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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以后,有一位诗人将自己的身世弄得非常诡秘,行踪更是扑朔迷离,若隐若现,就是白采。据说他的真姓名是童汉章,江西高安人,白采是他的笔名。他一生行事大概只有赵景深、王平陵,知道得清楚。 白采好像出身于书香门第,年纪轻轻的,国学的造诣便超过当时所谓的举人进士科第人物。他曾用文言体写了一部《绝俗楼我辈语》,由开明书店出版。这是部诗话兼谈文学,文笔简练雅洁,见解也高人一等,在唐宋明清历代诗话中,可以占一席之地。 后来受时代的感染,他就抛弃文言,用语体文来写作了。 白采写作的范围甚为广博,诗歌、小说、散文,都有试作,文章一出手,便显出荦卓非凡的才气,他尤善于作长诗,像《羸疾者的爱》,即其代表作。 王平陵曾说,白采开始时也歌颂着青春,企慕光明,对人生充满着热烈的希望,后来不知受了什么打击,一变而为颓废,作品中只见“骷髅”、“棺材”、“恶魔”、“鸱枭”等字样,很像号称恶魔派的法国诗人波特莱尔的《恶之华》(Fleursdumal)作风。不过他和波特莱尔那个逃自地狱的魔鬼不同,他究竟深受中国文化的薰陶,是个悲吟于白杨衰草间李长吉一般的才鬼。 因此,白采虽受波特莱尔的影响,却并非颓废派,只是一个异乎寻常的神秘诗人。 白采的为人,赵景深曾亲自对我形容过:案上常置一具不知从什么墓地捡来的人头骨,张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窟,露着一副白森森的牙齿,对人望着,使来访的客人为之毛骨悚然,不敢留坐。他又命木工用红木精制了一个小棺材,中置人参一支,权充死人,置之案头,时加把玩。王平陵也说他喜穿深黑色的西服,打着大领结,时常携着一壶酒到公园放歌畅饮,醉则卧花荫下直到天亮。这个伤心别有怀抱的诗人,后来竟以失踪为结局。 白采的《羸疾者的爱》大意是个羸疾者(即肺病者,肺病在当时是视为无药可医的绝症的)的故事。诗的第一段是说诗人偶然飘泊到一个山川秀美,环境安静的村庄,村长乃一慈祥的老人,有一美貌的独生女,将这个飘泊者迎到他们的别墅,厚加款待。村长意欲以女相许,那女郎也爱上了他。但他自知患有羸疾,坚决拒绝。第二段诗人回到自己的家乡,向母亲叙述其遭遇,母责其愚昧,何故失此大好机会。他说自己既患有羸疾,何敢害人。并藉此说自己之患有此疾,乃系婴孩期失乳,所雇乳娘乳亦不足,而以欺骗手段哺婴有关。 母亲, 我正为了这个惊宠, 费过很大的踌躇, 说过了许多逊谢的言语。 母亲,你应该知道, 你的儿子本是一个羸者。 我是那个诳骗的乳母的儿子,直到了八岁,常是病着,你生我时已到了暮年。 记得有一回我放学归来,伏在你怀中不住的哭泣,向你苦苦求着乳汁, 你解开干瘪的前襟,垂泪的安慰我。 母闻子言流泪自悔,不该于子女幼时疏于照顾,一凭乳娘弄鬼。她对儿子说:“你是我的独生子,既有人见爱,何妨娶之,将来生子,也可绵延祖宗的血食。”诗人又说: 你给我散漫的智慧,却没给我够用的筋力;你使我得着灵的扩张,却没有与我补充的实质。 我以为这生活的两面,我们所能实感着的,有时更有价值! 既不完全, 便宁可毁灭; 不能升腾 便甘心沉溺; 美锦伤了蠹穴 先把它焚裂; 钝的宝刀 不如断折; 母亲: 我是不望超拔了。 诗的第三段,羸疾者又离家至一友处。友闻其际遇,亦责其不智。说:“你为了顾全别人,未免太过虑了。人生不过汲汲求着偷安,各人忙着寻些‘乐趣’,谁不是‘所挟者少,所求者多’,你却常自扰!我不是异教徒,用不义的话向你探试;但世界久被魔王统治,为了守牢我们本分的生,诡谲、隐忍,便是我们正当的生活!”诗人的本心是:“我正为了尊重爱,所以不敢求爱;我正为了爱伊,所以不敢接受伊的爱。” 他的朋友劝他的一番话,当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诗的第四段是比较长的一段,那女郎竟不辞跋涉,远远找了来。羸疾者申明自己的病,仍然拒绝她的爱,说了好多的话。女郎道: 执拗的人啊, 你比别人更强项了; 但你比别人更痛苦了——自示羸弱的人 反常想胜过了一切强者。 我知道你的,比你自己知道得更多,你心比那心壮的更心壮,比那年少的更年少, 你莫谩我, 我是爱着你了。 只要许我一次亲吻,更值得死,只要让我一次拥抱,我便幸福。 用我自己的手指摘的果子虽小,我却不贪那更大的了。 诗人回答她道: 贤明的女士, 请改变你的痴望罢——你是病了? 你应该明了你有更大的责任,却超过你的神圣的爱。 我们委靡的民族, 我们积弱的祖国, 我们神明的子孙大半是冗物了! 你该保存“人母”的新责任,这些“新生”正仗着你慈爱的选择;这庄严无上的权威, 正在你丰腴的手里。 固然我也有过爱苗在心里,但是却同我的青春,一路偷跑了。 我是何等的悲痛啊! 我不敢用我残碎的爱爱你了! 不能“自助”便不能“合作”,为了我们所要创造的,不可使有丝毫不全, 真和美便是善,不是亏蚀的! 你该自爱—— 珍重你天生的黄金时代。 诗人又劝那个女郎须向武士去找寻健全的人格;须向壮硕像婴儿一般的人去认纯真的美。更劝女郎切莫接近狂人,因狂人会使她也变了病的心理,也莫过于信任那日夜思想的哲学者,因为他们只会制造诈伪的辩语。不幸诗人自己便是狂人,便是思想太多的哲学者。诗人又说:“羸弱是百罪之源,阴霾常潜伏在不健全的心里。他自己是不中绳墨的朽质,是不可赦的堕落者,决不敢乞求她的怜恕。” 谁知那女郎仍苦苦求他,劝他万勿为病“自馁”,并说“为了爱,使我反厌弃了一切健全”,只求和他一同回到那美丽的村庄,和她老父同住。诗人回答说; 请莫把这柔软的绸,张在我四面,莫把这陶醉的话,灌入我心里;败了的战士,受着慰抚反更觳觫! 枯卉浇上甘霖,更增它死灭的警惕! 铩了羽毛的鸟, 不敢向它的伴侣张开尾巴;落地的花, 羞红了脸,再不能飞上枝头;我落魄的心, 不敢再向你面前夸示。 诗人又说他宁可耐着苦空,如同那些僧侣,只在梦里伴着她,因为: 群花争笑着迎接春天,但这不是枯卉的事; 你是人间最可爱的, 但却不是我的事; 为的怕阻碍阳春的工作,我不该枉占却一寸园地。 女郎仍表示深爱之衷,哀求不已,诗人心如铁石,丝毫不为所动,只劝女郎诀绝他,自回故乡,仅“记这莽莽天涯,有个人永远为她祝福”。他自己呢,则“我将待‘毁灭’的完成,来偿足我羸疾者的缺憾。” 白采这首《羸疾者的爱》共七百二十余行,万余字。完稿于民国十三年间,距离五四时代不过短短五年。那时许多新诗人还在旧诗词窠臼挣扎,或乞求西洋的残膏剩馥,以资涂饰,白采旧文学根柢之厚,具见于他《绝俗楼我辈语》一书,但他这首长诗竟能将旧诗词的辞藻、语汇及旧格律、旧意境,扫除得干干净净,以一种崭新的姿态与读者相见,不是天才能办得到吗?他若不早死,我想他不仅能与徐志摩、朱湘并驾齐驱,甚或超而上之,也说不定。因为徐朱早年时代的作品,或乞助西洋或不脱旧诗词的羁束,哪能有白采这样壁立万仞,一空倚傍,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大手笔与非凡的气魄呢? 白采这首《羸疾者的爱》恐怕大半是真实的事迹,至于飘泊到一个山明水秀,世外桃源般山村,遇见一个慈祥且有学问的村长,恐怕是虚构的了。诗的思想是尼采式的,朱自清批评得很好,他说白采是“献身于生的尊严而不妥协的没落下去”。尼采的理想“超人”,是比现代人更强壮,更聪慧,更有能力措置世界万事,使文化进步一日千里,呈现庄严璀璨之壮观。好像只有超人才有生存于这世界的权利,我们这群庸庸碌碌的酒囊饭袋,只配做超人的垫足石罢了。尤其那些衰弱有病的,更没有生存的资格。诗人因自己已患了不治之疾,生理心理均呈病态,遂自惭形秽,无论如何,不肯接受那女郎的爱,并劝女郎找武士一般壮硕的人结婚,好改良我们这积弱的民族,正是尼采超人思想。而且宁愿牺牲自己为中国下一代种族着想,思想之正大光明,也真教人起敬起爱。 笔者曾在某一刊物上看见过白采的一幅照片,穿着西装,胸前好像有王平陵先生所说的一个大领结,那是当时艺术家的标记。至于容貌则五官秀整,风神俊朗,不愧为一个美男子,不过他口角虽含微笑,眼光则颇忧郁,面目也像有点浮肿,这个人即使不自杀,也决非寿征。他生活的放浪怪僻,大概也是为了自己这个病,不愿久生,故意乱加糟蹋,以践其早日脱离尘世的目的。这又是易卜生“不全则宁无”那个理想害了他。他诗所说“既不完全,便宁可毁灭;不能升腾,便甘心沉溺;美锦伤了蠹穴,先把它焚裂;钝的宝刀,不如断折”不是说明了吗? 总之,白采实是二三十年代一位颇为突出的诗人,他惊采绝艳的才华,固足令人拜倒,他的不幸的身世,和神秘的失踪,尤足使人惋惜无已。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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