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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光华从屋里走出来,穿了一身黑西服。林琇看见光华不顾炎热,穿的如此规矩,内心很是感动。 春夫什么也没说,用手指了指院门,那意思是说:“走吧!”他率先走出院门。大家默不作声跟着他。 林春夫走到院墙拐角处,那里有两棵郁郁葱葱的小松树。他弯下腰拨开油绿的松枝,露出了他的作品,那缺了多一半的圆球,闪着乌亮的光,可怜巴巴地斜矗在一块半尺见方的花冈岩基座上。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手颤抖地擦去底座和塑像上的灰尘。 关韫珠呆呆地看着那残破的半圆球,突然双膝跪倒,豆大的泪珠从眼里滚下,低低的抽泣,轻声叫道:“大姐,可怜的大姐。你没见过面的妹妹来看你啦……。” 光华惊呆了。他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这,这……” 关韫珠仰头朝向他:“这是我姐姐的骨灰和着泥塑成的。” 光华差一点喊出来。他急忙退后一步,严肃地三鞠躬,然后叉着手,低下头默默祷告。 关韫珠完全不顾脏了自己的裙子,在地下长跪。直到林琇流着泪扶起她来,她才弯腰仔细地看那球面上的图画。她看了许久,抬头看着春夫,轻声问: “这是你的作品?” 林春夫点点头。 “如果不是杰作也应当说是优秀作品,连这个破球。——你是个天才呀!” “算了吧!”林春夫说,“我是个庸才,是个连自己亲人都不会照顾,连自己的生活都不会处理的蠢才。” “你太看轻了你自己。昨天晚上我看的那些画,就让我感觉到你心里埋着一股力量……”关韫珠说,又向那雕塑鞠一躬,说:“姐,你放心,我有办法……。” 这句话让大家都莫名其妙,彼此呆呆地看了一下。 从“墓地”回来。林琇和林光华去了香山,去爬鬼见愁。韫珠说,等他们回来,他们会吃到她做的美味佳肴。 “你也应该去看看,那里很美。”送走了两个年轻人,林春夫对关韫珠说:“你第一次来,应该到处走走,看看。” 关韫珠搓搓手,笑着说:“我的活动应当由你来安排。如果你觉得在家里谈谈天,彼此了解一下更好,我也非常乐意,我们毕竟是初次见面,还不算很熟悉。” “可是,我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许多年了。”林春夫说,“这似乎有些奇怪。” “一点也不怪。”关韫珠说:“我也有同感,好像这里的一切我都熟悉。这就是所谓的内心感应,亲人之间才有这感应的。” 接下来,忽然是沉默。 沉默良久,韫珠说:“这里的一切地方我都想去。不过,要等你愿意陪我去的时候……” 他们在房间里谈画、谈音乐、谈人生,也谈自己,关韫珠告诉他。她1950年生在台北,在那里读到高中毕业,然后上台大外语系。上了一年去了美国。在纽约州立大学读书,这时候,父母双亡。她呢,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 “我真是笨蛋。1973年,我23岁,莫名其妙地爱上了一个比我大22岁的男人。现在想起来像一场梦。他有什么呢?只是有个潇洒的风度。风度又不能吃,不能喝。……我那时候昏了头。嫁给了他。那时候,我还有一年就可以毕业。可我为了他,不上学了。我当模特、教书、演戏,干一切找得着的工作,为了养活他。他呢,什么也不干,每年从东到西,追着一个歌星跑。那个歌星有点儿印第安血统……林大可——就是我的丈夫——说,他要研究印第安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我那时候相信他的一切,包括谎话……” 关韫珠忽然不说了,呆呆地看着林春夫,用手挥一挥弥漫在眼前的香烟的烟雾,轻声说:“你能不能不吸或者少吸一点烟?” “对不起。”林春夫赶紧把嘴上的香烟掐灭。 “咱们到外面走走好不好?”关韫珠说,“我来的时候,好像经过了一个镇子……” “青龙镇。”林春夫说。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如果你要买东西,咱们可以去青龙镇或者香山公园门前,要是散步呢,这周围的环境都不错。” “那好,咱们到公路那边的山野里去吧。”关韫珠高兴地站起来。 公路那边是一片辽阔的田野。直达山脚。山脚下是一个绿树环绕的大村庄,叫三王府。三王府附近有一些宅院、洋房,这是解放前一些外国人修建的别墅,现在大都败圯了。 晚夏的上午,依旧很热。空旷的田野里,几乎没有人。只有墨绿的庄稼在风中低唱。公路边有个塑料棚,一个年青的姑娘热得满脸通红,对付着一架冷饮机,橙黄色的饮料在一个大玻璃罐里上下翻飞。这姑娘连家里的冰箱都运来了,矗在塑料棚里,大约里面放着可口可乐之类的玩艺儿。 “太太,喝一杯冷饮吧。”那姑娘向关韫珠打招呼:“有美国的橙宝,可口可乐,还有法国的啤酒……” 关韫珠笑了:“在北京喝美国饮料?不,有北京的汽水吗?” “有,北冰洋!”说着,那姑娘就“啪”地一声把一瓶汽水打开了盖儿。 “哎哎,我们还没说要喝嘛,你怎么就打盖了呢?”林春夫说。 “哟,服务周到这倒不好了?”那姑娘撒着嘴说。 “算了算了!”关韫珠扯扯林春夫的衣襟,小声说,“何必为这个弄得心绪不好呢,”说着,把一根塑料管插到汽水瓶里递给林春夫,还没回过身来,那姑娘就向她递上一瓶开了盖的汽水。 她一边喝汽水,一边看看四周。发现这小塑料棚正设在三岔路口,汽车站下。周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时候,由三岔路口左边的小路上,来了一个蹬着平板三轮的小伙子,载着几箱可口可乐,驶到塑料棚外,停下,仔细看了看正在喝汽水的林春夫、关韫珠。 林春夫喝完汽水把瓶子一放,问道:“多少钱?” 那姑娘回答:“一块钱。” “这么贵?”林春夫问。 “从市里运到这儿,大热的天儿,卖一块一瓶儿还贵?”姑娘说。 林春夫无可奈何地掏钱,小伙子插了话:“要外汇。” “外汇?”林春夫愣了,“凭什么?” “你们是华侨哇,再不就是外籍华人。得付兑换券。”小伙子满有理。 “我就住在那儿,丰盈村的。”林春夫说。 “少逗。”小伙子说,“你住丰盈村?瞧您太太这打扮儿,这气派,没错儿,外籍华人,少蒙事!” 林春夫一下子火冒三丈,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少胡说,你赔礼道歉。要不,这一块钱也不给!” “干嘛!”小伙子说,“找揍哇!好哇!来来来,难为你这么大岁数儿!” 林春夫气得嘴唇都哆嗦了,他大声说:“我这么大岁数儿就得受你的欺负,有你这样做买卖的吗?今天要是让你遂了心,我就白活了。凭什么我就处处受欺负?!”说着举起汽水瓶子,“你过来,你要动我一指头,我就打你个满脸花。” 多奇怪,关韫珠非但不吃惊,反而没事人一样地照旧喝她的汽水,只是用眼瞟一下那小伙子和姑娘。 那姑娘却吓坏了,连说:“哥,哥,快赔个不是吧!这人我认的,是个画家。他女儿叫林琇又有学问又能干,惹不起她。你不能朝人家要外汇呀!” “就算要外汇不对。他至于这样儿吗?红脖子涨脸,举着瓶子玩儿命?”那小伙子说,“好像他受了多大屈似的。” 这时候关韫珠才放下瓶子,轻声但是威严地说:“年青人,你怎么可以这样?随便命令人家照你的意见办事?你污辱了人的起码尊严,别人没有听你命令的义务。在美国,你这态度是要受控告的。” “这儿是中国,不是美国。”小伙子说。 “那好,今天我不付钱。你可以随意要,我也可以随意给或不给,反正也没有法律。”关韫珠说着,挎起林春夫的胳膊,“咱们走!”又回头对那小伙子说,“小心,假如你要动武,我可是学过美国防身术的。”说罢,挎着林春夫的胳膊朝三王府村走了。 小伙子愣了,呆呆地没出声儿,稍停才“喷”的一声:“啧,嘿,今儿碰上个,碰上个……奶奶的硬茬子……” 那姑娘蹿出棚子,撒腿追来,追到林春夫面前,结结巴巴地说:“大叔大叔,阿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哥他混账惯了,这村里没人理他。您也别气坏了身子骨儿。别为块儿八角的惹气,您千万别跟乡政府说……。” 林春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了那姑娘,扭头往回走,越过公路,直奔自己的院子。 关韫珠在后面默默地跟着。 那姑娘呆呆地看着。 那小伙子说:“没错儿,肯定是外籍华人,瞧那派头儿,真横啊!” “你少说两句吧。你说人家是两口子,人家不急?那女的才多大。顶大三十。瞧你这眼神儿。” 关韫珠一语不发在后面尾随着林春夫。林春夫为什么会因一点点小事而陡然火起,做出孩子般的举动。为什么现在又默默不语。她好像全明白、全理解。一个受尽了窝囊气的男人不能让什么人都随意欺负啊,他毕竟还是个有血气的男人。 林春夫走进院子,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在床上一躺再不起来。 关韫珠进了院子,在院中徘徊了许久…… 日落西山,林韫和光华才回来。他们笑着、说着,一边大口地喝着啤酒,一边吞吃着关韫珠做的烤牛肉饼、沙拉。谁也没注意到林春夫和关韫珠几乎没有吃,只是坐在饭桌边“意思”了“意思”。 林琇和林光华饭后还谈兴不减,侃了足有仨钟头。 院门外,刘金岩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在院门外久久地徘徊…… 不能破坏旧生活的人,也难于建立新生活。对于他,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会遇到难题。 自从爬过了鬼见愁,林琇和光华就成了“相见欢”。俩人一见面就笑,就有说不完的话。俩人还定下了合同:光华辅导林琇英语;林琇辅导光华中文和唱歌。所以,这小院里常常飘出青春的欢笑、爱和生命的颂歌,还有,还有就是两种最优美的语言的诵读。 林光华有两个月的假期,他盼望这假期无限的延长,好让他同这个“可爱的女孩”整日在一起。 林琇也常常忘记她还要创办艺术学校,要为自己能在社会上站稳脚跟而奋斗。偶然想起来,她便心烦。因为她难于把为办学奔走和同光华相处统一起来。让她想起办学的,是刘金岩,他常常眨着他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林琇。怯生生地提醒她,还有十几个图章没盖,还有几位仁兄需要“打点”。林琇为此而心烦,常常给刘金岩难堪,过后又万分的后悔,觉得自己伤了金岩的心。可她还是掐不死要和光华在一起的欲望。光华好歹是自己的“亲戚”,虽然没有任何直接、间接的血缘关系,而且,他比自己小两岁呢,不过是个傻兄弟,有什么关系。 关韫珠和林春夫,也有了很细小微妙的变化。 林春夫先是烟吸得少了,由日吸两包减到一包、半包,最后减到五支。而终于在一天晚饭时羞涩地宣告:“我打算戒烟,请大家监督。今天还没吸,好像能挺过去。” 大家欢呼、鼓掌、拥抱、致词,祝他战胜自己。关韫珠第二天还专门乘计程车进城到友谊商店买了一支雕花烟斗奖给他。说怕他刚戒烟,吸烟的习惯难以克服,手里玩儿玩儿,嘴上叼叼这空烟斗,可以减少痛苦,有助于戒烟。她说,她自己就这么办过。当然,烟斗里面绝不可装上烟草。林春夫高高兴兴,千恩万谢地收了这份礼品。 戒烟后的第二天,他开始作画,在画架前面沉思,然后叼着空烟斗,连底稿都没打,就用画笔重重地涂在画布上一道浓浓的猩红色。 关韫珠急忙拍下这个可纪念的一刻。如今,这照片洗出来,放大,悬挂在客厅的迎门处。这照片确乎精彩,叼着烟斗的春夫,眼里闪着激情,像是灵魂得到了上天的感召,看见了最圣洁的真诚,他那又长又扁的画笔,那画笔涂上的一抹猩红,都让照片燃烧起热情,而从窗外透进的光,恰好在春夫头上形成个虚虚的光环,宛如天使头上的华轮。韫珠给它起名叫“复活”,说是一个沉睡的受伤的天才之魂复活了。 她自己也仿佛复活了。刚来时,她夜夜不能安睡,那个让她受尽折磨,追随那半个印第安血统歌女而去,后来又让歌女甩了的丈夫的影子,常常恶魔般盘桓在她头顶,叫喊,呻吟,诅咒。她和他结婚十年,离婚的诉讼拖延了五年。那没有男人气的男人,死皮赖脸地说她嫁给自己完全是骗局,是为了要他从先父那里继承的巨额遗产。可是那遗产究竟是什么,有多少,他自己根本说不清。多少次,他拒绝出庭,多少次,他请律师声称,他绝不离婚,除非这女人不要他一个钱,并且给他一笔钱。关韫珠精疲力竭,最后宣布,放弃一切从法律的角度所可能得到的权力和利益,连婚后所购置的一切,除个人生活必需品外,统统送给林大可,这才算了结了这案子,她才算自由了。此后,她发现,林大可正在拉着年青单纯、好胜的林光华陷进一场卑鄙的贩毒交易。便果断地拉着光华从洛杉矶搬到纽约,这次又一起回到故国、故乡。可是她已经身心俱疲了,只剩下重新崛起的欲望深埋在心窝。 这些天,她变得更年轻了。她开始唱歌,先是小声地唱,继而大声,再后来就是忘情地唱。她唱美国的乡村歌曲、唱她知道的中国民歌,还唱扯着脖子喊的劲歌,她也跳舞了,屁股一扭,小腿儿一蹦,很有点子魅力。 辒珠还跑了几趟公安局,把旅游探亲的日期延长到三个月。她还去了趟美国使馆,把林春夫的作品拿给大使夫人看,希望这位华裔的艺术家能运用自己的影响,让林春夫到美国办一个画展。她还去过香山饭店,买了些高档的衣物用品,摆在家里。她强迫林春夫喝牛奶,每天吃三个酸酸的桔子或柑子;她强迫林春夫生吃蔬菜,吃半生的牛肉,还教给他跳迪斯科舞。 现在,她是这院子的女皇。对了,她给这小院起了个名字,叫作“榆棠院”,又叫“林河别墅”。 今天,林春夫要出外写生了。关韫珠把它看成榆棠院里的头等大事。一早起来,她就把冰箱里的冰啤酒倒进保温瓶,怕它走了汽。使劲拧紧瓶盖。路过香山饭店还买了新鲜的三明治,水果,香肠装了几个食品袋放在背包里。她头顶遮阳帽,足登运动鞋、背着水壶,保温瓶,像是出征的战士。林春夫背着画架,画具盒,和她一起爬山。 初秋的山野分外美丽。浓绿的外衣还没脱下,却显露出点点斑斑的红与黄的色彩,像是秋天的徽章,别在大地的胸脯上。一簇簇五颜六色的山花正像是绿衣裙上印就的花点,而那些高树上一串串玲珑的红的、黄的、紫的果子,就是山的发针和耳坠。香山是个丰满的北方姑娘,她灿烂的笑靥和质朴、鲜艳的装扮,让人如醉如痴。 林春夫领着韫珠爬上游人不常去的山头,这里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那边。那边,有个很有名气的小村子,叫卸甲屯,据说是薛仁贵卸甲歇马的地方。那里有平原上早已看不到的长筒号角,村民还会跳一种古老的民间舞。春夫上学时曾去那里采过风。 这次春夫并不去那里。那里也远了些,怕韫珠太累。他只爬上了与香山公园毗邻的一个小山头,这里虽没有鬼见愁那般高与险,却可以远眺鬼见愁的峰峦怎样在烈日下兀立不动,投下它巨大的身影。还可以望见满山满岭峰浪似的树梢,听它们那波涛般的吼声。可以望见西山八大处的寺庙,听它们风铃的叮咚;还可以看见远远近近山坡上悠闲的牛群、羊群,听那牧童野调无腔的高歌。 在一处背靠巨石,微风习习的树荫下,林春夫支起画架,坐在马扎上准备写生。韫珠则到处集采野花,要编制一个花环。她灵巧的腿,孩子般的脸,谁也看不出她已经37岁了。当她采够了野花回到林春夫身边的时候,她看着春夫的画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春夫的画布上是一座血红的山头,山头上一片辉煌的金光。那山头更像一个女人的头像,一条条翠绿的树与草,像是一根根头发,弯曲着布满画布。谁都知道:“红配绿,丑得足。”可这幅画,偏偏大红配大绿,浓浓的,火辣辣的,让人感到一股野性,一股按捺不住的生命力,一股追求光明、追求活跃的力,从画布上迸溅出来。瞧那两棵像女人长辫子一样的大树,那么倔强,被扭曲了,可是还硬挺着向上生长,直奔阳光。这女人是山神吧?她第一次看见这种画;并不抽象,但也完全突破了旧有的技法,这上面有画家鲜活的感觉,深沉的思绪,还有那凝固起来的瞬时的激情。这力量是那么强大,让韫珠简直透不过气来。她只是愣愣地盯着这画。 春夫的画笔还凝着红色的油彩,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画,这山。脸上的肉一动一动,满脸的胡子也一耸一耸。宛如风中的丛林。 他忽地看见韫珠,便轻声说:“你看,像样子吗?”声音那么柔和,那么怯懦,像是怕惊醒了这山,怕受到韫珠的嘲笑。 韫珠也同样轻轻地说:“真是慑人魂魄,好有力量,好美哟!”她喘口气,说“我给它起个名吧,叫‘故乡’或者‘故土’。她就是山神,对,是山鬼,是屈原说的山鬼,可以让所有故乡人的心燃烧起来。” 她的眼里涌满了泪珠,嘴唇动了一下。突然,扑向春夫,紧紧地抱住他,在他那满是胡茬子的嘴上使劲地亲了一下,把脸又贴在他的脸上,让泪滚下来,去浇灌春夫那长疯了的野草一般的胡须。 林春夫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幕。他一动不动,任她发泄她的激情,而不给予回报。 韫珠突然又松开手,倒退两步,紧盯着春夫的脸,胸脯起伏着。呆了一会儿,她双手捂住脸,慢慢跪坐在草地上,又慢慢躺下,一语不发。 林春夫也慢慢坐在山坡上,用力地吸着那空烟斗,一声不响。 呆了一会儿,他听见窸窸索索的声音,回头一看,见韫珠正跪坐在塑料布上摆出餐具和吃食。她连看也不看春夫,轻声说:“你别生气。我吻的是艺术……” “不是生气。”林春夫说,“只是我怕……” “什么?”韫珠抬起头问他。 林春夫走过来,坐下,拿起一杯啤酒,眼不看韫珠,轻声说:“怕把你的脸扎疼。” 韫珠说:“嗬,跟你的艺术一样,火辣辣的,真够刺激啊!”说罢,哈哈大笑,拿起一把野花,狠狠地朝林春夫身上扔去。 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夕阳已经快落山了,只是它赖着不走,非要看看这对男女怎样愉快地回家。它一定看见了,看见过山沟时,春夫拉了一下韫珠的手,韫珠先是躲开了,后来就索兴一直握着春夫的手,夕阳也一定看见了,看见将要拐出山口时,韫珠拥抱了一下春夫,春夫好像也笨拙地用胳膊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夕阳一定看见了,不然,它为什么脸红呢?唉,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脸红干什么哟! 他们回到家,见两个年轻人脸红红的,坐在院子里的圆桌旁,对着饭菜出神,好像四只手放在桌上紧握不放。看见他们回来,都蹦起来,急忙忙地说,他们今天已经商量好,林琇要申请去美国上学、读书,他们都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不知两位长辈的高见如何? 两位长辈暂时说也没有高见,连低见也没有。今夜,他们不会想到别人,他们自己,还有艺术,艺术带来的新格局,新情感,让他们陷入痴迷。 院外,河边上,有个骑车的青年,飞快地骑车而来,又慢慢地在河岸徘徊。听榆棠院里阵阵笑声,他好像很难过,他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去拍门。 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照着一个小伙儿拍门。倘是贾岛在世,又要费心思,是写:“僧推月下门”好呢,还是“僧敲月下门”?不管写什么,这个“僧”都没诗意。如今,他心里长了草,在为是否该向林琇表示爱慕,让那洋学生靠边儿站而犯愁。他拿不定主意,而又怕心爱者失去。人在此时此刻,最为难受。不信,您去打听,基本如此。 爱情是最不驯顺的。它可以在最“不应该”相爱的人们之间发生;它可以在最“不适应”谈爱的地方爆发。它混灭了民族的区别,它蔑视仇雠的界线,它把最严酷的宗教法规踏在脚下。它只尊崇心灵的选择,把无邪的倾慕奉为旗旌。 爱情是不可羁绊的力量。它会使怯懦者勇敢,愚笨者聪明。使人霎那间产生拔树撼山的力量,创造出无与伦比的美或精巧。没有了爱情便没有世界。可是爱情也会使勇敢者怯懦。聪明者愚笨,使人消弭了伟力,茫茫然终日无所创造。爱情又是悲剧的源泉。 爱情侵入了榆棠院,让这个小院背离了原来的轨道,生活的秩序在悄悄的变化。 现在,除因事必须外出的个别情况外,每日上午是林光华与林琇的“雷打不动”的互教互学时间。而这段时间,越来越为林光华的讲演所充满,比如今天吧,天在下雨,不紧不慢,凉凉的雨丝在秋风中舒卷飘曳。光华和林场坐在林光华的小屋里“互教”,其实是“侃大山”。 林光华坐在沙发里,把脚搁在茶几上,兴味十足地发表他关于人类未来的见解。 “人类会解救自己,会想方法让自己在地球上生活得更舒服。”他说,“什么人类要迁到月球或火星上去生活呀,全是无稽之谈。现在,科学发现,在太阳系,只有地球最适合人类的生存,人们为什么要舍弃地球而去改造一个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月球呢?毫无道理。” “那是因为将来人类发展了,地球上缺乏生存空间。”林琇说:“报纸上说,这是科学家们预测的。” “一群傻子,什么科学家。”林光华说,“现在有试管婴儿。将来,人类就会自己改变自己。未来的人,不要这么高,这么重。比如,身高最高一米,或者再矮些,一英呎怎么样?重量只有一磅到一磅半……” “哈哈,你真会说笑话。” “怎么会是笑话?人类的身体长这么高是多少年生活环境造成的。将来,生活环境高度科学化,连人类自己都可以人工制造,根本不用这么高,这么重,那么粮食问题呀,住房问题呀,生存空间问题呀,统统都会解决,而且……”他忽然停住不说。 “什么呀!说呀!”林琇催他。 “而且……婚姻、爱情、家庭,这些问题都会解决。既然人类可以自己制造后代,那么,家庭就不再担负生儿育女的义务,孩子可以工厂制造,家庭不是经济的单位,也不是社会的基本单位。而只是男女结合的一种形式。现在,现在意义上的家庭,就没有了,就消灭了。男女的性爱就只是一种爱情的产品……哎呀,这是共产主义啦!看,我拥护共产主义。”林光华笑着说。 林琇觉得他说的不一定对,可是又不知怎么反驳,反正她认为共产主义的爱情不应当是男女之间随随便便的结合。她心里有些乱,看着林光华,喃喃地: “那,人们之间随随便便就是共产主义?” “怎么会随随便便呢,爱情是标准吗!不相爱就不能结合。”林光华说,“人类一定会达到这一步。” “你,你……你把大臭脚放下去……”林琇说。 “比如,”林光华放下脚,依旧兴致勃勃地:“我爱你,你也……” “不许胡说。” “这是比方,而实际上,……好,我们不比方了。请你给我讲苏东坡的词吧……” 于是,苏东坡的词又挂上他们的嘴角,至于讲的和听的是否都尽了职,那只有天知道。 关韫珠和林春夫的变化似乎不大。林春夫只是恢复了作画,画室就是客厅,不是每天都画,但画起来常常废寝忘食。而且,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的表现方法,他画的山都像人,画的人都像山,而且着色十分强烈、浓辣。他叼着空烟斗,站在屋中央,东抹一笔,西画一笔,很有点精气神儿。而且还开始画国画。摆一张宣纸,用小喷壶喷足水,把浓浓的墨朝纸上的泼,东勾一下,西划一下,然后拿起纸来,正看倒看,很有点神秘。 关韫珠是他艺术的忠实的鉴赏者,而且差不多可以说是保护神。她陪他踏遍远远近近的山坡、树林。她站在他身边屏息敛气地看他作画。她奔走于商店、副食店,搜购各种吃食,她亲自下厨为他制作各种饭菜。她简直是一家之主。 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现这种变化。虽然每天早晨榆叶河畔的健美操,确乎是这个小院充满生气的外部象征,但这院里的居民,每个人都对自己内心的变化捂上了眼睛。 比他们更清楚这变化的,是刘金岩。 他感觉到了,首先,他觉得林琇见到自己总是心神不宁,说话也常常带气,不知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她本人的气。他也觉得林春夫似乎从寒冰中解冻了,说话有了些温和。父女俩,一个变得温暖、柔和,一个变得僵硬,冷淡。而他自己,心里越来越疼。他害怕,他怕失掉什么,首先害怕失掉林琇,他一想起假如林琇会跟着林光华去美国,自己一生将不会和她在一起,就感到十分惆怅,空虚。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为林琇奔走,好让她实现创办艺术学校的愿望。他不知道托了多少人,陪了多少笑脸,花了多少“下不为例”的礼钱,他只想让林琇高兴,只想让她发挥她的才能。他想永远这么过下去,林琇那小院永远矗在那儿,林琇也永远站在那小院的门口迎接他。 今天,他冒雨骑车奔走了一天,去区里盖那审批文件上的最后一个图章。他找到那盖图章的人,那人却说下午才办这类公事。他只好等到下午。盖了章,他请那人进了春和楼饭店,又是吃又是喝,他陪尽了小心,直到晚上八点,他才把那位老爷送回王爷府。 他怀揣着那印有二十四个图章的文件,喜滋滋地冒雨骑车,沿着公路驰来。他想从黑枣林中穿过,去拍林琇家的后门,然后,在她那小屋喝一杯热茶,把那宝贝文件双手捧给林琇,细看她那粉红脸上飘起的红云,笑意,和那双黑眼睛里闪出的令人陶醉的光。 他从公路上拐向黑枣林,在枣林里停下车,把自行车靠在树上,他知道浓密的黑枣林里是不宜推车的,这里,没有人来偷他的车,他尽可以放心大胆地锁上自行车去拍林琇的后门。 天上的雨悠悠地下,仿佛很稠,又很清亮,闪闪的挂在树梢,贴在人的身上。 刘金岩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黑枣林中。他想起一个多月前,也是一个下雨的夜晚。他跑来给林琇送伞,却又不敢叫住她,只是在她后面尾随。没有想到让林琇当成坏人,差一点捅了自己一刀。后来,林琇搂住了自己。噢,那一刻多么好啊,愿那一刻再来一次。要不是林琇的爸爸来喊他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什么事呢?刘金岩想到这儿,脸上竟发起烧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下流事一样。 他走着,忽然听见有急促喘息的声音,有人小声地急切说话的声音,还有,好像是扭打的声音。他紧走了几步,分开一株浓密的黑枣树枝向树林深处望去。他一下子呆住了。 他看见,林光华正紧紧地搂着林琇,而且两个人,我的天,正在亲嘴儿! 他们亲吻得热烈而快速。林光华捧着林琇的脸,飞快的印着一个又一个双唇的图章。林琇则半张着嘴像是在寻找妈妈乳头的婴儿。他们又忽然把双唇贴紧,一动不动,好像在亲吻中死去。 刘金岩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脑袋“嗡”地一声,差点昏厥过去。两条腿沉重地如同铅块,深插进泥土,再也不能移动半步。他觉得浑身发冷,四肢开始发抖,牙齿竟也可恨地互相敲打起来。冷雨从他头上浇下,慢慢浸透了头发,又从头上分成几股细小的溪流,缓缓地沿着面颊淌下来。眉毛、睫毛上也都凝起水滴,如同房檐上的雨脚,一点点,一滴滴,遮挡住他的小眼睛。他连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背靠在树干上,听那一对男女咂咂作响的亲吻声,和连吃带喝的朦胧的话语声。那边,自己心爱的人正同别一个亲吻…… “我爱你,爱你,你真是个好女孩,我从来没见过的、好、爱……”这是林光华的话。 “我,比你大。你、别闹……”这是林琇的话。 双方的话都断断续续,因为每一个字都同对方的话重叠,而且字与字的间隔是咂咂的亲吻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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