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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他想象中,她一会儿就要在这里出现的。
  可是,三个钟头过去了,没有“兔子”撞在那站牌的竖杆上。相反,红太阳油盆一样在头顶燃着,他不由得心里发起慌来。有人在笑,扭头望去,是两个时髦而浅陋的女子。他怀疑人家在笑他,便气咻咻地偏了身子,匆匆地躲到梧桐树的阴影里。躲实在了,却将头从树后探出,见那两个女子依旧在笑,他重重地在地上踢了一脚,骂:“浮萍草!呸!”
  “诚则灵。”他信奉佛的教训。他的心律款软下来,将目光扇形般铺开去,他寻他的她………
  如是,守株待兔三次,无效果。他寻思,她是在西安上学吧?师大,外院,财院?于是,他将搜寻范围向南延伸,八里村,三爻……愈是不可得,愈是心切,一段时间,他蔫蔫地得了病,《深深的秦岭里》三易其稿,终未写成。他抱怨自己,怎么会在寻她的时候写《深深的秦岭里》?即便一座石峰,陷入了林海,望远镜也瞅不着的!
  夜来了,平凹在他小屋外的阳台上瞧望。天上有姣好的月色,月边有疏散的淡星,星月在夜风中沐浴。一时间,他的心隙也洒满了月的光华,风的清凉。噢,荡人心神的夏夜,魁星楼上狼和鬼的故事又被逛山们论说了几回?
  他想回到棣花去。上韩俊贤家走一回岂不一切了然?不,不能回去。《深深的秦岭里》不写完,终日不得安生。她总存在于这世上,可《深深的秦岭里》不写,这个月三篇小说的计划岂不落空?移到下一月?下一月有下一月的三篇。不唯创作才是生命,其它一切都在幻化中。
  “啪啪啪!”有人拍他的门板,声音是命令式的。肯定是单位的同事,也好,跟他们戏乐一番,别让月色拂扫了心扉却又袭上愁云。
  门开处,却是中学同学王家民。家民在艺术大学学美术。那时节,美术学院、音乐学院及戏曲学院合起来作了艺术大学。家民一直要平凹将他的国画习作拿给美术编辑室的王艺光指点,今儿算是把作品送来了。
  其实,平凹哪有心思呢?聪明的家民见平凹心神不定的鬼样子,以为创作上又遇了苦恼,便有意同他胡吹乱pian,诱其忘却烦恼、松弛神经。平凹始则应付,继之参言发问,再便不时乐得开怀大笑了。这家民也是满肚子热闹,人间风流活,天上神鬼事,他无所不晓;讲到受活处,竟使平凹“格儿格儿”地直岔气。
  闲话间,他提到韩俊贤的妹子在艺大戏剧系进修,人才出落得红桃一般,西安市上的洋魄头简直无可比。
  平凹先是一愣,再是一声“啥?!”继之,他慌慌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屋地上踏步。
  “你冷吗?”
  “不,不不不不——”
  “怎么打颤?”
  平凹拿双手把脸盖了,又狠狠捋下来,摔活一下手腕儿,故作松弛地说:“许是有点感冒吧?”旋即,白眼窝仁儿一斜:“你带了阿斯匹灵吗?”
  “见鬼!”家民把手重重地拍在《深深的秦岭里》那稿纸上,随即,又瞠目结舌了:“你你,这是画小说吗?”他指着那满纸的鼻子、眉毛、眼窝、嘴。
  “哧——”平凹用鼻腔释出了胸中的积气,转而,诡秘地问:“麻衣相上五官主啥?”
  家民信口吟道:“第三司空额角前,上卿少府更相连;交友道中交额好,重眉山林重圣贤。”
  “屁话!”平凹骂一句。
  “屁话不屁,真人不气。鼻眼耳朵口,你问那一着?”
  “问鼻子!”
  家民捞起床边的破扇,遮了胸,左手背后操了,在屋里将脚作外八字撇着走,一圈儿回来,神神道道地眯眼诵道:“鼻乃财星莹且隆,两边厨灶没教空;仰露家无财与粟,地阁相朝家柜丰。”
  “嗯。”平凹将声从鼻子哼出。
  “如何?”算卦先生俯身打问,颇有乃父遗风。
  “尚可。”
  “替谁预卜?”
  “吾也——”平凹突然一个长声叫板,接着唱起了秦腔:“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盼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家民忙捂了耳,嘴里叫嚷:“硬看狗咬仗,不听平凹把戏唱!”
  平凹却正经了:“其实,我这两下是跟田井制学的。”
  “说疯话。”家民将指头直点到他鼻子上:“得空闲了,我领你找咱韩俊贤他妹子,人家那腔派儿才叫地道哩!”
  “她会唱戏?中学时去韩俊贤家玩,那女子鼻涕常吊在下巴上。”
  “别作贱人了,人家是丹凤县剧团的尖角儿。”
  “她入了县剧团?”
  “亏你还在一个村里。”
  “那咱——”平凹显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什么时间?”
  “明日后晌。”
  “啥地方呀”?
  “小寨。”
  平凹“啪”地以掌击桌,他心里直怨恨自己,怎么就念歪了经,错在草场坡作功夫!
  五双手绞在一起,攥紧,成一堆指头的疙瘩。笑,跳,用家乡土话一遍一遍地呼唤“乡党”,他们算是异乡遇知音了。城市人口成千累万,但每个人的心都是封闭得极严实的孤岛,何况他们这些“商山豹”,常常要遭城里人的白眼。
  贾平凹和家民来到坐落在小寨的艺术大学,他们来看望家乡的“尖角儿”。丹凤县剧团来艺大戏剧系进修的有三个演员。家民将这手的疙瘩劈开,向平凹介绍:“这是俊芳,这是小凤,这是文jun。”他将大拇指向平凹一撇,向她们三个说:“这位就是我在电话里讲的——大编辑!”见她们把不胜惊异的目光斜过来,家民又补充:“还是业余作家哩!作家协会发了证儿的会员!”
  带着孩子气的文jun首先发问:“你会写书?”平凹摆起大人的面孔,却憨憨地实情相告:“书还没有写出,文章是写了。”
  小凤揪了一下文jun的衣襟,文jun便不作声。
  平凹还没来得及和俊芳说话,家民便喊了:“找个地方聊吧,这么站着又说我们来的不诚心!”文jun提议上宿舍,家民说不行,在集体宿舍聊天会影响别人。
  平凹的脖颈转了转,说:“到那株垂柳下去吧,那儿还有水泥板。”他真是人碎鬼大,偏不偏就又瞅着一株柳。他们五人,齐圈儿聚在柳下,座位是一些废弃的水磨石的建筑板。
  家民开始讲城市人的笑话,惹得小凤和文jun格格发笑。俊芳文雅地坐着,该笑时她皓齿闪烁,该说时她朱唇轻启;没有高声,没有大幅度的动作,言谈举止款款然、坦荡荡、文雅雅、静淑淑。平凹将一枝草茎儿在指间捻转,不知是捻那“河也瘦了,山也挤了”,还是捻那“鼻乃财星莹且隆”,反正谁也看不见他那平静面皮下的林海松涛……
  全凭家民作戏。他得着空儿便要作贱人:“嗨,当作家的唱‘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狗哼哼似的,我说来听咱俊芳的,他说那女子,小时鼻涕常拖在下巴上——”三个女子笑作了一团,俊芳捂了脸,仿佛真的揭了她的短;文jun容不得别人作贱她的姐妹,忙捅着俊芳的腰肢,鼓动:“说他小着偷人家甜瓜那事,说说!”
  俊芳笑红了脸,撩一下发帘儿,说“甜瓜我没见他偷过,我只见过他到我家去,老是裤带絮子吊在膝盖上。”
  又是一阵哄笑,平凹看也不看一眼俊芳,只对着家民说:“她真会抓细节。”
  家民炫耀地向三个女子解释:“他说的是写小说的专业语言。”
  俊芳也对家民说:“我在公共汽车上见过他,我看他就像我哥的同学,我没敢认。”
  平凹扭过脸来,严肃而正经地:“我一般不坐公共汽车,你许是看错了人。”
  “那——,也许吧。”俊芳眨了眨眼,她不能肯定自已的判断。这个鬼平凹,装啥像啥。
  文jun提问:“编辑工作可有意思吧?”
  家民猛然想起新点子:“对对让平凹讲讲他们编辑部的故事,可逗人!”
  平凹讲了。绘声绘色的,别人都笑了,他却不笑。他说,有个农民作者,被大队干部欺负得没了办法,他便宣称:我要把这些坏家伙的瞎事情写到书里,让全国人都来看!话一放出,干部们便吓慌了,说人家把咱写到书里可怎么办?于是赶紧给他很多好处。可他也书生气太足,硬是不受,坚持要写,并且真的写了,寄到了北京。稿子很快被退了,因为达不到出版水平。这样过了一年,队干部见他并没有弄成事情,更加迫害起他了。无奈,他背着书稿,跑到省上来,说是书不能出版,他便活不成人。又下跪,又哭泣,让人满伤心的。
  当然,平凹最拿手的是讲社会笑话,可是时间不早了,天色暗了下来。为了使这难得的小聚再延续些时间,三个女子留他们住在了学校的招待所。
  这样,平凹讲狼,家民讲鬼,他们直聊到深夜。夜深,平凹提议让家民给三个女子算卦,看她们的前程和福分。家民说那是死套子,没意思的,说他给熟人算卦心上不来灵气。
  青年女子对自己的前程和命运比什么都关心,她们齐声叫着要家民算一手。家民也许真的没来灵气,逼得无法,他又推出平凹,说:“你不是看过《五官论》吗?”
  平凹说《五官论》是看相不算命,那里边说得太粗,比方女子的爱情婚姻之类就没有。三个女子仍然要算,文jun拉住平凹胳膊直摇,平凹乐得衔了仙桃一般,说:“我才抄了一份日本手相学会的新算法,那里边事业、仕途、爱情,项目分得极细,有意思得很!”
  文jun性急:“带来了没有?”
  平凹沉稳地:“我找找看。”
  他便真的,左边兜里掏一掏,掏出几张字纸。文jun抢先来看,说是小说《雪夜静悄悄》。平凹又在右边兜里翻一翻,翻出来几片烟盒纸,小凤争来一看,说是小说《竹子和含羞草》……
  家民提醒女子们:“莫信平凹的鬼话,什么日本手相学会的新算法,说不定那正是他才编的小说稿,要在你们身上检验检验哩!”
  文jun不乐了:“我们愿意叫他检验!”
  小凤质问平凹:“你到底带来没有?”
  平凹说:“你们先坐下,先平静下来,算卦跟量血压一样,激动了便不准的。”三个女子果真便稳稳实实地坐在他周围。他的手在衣襟下揣着揣着便摸出一张纸,众人聚首来看,正是日本手相学会的数学算命法。说是将要算的人的诞生年月日相加除以九,余数是几查第几大类……
  平凹将三人的座次排好。俊芳是第一。她如实地报了生年、生月、生日。平凹一一作了笔录,然后开出数学式子,先乘除后加减,一番四则运算,结果得6。
  众人一阵激动,聚首来瞅,一时头撞头,肩擦肩,胳膊乱动手乱翻。家民维持了秩序,说叫大家坐定,听平凹逐条宣读。
  姑娘们最关心的莫过于婚姻爱情。念到这一条,平凹声气特大:“吉人作伴到终生!”
  大家乐了,文jun说:“肯定是当领导的!”
  小凤说:“吉人,就是鸡人,属鸡的。”
  俊芳虽不好意思,却也激动,一时面如桃花,那摆放得恰到好处的五官俱生了光彩。平凹只是不敢看,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卷起了波澜,他将那一张纸丢给小凤和文jun,任她们自己去寻找自个儿的命运……
  家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平凹的预谋。他以此顺利地了解到了她的年龄生辰,从而胜利地跨过了中国最为计较的男女匹配的年龄命相关。
  她小他三岁,最佳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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