在阴间找到好的住所,既不被恶鬼、穷鬼欺负,还要贿赂阎王殿的上上下下,把生死簿上可能有的恶迹抹去,为了能让老太太在阴间过上现代化的生活,要把纸扎的家用电器、小汽车、别墅和佣人都烧上。
  郑家的兄弟原来以为有自己的叔叔主持,能够少算钱的,没想到算得比别人更贵,光扎纸房子和用品这一项就花了三千多。还要保佑活着的郑家大小平安无事,又是复杂的水陆道场。
  这些所谓的水陆道场完全是不正规的,几个人在那里瞎胡闹一通,连起码的庄严气氛都没有。每做一场下来,立刻就要结帐买单,毫不客气。
  后来,当这些代理阴阳两界事务的权威们又提出新花样的时候,郑家的弟兄就开始选择必要的项目了,而且在事先就要讨价还价,定好价钱。
  把这些看在眼里的郑老爷子,心里疼那些钱不过,想到儿子们一个个拖家带业的不容易,老妻已死,谁知道那些纸糊的东西能不能在阴间变成真实的用品?反正老人家觉得孩子们在母亲生前尽了各自的本分,没有使老人的生活有所缺乏,死后又做了这么多的道场,他也觉得脸上有光,对得起死者了。所以,他把三个儿子叫来,说:
  “不要再搞了,你们挣那些钱不容易。就到此为止吧,你妈在天之灵也会心疼的。去看个日子,让你妈入土为安吧。”
  那就看日子吧,谁想到看出个二十天之后才能安葬的黄历来。
  按照福永县的风俗,死人一天不出家门,就要做一天的法事,亲戚朋友就要不断地来表示应尽的礼节。要那样的话,没有个十几万是办不下来的。
  就连最热衷于搞迷信的郑家老三郑绍辉也受不了了,他说好歹找一个过得去的日子吧,据说是一个也找不出来。勉强可以的一天,又冲了郑家老爷子的生肖,这是万万使不得的,就连老大郑绍基也不敢同意在这天下葬。
  郑老爷子说:“要冲就冲我吧,只要子孙平安就行。”
  可就这个日子也要等上九天!
  后来又选了个五天后的日子,一算又冲了刚出世的郑家第四代曾孙,这又不行。
  吃过晚饭,就是在艾灵儿离开饭桌出门之际,郑家老大郑绍基再也憋不住了,他站到院子里,大声宣布:
  “我妈的后事,我们三兄弟和我爹商量着办,其他人谁也不准干涉!日子不看了,迷信不搞了!听见没有?你们这些人都给我离开!我妈生前,我们做儿子的没有亏待过她,我们三兄弟虽然没什么钱,可是儿子的本分都尽到的,我们手摸良心没有不平安!在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尽心,是最大的孝顺!”
  郑绍基披麻戴孝,但是站在院子里说的这番话却充满了正气,和他穿警服处理违章事故时一样严肃。他看到那些已折腾了两天的法师们,被他这一番话震得气焰萎顿。他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话说干净了:“我妈是突然去世的,大家没有思想准备,心里很悲痛,总想为母亲多做一些事,也是对老父亲的安慰。现在有些人闹得太不像话了!你,是我姐,带着这些和尚。尼姑来做个样子也就算了,你要出家修行,宗教信仰自由,可你呢?和叔叔比赛着要钱,这是你的亲娘去世,不是别人哪!还有你,我妈是你的亲嫂子,你赚钱赚到自己家里来了,你这做叔叔的像样吗?你们还像我们家里的亲人吗?我妈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待你们的?都忘了吗?”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低下头来。
  郑绍基说:“今天我把话讲明了,现在是共产党领导国家,政府规定要移风易俗,丧事简办。你们这些搞迷信的再出什么花样,我们公安局不是吃素的!”
  这句话一出来,那些人就开始脚底抹油,一个接一个地溜之大吉了。
  “我现在通知大家,我妈是要响应政府号召,火葬的!”
  郑家老爷子听后脸色刷白,尽管亲家公做了很多的思想工作,他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混过这一次的。现在儿子一宣告,就等于是铁板上钉了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想到躺在棺材里的老妻,他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郑绍基的眼泪也下来了,他说:“我妈她一辈子听党和政府的话,当年为了解放台湾,她让我爹送解放军到敌占岛去侦察;大跃进的时候,要炼钢铁,她响应号召把家里的铁锅都拿出去了;后来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她响应政府号召,先后把我和二弟送去参加了解放军;困难时期,国家裁减工人,她又响应号召退了职;再后来号召上山下乡,她把我三弟送到了农村;后来地震、水灾、亚运会,只要是政府的号召,她没有不响应的,丈夫、孩子、钱,什么都肯拿出来,我妈这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她要是泉下有知,也一定会要我们响应政府号召,丧事简办,送去火葬的。”
  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感人肺腑,不要说是郑家的大大小小哭成了一片,就是在座的亲友也无不论然泪下。
  原先坚持要土葬的郑家舅公,哭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和郑家老爷子坐在一起的姚世海想到当年九死一生,是亲家公郑国标救回了他一条命,现在他们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往事历历还在眼前,怎不叫人痛断肝肠。
  郑家老爷子走到屋檐下,哭着对亲家勇说:“我老了,很多事都跟不上时代了。我家依妹的事,交给孩子们办去吧。”
  郑老爷子拉着亲家公的手,两人走进了内室。
  郑绍基对自己取得的完全胜利简直不敢相信。看来只要拼着一身胆,的确可以把皇帝拉下马呀。但他还是有几分后怕,冒出了一头的大汗。
  前两天居然被一些市井无赖弄得晕头转向,这是多么愚昧啊!
  现在好了,大院里一片清静了。乌烟瘴气的神鬼道幡在说话间就肃清了。
  一股近似悲壮的豪情冲上郑绍基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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