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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霞洞道院里,喝了一杯淡茶,逗留了若干时刻,雨势已止,轿夫问我们究竟到上清宫还是下清宫。他们说下清宫建立海滨,殿宇齐整,而且由此赴沙子口回青岛又是顺路;上清宫则要翻几个山头,庙又破败冷落,没有什么可看的。康和雪明都想舍上而取下,我则坚执向上。原来这中间是有一段缘故。幼时读蒲留仙《聊斋志异》,《香玉》的故事便出在劳山道观中。前日在青岛市立女中会见新游劳山归来的女高师同学俞珏女士,说观中耐冬虽死,枯株尚存,牡丹虽非花时,绿叶亦颇盛。她尚再三叮嘱,劳山有上下二清,《香玉》故事系在上清,万不可受轿夫欺骗,错过机会。 听了我转述俞女士的话,康和雪明也颇为这个故事所歆动,我的主张竟得到最后的胜利,轿夫们只有骨嘟着嘴,抬我们上山。 很艰难地翻过两三个山头,才达目的地。小小荒凉的院落,果然有十来株大牡丹,枝叶肥盛可喜。这不是香玉的同伴,即是她的子孙。枯死的耐冬则在后殿荒园里,荆棘塞路,去看颇为费事。殿后有小耐冬一株,结实如林檎,鲜红可爱。道士上树攀摘二三带果的枝子相赠。细察此树,枝叶和树身有些像山茶,雪明说便是可以榨油“茶子”,湖南有出产。不知是否,将来当再考证。 上清宫也有两株银杏,比白云洞的还大。树皮黝黑,颜色苍古。我从剥落处研究树身,竟获得一项新的发现。原来这两株大银杏,外壳虽仅有其一,里面却是四五株树合并而成。想必从前的银杏将近老死之时,又从根茁生新的枝干,或树子落在故干里,吸收故干养料,并伸根达于地底,但为外皮所束,所以这几株树长大后,竟融合而为一了。这虽是株千年老树,其中组织却是新的,想它们的寿命正长。记得今年春季在南昌青云浦看见一株大丹桂,五株骈生,俨成一体,道士说那是死后复生的,与这银杏情形正复相类。 徘徊树下,我又不禁发生痴想。我想这两株银杏可说是中华民族的象征。自我们民族始祖黄帝(黄帝当然确有其人,不然我们华族何能代苗族而据有中国,不过黄帝的头衔,则为后人所加)以后,经过了颛顼、帝喾、尧、舜等许多帝王,大都是传说人物,史迹尚待查考夏、商、周三代,夏尚有些渺茫,商周二代史料则甚确凿。以后传了许多朝代,直到现在。这几千年间民族的血统早非纯粹,并且还有许多新民族暗中消灭或排斥旧民族而代其地位。于今黄河以北的民族恐十分之九,已不是古代的中原人民了。这些新加入血球、细胞,品质也许不如原来的华族,但以其新故,元气总比较盛旺。这也是民族学者所不讳言之事。我们民族的组织如此复杂,但感谢我们文化伟大的融化力,说起来中国仍是一个可夸的世界文明古国。正如上清宫这两株银杏一般,内容虽已默化潜移,表面还完整如旧。 有人说民族也颇像个体,衰老之后,便须继之以死亡,这是自然界的铁律,不容违背的。含生之物,以植物中的树木寿命最长,而世尚有“山无千年树”之说,何况其他。我以前常为我们这老大民族命运悲观,今日看了上清宫的银杏,觉得放心了。巴比伦、亚述、希腊、罗马等国亡,种亦随灭,像那些根柢脆薄的树木,寿限一到,便即枯萎而死,至于流长源远,取精用宏如我中华民族者,则像这株银杏,衰老之后,尚能恢复青春,而且比从前更发展得高大茂盛。树木的幼芽,对于朽烂的故干,毫不容情地加以排除,或即吸收之以为营养之料,用以繁荣自己并延续旧树的生命,这现象很值得我们注意。文化是民族的血气,它运行躯体中间,营新陈代谢作用,与树木正同。一个民族对于过去无用的制度典章,思想习惯,不知摧陷廓清之,或神而明之加以利用,反想以虔诚恭敬的态度,将它们一一保存起来,并想强青年接受,则连树木的聪明都有所不如,试问这民族的前途,多么危险呢? 我们的文化发生当然尚在夏代以前,本来是够老的了,中间虽曾吸收小亚细亚、西域、印度、阿剌伯、西洋等等外来文化,但或以程度比我们低,于我无大利益;或以误吸毒素,反贻殃害,故文化生机日趋停滞,加之数千年来一贯的“崇古”,“恋古”的习惯作祟,文化体系中的渣滓和淀质,保留得比任何民族都多,这想保持残息,已是困难,又何望其生机蓬勃,发荣滋长?我希望每个同胞,都到劳山上清宫来游历一趟,从这两株银杏学习一课,将“古”字儿暂时搁开一边,努力做点赶上新时代的工作吧。 在上清宫吃过午膳,本想再游下清宫,就在那里借宿,明天好再游一日,完成我们的三日计划,天气偏有不肯留客之意,阴霾四布,大雨又将下降。我们衣服过于单薄,轿子防雨设备也一点都没有,山路又这样的难行,三人都不觉浩然有归志了。为要赶下午六时前沙子口的长途汽车,顺路的下清、聚仙二宫,只有付之牺牲。 下清宫原名太清宫,当劳山海湾,地势平垣,殿宇宏丽,冠于所有道院。亦有数百年之银杏数株,及耐冬、牡丹等。回鄂后,偶阅聊斋,才知香玉故事实出太清宫。因误听俞珏女士之言,而自己聊斋也太不熟,我们偏偏跑到那交通困难的上清宫去探访这个幻想故事的遗迹。以为必不误者反误,以为机会必不可失者反失,未免太可恼可笑了。但这是后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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