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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绝处逢生


                   秦岭南麓/山里遍地
                 是花园/响应我的只有山
                 谷的回音/攀崖/与狼共
                 舞/猎人/樵夫/人竟跟蚂
                 蚁般地渺小/滔滔黄河遥
                 遥在目/唯有终南
  我徒步旅行来到秦岭南麓,但进山不久,就迷失了方向。
  天底下似乎全是丛林,到处都是郁郁苍苍。在浩大的森林里面,只要一天没有看见人,我就感到恐慌和不安,不知不觉便对人发生了渴慕和热爱。说来奇怪,当置身于车水马龙的都市时,人群嘈杂,让我心烦,常常不会觉得人的可爱;倒是远离了尘世,才猛然醒悟到为了三餐,而必须面对人群。
  人,真是一个复杂,矛盾而又卑微的怪物。
  一想到饥饿,饥饿偏偏就来了。摸遍全身,却再也没有任何食物,那个装满烤馍和咸菜的食品袋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这种疏忽,对于一个只身跋涉的旅行者来说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山路像一条无限长的绸带,婉蜒地向林子深处飘去。越走,山势越陡;越走,道路越窄。嶙峋的乱石,丛生的荆棘,藤蔓交错的灌木,使我每迈一步都感到非常吃力。可以使我忘记困难和疲劳的,可以使我从烤馍和咸莱中升华出来的,是这里的景物,似乎遍地都是花园,而且越是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便越多自然、纯朴的美。那弥漫的雾纱,犹如道道炊烟,飘上天空,凝结成朵朵白云,飞荡在连绵起伏的山间。山林中的空气是特别的,空气像泉水,透过松针尖上那些晶莹的水珠,溢在山林问,然后浸运花草的芳香,轻轻地流动,使人感觉到它沁人胸中了。凤吹来了,那风是纯净的、清明的,给每颗树、每一片叶。每一株草以无尽的联想和遇恩。尤其是山林中的鸟音,是那样的优美,令人心醉,令人流连忘返!我忽然觉得自己被淹没在山林中,消失在流动的色彩里了。我曾经多次潜入深深的窃林,而每次都仿佛是进入了一个梦境,一个童话世界。有时候,当一缕阳光也透不进来,林子就会变得深不可测,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而我自己便也会觉得肉体与灵魂悄然地分离了——也许所有那些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一切具有现实价值的东西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像一片鸿毛在空中飘飞来飘飞去,使你惊觉到大自然那种永恒的力量,在这种惊党中,唤起了我前所未有的激情和热爱。我想,这便是一个人真正的归宿吧。
  随着夜幕的降临,我寻求着出山的路,在这迷了路的山林中,不管怎样用美丽的想象来安慰自己,心里仍不免有些焦躁。突然,我发现一条溪流丁丁哆咯地顺坡而下。对呀!我眼睛一亮:溪水总是流往山外的,一般有水的地方就会有人家。溪流两旁都是刺蓬,脚踩下去尽是软绵绵的腐叶,要不就是湿漉漉的长满青苔的石头。我不时用腰刀左右开道,一路劈荆斩棘。人早已疲惫不堪,而出路呢,却茫然如眼前似长蛇般的团团藤蔓。
  溪水流经一道峡谷,谷口耸立起两堵高高的石崖。石崖黑幽幽地裂开,像怪兽张着的大嘴,一股乳汁般的雾气从里面飘溢出来。进入其中仰头看天,天只有一线;低头看地,地不过只有宽3尺的峡谷,我的心紧缩成了一团。这不是进了棺材么!这道峡谷,其实不是对峙的两峰之间的缝隙,而是地壳运动时使整座峰峦裂成两半而形成的,我发现,左右两崖断裂弯曲的形状几乎完全相同,如果把两崖移拢,就会契合为一。我战战兢兢地往前走了几十丈,面前的情景令我更傻眼了:峡谷的尽头,溪流变成了一道飞瀑,倾泻而下。瀑布边有块巨石,半身探出崖外。我扶着石头,颤微微地望下去,天呐,万丈深渊!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雾一样的水汽在里面流动。
  “有人吗——”我竭尽全身的力气发出呼喊,但响应我的只有山谷的回音。
  我马上想到要原路退回,可又能退到哪里去呢?夜幕就要完全降临了,在山林中,特别是在这样一个雾色茫茫的峡谷中,谁敢说没有野兽?即使真的窜出一个人来,怕也要把我吓个半死。
  天完全黑了下来,沉寂的山野开始施展着它的威严和冷峻。
  “攀崖!”我没有了思考和选择的余地,也许山崖那边会有人家。
  山崖的壁缝间生长着一些小树枝,这是唯一可以利用攀登的东西。我选了个坡度稍平缓的地方开始登崖。我的双脚在这里显得多余,只能用腿跪贴着坡面,抓着小枝条,一挪一挪地往上爬动,即使抓住一根带刺的枝条也不敢松手,任凭钻心地疼,任凭鲜血淋漓。下面是万丈深谷,身体一旦失去依托,后果不堪设想。此时此刻,我的性命就完全系在了这些小小的枝条上,一个人的生命原本是如此的脆弱呀!我试图松弛下来,我知道自己是太紧张了,但无济于事。在这险峻陡峭的壁崖间,没有落脚的地方,根本无法停下来喘一口气。我的眼睛甚至不敢四下张望,只是全神贯注地盯在那些小小的枝条上,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我用左手抓住一根枝条后,再用右手抓另一根,每爬动一步都要消耗很大的体力。突然,不知是用力过度,还是树枝的根原本就不牢,当我伸手抓住那根枝条时,竟连根拔了出来!而最要命的是我的另一只手又松开了原先抓紧的那根枝条,正要去抓另一枝。倏地,我感到脚下悬空——我想喊救命。就在我即将往下掉的那一瞬间,我的双脚贴紧石壁用力一蹬,身子跟着往上一蹿,不偏不倚,正好抱住上方一块凸出的石头。我的心怦怦乱跳,如果这块石头也是松动的,那我的命可就要永远长留在这里了。
  我的下巴被石头重重地撞击一下,满嘴流着鲜血。衣裳刮破了,双手早已被撕开一道道很深的裂口。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当我总算爬到崖顶的时候,我幻想的村庄并没有出现。我看到的仍然是天连着山,山连着天,天色苍灰,山崖苍灰。我孤零零地站在崖峰上,前后左右尽是绝壁。
  崖顶有一块小小的平地,像一个天台,上面长着些山藤和老树,稍大一点的树无一幸免全遭雷劈了,只剩下被天火烧焦了的树干。树干已经腐朽,用手一摸就成了灰烬。站在这山崖之上,使我内心生出一种直古的岑寂。我不能死在这里!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着我不顾疲惫,用腰刀砍来山藤,扎成几十米长的绳,找一块大石头拴牢,悬吊着从另一个方向下山。没想到,这回我又犯了一个错误:藤绳扎得太短,离崖底还有一段距离就不够了。怎么办?跳吧,下面黑咕隆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悬吊在光溜溜的壁崖上,一只手死死地握紧山藤;双脚抵住石壁,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袖珍电筒,往下照照,可光线太弱,一点也看不清。我顺手将电筒扔下去,希望能从电筒落地时发出的声音里判断出下面的高度。可是,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后悔刚才扔的时候没有使把劲。我又艰难地解下背上的行囊,随着“扑”地一声闷响,感觉最多10米不到。谢天谢地,大概还不至于摔断腿吧?我极其小心地往下一跳,但仍然跌了个四脚朝天。我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一下,顿时感到一阵晕眩。我挣扎着爬起来,两条腿直打哆嗦。眼睛仿佛蒙上一层阴云,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哆哆嗦嗦地掏出火柴,胡乱地摸了几把枯枝败叶,点燃。借着火光,我找到了行囊,从里面取出凤油精,在额上。脸上、肚脐上涂抹一阵,微微的颤栗之后,感觉清醒了许多。
  “嗷——嗷——”林子里忽然传来几声很凄厉、很骇人的嗷叫。一群飞禽“扑啦啦”地从我身边掠过,有一只鸟儿甚至擦着了我的头皮。我正是又累又饿又急的时候,哪里还受得住这么一下突如其来的惊吓?我打了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嗷——嗷——”林子里又传来几声很凄厉,很骇人的嗷叫。
  我的天,这个地方有狼!望着黑沉沉、阴森森的大山,我的心里着实有点发毛。
  我在附近检了足够延续到天亮的木柴,用少许围了一圈,又燃起一道火网。森林里是不允许随意点火的,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我蜷缩在篝火中央,又往火网里添了一圈木柴。忙完这一切,我再也没有力气动弹,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过度的疲劳迫使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嗷——嗷——”很凄厉。很骇人的曝叫声仿佛在我的耳朵根边响起。猛一睁眼,发现几点鬼怪似的绿光。
  这是一种异常恐怖的颜色,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
  4只狼!我条件反射地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得通红的木棒,背脊上的冷汗争先恐后地穿透内衣散发出来,剧烈的心跳简直快要冲破胸膛。我的脑子里急速地旋转着对付狼的办法。一旦人狼交战,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4只狼的对手。
  狼并不急于向我进攻,它们先是在四周巡查一番,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挺直着身躯,在距火网大约十多米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它们大概是想等火熄灭之后再展开攻击吧。
  我往火中又添了一圈木柴,篝火燃得更旺了,四周被照得如同白昼。我大汗淋漓,搞不清是热汗还是冷汗。听人说,有一种狼是不怕火的,它敢于冒着被烤焦的风险,穿过火网,扑向守在火旁的人,不吃掉人肉,不喝完人血,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愿面前这4只可惜的家伙不是这种狼。
  我紧紧地握住木棒,半蹲着,警惕地防备着狼群。
  它们坐在地上,时而吐一吐舌头,沉着地望着我。
  双方僵持着,这是一场特殊的较量!
  我极力告诫自己要挺住,无论如何都不能睡去,可是,眼皮却不自主地打架了。我已经太疲劳,太疲劳。这时,有两只狼大概也觉得累了,趴到了地上。它们依然是那样的沉静,似乎看不出有什么“狼子野心”。
  我也渐渐地平静下来。我迷迷糊糊地想:也许这些狼并不想伤害我,只是怕闲得慌,不请自来要给我做个伴罢了?其实,它们过它们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大家和谐相处谁也不妨碍谁,不是很好么?正当我沉人浪漫而又荒唐的童话世界时,一阵“嗦啦啦”的响声把我从迷糊中惊醒,我一个激灵站起来,握紧木棒。狼也都站了起来,它们竖起耳朵,好像在倾听着什么,机警的目光四下搜寻。
  蓦地,狼们蹦起来,“嗷嗷”嗥叫着,没命地往林子里钻去。与此同时,我发现从一棵大树后面伸出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瞄着狼们……
  我的心中忽然一悸,竟不由得失声喊道:
  “别开枪!别……”
  但是晚了,随着“砰”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那只体态异常矫健的狼倒在地上,其它的狼惶恐地逃散了。跟着,两条狼一般雄俊的猎狗“汪汪”追去。
  一个猎人从大树后面闪出来,他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踢了踢仍在呻吟的狼,然后,走到火边,从头到脚地打量我。我彼他盯得有点胆怯。他长得粗矮壮实,眼晴里布满了血丝。可我并不是猎物呀!
  我不敢看他。我扔掉木棒,跑过去蹲在狼身边,用手抚摸着泛着油光。像锦缎一样美丽的狼皮。我看到地上流淌着一股散着热气的殷红的鲜血,狼的两只又绿又亮的眼睛里,正闪动着某种恐惧。迷惑和愤懑的光……
  在这双眼睛里,也许人才是真正可怕的“狼”吧!
  “你是谁?干啥在这里?”猎人揉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问我。
  “我要去关中,迷了路。”
  “顺这条路走,过了终南山就是,赶早能到。”猎人伸手指指,又望一眼即将放亮的天空,不再说什么。他从腰问抽出一把尖刀,蹲下身去,开始麻利地宰剥起狼皮来。
  我知道这张狼皮一定会使他在市场上卖一个好价钱。我站在一旁,木然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疾疾地走了。
  崎岖的山路弯弯曲曲,仿佛没有尽头。我一边走,一边寻着路边的野果。可惜这些果子都太酸太酸,很难下咽。于是,渴了还是喝一口泉水;饿了,喝一口泉水。肚子里空荡荡的,发出“咕咕”的声音。
  正当我气喘吁吁的时候,路旁的灌木林里,忽然跳出一彪形大汉,他圆瞪双目,手里提着一粑明晃晃的钢刀。
  这不是遇到响马了么?我暗暗吃惊,心想这回得留下买路钱了。
  我刚要求饶,却见那大汉疾走几步,将钢刀往路边的柴薪上一插,然后挑起担子,晃悠悠地朝山下走去。
  原来是个樵夫!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喊住樵夫,难为情地问他可有什么东西吃,我实在饿得不行了。
  樵夫放下担子,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摸出两个麦饼递给我,一句话不说,又挑起担子,撒开脚步,晃悠悠地走了。
  我一口气吃进两个麦饼后,感到身上才有了力气。
  我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抖擞起精神,向终南山主峰走去。终南山是秦岭山脉第二高峰,海拔2640米。面对这大山,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人竟跟蚂蚁般地渺小!
  太阳升高了,很的人。愈往上走,树木愈少。来到半山腰,几乎没有可以用来遮挡阳光的绿荫了。我全身透湿,太阳一晒,衣服上顿时泛出一层白花花的盐霜。水壶里的水已经喝光了,山腰上听不见水声,更看不到水的影子。喉咙冒烟,两腿发软,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但我不敢坐下来休息,害怕自己一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强忍着饥渴,咬紧牙关,艰难地移动着脚步。通往山巅的路时宽时窄,坡度却越来越陡。爬几步,甩一把汗;爬几步,喘一口气。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天空忽然开敞,一大片平整的山地现了出来。
  这汁是海拔2640米的终南山么?
  这就是传说中吕洞宾成仙的地方么?
  我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呀!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株草,不沾一滴水,不挂一丝云,除了赫赫屹立于山巅的一尊硕大的“镇妖石”外,就只是赤裸裸袒露着的黑褐色的胸膛了。它真实得如同自己的本来面目。
  极目远眺,关中平原尽收眼底,滔滔黄河遥遥在目。我几乎完全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渴。扑面而来的是没有遮挡的太阳的热烈,是天空弧形的蔚蓝。忽然,一阵狂风呼啸着掠过山巅,晴空里炸响一声惊雷——这晴天霹雳自天际滚至脚下,又从脚下滚向天空。这磅礴的气势,这大自然的神功,这清新如水的空气,这一无所有的山巅,使人顿悟人生洁净的可贵,人世间名利的纠缠和肉欲的困扰,顷刻间化为乌有。举起双臂欢呼,千山万壑都在脚下旋转。我的心从未有过如此的开阔,我在这开阔中融化了。哪一座山给过我这样的灵悟,这样的胸怀呢?
  没有。唯有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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