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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雕像之谷



  西蒙仍然没有回来,我看看我的表,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我估计他是自个儿在发怒,好啊,就让他在那儿冻个半死吧。还没有到中午,我抽出一本平装书爬上了床。到中国的旅行现在成了一场大灾难,西蒙将不得不离开,那才是真正有意义的。毕竟他并不说中文,而这是邝的村子,她又是我的姐姐。至于说杂志要的故事,我只需要从现在开始做点札记,然后回家找个什么人来把它修饰加工成一篇文章就行了。
  邝叫喊着是吃饭的时间了,我强作镇静,准备面对那种中国式的询问:“酉蒙呢?”她会问,“哎呀,你们为什么老是吵架啊?”邝在中间的房间里,正在把一只热气腾腾的碗放到桌子上。“看到了吗?是豆腐、木耳、腌菜。你要拍照吗?”我根本就不想吃或者拍照。杜丽丽端着一锅饭和三只碗急匆匆地走进来,于是我们开始吃饭,或者不如说,是她们急切而挑剔地吃了起来。
  “起初是不够成,”邝抱怨说,“现在又是太咸了。”这是不是某种有关西蒙和我的遮遮掩掩的信息呢?几分钟以后,她对我说:“今天一早是大太阳,现在看看,又下起雨来了。”这是不是她在鬼鬼祟祟地类比我和西蒙的争吵呢?但是在这餐饭的其余时间里,她和杜丽丽甚至都来提到过他的名字。相反,她们起劲地议论著村子里的人们、三十年来的婚姻和疾病、出乎意料的悲剧和欢同的结果的价值,而所有这些我都是压根儿不感兴趣。我的耳朵只是对大门竖着,等着听到西蒙归来时的吱咯声和关门碰撞声。可我听到的只有毫无意义的雨水泼溅声。
  吃过午饭后,邝说她和杜丽丽准备到大会堂去拜访大妈,问我想去吗?我想象西蒙回到这幢房子里,寻找着我,变得不安起来,着急了,甚至可能会发疯似的。扯蛋,他不会着急的,只有我才会那样。“我想我还是留在这儿吧,”我告诉邝,“我需要重新组装一下我的照相机工具,并给到目前为止拍摄的照片作些札记。”
  “好吧,你过会儿完事后,过来看一下大妈。最后的机会了,明天我们就要举行葬礼了。”
  当我最终单独呆着时,我整理了我的胶卷袋,检查它们有没有受潮。这该死的天气!是那样的潮湿和寒冷,即使穿着四件衣服,我的皮肤还是感到冷冰冰湿腻腻的,我的脚实际上都冻得麻木了。为什么我过去要让骄傲凌驾于温暖的衣服之上呢?
  在我们起程前往中国之前,西蒙和我讨论过我们应该带些什么。我收拾了一只大衣箱,一只野营用具袋,还有我的照相包。西蒙说他有两只便携箱包,接着他刺激我说:“顺便说一句,可别指望我来帮你拿你拿不了的箱子。”我驳斥说:“谁要你拿了?”于是他用另一种嘲讽的口气回击说:“你从来不要求,你只是期望。”在他说了这样的话以后,我决定我不会让西蒙来帮助我的——即使他坚持也罢。就像个面对着一群死牛和一片要穿越的沙漠的拓荒者,我久久地、严厉地审视着我的旅行用品。我决定削减我的行李以达到自力更生:一只有轮子的便携箱子和我的照相包。我把不是绝对必需的所有东西都给扔了出去:便携式CD机和CD唱片、脱毛剂、皮肤上色剂以及回春霜、吹风机和护发剂、两双裹腿和与之配套的及膝上装、一些我存放的内衣和袜子、几本我在过去的十年里一直打算阅读的小说、一口袋梅脯、三卷卫生纸中的两卷、一双羊毛绳靴子以及最令人悲伤的删减——一件紫色的羽绒背心。在决定什么该进入我所留出的空间时,我赌的是热带的天气,希冀的是偶尔晚上能去看的中国戏剧,我甚至都没有问一下那儿是否有电。
  所以,在那些我塞进那小小的衣箱里而现在一见就后悔的东西中,就有两件丝绸背心、两条牛仔短裤、一个蒸汽熨斗、一双凉鞋、一条游泳衣以及一件霓虹色的丝绸夹克。而唯一我将穿着那些服饰去看的戏剧是在我自己的小院里上演的肥皂剧。不过我总算还带了防水背心:小小的安慰,大大的悔恨。我渴望着羽绒背心,就像个漂浮在海上的人神智昏迷地梦想着水一样。温暖——我会为之不惜一切代价的!这天气该死!还有穿着羽绒衫美得乐滋滋的西蒙也该死!
  他的羽绒衫——已经湿透,水淋淋的,一点也保不了暖。就在我离开他以前,他在发抖,我想那时他也正气得要命。现在我在疑惑——哦上帝!——体温过低的征兆是怎样的?一抹关于寒冷和生气的模糊记忆掠过我的心头。那是什么时候,是五年还是六年以前?
  我正在一间急救室里拍照片——是一件为医院的年度报告搞些激动人心的穿插的平常事儿。这时一队医辅人员用轮椅推进来一个穿着褴褛、小便失禁的妇女。她的话音含糊不清,抱怨说她身上烧了起来,必须脱掉一件她并没有穿着的貂皮大衣。我估计她是喝醉了或是处于吸毒谵妄状态中。然后她就开始痉挛起来。“拿电击去纤颤器来!”有人喊叫起来。我后来问其中的一个护理我该用什么解说词——心脏病发作?酒精中毒?“写上她死于一月,”那护理愤怒地说。由于我不懂他说的意思,他又说:“那时是一月份,天气寒冷,她死于体温过低,就像那个月里的其他六个人一样。”
  西蒙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他身体健康,而且老是过于暖和。当别人都要冻僵时,他却把车窗摇了下来,而且连问都不问一声。他就是那样的不替别人着想。他老是让别人等着,甚至都不想想别人会着急。他任何时候都会在你面前出现,脸上则带着他那令人恼怒的笑容,而我则会因为没有理由的担心而被嗤之以鼻。
  在花了五分钟时间企图用这些事说服自己后,我跑到大会堂去找邝了。

  在第二座牌楼的通道处,邝和我发现西蒙的羽绒衫就像一具折断的尸体似的萎颓在地上。我告诉自己不要啜泣了:哭泣意味着你在期待最糟糕的事。
  我站在通往那条深沟的岩棱顶部,往下望去,搜看着动静。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各样的情景:西蒙现在已处于谵妄状态中,正衣不蔽体地在深沟里徘徊;岩石从峰顶滚落下来;那个年轻人——根本就不是个牧牛人,而是个当今日子里的土匪——正在偷西蒙的护照。我脱口对邝说:“我们碰到过一些小伙子,他们朝我们尖叫;后来那个带着牛的家伙,他骂我们是浑蛋……我很紧张,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而西蒙……他试图显得不在乎,但是后来也发作了。而我说的话,呃,我并不是那意思。”在都是穹隆的沟壑里,我的话听着就像是忏悔词,同时又显得空空洞洞。
  邝安静而悲伤地听着,并没有说什么以消除我的内疚,也没有用虚假的乐观来鼓励我一切都会好的。她打开杜丽丽坚持要我们带来的行囊,把充气垫子铺到地上,充满气,再放好小小的野营炉子和一个补充燃料筒。
  “如果西蒙回到大妈的家里,”她用中文推理说,“杜丽丽会派人来告诉我们的。如果他来到这个地方,你在这就可以帮他暖和起来。”她打开了她的雨伞。
  “你上哪去?”
  “到周围稍稍看一下,仅此而已。”
  “如果你也不见了那怎么办?”
  “没有问题,”她告诉我,“这是我童年时的家,这山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起伏转弯,我都像老朋友一样的熟悉。”她跨步出去,走进了蒙蒙细雨中。
  我向她叫道:“你要去多少时候?”
  “不会很长时间,可能一个小时,不会再久了。”
  我看了一下表,几乎已经四点半了。到五点三十分,那金色的半个小时将来临,但是现在的暮色却吓坏了我。到六点,天将黑暗得无法行走。
  在她离开以后,我在牌楼的两个门口之间踱来踱去。从一边望出去,什么也没看到,再看另一边,也是一无所见。你不会死的,西蒙。那是宿命论的胡说八道。我想起了那些战胜了命运的人:一个在斯奎山谷失踪的滑雪者,他在雪中挖出一个洞,三天以后被救了出来;那个被陷落在浮冰块上的探险家——是叫约翰·穆尔吧——为了不冻死,整夜都在蹦跳个不停;当然了,还有杰克·伦敦关干一个遭逢到暴风雪的男人的故事,他努力想用湿的枝叶燃起一堆火来。但是接着我记起了结尾:一大堆雪从头上的树枝间坠落下来,熄灭了他在下面的希望之火;然后另一个结尾又涌上心来:落入陷阱中的滑雪板者第二天早上被发现已经死了;那个某一天在意大利和奥地利边界处坐下来休息的猎人一直要到数千年以后春雪融化时才被人发现。
  我试图以冥思来挡住这些令人消沉的念头:手掌摊平,心灵敞开。但是我所能想到的却只是我的手指感到那么的冷,西蒙是否就处于那样的寒冷中呢?
  我想象自己就是西蒙,站在这同样的牌楼里,由于我们的争吵而浑身发烫、肌肉绷紧,对什么都是一触即发。我以前见过这样的事:当得知我们的朋友埃利克在越南被杀死了后,他独自一人漫步走了出去,结果在树林中绕来绕去地迷了路;在我们拜访几个住在乡村的朋友之朋友时,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有个人开始讲一个种族主义的笑话,西蒙站起身来,宣称说那个家伙是昏了头了。那一次,我对他弄出这样一个场面后撤下我一个人去平息事端,也感到非常生气。但是现在,回想起这种时刻,我对他却产生了一种悼念性的钦佩。
  雨已经停了,那也是他必定在看的。“嘿,”我想象他在说,“让我们再查看一下那些石头。”我出去走到那块岩棱上,往下看去。他不会像我那样胃里翻腾地看陡壁,也不会看出有那么多种能砸得你脑壳迸裂的法子,他只会沿着山径走下去。所以我也这样做了。西蒙是往这边走的吗?走到一半,我回头看看,然后又扫视着四周。到这地方没有别的路,除非他把自己扔过那块岩棱,摔到七十英尺下的谷底去。西蒙不是自杀,我对自己说,除此之外,要自杀者在他们那样做之前会谈起自杀的事。接着我记起了在《记事报》上读过的一篇报道:一个男人把他的新轿车停在高峰期间的金门大桥上,然后翻过栏杆跳了下去。他的朋友们表达了他们通常的那种震惊和不相信,“上个星期还在健康俱乐部看到过他。”据报道有个人这样说,“他告诉我他有两千股在股价十二元时买的英特尔公司的股票,现在已涨到七十八元了。伙计,他在谈的可是未来呢。”
  面对那条沟壑的底部,我察看了一下天空,看看到底还有多少光线留着。我看到许多黑色的鸟就像蛾子一样的振翼飞着,它们突然坠落下来,然后又拍打着翅膀腾飞上去。它们发出尖锐、音调极高的噪音,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所有的声音。蝙蝠——就是它们!它们必定是从洞穴中奔突出来的,现在正在昆虫活跃的暮色中进行着猪食飞行。我在墨西哥看到过一次蝙蝠群——侍者把它们叫做蝴蝶群,以便不会吓坏那些旅游者。那时我不害怕它们,现在也同样不害怕它们。它们是希望的预兆,就像给诺亚带去树叶枝条的鸽子一样受欢迎。救星就在附近,西蒙也在附近。或许那些蝙蝠翱翔出游是因为他进入了它们的躲藏处,打搅了它们头下脚上的睡眠。
  我循着崎岖不平的小径走去,想去看看那些蝙蝠来自何处,又归于何地。我的脚滑了一下,扭了脚踝,于是拐着脚走到一块岩石边坐下。“西蒙!”我希望我的喊叫能像在圆形剧场里一样传播开去,但是这哭喊却在那沟壑的空虚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少我不再感到寒冷了:在这下面几乎没有一丝风,空气是静上的,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这有点奇怪:不是说这风该吹得更急吗?在那本西蒙和我做的有关议案(一个反对曼哈顿化——即伯努利效应,也就是林立的摩天大楼如何造成风道,因为空气在经过比较小的空间时会减弱压力而增加速度——或者是增加压力?)的小册子中不就有着那些内容吗?
  我看着天空,云层正飞流而过,在那上面肯定刮着大风。”我越看越觉得地面在摇晃,就像站在沙拉搅拌器的底部一样。现在那些山峰、树木、圆石都变得十分巨大,要比一分钟以前大上十倍。我站起来又往前走去,这次的脚步非常小心,虽然地面显得很平坦,但我却仿佛在攀登悬崖峭壁似的,一股力量似乎在拉我回去。地球上有些地方,在那儿重力和密度、空间和速度通常的特性会变得大悖常规,难道这儿就是那些地方中的一个吗?我紧抓住岩石的缝隙处,竭尽全力把自己拉上去,用劲之大使我确信自己脑袋里的血管将会进裂。
  接着我张大嘴巴喘起气来:我现在正站在一道峭壁的顶上,下面是大约二十英尺左右的一个陡然垂落,仿佛这儿的土地就像蛋奶酥一样地坍塌下去,造出了一个巨大的陷洞。向山那边延伸过去的这条沟壑的尽头是一块崎岖不平的荒地,上面像针插似地点缀着那些我早先看到过的东西——圆锥形石堆、标石或诸如此类的东西。那地方一会儿像是石化的过了火的森林,一会儿又像是一座来自于昔日洞穴的地下石笋花园。难道曾有颗流星坠落在此地吗?死亡之影山谷,指的就是这地方吧。
  我走到那些物体中的一个之前,就像条狗似地围着它绕了一圈,然后又绕了一圈,试图搞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不管那是什么,它肯定不是自然地生长出来的,是有人精心——用的是一种看上去不平衡的角度——堆筑起了那些岩石。那些岩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呢?大块的圆砾石停栖在小小的锥形塔顶上,其他的石块则倾斜地依在只有铜钱那么大的点上,宛如它们是吸附在磁铁上的铁屑。它们可以被认为是现代艺术,是灯和衣帽架的雕塑,这样的造型正是要赋予它们以一种发发可危的外表。有一堆岩石,最顶端的石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保龄球,它上面的洞穴暗示着空洞的眼窝和一张尖叫着的嘴巴,就像爱德华·蒙奇绘画中的人物。我看到另外的石堆也有着同样的特征。这些到底是什么时候造出来的呢?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怪不得西蒙要下到这里来了,他回来是为了作进一步的勘察。当我继续往前走时,这奇异的石堆群越来越像庞培、广岛、《启示录》中的那些黑化的受害者。我的周围都是这些石灰石雕像——从古代海洋生物的钙化残存物变化而来的躯体。
  一股阴湿的霉臭味儿袭上我的鼻子,使我心中的恐怖都涌到喉咙口来了。我四周寻找着腐烂的迹象。以前我也闻到过这种臭味,但是在哪儿?又是在什么时候?它令人感到极其熟悉,恰如似曾相识的幻觉在嗅觉上的翻版;或者也许是一种本能,就像动物知道烟来自于火,而火则会导致危险一样。这种气味陷落在我的脑子里,成了一种深刻的记忆,一种对胃痉挛的害怕与伤心的情绪残留物,但是我却不知引起它的原因。
  在我匆匆忙忙地经过另一堆石块时,我的肩膀刮着了一道突出的石头边,我尖叫起来,而整个石堆则轰然倒塌。我呆呆地注视着这堆碎石:我刚刚毁掉的是谁的魔法?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我已经破掉了一个符咒,这些变形的东西很快就会开始摇摇摆摆地行走起来。那座牌楼在哪儿?现在四周的石堆似乎更多了——是它们增加了吗?——我必须绕出这个迷阵,我的腿往一个方向去,可我的大脑却争辩说该往另一个方向走。西蒙会怎么做呢?以往不管我什么时候对于完成一项体育锻炼感到丧失信心,西蒙总是会来点拨我,让我相信自己还能再跑半英里,或者步行到下一个山头,或者游到码头。在过去有很多次我是相信他的话的,而且也很高兴他对我有信心。
  我幻想着西蒙现在也在给我鼓劲:“走吧,苏格兰姑娘,迈开你的脚。”我寻找着可以给我指出方向的那道石墙和牌楼,但是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看到的只是没有明暗的光影的层次。随后我记起了那些时光——我尝试旱地溜冰却摔了个屁股墩儿,于是对着他大喊大叫;我感到自己的背囊太沉重而哀哀哭泣——我听了他的话,结果却失败了,从而对他恼怒万分。
  我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见他的鬼去吧,我要招呼出租车来,瞧我的头脑变得多么糊涂。难道我真的相信自己能伸出手来,叫一辆出租车,摆脱掉这困境吗?难道这就是我设法贮藏在自己的精神财富应急处的所有东西吗——支付出租车费的意愿?为什么不是一辆高级轿车呢?我一定是昏了头了。
  “西蒙!邝!”听到自己喊声中的恐惧,我变得更加害怕了。我试图走得快点,可身体却显得沉重异常,直往地心坠去。我撞到一个雕像上,一块石头倒塌下来,擦伤了我的肩膀。正如这情况一样,我像气泡一样凝聚起来的所有那些恐惧冲出了我的嘴巴,我开始像婴儿似地哭泣起来。我无法行走,也无法思维,只会蹲到地上紧紧缩成一团。我迷路了!他们也迷路了!我们三个人都陷落在这片可怕的土地上了。我们将死在这儿,腐烂脱落掉肌肤,然后石化,变成另一些没有脸孔的雕像!尖锐的声音伴随着我的哭喊,是那些洞穴在唱歌,唱着那悲哀之歌,悔恨之歌。
  我盖住耳朵,蒙上眼睛,以遮挡住这个世界,以及还有我心灵中的疯狂。你能够阻止它,我告诉自己,并且竭力想使自己相信这一点。我能够感觉到我大脑中的一根弦绷紧了,接着被拉断,而我则高高地翱翔起来,摆脱了我的躯体及其所有的那种世俗的担忧,变得空灵而轻飘。看来这就是人们怎么会变成精神病患者的过程了:他们就那么让自己飘走了。我能够看出自己犹如在观看一部令人厌倦的瑞士电影,对于那些极其显而易见的嘲讽也反应迟钝。觉察出自己看起来是如此的荒唐可笑,而死在像这样一个地方又是如此的蠢不可及后,我就像个疯女人一样地狂笑起来。西蒙将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曾变得如何的神经紧张,他说得对,我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一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大叫起来。
  是邝,她的脸上布满了焦虑之情。“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和谁说话?”
  “哦,我的上帝!”我跳了起来,“我迷路了。我以为你也迷了路。”我在断断续续的呼吸中边抽噎边唠叨着,“我的意思是,我们?我们迷路了吗?”
  “没有一没有一没有,”她说。接着我注意到有个木盒子夹在她的一只胳臂下,在她的臀部上摇摆着,那看起来像个古老的装银器的盒子。
  “那是什么?”
  “盒子。”她用自己那只空着的手帮我站稳了脚。
  “我知道那是个盒子。”
  “这边来。”她拉着我的手肘带我走。她一句也没提西蒙,显得令人奇怪地庄重和异常地沉静。由于担心她一定是有坏消息要告诉我,我感到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
  “你有没有看到——”她摇摇头打断了我的话。我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失望了,我已不再知道在不同的时刻我该有什么样的感受。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那些奇异的雕像中,“你是从哪儿弄来那盒子的?”
  “找到的。”
  我一点都摸不着头脑,“真的,”我抑制不住自己了,“我还以为是你在美国的商店里买的呢。”
  “这是我很久以前藏起来的盒子,早就和你讲过这事,我也一直想给你看看这个盒子。”
  “对不起,我只是太累了,什么都想不起来。里面有什么?”
  “我们爬到那上面去,再打开来看看。”
  我们静悄悄地行走着。虽说我的担忧渐渐增长,周围的景色却开始显得不再那么可怕了。微风吹拂着我的脸,先前我还在出汗,现在却感到有点冷了。那条路仍然那样盘来绕去,崎岖不平,但是我却不再感到有任何奇怪的往下拉的重力了。我训斥自己说:姑娘,在这个地方唯一变得疯疯癫癫的东西只是你的头脑。在我的经历中,最危险的莫过于恐慌情绪的攻击了。那些岩石,我是被那些岩石给吓坏了。
  “邝,那些东西是什么?”
  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什么东西?”
  我朝一堆石块作了个手势。
  “岩石呵。”她又开始走了。
  “我知道它们是岩石,我的意思是,它们是如何到这儿来的,它们是用来起什么作用的?它们是不是意味着什么东西?”
  她再次停下脚步,把目光投向那溪谷。“这是秘密。”
  我颈后的头发都竖立起来了。我在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些不经意的诱哄,“说吧,邝。它们是不是像墓碑一样?我们是不是正在穿过一片墓地或诸如此类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的。”
  她张开嘴,已准备回答了,但接着她的脸上又闪出一种固执的神情,“我以后告诉你,现在不行。”
  “邝!”
  “在我们回去以后。”她指点着天空,“马上就天黑了,明白吗?不要再浪费时间说话了。”然后她声音柔和地补充说:“也许西蒙早已回去了。”
  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希望,我确信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当我们曲曲拐拐地走过去,绕过几个砾石堆,走下溪谷,接着又经过一条有着高壁的山隙时,我一直抓住这个信念不放。不久我们就来到了通往谷顶的小路上,我能够看到那墙和牌楼了。
  我攀走在邝的前面,心脏砰砰地直跳。我深信西蒙就在那儿,我相信混沌和不确定性的力量将允许我再有一个机会来进行弥补。到了谷顶,我的肺几乎都要爆炸了。由于高兴我觉得头昏目眩,而且我还宽慰地哭泣起来,因为我感受到了那种清澈的宁静、朴素的信任和纯洁的爱。
  就是那儿!——那只日用包、炉子、那件湿淋淋的夹克,所有东西都和我们离开时一样,没有多也没有少任何东西。忧虑已在啃啮着我的心,但是我仍怀抱着信心和爱给予我的那种纯粹的力量。我走到那通道的另一端,觉得西蒙是在那儿,他应该在那儿。
  岩棱上空空荡荡,除了呼啸的山风外一无所有。我依着岩棱的壁颓然蹲伏下来,双手紧圈住膝头。我抬起头来,看到邝在那儿,“我不走,”我告诉她,“除非我找到了他。”
  “我知道,”她坐在那只木头箱子的顶部,打开了那只日用包,取出一罐冷茶和两只罐头。一只里面是烤花生,另一只是炒蚕豆。她敲开一只花生罐头,递给我。
  我摇摇头,“你不用留下来,我知道你必须为大妈明天的葬礼作准备。我会没事的,他或许很快就会出现。”
  “我与你呆在一起。大妈早已告诉过我,耽误个两三天还是无妨的。此外,还可有更多的时间来烹煮食物。”
  一个念头袭上心来,“邝,让我们问问大妈西蒙在哪儿。”一等我说出这话,我就意识到我已变得是如何的绝望。这是垂死的孩子们的父母亲才会作出的反应:求助于通灵者和新时代巫医——只要是在这个宇宙或者另一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丝可能性的任何事物。
  邝看了我一眼,目光是那样的温柔,以至我知道自己怀抱了太多的希望。“大妈不知道。”她用中文安详地说。她拉掉罩在野营炉子上的杯子,点燃燃烧器,蓝色的火焰透过小气槽稳定地嘶嘶叫着窜上来。“阴间的人,”她现在用英语说,“并不是无所不知,不像你想的那样。有时他们也会迷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那就是为什么有些阴间的人经常回来的原因。他们总是看来看去地问:‘我是在哪儿迷路了,我这是在哪儿啊?’”
  我很高兴邝没有发现我是如何的沮丧。野营炉子发的光亮很微弱,仅仅能映出我们影子的轮廓。“你需要的话,”她温柔地说,“我就要大妈帮我们找找看,我们这就像联邦调查局的搜索小组了。行吗,利比—阿?”
  我被她急于帮助我的心情深深打动了,那是这儿所发生的一切中最有意义的东西了。
  “总之,明天不会举行葬礼。大妈也没有别的事可做。”邝把冷茶倒入也作炉子盖子的金属杯里,再把它放到燃烧器上。“当然了,我今天晚上可无法询问她。”她用中文说道,“天早已黑了——那些鬼,他们吓得她要死,哪怕她自己是个鬼也罢……”
  我心不在焉地观看着蓝色和橘黄色的火舌舔拂着那只金属杯子的底部。
  邝在炉子上烘烤着她的双手手掌,“一个人一旦形成了怕鬼的坏习惯,那它就很难破除掉。就我来说,我是幸运的,我从未有过这样的习惯。当我见到他们时,我们只是像朋友似地交谈……”
  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可怕的可能性袭上我的心头,“邝,如果你看到西蒙,我是说,看到成了阴间人的西蒙,你会告诉我的,是不是?你不会假装——”
  “我没有看到他,”她立即回答说,她抚摸着我的手臂,“真的,我会告诉你实话的。”
  我让自己相信了她的话,相信她不会撒谎,他也没有死掉。我低下自己的脑袋埋在胳臂窝里。我们接下来该干什么呢,我们在这个早晨该采用什么合理的、有效的计划呢?而在这以后,比如说到中午,如果我们仍然没有找到他,然后又该怎么办呢?我们中是不是该有个人去打电话叫警察?但是我随后记起这儿是没有电话、没有汽车的。或许我能搭个车直接去找美国领事。在桂林有没有太使馆的分支机构呢?那么有个美国捷运公司的办事处又怎么样呢?如果有的话,我要撒谎说我是个白金卡使用者,不管需要什么尽管在我的卡上支钱,只要去搜寻和援救,紧急空运也行。
  我听到有刮擦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邝正在用瑞士军用小刀捅那只盒子前面的钥匙洞。
  “钥匙丢了。”她举起小刀,在其各种工具中寻找着适用的对象,最后选择了外包塑料的剔牙签,“很久以前,我放了很多东西在里面。”她把牙签插入钥匙洞,“利比—阿,包里有电筒,你给我拿来,好吗?”
  在灯光照耀下,我可以看清那只盒子是用黑红色的木头做的,边上镶着抛光的黄铜。它的盖子是个厚木刻出来的浅浮雕作品,表现的是一个巴伐利亚人外貌的猎人,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只小小的死鹿,一只狗在他前面蹦跳着。
  “那里面是什么?”
  传来咯的一声,然后邝站了起来。她微笑着朝盒子做了个手势,“你来打开它,自己看吧。”
  我抓住小小的黄铜锁栓,慢慢地拉开了盒盖。盒子突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惊愕之下,放开了盒盖,让它落了回去。一片默。这是只音乐盒。
  邝嗤嗤地笑了起来,“哈,你以为是什么——鬼在里面?”
  我再次掀开盖子,一片弹拨出来的清脆乐声回荡在我们这小小的通道里,听上去欢快得有点刺耳。这是一首适合昂首阔步马队和穿着鲜艳服饰的人们的洋洋得意的军队进行曲。邝跟着起哼着,显然很熟悉这旋律。我把电筒光对准箱子的内部,在一角落里,就在一块玻璃下,看到了发出这音乐声的器械:一片金的鸡冠状东西拂击着一个滚动圆筒上的针状物。“听起来不像是国曲子嘛。”我对邝说。
  “不是中国的,是德国造的。你喜欢这音乐吗?”
  “非常令人愉快。”那么这就是她的音乐盒故事的来源了,我如释重负地了解到她的幻想至少还是有些基础的。我也跟着那旋律哼了起来。
  “啊,你知道这歌?”
  我摇摇脑袋。
  “我曾给过你音乐盒,作为结婚礼物,还记得吗?”
  音乐突然停了下来,那曲调在消逝以前还在空中悬留了一会儿,然后就只有那只炉子发出的可怕的嘶嘶声,它提醒着我们雨水和寒冷,提醒着我们西蒙还处于危险之中。邝滑开了盒子里一块木片,取出一只钥匙,插入一个缝槽,开始转起曲轴来。音乐重新响了起来,我很高兴它带来的那种人造的安慰感。我瞥了一眼那只现在敞开的盒子的剖面,那是个放小玩意儿的抽屉:一个收藏掉下的扣子、一条旧缎带、一个小空瓶子——一些曾经很宝贵但最终被遗忘了的东西,一些原欲修复随后却搁置一边太久的东西。
  当音乐再次停歇下来时,我亲自上了发条。邝在审视着一只小羊皮的手套,那手套的手指已被挤压成了脆碎的一束,无法再恢复原状了。她把它凑到鼻子下闻嗅着。
  我捡起一本有着毛边的书:拜雅德·泰勒写的《游访印度、中国和日本》。插在书页中的是书签似的东西——片片从信封上撕下来的信封盖。其中一张纸盖上有一个短语下划着表示强调的线:“他们的弯弯的眼睛典型地体现着他们那弯弯绕绕的道德眼光。”拥有这本书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偏见者?我把那片信盖翻过来,上面用棕色墨水写着回信的地址:纽约冷春区第二大道阿克罗波利斯路拉塞尔公司。“这个盒子是属于某个叫拉塞尔的人的吗?”
  “啊!”邝的眼睛瞪圆了,“拉索,你还记得!”
  “不,”我用电筒光指在那信封盖上,“上面写着‘拉塞尔公司’,看到了吗?”
  邝似乎很失望,“在那个时候,我并不懂英语,”她用中文说,“我读不了它。”
  “那么这个盒子是属于拉塞尔先生了?”
  “不——不,”她拿过那张信封盖,细细地察看着,“啊!拉塞尔我还以为是‘拉索’或‘拉西亚’呢。那个为一个名叫拉塞尔公司工作的父亲,他的名字叫……”邝凝视着我的眼睛,“班纳。”她说道。
  我大笑起来,“哦,对了,就像班纳小姐。当然喽,她的父亲是个做生意的海员或者诸如此类的人士。”
  “是鸦片船。”
  “对了,我现在记起来了……”接着这事的古怪让我惊异万分:我们早已不再谈论那些睡觉前的鬼怪故事了。可这儿却是那只音乐盒,是一些据说属于他们的东西。我几乎都说不出话来。“这是班纳小姐的音乐盒吗?”
  邝点点头,“她的姓是——哎呀!——我现在给忘掉了。”她伸手到那个小玩意儿抽屉里,挪出一个小罐头,“啧!她的名字,”她不断地自言自语着,“我怎么能忘了她的名字呢?”她又从罐头里取出一块黑色的小砖头。我认为那是块调墨的砚台,可她却从它上面掐下一片,把它加到现在已在炉子上沸腾的茶里。
  “那是什么?”
  “中草药。”她转用英语说,“取自于一种特殊的树上,只有长新叶时才行,非常的黏稠。是我亲自为班纳小姐做的。很好喝,也可就用于闻嗅。它够放松你的神经,让你感到宁静。或许也够唤回我的记忆。”
  “这是从圣树上采集来的吗?”
  “啊!你还记得!”
  “不。我记起了你讲的故事。”我的手在发抖,极其渴望能抽支烟。这见鬼的算是怎么回事呵?也许我也变得和邝一样疯疯癫癫了,也许长鸣这儿的水被幻觉剂污染了,或者可能是我被一只传染大脑疯病的中国蚊子咬过了,也许西蒙并没有失踪,而我的膝上也没有那些属于一个来自于童年梦幻的女人的东西。
  那茶的水雾和刺鼻的气味飘拂起来,我把头悬停在那金属杯子上,水蒸气弄湿了我的脸,我闭起了眼睛,呼吸着那股芳香味儿。它具有镇静的效果,也许我实际上是睡着了,这是个梦,而如果这是梦,那我就能够把自己拽出来……
  “利比—阿,你看。”
  邝给了我一本手工装订的书。书的封面是用松软的墨色小羊皮做的,上面以凸出的歌德字体写着《我们的食物》,字母的底部有着金边的痕迹。当我翻过封面时,一些衬页碎裂下来。我从里面暴露出来的皮革看出,这现在已褪色的封皮曾经是暗紫色的,是一种使我记起孩提时代的一幅《圣经》图画——容貌粗野的摩西,背依紫色的天空站在一块巨大的砾石上,在一群头戴穆斯林头巾的异教徒面前打砸着书简板。
  我打开这本书。在一张书页的左面是一条排版排得皱皱巴巴、高低不平的箴言:“相信上帝会把我们从魔鬼的诱惑中解救出来。如果你们始终不忘圣灵,你们将无比的完美。”在相对的一页上则是印刷字体:“虔诚教友角。”在它的下面则是到处墨污斑斑的涂鸦之体,列出了一个奇特的单子:“霉豆子、臭萝卜、鸦片叶、猪草、牧羊人的袋子、草文、臭白菜、干种子、豆荚、木头般的竹子。大多数要冷了才吃或是浸浮在大量难以忍受的海狸油里的。上帝保佑。”随后的书页上也都是同样的对列内容:与渴望和拯救、欲望和满足相联系的基督教徒的灵感,其对应的是“虔诚教徒角”的食物单子。很显然,这本杂志的拥有者发现这是亵渎神灵的,但却颇为适合那种异教徒的幽默。西蒙看到这准会喜欢,他能够把它用在我们的文章里。
  “听着,”我大声读给邝听,“狗肉排、油炸鸟、炖海参、蚕蛹以及蛇。为尊贵的客人准备的盛宴。看来以后,我可是要尽力使自己插下一点了。”我放下那本杂志,“我不知道海参是什么。”
  “内利”
  我抬起头来,“海参的意思是内利?”
  她放声大笑,轻轻地拍拍我的手,“不——不——不!班纳小姐,她的姓是内利。但是我总是叫她班纳小姐,那就是为什么几乎忘了她的整个姓名的原因。哈,多差的记忆力!内利·班纳。”她窃窃私笑着。
  我抓紧了那本杂志,我的耳朵在嗡嗡作响。“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班纳小姐的?”
  邝摇着她的脑袋,“确切的日期,让我想想——”
  “一八六四,”我记起了邝的一个睡前故事中的那句中文,“失去了希望,滑入了死亡。一八六四年。”我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对,对,你真好记性。是在太平天国革命失败的同一时间。”
  太平天国,我也记起了那些事。确实有个名叫天王的人吗?我真希望自己知道更多的中国历史。我用手掌摩挲着那本杂志柔软的封面:他们为什么不能把书做得像今天那样呢?——在你的手中感到温暖和友好。我又翻过一页,读着上面的条目:“‘咬下安全火柴的头(痛苦);吞金叶子(奢侈);吞氯化镁(太臭);吃鸦片(没有痛苦);喝生水(我的提议)。对于自杀这个题目的进一步讨论是,本小姐告诉我说,在太平天国的追随者中自杀是严格禁止的,除非他们是在为上帝而战中牺牲自己。’”
  大平。“太”意味着“大”,“平”意味着“和平”。太平就是大和平;那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十九世纪中叶的某个时候。我的思绪漂浮开去,我竭力抵抗着,但是很难再集中注意力。过去我老是保持着足够的怀疑,以便在需要的时候作为解毒药去对付邝的那些故事,但是现在我的眼睛却正在注视着写在泛黄的纸张上的乌黑的墨迹、黯然失色的金属小盒、变成束状的手套、难以辨认的字体:我们的食物,我的耳里听的是音乐——那生动的旧日旋律。我察看着那只盒子,以便弄清楚上面是不是有日期的标识。而后记起了那本杂志。在书名页的背后是:格赖德一泰了出版社,然后是拉丁字母:1859年。真见鬼!我急促地打开那本拜雅德·泰勒写的书:G·P·普特曼出版社,1855年。那么这些日期证明了什么呢?那并不意味着邝就认识在太平革命时期的某个名叫班纳小姐的人。这故事、这盒子、这些书上的日期,只是一种巧合。
  但是尽管有所有这些逻辑推理和怀疑,我还是无法忽略我所知道的邝的某些更大的方面:撒谎不是她的本性。不管说什么,她都相信是真的。就像她说的关于西蒙的事:她没有看到他成为鬼——那意味着他还活着。我也相信她,我别无选择。然而问题又出来了;如果我相信她说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现在我也相信她具有阴眼?难道我也相信她在与大妈对话,相信确实有个藏着个石器时代村落的洞穴?相信班纳小姐、凯普将军和一半·约翰逊是真的人?相信她就是女怒目?而如果那都是真的,那么这些年来她所讲述的故事……哦,她必定是为了某个理由而告诉我的。
  我知道那理由。自从我的孩提时代起我就知道,我真的知道。很久以前我就把那个理由深埋在一个安全的所在,就像她处理她的那个音乐盒一样。出于内疚感,我听着她的故事,与此同时却仍保留着我的怀疑和我的清醒,无数次地拒绝给予她最需要的东西。她会说:“利比—阿,你还记得吗?”而我总是摇摇头,虽说很清楚她希望我能说:“是呵,邝,我当然记得了。我是班纳小姐……”
  “利比—阿,”我现在又听到邝在说,“你在想什么?”
  我的嘴唇失去了感觉,“哦,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西蒙,而我所想到的一切都是越来越糟糕。”
  她快速地走过来,和我并肩坐在一起。她摩挲着我的冰冷的手指,一股热流顿时涌遍了我的全身。
  “我们谈谈怎么样?没什么可谈的,就那么随意聊聊,懂吗?谈谈我们看过的电影,谈谈你读过书,或者谈谈天气——不——不,不是天气,那样你又会着急了。好吧,聊聊政治性话题,我投谁的票,你投谁的票,也许可以争论一下。然后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被搞糊涂了,于是朝她勉强笑了一下。
  “啊!那好,你就别吭声,由我来说,你只是听着。让我想想,我该说些什么……呵!我知道了,我来告诉你班纳小姐的故事,她是怎么会决定给我音乐盒的。”
  我屏住了呼吸,“好,就是它了。”
  邝转而用中文说:“我必须用北京方言给你讲这个故事,对我来说那样更容易记起来。因为当这事发生时,我一点儿英语都不会说。当然了,我那时也不会说北京方言,只会说客家话,还有一些粤语。但是北京方言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中国人。当然,如果你这儿那儿的听不懂,你可以问我,我会争取想起英语词语来。让我想想,该从哪儿开始……”
  “啊,是了,你早就知道这个班纳小姐了,她是怎样的不像别的我认识的外国人。她能够对各种不同的见解敞开心灵,但是我认为有时这会使她不知所措。也许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你相信了一件事,第二天,你却相信了相反的事;你与别的人争论,然后你又与自己争论。利比—阿,你那样做过吗?”
  邝停下话头,搜索着我的眼睛以寻找答案。我耸耸肩膀,这使她感到满意。“也许拥有太多的见解是美国的一种习惯。我觉得中国人并不喜欢在同一时间有不同的想法。我们相信了一件事,就会坚持信它一百年,五百年。那样的话会少些迷惑。当然,我不是说中国人从不改变他们的念头,事情不是那样。如果有充足理由的话,我们也会改变。我只是说我们不会因为喜欢或仅仅为了感兴趣就改来改去,见异思迁。实际上,也许就是现在吧,中国人改变得太多了:钱往哪里飘,他们就往哪里追逐。”。
  她用手肘推推我,“利比—阿,难道你不认为那是真的吗?在今天的中国,人们的资产阶级思想长得比猪还多,他们完全忘了当时资产阶级曾是头号敌人。忘性太大,都钻到钱眼里去了。”
  作为反应,我礼貌地笑了笑。
  “我想,美国人也没有好记性。不尊重历史,只有大众化的东西。但是班纳小姐,她却有个好记性,确实非同寻常。那就是为什么她这么快就学会说我们语言的原因。她能够只听一次,然后在第二天重复听到的东西。利比—阿,你就有个这样的记性——是吧?——只是你记住的仅是看到的东西而不包括听到的东西。你们是怎么用英语称呼这类记忆力的?……利比—阿,你睡着了吗?你听到了我在问什么吗?”
  “照相式的记忆力。”我回答说。现在她把所有的按键都给按了下去,看来这次她不想让我躲过去了。
  “照相式的,对了。班纳小姐没有照相机,所以她和照相机不一样,但是她确实具有那种照相机式的记忆。她总能记得人们说过的话,就像录音机。有时这很好,有时却非常糟糕。她能够记住人们在午餐时说了什么,而下个星期他们说的又是如何完全的不同。她记住了那些使她烦恼的事,而且还忘不了它们。她记得人们所祈求的东西,而取而代之的又是什么。她也非常善于记住诺言。如果你向她许了一个诺,哦,她会让你永远也忘不了。这就像她的记忆特性。她也能够记住她向别人许的诺言。对于有些人来说,许个话和实现诺言并不是同一码事。可班纳小姐就不这样了,对于她来说,一个诺言是永恒的,不仅仅是一生的时间。就像她对我发的誓——那是在她给了我这个音乐盒以后,当时死亡已向我们走来……利比—阿,你去哪儿?”
  “呼吸新鲜空气。”我走到牌楼口,试图忘掉邝刚告诉我的那些事。我的手在颤抖,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寒冷,这是邝老是在说起的那个诺言,那个我绝对不想听到的诺言引起的,因为我害怕。什么时候不行,为什么她非得在现在告诉我……”
  然后我想到:我在怕什么呢?怕自己可能相信那个故事是真实的——我是许了个诺言并且恪守着它;怕自己相信生活是在重复着,而我们的希望则会持续下去,我们会得到另一个机会?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察看了一下夜空,现在已是云散雨雾。我记起了很久以前和西蒙在一起的另一个夜晚,当时我就夜空说了一些愚蠢的话,诸如这天上的星星与地球上的第一对情人所看到的是一样的等等。我曾全付身心地希望某一天他将爱我爱得胜于所有其他的人,胜过其余的一切。但是那仅仅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因为我的希望令人觉得大大了,就像天空一样,可是那也很容易使人担心自己从那儿掉下去。现在我又一次在望着天空,这天空与西蒙现在在观望的,和我们在自己的一生中——共同和分别——看到的天空一模一样;也和邝以及所有她的那些鬼魂,包括班纳小姐,看到的一样。只是现在我不再感到它是希望的真空容器或恐惧的背景了,我看到的是它如此素朴,如此明显的原来面貌。它是那样永恒地支撑着星星、行星、月亮、所有的生命。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够找到它,它也总能发现我。它无穷无尽、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而在光明中又是暗无踪影。它一无所诺,但是却又那样始终不渝、神秘莫测,那样令人惊惊和不可思议。只要我能记起去观望天空和思索它,我就能够用天空作为我的指南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能够找到我穿过混沌的路。我能够全心全意地寄予希望,而天空则总是在那儿,能出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利比—阿,你又在想个没完了吧?还是我说的不明白?”
  “我只是感到在迷惑。”
  “迷惑什么?”
  我用背对着她,仍然扫视着天空,在颗颗星星之间找着我的出路。那些闪烁的星光已经旅行了一百万光年,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一种遥远的记忆,然而也像生活可能的那样生气勃勃。
  “你和班纳小姐,你们曾否在一个像今天一样的夜晚一起看过天空?”
  “哦是的,有过许多次。”邝站起来朝我走过来,“在那个时候,我们当然是没有电视了,所以到了晚上,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观看星星。”
  “我的意思是,当你们两个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而且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你和班纳小姐曾否有过像今天一样的夜晚?”
  “呵……对了,这是真的。她吓得要死,那也是因为她失去了某个人,失去了一个她爱的人。”
  “是一半。”
  邝点点头,“我也吓得要命……”在用一种粗哑的嗓音轻声说下去以前,她停顿了一下,“我就是他离开的原因。”
  “你这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的是——呵,也许你不需要知道。”
  “是吗……是伤心的事吗?”
  “伤心,是的,也快乐。取决于你怎么记住那事儿。”
  “那么我就想要知道。”
  邝的眼睛湿润了,“哦,利比—阿,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我来的。我总是想要向你表明我是你的忠实朋友。”她转开脸,振作了一下精神,然后捏紧我的手微笑着说:“好了,好了,现在这是个秘密,别告诉任何人。答应我,利比—阿……呵对了,我记得那时天很黑,隐藏了我们的身影。在那边的两座山之间,天越来越亮,燃起了巨大的橘黄色火焰……”
  我听着,不再害怕邝的秘密。她伸给我她的手,我从容地握住,一起向阴间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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