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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南方小村,坐落在山坡南侧。夕阳正贴近山岗,余辉照耀着绿树、柴垛和幢幢白墙灰瓦顶小楼。一条宽敞的石子路穿村向东延伸,有辆崭新的卡车正停在村口,车兜前半部装着木床、桌椅和几个樟木箱子,后半部堆着装满桔子的箩筐。 两个年青人站在车兜上,在围观群众的帮助下盖车篷。 “小沈师傅,松松手,让我把车蓬再往前拉一拉。”弓身站在车兜前边的一个年青人说。 他三十来岁,穿一双轻便皮鞋,一身八成新西服。 “遵命!磊春经理。”站在车兜后边的年青人说。 他二十左右,戴一顶半旧鸭舌帽,穿一身斜纹布工作服。 “什么经理啊,”前边的年青人一边拉车篷一边笑着说,“还是叫我磊春吧。在县城开那么个小商店,算得上什么经理呢?” “怎么算不上?”围观的一个小伙子说,“说真的,你那商店的门面,一点也不比旁边的那家国营水果公司小。” “你是村上第一个去县城开大店的,该称你大经理。”另一个围观的小青年说。 “哈哈!”磊春在车上支起腰来畅怀大笑,得意地说,“承蒙诸位夸奖!这回到了城里,我非得大干一场不可,好好抖抖我们山村人的威风!” 这时,从一条小路上过来一个五十七、八岁的妇女。她身穿一件淡蓝色大襟小领上衣,头上系一条白头巾,露出几缕灰白头发。她神清气爽,迈着稳健的步子来到车边。 “妈!饭菜做好了吗?”磊春问她。 “好了,我就是来叫你们吃晚饭的。” 磊春跳下车,拉着小沈师傅说: “走!到我家喝两杯去。” 随后,他向着围观的几个小青年说: “还有你们:根旺、阿兴、阿龙、大宝,也去!” “我们?” “对!虽说你们只是骑单车的,可也是买卖人。以后进了城,还得请你们捧场呢!走吧,别客气了。我妈早把你们的饭菜也做在锅里了。” 磊春推推拉拉,把他们几个请进大路北边的一幢两层新楼里。 路边的几个妇女在一旁七嘴八舌: “磊春这回可真有出息了。” “还是海芝看得远,让儿子多念了几年书,一下子富了起来。” “她自己也有文化呀,不然,她哪能培养出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呢?现在,她总算熬出头了。” “是呀,她原先的丈夫东生和磊春的对象丽芳,要在城里碰上这母子俩,也该懊悔了。” 正说着,海芝从她们旁过经过。几个妇女马上停止说话。 “不进我家去坐坐吗?”海芝向她们笑笑说。 “不了,海芝婶,我们也该回家了。”妇女们说。 海芝于是径直向楼里走去。 小楼正屋里,磊春已经和小伙子们围坐在红漆方桌周围吃起来了。 “妈,你也一块来吧。”磊春说。 “不了,我已经吃过了。”海芝说,“我给你们端盆子吧。” “妈,不用了,这里的事我们自己来,你进屋休息吧,。”磊春说。 “对,都是一个村的人,不用太客气了。”小伙子们说。 海芝点点头,说:“那你们就慢慢吃吧,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海芝走进房间。家什大都已经搬走,里面只有一张小床、一张小凳、一张台子,显得很空荡。台上放着一只装得鼓鼓的手提包、一只陈旧的小闹钟。 海芝以眷恋的目光打量着屋里的每件东西。 小钟“滴嗒滴嗒”响着,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但钟面却一点点模糊。…… 海芝抬起头,走到窗前,拉开淡蓝色窗帘。 窗外是绿树、院场、卡车、大路…… 海芝久久凝望着,窗外的景色渐渐模糊起来。…… 宽阔的石子路渐渐化成长满荒草的羊肠小路,曲曲弯弯,翻山越岭,延伸开去、延伸开去……一直通向重重山外的一个绿树掩映的小村。 “梭拉梭拉多拉多, 梭多拉梭咪来咪……” 一个小姑娘,也就是年轻时的海芝,哼着秧歌调,跳跳蹦蹦走向一间黄泥墙茅草顶小屋。她来到屋前,闭住嘴、眨眨眼,悄悄推开柴扉,正要张嘴叫“妈”,突然又调皮地闭上嘴,溜进外间,把耳朵贴到通向里屋的门缝上。 “海芝还是个孩子呢!”是妈妈的声音。 “十七岁,也不算小了。”是爸爸在说,“女儿总是人家的人。东生妈既然这么急,就把亲事办了吧!” 海芝一楞,张大嘴巴不敢喘气。 “东生妈也真是的,急成这样。”妈妈又说。 “也不怨她,听说东生老闹着要去县城念高中学。家里有好几亩地,儿子走了,她一人咋办?东生妈想早点给儿子成亲,让他安下心来种田过日子。”爸爸说。 “可不知海芝是什么心思?” “女儿的亲事还不是我俩说了算。再说,东生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海芝去乡政府办事时准见过他,也没听她说要退掉这门亲事。” 海芝悄悄抬起头,手扶门框,脸色通红。 她的眼前出现东生充满朝气的面容。东生背着腰鼓,在乡政府礼堂外的院场上领着大家跳秧歌舞: “梭拉梭拉多拉多, 梭多拉梭咪来咪……” 门突然推开,妈妈出现在面前: “哟,海芝,你已经回来了!” 海芝呆呆地说不出话。 “孩子,你已经听到我俩的话了么?那也好,快进来吧,我们干脆一起把亲事说定了。”妈妈边说边拉她进屋。 “妈,我……我不…” “傻孩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都是这个理。” “可他要念书,是好事呢!把我嫁过去拴住他,我不干。” “看你说的,”爸爸说,“你也不是不知道,东生妈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东生要去山外念书,那几亩地谁种?你去,小俩口一块种地过日子,没准他还有空闲多认几个字呢!” “海芝,东生家跟我们是多年的穷相好,你就依顺了他家吧!”妈妈说。 海芝不再说话,脸却更红了。她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羊肠小路又曲曲弯弯绕回山村。当然,山村里并无楼房,只有一些破旧的茅舍。 在这幢小楼所在的地方,原先也是一间茅舍,正面泥墙上贴着大红“喜”字。门开着,里面挤满了人。 “新郎新娘给妈妈一鞠躬!”主婚人福生大声说着,笑盈盈地把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拉到东生、海芝面前。 瘦小的东生妈站着,笑得连满脸皱纹都松开了。 海芝羞答答地弯下腰,东生却动作迅速,急切中似乎有些睹气的味道。 “新郎新娘相互一鞠躬!” 海芝羞答答地站着,东生也没有反应。 “新郎新娘相互一鞠躬!”福生重复道。 海芝绯红着脸悄悄弯了弯腰,东生只是略略颔首。 “弯腰!弯腰!”年轻人叫喊着。一个小伙子上前,将东生的头往下一按,刚好碰在海芝额前的头发上。 “好!好!”大人小孩全叫起来。…… 洞房,茅舍东屋。梳妆台上的红蜡烛已燃去大半。 海芝默默地坐在床头。东生则站在南窗边。夜已深,只有外面树林子里面的小鸟偶而发出几声鸣叫。 海芝稍稍欠动了一下身子,抬起头,意欲请东生休息,但嘴唇只是动了动,没有出声。 东生转过头来,看了眼海芝,又赶紧转过头去。 海芝咬咬嘴唇,眼睛不禁有些潮润。 “你先睡吧!” 东生眼望窗棂,仿佛是在跟窗子说话。 海芝不吭声,也不动弹。 东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在叹气?”海芝抬起头问。 东生一愣,说不出话来。 “你叹气,为啥?”海芝又问。 东生仍无言可对。 “你是不情愿同我结婚?”海芝继续追问。 “我…我……”东生有点慌乱了。 “你既然不情愿,为啥不阻止你妈提亲?你这不是在坑我?”海芝略略提高嗓门,潮润的眼睛里涌出两滴眼泪。 “不不,你别误会。”东生边说边来到海芝跟前。 海芝把脸侧向一边,擦去泪珠说:“要真是这样,也没什么。现在是五十年代了,已不比过去,你不情愿,我还可以走。” “不不,我叹气,决不是冲着你的。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你,你人品好,我早知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断断续续念完了小学和初中,却不能象一些同学那样去县城念高中,有点不甘心。”东生解释说。 海芝把脸悄悄转了回来。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实际,”东生继续说,“家里有地,妈妈身体又弱,我哪能撂下了走?再说,现在你也来了,我更该安下心来过日子了。我命该如此,我会慢慢想通的,你别担心。” 海芝沉思了一会,说: “我嫁过来,也不是要拴着你不上高中。” “哦?……”东生有点摸不着头脑。 “念中学是好事,我支持你去。”海芝说。 “啊?”东生吃了一惊。 “念书是好事。我只念过小学,好多书都看不懂。在学校里,我曾听老师说,我们这里的气候很适宜种桔子,我曾买了本种果树的书想边学边种,可就是看不大懂。说真的,要有机会,我自己也想多学点文化呢。” “就是么,多念书,也有出息。”东生说,“就是家里这么些活撂不下。” “我来了,不能干么?”海芝小声说。 “你!”东生吃了一惊,“你是说……” “妈身体弱,我不弱呀!”海芝补充说,“有我在,你去念书吧。” “你,你真是太好了。”东生激动地俯身抓住了海芝的手。 “看你!”海芝急忙抽出手来。 东生傻傻地笑了,他高兴地望着海芝说: “乡里人都说你人好,思想进步,真不假。” “别说傻话,我才不爱听呢。”海芝矫嗔地偏过脸去。 东生憨笑着,在海芝身旁坐下,又一次抓住海芝的手。 海芝不再将手抽回。 东生轻轻抚摸着海芝柔软的手指,小声说: “山里活又多又累,不知你行不行?” “怎么不行?我是种庄稼出身的。” “可有些活少了男人总难。譬如犁地,我走了,家里连个犁手也没有。” “我犁。” “你也会?” “我会学。” “可犁地是个重体力活,这地方都是男人干的。” “那有什么,现在讲男女平等。村上谁犁得好,我就拜他为师。” “嗯,那我明天就去找福生大伯。只是真难为你了。” “看你说的,只要你念书回来也记着教我学文化,再累再苦我也甘心。” “那不成问题。”东生说。 两人相视而笑,红红的脸渐渐消融在烛光里。…… 山凹边,一块长满了红花草的梯田里。福生在前面驱牛犁地,海芝跟在后面观察。 “吁!”福生喝住牛,回过头来问海芝,“看清楚了么?” 海芝点点头说:“我再试试。” 她从福生手中接过缰绳、竹鞭,眼望前方,扬起鞭子,叫了一声:“嗨!” 水牛根本没有反应。 “嗨—嗨!”海芝提高嗓门。 水牛还是悠悠然伫立原地。 “嗨!”海芝不得不一边喊一边在牛的臀部抽了一鞭。 水牛回过头来,睁着焦黄的眼珠打量着新主人,抖抖耳朵,根本不当一会事。 海芝又给了它一鞭。 水牛摆摆大弯角,用尾巴在自己的肚子上扫了一下,似乎在说:我的尾巴不比你的鞭子厉害吗? 海芝转脸看看福生问:“大伯,你看毛病在哪儿?” 福生左看右看,答不上来。他于是从海芝手里拿过缰绳、鞭子,说: “你再看看我的。” “嗨!”福生轻轻哼了一声,鞭还未动,水牛就规规矩矩拉着犁跑了起来。 “哼!原来它是欺生呵。”海芝冷冷一笑,赶过去从福生手中拿回缰绳、鞭子。 水牛马上发现换了犁手,又站了下来。 “嗨!”海芝猛喝一声。 水牛一动不动。 “嗨!”海芝高高扬起鞭子,在牛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 水牛没有料到会挨这么重的鞭子,一惊、一跳,后腿蹦出了套索。 海芝放下鞭子,走近去安套索。水牛装出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一点也不予合作。海芝又推又拉,好不容易才重新给它安上套索。额上,早冒出了大颗汗珠。 但这一来,水牛又学到了耍懒的新招。海芝刚刚拾起缰绳,它就一下将后腿蹦出了套索外边。 海芝再次给它安上,它再次蹦出套索外。 “我来吧。”站在一旁的福生说。 “不!”海芝摇摇头,抹了一把汗,又一次将套索安上。 水牛弓弓脊梁,又在准备重复它的偷懒绝招了。 “嗨!”海芝不客气地在牛腿上抽了一鞭。 水牛也不买账,钭拖着犁在地里乱跑起来。 “吁!吁!”海芝慌忙吆喝它停下来。 水牛不予理睬,继续乱跑。海芝咬咬嘴唇,拔腿就追。 水牛毕竟拖了犁,不灵活,最终被海芝逮住了。 海芝满脸通红,左手顺着缰绳一直抓到牛鼻子边上,右手扬起竹鞭猛抽牛的脊梁: “看你还往哪儿跑!” 牛后腿蹦跳着,来回挣扎,但海芝咬紧牙,牢牢勒住牛鼻子,坚决不让它动一动。 “你敢欺生?你敢轻视妇女?” 鞭子,象闪电一样落在牛背上。牛背上出现道道鞭痕。 福生连忙赶过去,拉住海芝的胳膊说: “不能这样抽打耕牛!” 海芝放下鞭子,慢慢走到牛侧,抚摸着道道鞭痕,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算了,还是我来吧,你回去吧。”福生说着捡起竹鞭。 但海芝却一手牢牢拉住缰绳,一手伸向福生: “给我鞭子!” “不,不用了,到时候我会来帮你家耕地的。”福生说。 “请给我。”海芝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拉着牛走近福生取回鞭子。 福生有点迷惘。但海芝却抖抖缰绳,扬起竹鞭,镇定有力地喊了一声: “嗨!” 说也奇怪,水牛经过这顿狠揍,一下子老实起来,乖乖地迈出了步子。…… 梯田里,出现了道道直直的犁花。…… 地里灌上了水。海芝站在拖耙上,驾牛平整土地。…… 和风里,回响着“噼噼啪啪”的水花声。…… 水花声渐渐化成了磊春上楼梯的脚步声。 “妈,还有大曲酒吗?”磊春一边问一边推门进屋。他满脸通红,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怎么?两瓶还不够?”海芝问。 “嗯,还想喝一点……嗨嗨。” 海芝想了想,说:“好吧,你先去陪客人吧,我一会就拿酒来。” 海芝拿酒下楼,正屋里烟雾腾腾,海芝被呛得接连咳了好几声。磊春嘴里吊着烟卷,正在把瓶里的最后一点酒往自己杯里倒。 “伯母,快来坐,快来坐。”客人们说。 “你们吃吧,不客气。”海芝笑笑说。 “妈,你也喝一盅吧!”磊春嘻笑着从海芝手里拿走酒瓶。 “你呀,”海芝瞪了他一眼说,“别尽顾自己喝,把客人都忘了。” 磊春吐吐舌头,还想说点什么,但海芝只顾和客人打招呼,紧接着就走了。 海芝回到房间。天开始黑了。她拉开电灯,又一次恋恋不舍地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件东西。 突然,她走到梳妆台前,俯身拉开抽屉,抱出一大叠书,一本本翻看着。 “果树栽培”--一本陈旧的绿封面厚书出现在她的眼前。 海芝凝视着这本书,又一次陷入沉思。…… 煤油灯下。海芝坐在桌前翻看“果树栽培”。东生仰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悠悠养神。 “东生,你说,‘根系’两字怎么讲?”海芝问。 “大概是根的系统吧。”东生漫不经心地回答。 “根的系统?什么意思?” “大概……大概……” “大概什么?怎么总是大概?我需要的是正确的解释。” 东生尴尬地笑笑,支起身来,突然望着煤油灯说: “这油灯也有点太寒酸了。” “你在说什么?” “我说,这煤油灯比起城里的电灯来,也太寒酸了。” “哟,你扯哪里去了?我在问你,‘根系’两字怎么讲?” “唉,你也怎么根呀根的没个完。”东生不耐烦地说,“天不早了,吹灯睡吧,这油灯味也够难闻的。” “东生,你把这几个词给我解释完了再睡好么?” “明天再说吧。” “明天?明天我还得下地干活呢。” “那……下星期再说吧。” “看你,上星期推到这星期,这星期又推到下星期,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完这本书?” “唉,海芝,我说你也真是自找苦吃。干吗呢?” “东生,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忘了结婚那夜我俩是怎么商定的?” 东生不再吭声。海芝显得有些茫然。…… 小煤油灯化成带玻璃罩的大煤油灯。 海芝怀抱周岁左右孩子,坐在桌前看书。东生在一边翻箱倒柜找东西。 “你在翻找什么呢?”海芝问,“小心别闹醒了孩子。” “找几件象样的衣服。” “看你,毕业回来了,不找几件旧衣服好下田干活,反倒找起好衣服来。” “下田干活?”东生不以为然地笑笑,“念了这么多年书,是为了下地干活?” “看你说的,我等了这么多年,不就等你回来一块种好地么?” “你呀,海芝,张口闭口总是种地。一辈子跟土疙瘩打交道,劳累辛苦且不说,还让城里人瞧不起,何苦来?你不去看看城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才叫过日子呢!” “福生队长说,山村将来也会有的。” “将来?那得等到哪年哪月?海芝,你还是让我进城去找工作吧。当然,我走了,你又要干活又要带孩子,会忙些累些的。不过,现在田都归了集体,好办多了。妈妈也过世了,不用再照料了。”东生说着从箱子下面抽出一套新的中山装。 “东生,我倒不是怕苦怕累。我是希望你留下来,同我一起干。我已经把‘果树栽培’学完了。根据书上说的,我们这里确实挺适合种桔子。山沟坡地上要是都种上桔子,富起来也不难。” “算了,别说了,我主意已定,明天就进城去找工作。海芝,我也劝你几句,别老想着果树栽培了。事情要那么容易,早有人做了,还会等到你来操心吗?” “你怎么老冲着我说泄气话?”海芝不高兴地说。 “你不信,你试去!” “我会试的。”海芝回答。 午后。紧挨着茅屋后面的一块坡地上,海芝正在费劲地刨树根。孩子在一边用竹片挖小石子玩。 “海芝!海芝!”屋前传来东生的叫唤。 海芝抬头、擦汗,看到东生正气喘吁吁从屋子一侧过来。 “啊,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东生说。他跑得很急,身上的蓝卡其中山服也被汗水浸湿了。 “你回来了。”海芝小声说。 “对,是赶回来的,回来拿户口本。”东生大声说,“我终于找到工作啦,可以在县城安身啦!” 东生发现了在一边挖小石子的孩子,走前两步想抱,但看看孩子一身土灰,又缩回手,说:“叫爸爸,磊春,叫爸爸!” 磊春只是睁着大眼睛望着他。 “喂,是爸爸回来了,怎么一副傻呆样?真是山里孩子不上场面。”东生拍拍磊春的后脑说,“好吧,你玩吧,小心别弄成泥鳅样。” 东生转脸问海芝:“户口本放在哪里呀?” “看你急的。”海芝说。 “急?当然急罗!海芝,你知道这几个月我在城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东打一天短工,西打一天短工,代人写家信,搬家什,窝囊透了。好在老天有眼,经过一个同学的介绍,县卫生局长让我给他的笨女儿补课。我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怠慢,总算博得了局长的欢心,答应给我在局里安排工作了。今天,还是他让我回来拿户口本的呢。局长要我今天就赶回去,别耽误了他女儿的功课。海芝,你说,我能不急吗?” 海芝只是低头刨地。 “咦?海芝,你还不回屋去给我拿户口本,老刨这些树疙瘩做什么?缺柴火?” “种桔子。” “哟,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快进屋吧。再说,真要试,东边山坡上有的是荒地,也该去那边。” “上面有规定,大片田地只许种粮食。” “这不是么?”东生咧嘴一笑,“并没有谁希罕你种什么桔子,你何必自找麻烦?好了,我不跟你罗唆了。户口本呢?是不是还放在老地方?我自已去找算了,我还要赶回去呢。” 东生转身去到屋里,不一会就拿着户口本回来了。 “海芝,户口本我拿走了。你城里有什么事要办吗?噢,对了,我回来得急,竟忘了给孩子买几颗水果糖了。小磊,对不起呀,下次回来爸一定买。喂,海芝,你快说呀,你有什么事托我办吗?我现在是城里人了,是有办法的人了。” 海芝刨了几下地,停下来说:“那……你想着给我带些桔树苗回来。” “这……海芝,你这么说话老是离不开桔树?” “你愿带不愿带?”海芝抬头盯着东生问。 “唉,你也真够固执的,”东生避开海芝的目光,翻看着户口本强笑着说,“不瞒你说,我这回进城要尽力站住脚跟,一时半时怕回不来。你是不是托其他人带?……嗯?” 海芝低下头重新刨地。 “海芝,这事我真不大好办。其他事我一定办、一定办,你说吧。” “不用了,你走吧。” “呃……” “走吧!” “那……呃…那我就走了。……” “快走!”海芝说着猛地向一个树疙瘩刨去。 “是是,我这就走。再见!”…… “再见!再见!” “谢谢磊春经理,也代我们谢谢海芝伯母。” 楼下传来小沈、根旺几个的告别声。 海芝闻声从凳子上站起来。 “家常便饭,谢什么啊?”是磊春的声音,“你们几个明天不也要去城里做小买卖吗?听着,明天下午四点,在县城兴隆饭馆六号桌,我还要正式请你们好好吃一顿。一个也不许缺席!” “谢谢!谢谢!”客人们道谢着离去。 海芝又重新坐下,继续望着“果树栽培”出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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