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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洵美和李金发在徐志摩、闻一多诸大家之间,并不见得如何出色,即以名望论也不及郭沫若。但邵代表中国颓加荡派的诗,李代表中国象征派的诗,在新诗中别树一帜,不论好坏,总该注意他们一下。况二人之中,李金发作品影响尤大,隐然成为新诗界的一支洪流。 所谓“颓加荡”是个译音字,原文是Decadent,这个字的名词是Decada nse,有堕落衰颓之义。中国颓废派诗人不名之为颓废而音译之为“颓加荡”倒也很有趣味。颓加荡与象征主义在西洋文学里原出一源,所以有些颓废作家,同时又为象征作家。像波特莱尔原属颓废派,但以文字之暧昧神秘而论,我们也可以叫他为象征派。魏仑是象征文学的大师,但其思想多偏于颓废。邵洵美和李金发的诗都受过西洋文学的影响,两人也颇有通同之点,把他们放在一处研究,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先来讨论邵洵美的诗。邵氏有《天堂与五月》和《花一般的罪恶》两本单行本,又在《新月诗刊》也常刊布诗篇。他诗的特点是: 第一、强烈刺激的要求和决心堕落的精神。所谓“世纪病”的狂潮荡激全欧之后,人类的精神起了很大的变化,像素性忧郁的俄国民族受了这种影响,则发生“托斯加”(Tos ka),英人提隆(Dillon)译为“世界苦”(WorldSorrow),大都相率趋于厌世一途,以自杀了事。而天性活泼,善于享乐的法国人,则于幻灭绝望之中,还要努力求生。他们常用强烈的刺激如女色、酒精、鸦片、以及种种新奇的事情、异乎寻常的感觉……以刺激他们疲倦的神经,聊保生存的意味。 一切刺激中,女色当然是最基本的,最强烈的刺激,所以邵洵美的诗对于女子肉体之赞美,就不绝于书了。在《巴力士的传说》(见荷马史诗)中,巴力士对维纳丝说: 但这美人吓须要像你,须要完全的像你自己,要有善吸吐沫的红唇,要有燃烧着爱的肚脐。 也要有皇阳色的头发,也要有初月的肉肌, 你是知道了的维纳丝,世上只有美人能胜利。 又如Madonnamia: 啊,月儿样的眉,星般的牙齿,你迷尽了一世,一世为你痴;啊,当你开闭着你石榴色的嘴唇多少有灵魂的,便失去了灵魂。 他常说“美人是我灵魂之主”,“美人是我们的皇后”,然而他之崇拜女人,不过将她们当做一种刺激品,一种工具。当他耽溺着美色弄到自己的地位、名誉、身体、金钱,交受损失时,便来诅咒女人了。什么“你是毒蟒,你是杀人的妖异”、“你这似狼似狐的可爱的妇人”、“你口齿的芬芳,便毒尽了众生”、“处女的舌尖,壁虎的尾巴”等句子就出现了。而《恐怖》这首诗对于女人尤加诅咒,认为如同非洲野鹿对于毒蛇,明明知道于自己生命有危险,却被它的色彩和音响所催眠,而不忍去,结果是哀鸣就死,你说这不是好笑么? 颓废派既以强烈刺激为促醒生存意识之唯一手段,所以沉沦到底,义无反顾,结果他们把丑恶当做美丽,罪恶当做道德,甚至流为恶魔主义(Diadolism),法国颓废派祖师波特莱尔的诗集《恶之华》,好咏黑女、坟墓、败血、磷光,及各种不美之物,集中有一首《死尸》(UneCharogne)对于那臭秽难堪的东西,津津乐道,若有余味,即其感觉变态之表现。邵洵美的“ToSwinburne”说:“我们喜欢毒的仙浆及苦的甜味。”也是变态感觉之一例。又常说:“我们在烂泥里来,仍在烂河里去,我们的希望,便是永久在烂泥里”、“天堂正好开了两爿大门,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我在地狱里已得安慰,我在短梦中曾梦着过醒。”又说:“我是个不屈志,不屈心的大逆之人”,“我是个罪恶底忠实信徒。”西洋之学家批评波特莱尔是由地狱中跑出来的恶鬼,邵洵美这些话也有这种气息。 第二、以情欲的眼观照宇宙一切。有人批评徐志摩的作品是“情欲的诗歌,具烂熟的颓废的气息”,我前已说过这话对于志摩是不确切的,但以之赠邵洵美,则真是天造地设,不能分毫的移动了。邵氏看天地间的万汇,好像法国法朗士(A.France)在他某小说中藉一堕落高僧叹息道:“唉,一切事物都表示着爱的形式。自然万物,从禽兽以至草木,都对我表示肉的拥抱,对我们似说这个世界上,有谁能以贞节自夸……”甚至说:“邪教徒所想象的一切奇怪的淫行,其实都不及最单纯的野花。你若一旦知道百合与蔷薇的奸淫,则这些秽恶猥亵的花朵,非从祭坛上撒去不可了。”邵洵美的《春》: 啊,这时的花总带着肉气,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 《花一般的罪恶》第一节: 那树帐内草褥上的甘露,正像新婚夜处女的蜜泪;又如淫妇上下体的沸汗,能使多少灵魂日夜迷醉。 《春天》第一节: 当春天在枯枝中抽出了新芽,处女唇色的鲜花开遍荒野。 《颓加荡的爱》: 睡在天床的白云,伴着他的并不是他的恋人。 许是快乐的怂恿吧, 他们竟也拥抱了紧紧亲吻。 啊,和这朵交合了, 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 在这音韵的色彩里, 便如此吓消灭了他的灵魂。 又《昨日的园子》: 静了静了黑夜又来了;它披着灰色的尼裳, 怀抱着忧郁与悲伤, 啊,它是杀光明的屠刀。 它隐瞒了上帝的住处:牛马鸡犬乌龟与人, 于是便迷茫地搜寻, 末后找到了魔鬼之居。 这里有个昨日的园子,青的叶儿是黄了的, 鲜的花儿是谢了的, 活泼的鸟儿是死了的。 还有一对有情的人儿 相互地拥抱了亲吻, 没有气吓也没有声, 啊,它们是上帝的爱儿。 邵洵美在这诗里的“牠”(今日当作“它”),指黑夜,黑夜怀着忧伤到了那个昨日的园子,一切都枯萎死灭,只有相吻的情人像是活的,但没有气也没有声。只有他俩是上帝的爱儿。可见诗对男女之爱是何等强烈的赞美着。 第三、生的执着。一切厌世诗人都是死的赞美者,于死更极端表示欢迎。闻一多《红烛》里有《死》;《死水》里有《葬歌》、《末日》;朱湘《草莽集》有《光明的一生》、《梦》、《葬我》;徐志摩有《冢中的岁月》……但颓废派诗人虽厌世,但对于生的执着,反较寻常人为甚,邵洵美在《死了有甚安逸》中说道: 死了有甚安逸,死了有甚安逸? 睡在地底香闻不到,色看不出;也听不到琴声与情人的低吟,啊,还要被兽来践踏,虫来噬啮。 西施的冷唇,怎及××的手热? 惟活人吓,方能解活人的饥渴,啊,与其与死了的美女去亲吻,不如和活着的丑妇××××。 《五月》: 这里生命像死般无穷,像是新婚晚快乐的惶恐。 还有《不死的快乐》、《没有冬夏也没有我》等等不及细述。颓废派的作家偏重技巧,所以文笔无不优美。波特莱尔的诗,人称其充满了病的美,如贝类中之珍珠。孟代(Cat ulleMendes)的文字,圣白甫评为“蜜与毒”。汤姆孙(Thomson)则说:“他有青春的美与奇才……他写珍异的诗,恍惚地、逸乐地、昏呓地、恶的——因为在他那里有着原始的罪恶的斑痕。”彼得鲁易(PierreLouys)专写希腊故事,其名著《爱神》(Aphrodite,我国有东亚病夫父子合译本,改名《肉与死》)及诗集ChansonsdeBilitis都极颓废之能事,而文笔之秀丽精工,又一时无出其右。 邵洵美的二集虽然表现了颓废的特色,而造句累赘,用字亦多生硬,实为艺术上莫大缺憾。但作者天资很高,后来在《新月诗刊》上所发表的便进步很多。像《蛇》、《女人》、《季候》、《神光》,都是好诗。而长诗《洵美的梦》,更显出他惊人的诗才。陈梦家批评他道:“邵洵美的诗,是柔美的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气,艳丽如一个应该赞美的艳丽的女人,只是那缱绻是十分可爱的。《洵美的梦》,是他对于那香艳的梦在滑稽的庄严下发出一个疑惑的笑。如其一块翡翠真能说出话赞美另一块翡翠,那就正比是洵美对于女人的赞美。”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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