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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庄子,他的长髯垂胸,面目清癯——甚至可说是脸黄肌瘦。也难怪,他是宋国蒙地的漆园小吏,家境颇贫困。我进门时,他正编织草鞋。我有点冒傻气,上前欲与他握手,庄周先生却极自然先向我拱一拱手。我这才想起握手是现代礼节,对庄周先生是不合适的,便也向他拱一拱手。
  请坐吧,他编着草鞋,顺手朝旁边的草席指一下,意思是请我坐在那草席上。我也就席地而坐,与他谈话。我先说,庄周先生,我到这儿,是向您求道的。
  错矣!人的形体由道产生,思想也是道赋予的。因此,不是你来寻找道,而是道本身产生自己,你以为求道像借钱那么容易吗?我愿意给你就给你吗?
  不过,庄周先生,我又确实很苦恼,我总是寻找不着道,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矛盾。我很想清静无为,但是,我看到了周围的丑恶现象,却静不下心来;我也很想顺乎自然,可顺着顺着,却又不知道顺到哪里去了,自然也总是捉弄我……
  哈哈!哈哈!庄周仰头大笑,说来说去,都是你想怎么怎么,你一点儿也没有去做啊!
  要做起来又是多么困难!我甚至怀疑您的思想,难道您的心就是那么淡泊吗?您对社会就没有激愤之言吗?您在《外物》篇认为,“儒以《诗》、《礼》发冢”,说儒家以《诗》、《礼》等经典为依据偷挖人家的坟墓,在《肢箧》篇还干脆地指斥了圣人提倡“仁义”实际是给窃国大盗做了帮凶,所以发出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呼声,这一切,多么痛快淋漓呀!但是,从这一点,又看出了您的思想矛盾,说明您也不是完全清静无为啊!还是关注社会的啊。
  是啊,你说得对。“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运动和变化。“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发生变化呢?难道你以为道观里的木刻雕像就真的是我吗?
  那么,什么是您呢?
  天上的云彩是我,地上的泥土是我,山上的树木是我,小河中的流水是我,空中飞过的大雁是我,海中游动的大鲸鱼也是我。
  还有,花丛中飞过的蝴蝶也是您。
  是的。
  我们周围的鄙俗空气又太浓厚了,我们同意您的观点,由于物质文明的迅速发展,财富、享受、欲望也在不断地积累和扩大,又带来了触目惊心的苦难和罪恶,可是,你以为,因此也就应该毁灭文化,不要国家,使人类回到蛮荒时代去,这是能做到的吗?
  是呀,做到了吗?我提出了这个观点两千多年了,做到了这一点吗?
  没有……世界上的物质文明越来越发展了。
  杀人的技巧也发展了,原来是用弓箭,后来是子弹,后来又发明了原子弹,又发明了氢弹……
  这又有什么办法?
  我从来不认为我的任何一种理论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所以,我的好办法就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快乐,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呀!
  太消极了……
  你每天躺在床上睡觉,还要做一个一个美梦,岂不是更消极吗?
  睡觉是人体的一种本能,人必须要休息。
  为什么又要做梦呢?是呀,我在这里编草鞋,感到极其疲乏,无聊枯燥。夜里,我做梦却又变成了一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翩然自得,我只感到快乐,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周了。我在战国时期看到的现实是子杀父,臣弑君,兄弟相残,国与国之间战争不已,尸横遍野,血流飘溢。我愤恨,我厌恶,我又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在梦中虚构一个藐姑射山上住的神人,她美丽纯洁,不食五谷,只是吸风饮露。她乘云驾龙,在四海之外遨游。她同万物融为一体,洪水涨同天一样高也淹不着她,大旱时万物都枯焦了,她也不觉得热。
  她达到了您的理想最高境界——“遗世而独立”。这是多么美啊!只可惜,她只是一片心造的幻影。
  你认为她是真实的,她也是真实的。你的想象不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吗?而且是最美好,最自由的一部分。她在想象中存在,也就是在你生活中存在。
  就是说,这才是一种忘我、无己的自由境地。可是,譬如像我自己,却总要被种种杂念所干扰,被世事所困惑,我通过什么办法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
  庄周笑一笑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皇太子来到金华城,他从石城门入,住在兴善寺里。弘光皇帝知道了此事,秘密派原来东宫太子的太监李继周前去迎接。
  皇太子在甲申之变时被执献于李自成农民军前,并被李自成封为“宋王”,以后,李自成军队与吴三桂、清军大战于一片石,李自成军队败走,皇太子又落入吴三桂军中。吴三桂率大军离开永平时,曾传檄中外臣民,将奉太子入京即皇帝位。可是皇太子走到榆河,却见势头不对,趁机脱身,隐藏在民间。他先是住在皇姑寺,以后又碰到了太监高起潜,又随高起潜一起去天津,乘海船南下。他们到了扬州以后,高起潜惟恐得罪新皇帝,欲加害皇太子,被他的侄子高梦箕阻止了。高梦箕以为奇货可居,遂带着皇太子转辗于苏杭之间。春节观灯时,太子也随着众人到大街上看热闹,他旁若无人地指手画脚,那副尊贵倨傲的神态立即就被路人们注意了。周围的人们纷纷窃窃私语,猜测这个人是谁?高梦箕一见此事闹大,就抛下太子一个人悄悄跑到南京去了,将此事密告马士英,马士英则立即派太监李继周前去迎接皇太子。
  太监李继周先到了杭州,后来听说太子已经到了金华,即寻觅到了金华。在兴善寺,李继周见到了皇太子,仔细看了看模样觉得跟皇太子很像,就跪在地上说:“奴婢叩小爷头。”皇太子说:“我认得你,但忘了你的姓了。”太监李继周告诉了自己的名姓,又说:“奉新皇爷旨,迎接小爷进京。”太子问:“迎我进京,他把皇帝让给我做吗?”李继周答:“此事奴婢不知。”他将弘光皇帝的御札呈给了皇太子。金华城里的大小官员们得知此事,便纷纷拜见皇太子,并给他送去许多礼物。
  太监李继周回南京,将他与皇太子见面的经过情形告诉了马士英,又启奏弘光皇帝。这时,皇太子仍然停留在金华城。弘光皇帝又命令从北京来的张太监和王太监一起去兴善寺去辨认皇太子。在寺内,张太监与王太监一见皇太子的面,就抱住他的脚大哭。见他衣服单薄,又脱下自己的衣服献给了他。弘光皇帝得知此事大怒,说:“皇太子真假未辨,如何就随便这样了!太子即使是真的,我是否让位给他,还得由我自己决定,这些厮们竟敢如此!”遂命令主管太监严刑拷打张太监和王太监,将他俩拷打至死,太监李继周也被赐死。
  南京的官员和士绅们听说皇太子到了,纷纷前去拜见和探望,投递名帖者络绎不绝。督营太监卢九德也去看望太子,他仔细望着太子,却一时难辨。皇太子呵斥他道:“卢九德,你为什么不磕头?”卢九德不由得跪下来磕头道:“奴婢无礼。”皇太子又说:“才没多少日子,你就肥胖成这样,可见在南京受用。”卢九德惊慌失措,连连磕头说:“小爷保重。”他满头大汗从里面出来,人们纷纷问他,他只好支支吾吾搪塞着说:“我也没有直接伏侍过皇太子,也搞不清是真是假……看上去有点儿像,却认不真。”他旋即对看守皇太子的官兵们说:“你们要好好看守,如果是真皇太子自然应该卫护,若是假冒太子,也要防止他溜掉。”他同时传了弘光皇帝旨意,再不许其他闲杂人等私自谒见皇太子了。
  又过了几天,阮大铖从江北就此事写了一封密信给马士英。马士英立刻向弘光皇帝密奏,请将皇太子及他的亲信随从二人押解于中城兵马司监狱里。那天,看守皇太子的官员请他赴宴,将他灌得大醉,又用一乘小轿子把他抬进了中城监狱。皇太子烂醉如泥,坐在监狱里的大圈椅上,仍然呼呼大睡。第二天清早,晨光熹微中,皇太子睁眼见身边站着一个人,问他是谁?回答是个小官。太子说:“你走吧,我还不曾睡足”。那小官却踌躇不去,良久,他又问那人:“你为什么还不走?”那人回答:“应该在此伺候。”太子有些怀疑,又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答:“公所”。太子又问:“门外来来去去是些什么人?”那人说:“是过路人。”太子疑虑重重地问:“为什么他们衣衫都很褴褛呢?”那人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太子立刻说:“我,我明白了!”那人掏出了一串铜钱放在几上,嗫嗫嚅嚅地说:“这,这……恐爷要用。”太子命他把钱拿走。那人又说:“恐怕要买东西。”太子点点头,随便把那一串钱扔到一边,又说:“你走吧。”那小官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又有校尉军官四人走进来,给太子磕头道:“校尉服侍爷的。”太子拿出那一串铜钱说:“拿去给我买香烛来,剩下的钱,你们四个人分了吧。”四人买来香烛,太子将香烛点燃,又问他们南北向,向北方再拜,大呼“太祖高皇帝、皇考皇帝”,又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又大声嚎哭,然后,擦着眼泪坐圈椅上,饮泣不已,整个监狱气氛一片凄然。
  三月初五,先是大臣杨维垣在朝中扬言:“附马王昺的侄孙王之明的相貌与太子极像。”接着,兵部大臣戴英就上奏弘光皇帝,王之明假冒皇太子,请多官会审。第二天,会审太子于大明门外。会审前,弘光皇帝召来太子过去的讲官刘正宗,李景濂入武英殿,对他们说:“太子若是真的,将怎么容朕呢!卿等是旧讲官,宜细认的。”刘正宗立刻答:“恐怕真太子未必能到南京来,臣将仔细盘问那人,一定使他无遁词。”弘光皇帝很高兴。那天,在会审大堂上,皇太子面东踞坐,尚不敢将其以囚徒身份对待。一名官员将“禁城图”放在他前面询问,太子回答:“这是北京的宫殿。”又指承华宫说:“这是我所住的地方。”又指坤宁宫说:“这是娘娘住的地方。”一名官员上前问:“公主现在哪里?”他回答:“不知道,想必是死了吧。”又一名官员问起李自成军攻进北京城那天,是不是公主和一名宫女去敲周国舅家的门?太子立刻说:“与宫女一起敲周国舅的家门,是我。”刘正宗上前说:“我是讲官,你认识我吗?”太子看他一眼,不应声。又问太子讲课的地方在哪里?太子答:“文华殿。”又问仿何书?太子答:“《诗》句。”又问写几行?太子答:“写十行。”又问他讲读课程的前后,太子说:“忘了。”刘正宗又问了他许多问题,太子答而不应。最后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你以为是假的,就是假的。我原来也没有打算与皇伯夺做皇帝。”会审的大臣们对他无可奈何,只好又用小轿子把他抬回中城监狱。刘正宗立即上奏弘光皇帝:“眉目全不相似,所言讲所,仿书悉误。”兵部大臣戴英又奏上一本,坚持说王之明假冒太子,并且建议弘光皇帝必寻根究底,查出指使之人,交付法司严审。
  经过此次公审,朝廷大卧们议论纷纷,许多官员向弘光皇帝上奏,认为,硬指派真太子为假太子,民间舆论大哗,人心不服。弘光皇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令太监卢九德到马士英寓所与他商量。马士英写了一封密信给弘光皇帝,说他生病在家,已经听说太子一案的情形。据他看来,太子的确是假冒的,疑点有三,一是假若此是真太子,脱离险境,为何不速来南京,却在绍兴等地徘徊?二是太子性格忠厚凝重,此人却机变百出,与真太子性格不合。三是公主现在住在周国舅家,此人却说是公主已死,更是一大疑点!马士英认为真正太子不是死于李自成军中,就是死在清军中。此人绝对是假冒太子,但为了平息舆情,应该将目前关在南京监狱中的皇太子旧日讲官方拱乾与此人对质,若是假冒太子立即法办。即使是真太子,也应该将其圈禁于深宫,切切不可分封于外。刑部将高梦箕及他的家人穆虎、高成,逮进监狱,并严刑拷打穆虎、高成,逼迫他俩供出太子是假冒,这两人受了许多毒刑,却至死不承认。
  三月初八日,又在午门组织了对太子的第二次会审。这时,曾经在北京担任过太子讲官的方拱乾正在刑部监狱。这天早晨,大臣张捷坐在刑部尚书高倬家里,用自己的名帖将方拱乾召至,一见面,张捷立即说:“先生恭喜!这一次把事情办好了,不仅可免罪,而且还可以大大升官,全在先生一句话啊。”方拱乾唯唯连声。到了会审大堂上,百官聚集,夫役们高声大喝要太子下跪,太子却仍然面朝西蹲踞地上。许多人拥着方拱乾走上来,大臣王铎问太子:“这人是谁?”太子瞧一眼立即回答:“这是方先生嘛!”方拱乾面无人色,浑身不住哆嗦,立即退缩到人们身后,不敢走上前,也不敢说是真是假。一名官员张孙振只好对太子说:“你是王之明。”太子轻蔑地说:“我到南京来也从来没说自己是太子,你等不认罢了,何必给我更名改姓!”又说:“李继周持皇伯的谕帖来召,并不是我自己来的。”又愤愤地说:“你们这些人不都是在皇考皇帝的朝中做过官,现在为什么又都瞪着眼睛说瞎话呢!”会审大堂的百官们噪乱起来,都窃窃私语,有人感到惭愧,有人感到愤恨,谁也不知该怎么办好。最后,大臣王铎只好又站出来说:“千假万假,总是一假,此事由我一人承担,不必再审了吧。”接着,就命令夫役们将皇太子又送回中城监狱。百官下堂后,都纷纷议论,应天府官员蔡某走出大堂,别人问他对此事有何看法?他说:“这人即非真太子,也是久熟朝廷和宫内之事的人。”立即有人拉他的袖子,警告说:“你讲出这话,明天就得丢官。”
  京城的文武官员们俱不敢议论这个案子。但是,人言藉藉,南京城里传出民谣:“若辨太子诈,射人先射马。若要太子强,擒贼须擒王。”都察院为了平息民间流言,将布告遍贴南京城内,称:“王之明假冒太子。”老百姓们却都不相信。一些有胆量的官员仍然纷纷上奏弘光皇帝,请求谨慎处理此事。甚至拥戴弘光皇帝的高级将领靖南伯黄得功也上书,称“东宫未必假冒,”“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未有不明不白付之刑狱,混然雷同,将人臣之义谓何!”极力奉劝弘光皇帝善待太子。弘光皇帝虽然一本正经地又一次下旨,声称“王之明假冒来历,系亲口供吐”,一口咬定太子是假冒。可是,毕竟舆情不伏,朝野上下仍然议论纷纷,他又不得不举行第三次会审。
  三月十五日,又召集文武百官对太子进行第三次会审。这一次主审官是左都李沾。他在会审前就要看守太子的校尉军官暗里警告太子,必须按照编好的一套口供说话,否则就要动刑。那天,在会审大堂上,李沾穷凶极恶地大喝一声:“王之明!”太子却站在那儿理也不理。他又一拍惊堂木,大叫:“王之明,我叫你,你为何不答应?”太子冷冷一笑,蔑视地瞥他一眼说:“为何不呼明之王!”李沾恼羞成怒,大声喝令夫役们取来拶子,给太子动用拶子夹手指的酷刑。太子在堂上呼号皇天上帝,声彻于内,动人心魄。在堂上的马士英怕闹得太不像话,激起文武百官众怒,连忙命令给太子松刑。李沾继续向太子逼供,太子却愤愤地说:“你已经命令校尉跟我讲该说什么口供了,就让校尉自己讲吧,何必由我来说?前些日子也为我造好一套口供了,就让那些造口供的来回答呀,又何必问我?”刑部尚书高倬一见会审又处于尴尬境地,陪审的文武百官们面露不平之色,他立即命令夫役们将太子扶出会审大堂。太子将要走出大堂,突然,旧日的东宫伴读丘致中浑身颤抖,冲上前去,抱住太子哇哇恸哭起来,太子也禁不住泪流满面。满堂文武百官们顿时呆若木鸡,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弘光皇帝知道了此事,立即命令逮捕丘致中,将其发入镇抚司严加讯问。
  第三次会审后,朝野上下更是一片抗议之声,统领重兵的宁南侯左良玉、总兵刘良佐,湖广巡抚何腾蚊都纷纷上书弘光皇帝,请求保全东宫太子以安臣民之心。许多官员们也纷纷上奏,史可法还要求与太子见面。弘光皇帝见此情形,只好将太子一案暂且放下,但仍将太子关在监狱里。
  三月底,宁南侯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号召,率领二十万军队自汉口蕲州,列舟船二百余里,浩浩荡荡,直趋南京。左良玉沿途遍张告示称:“本藩奉太子密旨,率师赴救。”弘光皇帝及马士英、阮大铖等大惧,南京戒严。
  天空灰暗,没有一缕阳光从厚厚云层射下来。大片乌云铺匀了满天,像扯上了铅色的幕布。天空仿佛要倾压下来,压得树梢颤抖,人们喘不过气来。江南的三月份,还是有些阴冷,潮湿灰暗的青石板路上似乎长了一层薄薄的苔藓。连着落了好几天淫雨,总算止住了,却又是个连阴天。书房里一片幽暗,吴伟业拿过一本《南唐二主词》,字句一片模糊。他想点亮桌上的灯烛,却又怔在了那里。他已失眠了好几天,人好像被裹在一片飘飘悠悠的云彩里。书房里的霉味儿,使他有点儿恶心又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渴求,就好像一个神经质的人却硬是追求自己厌恶的东西不放,他又耸了耸鼻子,使劲吸吮着这一股霉味儿。
  吴伟业年轻时就过分相信自己的直感。好像,他用鼻子就能嗅出自己命运的凶吉。就在这些日子里,他内心激荡着恐惧绝望的情感,他的干涸血液,他的衰弱经络,他的疲惫身躯……都释放着一种奇异的感应!就在这种混混沌沌的忧郁气氛里,他通过自己独特的感官,神秘地意识到未来的某种东西。
  也就是他自己命运里必然包含的那种东西?
  他认为自己很命苦,是世上第一大苦人。他的朋友们很不以为然,只道是他的一种做作,有的人说:“你少年科举得意,被点为状元,名满天下。仕途又一帆风顺,怎么能说是大苦人呢!”还有人干脆说:“你要是命苦,我们都别活了。”他只是笑一笑,说:“人以为乐,我以为苦。我以为乐,人以为苦。”他也不再多做解释了,他常常有这些很玄的思想。他甚至对妻子说过,他死后,要敛以僧装,碑文上不刻任何官职,墓前只立一块圆石,上面只写:“诗人吴梅村之墓。”他给他的贴身仆人取名为吴福,谐音是“无福”的意思。家人纷纷反对,认为这个名字太不吉利,他却说:“庄子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无福,即无祸。此大福也!”这些话,颇有些禅理的味道。这也是他从苦涩的生活中悟出来的。那一天,在嘉兴城南的鸳鸯湖上大画舫与吴昌时斗机锋的场面又飒然浮出,“这许多艘船上装的是什么?”“是人呗。”“否!否!”“是繁华富贵。”“否。”“那么,你说是什么?”“是梦。”真是一场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的几位好友都已经成为阴世之鬼了。张溥被毒死,或是暴病而亡,他从来也不去探问个中缘故。这仅仅是他的明哲保身之道吗?还有,他的好友吴昌时被崇祯皇帝在宫殿上严刑拷打,以后又身首异处,他也对此默默不置一言。也许,这是他已经看清楚了人世间的险恶,他已经琢磨透了真正“世味儿”。
  他从小资质聪明,十四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被称为少年才子。他很年轻时又投到复社领袖张溥的门下。虽然,他俩相差不过七岁。张溥当时己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学者了,门生如云,吴伟业从之受业,成为张傅的入室弟子,一开始就是复社有威望的重要骨干,也是张溥门下的“十哲”之一。崇祯三年,他又与张溥、吴昌时同举乡试。崇祯四年,又得会试第一,殿试一甲二名,轰动京师。这时,吴伟业才二十二岁。也就在同时,他经历了宦海生涯中的第一次风波。由于他是复社的骨干成员,而主持这次考试的周延儒为了寻求政治力量的支持,也开始与复社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有人为了攻倒首辅周延儒,便弹劾考试有舞弊行为,直告到崇祯皇帝那里,崇祯皇帝生性多疑,又最恨大臣们结党,立即下旨查处此事。那几天,吴伟业实际被软禁在寓所之中,门口常有不明不白的人逡巡,不用说即是厂卫中人。
  那天下午的天气也很阴沉,街上不住刮着风沙,吹得窗纸扑簌簌地响。吴伟业恹恹地躺在床上,身旁放着一册册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咬着爆起皮的嘴唇,怔怔地望着黑魆魆的屋顶,似乎闻到朽木和尘土的气味。有一大片阴森的黑影已从窗外和门缝里悄悄爬进来。压住了他,笼罩住了他。他不敢想象可能到来的厄运,杀头?监禁?充军?都只好认命啦……可是,他从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直感,他自信会安然度过这一关的。不过,他,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却更为这炎凉的世态而忿懑不平。前些日子,他考中状元的消息尚未公布,官场上却是尽人皆知。他的门前车水马龙,许多他不认识的人也来造访,攀同乡攀同年,甚至有个素不相识的小京官,只与他的堂房姨夫有一些拐弯亲戚,居然也来攀亲戚,又曾几何时,弹劾周延儒的奏本一发,他的门前也骤然冷落了。昨天,吴福告诉他,这寓所的房主,也是他的一个亲戚,竟托人带话给他们,要他们另择新的住所。
  “我们给他的房租银子并不少啊……”吴伟业气愤地拍桌子大嚷。
  “不是……少爷,”吴福吞吞吐吐地说:“他们怕惹事儿,怕也牵累到这个案子里去。他们说,房租银子无所谓,他们不要了,只求少爷速速搬出去!”
  “好,好,我们搬出去,我们搬出去……”他气得说不出话,一头躺倒在床上。
  看见吴福还怔在那儿,他又爬起来大吼道:“还不快滚出去!滚出去……找房子呀!”
  吴福一清早就出门去找房子。他在床上躺着,只是发怔。他突然又想起“祸福相倚”的道理,是啊,自己考中状元,本是一件大喜事,却又被人告为舞弊,而科举考试舞弊,是干犯国法,会引来杀头之祸的!那么,前面到底是祸是福呢?他又茫然了。
  黄昏时,吴福回来了,门一下子撞开,他踉踉跄跄跑进来,进门就朝主人跪下“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涕泪满面地说:“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少爷,这下可好啦,恭喜您呀……”
  吴福刚才在街上,正好遇到周府派来的人,传递个消息,说是崇祯皇帝亲自调阅了吴伟业的试卷,很欣赏他的才华,还要重用他呢!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吴伟业只是觉得有些晕头晕脑的感觉,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拎了起来,一下子将他扔进阴惨惨冰冷冷的十八层地狱,一下子又将他抬进了九重天外的琼楼玉宇。几天之内,他的命运就是那么奇异地变来变去。
  这个消息又很快传遍了官场,当天晚上,他的门前又是车水马龙了。
  他和吴福立即就搬出了这寓所。虽然,许多人都争先恐后地邀请他去自己家住,他都一一拒绝了,暂时住在江苏会馆里。他应付着各种人,交换着各种消息。他每天都要出席各种宴会,人们用肉麻的词句恭维他。他知道了,崇祯皇帝亲自调阅了他的试卷,并在试卷上作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的批示,接着,又有更好的消息,崇祯皇帝准备要特赐他归里聚亲,他也是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了。他忙于接待川流不息的宾客,人们羡慕地说:
  “皇上赏识你,这次回来要你担任翰林院编修,东宫讲读官,也就是太子的老师啊!”
  “太子的老师,也就是未来的皇上的老师!将来你必定是首辅之尊,你的仕途也必定是一帆风顺,位极入臣!”
  “由皇上特赐你归里娶亲,这也是很少有人能享受的殊荣啊!”
  一天一天热闹下来,他只是不停地道着:“惭愧,惭愧。”或口是心非地讲着一些门面话。他感到了参加政治活动的虚荣与兴奋,他与那些达官人们互道仰慕,不断说着互相吹捧的应酬话时,他内心里也常常会掠过一丝厌烦的感觉,甚至是一种茫然。他固然明白,官场上的人们如此逢迎他,只是因为他得到了崇祯皇帝的赏识,又做了东宫讲读官,他有着一种飞黄腾达的前途……但是,他倘若是出现了什么失误,或是不幸飞来横祸,那时,他又将怎样呢?他不愿意往下想了。夜深人静时,他又常常会袭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寂寞与孤独感。
  这些年,官场的变幻风云,他是看饱了,看烦了,也是伤心透了。温体仁罢相,周延儒赐死,杨嗣昌自尽,洪承畴降清,接着甲申之变,崇祯在煤山自缢,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福王在南京登基,马士英、阮大铖阉党专权……如今,他也在弘光朝里任少詹事的官职,可是,他越来越看清楚,这里不过是上演着一幕又一幕的闹剧,马、阮二人左右了朝局,又引用阉党,卖官鬻爵,一片乌烟瘴气。他的东林朋友张慎言、高弘图、姜日广、刘宗周、陈子龙等人都被排挤出了朝廷,臭名昭著的《三朝要典》重刻,恢复了东厂缉事。这几日,太子一案又闹得南京城里沸沸扬扬。弘光皇帝下定决心诬指太子为假冒,又有马、阮奸党为虎作伥,凡是指认太子为“真太子”甚至言词含混一些的官员,都纷纷被逮捕。吴伟业想到自己曾任东宫讲读官,说不定也会被叫去指认太子,到了那时,为保全性命而昧着良心说瞎话吧,实在是不甘愿。为保全名节而仗义执言吧,又不愿意为此而丢脑袋。想来想去,只有辞去官职,隐居乡里。
  他叹了一口气,将砚池中注入了清水,卷一卷衣袖,拿起一锭墨,缓慢而匀称地磨起来。他考虑好了,今天晚上,写好辞官呈文,明天就递上去,至迟在后天,应该迅速离开南京城了。
  他看了看窗外,天气更阴沉了,雨还没有落下来。似乎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点,充满在闷抑的空气里。他很想在黑糊糊的书房里点上灯,张口刚想叫吴福。他又立即想起,应该把辞官的事情告诉妻子,要她赶快整理行装。他又匆勿走出了书房。
  吴伟业慢慢爬上楼梯。
  这座楼面朝着秦淮河。向窗外望去,秦淮河里游船如织,笙歌盈耳,灯烛辉煌。大小画舫上悬挂着五彩缤纷的灯彩,琉璃灯,明角灯,走兽灯,人物灯等挂在船头。船两边,飘挂着绫制彩色窗帘。浓妆艳抹的歌妓们吹洞萧、弹琵琶、唱时曲,狎客们猜拳斗酒,放声狂笑,河中还有一些小船高声叫买着醇酒佳肴。有的船儿兜售着精致的各式点心,还有的空船叫嚷着招揽顾客。秦淮河沿岸则布满秦楼楚馆,绮丽的河房朱栏曲槛、金碧辉煌,画楼也是灯火通明,倒映在波光潋滟的河水之中。
  他心里奇怪,柳敬亭为何偏偏约自己在这儿会面呢?而且,他们是初次会面。难道,在如此时局艰危之际,他居然还有雅兴约自己饮酒狎妓?也许柳敬亭到底只是一个鄙俗的说书人,只知道尽情享乐,哪里会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不过,听说左良玉将他倚为亲信,言听计从,他大概也有他的不凡之处吧!但是,他有何德何能,竟然如此倨傲轻慢,也不出门下楼来迎接客人呢……他正这样想着,却见柳敬亭站在了楼梯口。
  柳敬亭肤色黧黑带紫酱色,脸上凹凸不平,布满了麻点和一个个小疙瘩,他面上的毛孔很大很深。鼻头是扁平的狮子鼻,一张大嘴,上唇显得单薄,下唇却很肥厚,好像肿起来似的。他头戴一顶迎面嵌玉头巾,身着蓝缎洒花直缀,脚蹬白袜朱履,一手持着折扇,风度极为潇洒。他的眼睛虽然很小,却机敏锐利,极亮地瞄了柳敬亭一眼,跨下楼梯,先向他拱一拱手,又轻声说:“抱歉!抱歉!骏公先生,应该到府上拜访……无奈,多有不便,只好启动您到这儿来了。”说着,他灵活的小眼睛一闪,“我们到楼上去叙谈。”
  吴伟业一时竟有些尴尬,想不起来应该对他如何称呼。他知道柳敬亭是作为宁南侯左良玉的特派专使驻在南京的,由于左良玉握有二十万大军,是个实力派将领,朝野上下都很巴结他,称柳敬亭为“柳将军”。他也只好沿用此称呼了。“柳将军”,他恭恭敬敬作一个揖,“吴伟业久仰将军大名。”
  “哪里,哪里,我也是久仰先生大名呀。”
  吴伟业走进了屋子,一看就知道是哪一位名妓的房间。屋里布置得典雅华贵,两面墙壁挂著名人的山水画,正中的紫檀木条几上,陈设着精致的大理石插屏,对面是一绿铜的宣德鼎炉,燃着沉檀香的袅袅轻烟,从炉盖的镂空花纹里散发出芬芳馥郁的香气。楼上有四盏宫灯,四盏明角灯。旁边还有一对红木烛架,锡盘上点了两支很粗的绿色素蜡。
  柳敬亭肃客上坐,自己在对面相陪,蜡烛将他的脸面照得清清楚楚,吴伟业忽然觉得他的面容不像刚才自己印象那么丑陋了,他的动作极洒脱,仪表矜持而安详。吴伟业喜爱杂学,精研过麻衣相法,知道此人是属于胸有城府,慷慨豪侠一流人,内心里觉得亲切起来。
  “昆山将军最近还好?”他猜测定是左良玉有什么秘密使命托付于他,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
  “还好,还好。”柳敬亭却并不正面回答,应付似地答道。他那虽小而极亮的眼睛向周围扫视一下,答非所问说一句:“这儿是很保险的,你放心。”又说:“我已经在楼下布置人了。厂卫中人是摸不到这儿来的。”
  “哦,我很放心。”吴伟业微笑点头,晓得是自己猜对了,柳敬亭定有机密大事奉告,他也就不再多说话,只是静静凝神望着柳敬亭。
  柳敬亭却意态闲豫地问他道:“骏公先生,听说你已经辞去了官职?”
  “是的,我昨天递上了辞官呈文,听一个朋友告诉我消息,皇上已经奏准。”
  “我们都为你感到不平。”
  吴传业知道他所说的“我们”,是指左良玉一派的将领,对他意在拉拢,他微微一笑说:
  “合则留,不合则去。”
  “昆山将军的帐下集中了许多你们复社的朋友。他虽是个武人,却很讲义气,尊重读书人。将军也是久慕骏公先生才名,很想就近请教。共建大功,共立大业,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母老家贫,遭逢乱世,我已绝了功名事业的念头。只期望能够归隐故里,侍奉老母,优游林下,度此残生,也就足之够矣!”他加重语气又接了一句:“明天,我就准备离开南京城了!”
  柳敬亭点点头,表示理解。他那紫酱色的麻脸上却突然浮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骏公先生,”他时靠条几案,将身子倾斜过去,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吧,今天晚上,我也要溜出这京城啦!”
  “哦?”吴伟业一惊,等着他再说下去。
  “昆山将军派人给我送密信来,说他奉有太子密旨,决意率领八十万①大军举兵东下,讨伐马、阮奸党,清君侧,明天他们就要从武汉起兵了!我这里还不赶紧逃走,马士英他们那伙人,还有‘老神仙’,岂不会宰了我!”他说的“老神仙”是指弘光皇帝,由于每天在宫中饮酒作乐,大臣们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绰号。
  
  ①左良玉号称自己的部队有八十万大军,实则二十万。

  吴伟业悚然一震,未料到局势会发生如此激变。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问柳敬亭:“恕我直言,昆山将军自称奉有太子密旨,是真的吗?”
  柳敬亭爽直地说:“这个,我没有在左将军身旁,也搞不清楚是真是假。”
  “唉——”吴伟业长叹一声,“马、阮一群阉党余孽恃势作威,争宠弄权,陷害贤良,把朝政搞得混乱不堪,固然是国家之大祸!不过,昆山将军引兵东下,长江防线让出一个缺口,清虏定会趁机南侵。马士英也定会调兵去打左将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更恐非国家之福!”
  柳敬亭也默默不语,一双敏捷而锐利的眼睛,带着深沉的神气。眼角上现出一簇很深的皱纹,凝思望着他。过一会儿,他才缓缓说:“李自成的贼军已逼近武汉,就要进入湖广。”
  吴伟业恍然大悟,立即问:“这是不是昆山将军引兵东下,清君侧的一个原因呢?”
  柳敬亭不作正面回答,反问他:“骏公先生的意思是,不赞成左将军发兵东下,怕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成一团,最后让清虏占了便宜去喽?”
  “是这个意思。”吴伟业深深点一点头,又说:“你若能面见左将军,请把我的意思告诉他。”
  “好吧。”柳敬亭颔首应诺。他那黑瘦的麻脸上也出现了深深的忧愁和惆怅,又轻轻说一声:“只恐为时已晚。”他厚厚嘴唇紧抿了一下,向吴伟业解释道:“等我赶到了左将军的营中,只怕他们已经打到九江了。一发不可收拾,又断无退兵的道理,就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了。”
  吴伟业想一想,也是这么一回事。现在再来阻止左良玉,是绝无可能了。虽然已近深夜,他侧耳倾听,秦淮河中熙来攘往的歌船画舫上仍是萧管嗷嘈、笙簧齐奏,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这些追欢逐乐的人们怎么能够想象得到,亡国惨祸已将临头,战火立刻就要烧到六代豪华的金粉之地了!吴伟业脊梁一阵一阵发冷,脸色灰白如死,心里极乱,他很想起身告辞,却腿软得站不起身了。
  柳敬亭看在眼里,倒是好生不忍。他劝解吴伟业道:“骏公先生,事已至此,我们也就只好认了!兴许,昆山将军引兵直驱南京,除掉了奸臣,扶太子继位,重振朝纲,再出现一个中兴的局面呢!”
  说出这些话来,他自己也不相信,酱紫色的麻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也不由得从胸膈中吐出一口闷气。
  吴伟业相信,他内心里的看法跟自己其实是一致的。他又说道:“柳将军,我们现在的局面跟东汉末年很相似。到汉灵帝,宦官恃势作威,专擅朝政。外戚大将军何进一伙为图谋诛灭宦官,欲召集外兵包围京城,当时,典军校尉曹操就极力反对,他说:‘既治其罪,当诛元恶,一狱吏足矣,何至纷纷召外兵乎?’曹操明白,只要一起兵,必定是一个烽火连天的战乱局面,想收拾也无法收拾了!”
  柳敬亭神色肃然,双颊和嘴角间挂着深浅不一的皱纹,一双小眼睛的的有神。他点一点头说:“我知道这段历史!”又笑一笑说,“这就是《三国演义》的开篇嘛,我过去说书时就常常讲起这段历史!后来,宦官先下手为强,杀死何进。接着,袁绍起兵,捕杀宦官二千余人,宦官势力被彻底打垮。以后,董卓又带兵入京城,擅行废立,东汉皇朝也就完蛋了!”
  他用很恳切的语气说:“骏公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要我劝左将军不要做董卓,或者做曹操……”
  吴伟业极忙申辩,“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个……”
  柳敬亭做一个手势,阻止他再讲下去,“骏公先生,我与你打开窗户说亮话,左将军会不会做董卓,或者做曹操,连我也不知道,恐怕他自己亦不清楚……一切是时势使然!而且,即使他无此念头,我们怎能保证,黄得功、刘良佐、高杰这一群人,他们无此念头呢!如今,世事已如此,恐非人力所能挽救了!”
  吴伟业嗓音嘶哑地说:“是呀,是呀,这是天意……”
  “怎么办呢!用一句苏州话来说‘船到桥门自会直’呀……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形势急转而下,三月,左良玉起兵汉口,扯起“清君侧”的旗号全师东下,声言讨伐马士英、阮大铖一伙奸臣,行师至九江,左良玉病死,其子左梦庚继续率领军队向南京进兵。马士英急调江北各镇黄得功、刘良佐等部抵御左军。四月,清军进入江淮地区,下盱胎、泗州、淮安,如入无人之境。十八日,清军豫王多铎挥兵围攻扬州城,史可法写血疏告急。弘光帝紧急召见群臣,有大臣提出:“淮扬最急。”并建议应赶紧调兵增援,反对马士英撤刘良佐、刘泽清二镇江防兵去对付左良玉。弘光帝也认为左良玉不曾反叛,如今还该守淮南。马士英大吼道:“此议为左良玉死党游说,我君臣宁死于清,不可死良玉之手!”又威胁众臣道:“有议守淮者斩!”弘光帝与众臣噤不敢言。廿五日,扬州城被攻破,史可法自刎未死,被俘,豫亲王多铎几次招降,史可法坚决地说:“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我头可断,而志不可屈。”遂被清军杀害。守城将领刘肇基等率军民坚持巷战,直至矢尽人绝,清兵屠城十日,扬州军民死者数十万,这座昔日繁华富强的城市顷刻间化为废墟。
  扬州城破,清兵毫不犹豫,进兵南京。弘光朝的长江防线已全面崩溃。五月上旬,清军到达长江北岸,占领了瓜洲,沿江明军守将,非逃即降,五月九日,清军开始渡江,进占镇江,还在召集梨园弟子酣饮演唱的弘光帝朱由崧发觉不能再唱下去,匆匆与内官数十人悄悄溜出南京,夺路逃往芜湖,投太平府的黄得功军营。马士英以护送太后为名,领兵逃杭州。
  “老夫自束发受书以来,熟读诗书礼义,深知为子尽孝和为臣尽忠的道理。如今,遭逢国变,山河破碎,我身为朝廷大臣,荷蒙皇上知遇,世受国恩,岂有苟全性命,贪生怕死之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死报国,尽忠尽节,是为臣的本分!如是,你不要太难过了,明年今日,就是老夫的周年祭日,你不要忘记在老夫的灵前设一杯水酒,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
  钱牧斋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了,他黑皱皱的脸庞更有些干巴巴了,几根稀疏卷曲的胡须微微颤抖着,高而突出的颧骨有些泛红,长而瘦的下巴就像快要掉下来,半张开的嘴巴显得有些发瘪,仿佛他那里的肌肉萎缩了似的。他抱住了柳如是,把脑袋抵在她的柔软的怀里,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她仍然紧紧搂住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内心却有些漠然和惆怅。几天前,她听说清兵进占了镇江,就知道南京必定要陷落,亡国之耻也是不可避免。那时,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自杀殉明,她还劝导了钱牧斋,他是朝廷大臣,为国尽节,分所当然。决不能投降清朝,玷污了名节,钱牧斋的态度却是变化不定。一会儿说,他对世事看得很淡了,全无生趣,也时时报着以死殉国的决心,一会儿又说,他不亏欠大明朝什么,崇祯皇帝暴虐多疑,他几乎丧命在这位皇上手里。弘光帝又是荒淫无道,一味地信任奸臣。他没有必要去为明朝殉身,他准备归隐山林,面对青灯古刹度此余生。说来说去,他仍然是恋生。看到柳如是下定了殉明的决心,他又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柳如是轻轻推开了他,走到铜镜轻轻理了理纷乱的云鬓,淡淡地对他说:“好吧,我们这就一块走吧。”
  “上哪儿去?”钱牧斋惊异地问她。
  “我们不是发过誓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啊,啊,我是朝廷大臣,为,为国尽节,理所当然。你,你,你又何必呢……”
  “我,生是大明朝的人,死是大明朝的鬼。”
  “好,好,我们一起……”他眼角的一簇皱纹聚到了一块,尖瘦的下巴颏不停地颤动着。
  柳如是拉住了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一把干涩的柴禾,粗糙又有些冰凉。她瞥了他一眼,看他的脸色如死灰,黑瘦的皱脸上不时抽搐一下。她内心倒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也许,钱牧斋的那些慷慨激昂之词只不过是一些门面话,他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去死……那么,自己却硬拉着他走向阴曹地府,是不是有些过于残忍了呢?
  钱牧斋的目光有些呆滞,他的大脑好像是一个巨大而深不见底的黑暗岩洞,里面是冷飕飕,阴惨惨的。他的血肉,他的骨骼,他的心脏都已经掉进去了,他就没有了恐惧。他只是感到一种本能的茫然。
  他们已经走到了后花园,钱牧斋又走到了那座牵藤引蔓的太湖石假山面前,用手轻轻摸着那潮湿的山石,感觉有一股凉森森的阴气在身体里萦绕。他闭上了眼睛,又用手指甲使劲抠着山石上的一层青苔。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情感,不是惶惑,不是恐惧,不是忧郁,而他那空荡荡的体内有许多精灵在飞舞,他自己也变了魔鬼似的。
  他俩沿着青石的甬道向前走,甬道两旁是一片绿树。钱牧斋忽然拣起一片绿色的叶子。他一边走,一边仔细看着。叶子的边缘已呈枯黄,随着那叶脉下来,也有许多暗黄色的斑点,他把它放在鼻子跟前闻着。一股青气,不太强烈。他又把叶子放在嘴唇边去咬,有点苦涩,稍有点儿甜。他有些恶心,又把嚼啐的叶子吐了出来。叶子的味道,忽然在他心中鼓荡起一种欲望,就好像他趴在柳如是雪白的裸体上轻轻啮咬着她的皮肤的感觉一样,他觉得兴奋,又觉得惶恐,心里一阵麻酥酥。他咬着嘴唇,把叶子一条一条撕开,放在手里使劲搓揉着,手指上沾满了土黄色的汁液,他又放到鼻子前闻一闻。
  行不多时,迎面一座小石桥。他俩倚着镂花玉石桥栏,望着桥下一泓碧水,流向水波荡漾的池塘。池塘边桃李垂杨夹岸一条小船系在岸边的柳树下。水中游鱼倏来倏往,一见人影,便相率沉入水底,柳如是往桥下扔一块小石头。钱牧斋长叹一声,说道:“这里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处啊!”他怔怔望着水面,又说:“我们就要成为池鱼的食物啦!”
  他俩下了桥,又走上一座六角亭子,这座亭台翘脊重檐,朱栏外一棵梅树一棵桂树,树枝叶直拂画栏。钱牧斋在亭前伫立半晌,他忆起了中秋佳节时,他与柳如是在亭上饮酒赏月和谈诗论文的情景,心中又很悲怆。他想,自己沉入湖水,留得清白,保住名节,也算得盖棺论定了,将来青史上必定要提上自己一笔,可是,眼前的一切,这百万家资,楼台亭院,娇妻美妾,也都将转眼成空……他暗暗阻止自己的想法,他转身对柳如是说:
  “去年,我们在这里赏月,湖水那么清洌,月儿是那么皎洁……”他语音颤抖着,不再说下去了,“如是,”他唤了一声,声调又变有庄重,“你知道谦益最最崇尚的文人是谁吗?文山公!①”
  
  ①文山公,南宋末丞相文天祥,被元朝俘虏,不屈而死。

  他不再说话了,默默打量着亭子四周的环境,又动作缓慢滞重的扶好幞头,轻拂一下衣袖,整理好衣襟,然后又举目四顾,像是寻找着什么东西?柳如是了解他的心理,他是想要下跪,又不愿意泥土弄脏了衣裤,想要找拜垫之类的什么。她连忙把自己身旁的白绸手帕掏出来递给他。钱牧斋将手帕在地上铺好,向北行了一跪三叩头的大礼,遥辞大明皇帝的英灵。他站起身,黑瘦的皱脸上流下两行混浊的老泪,又向柳如是深深一揖,说一句:
  “夫人,我去矣!”
  柳如是明白,他殉明之意已决。她拉住了他宽宽的衣袖,晶莹的泪珠不禁从她的丹凤眼里流淌下来。钱牧斋举起手,抹去她细嫩的瓜子脸上纵横的泪水,又轻轻地说:
  “人们都讲,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我今天就要行这难行之事,我要一步一步走入池水之中。”
  柳如是点了点头,又咬一咬嘴唇,用清澈明亮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
  钱牧斋被目光打动了,他内心猛然升腾起一股豪气。他自己虽然是老了,已是白发苍苍的幡然一叟,但他的慷慨报国之情犹在。他必定要作为一名从容就义的大忠臣名留青史!他又整了一下衣襟,昂首挺胸大步大步地走向水波荡漾的池塘。
  他走到了长满荒草的池塘边又犹豫了一下,试探着伸出一只脚想跨入水中,却又本能地缩了回来,他忽听岸边有人说话,回头一望,是家仆钱禄与阿贵和阿秀赶来了,他们拽着柳如是的胳膊焦急地说着什么。柳如是却使劲摇头,散乱的鬓发遮住了她的脸。钱牧斋不再想别的事情了,他心一横,跳入了池水里。
  池水冰凉刺骨,他的双腿不住地哆嗦。水面泛起了微微的涟漪,两条腿像被无数条钢针刺了似的疼痛,一只脚又陷在了淤泥里,用力一拔,鞋子埋在泥里了。他的双腿这时麻木得像两条木棍似的不好挪动,立脚不稳,踉踉跄跄又在池水里走了两步。他浑身上下颤得像是筛糠一样,两颊的皮肉也不住抽搐,震得牙床格格作响,他的两个小腿肚已像铁块沉重了,下腹也似乎往下坠落,一股凉气直窜到了脊背上。
  水也漫到了他的肚脐深,他不再往前走了。这里,他只要伸开双臂向池水里一扑,也就遂了他为国捐躯的志愿了。他却像得了疟疾病似的浑身止不住哆嗦起来,牙床打颤,张着大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的眼前又仿佛一片云雾在飘动。突然,一种麻酥酥的恐惧感觉像电流似的通过了心尖,通过了全身。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颤抖得浑身缩成一团,衣服裤子都已浸得水淋淋了。
  他一下转过身,扑扑跌跌向岸边跑去。另一只鞋也踩进了泥里,他也顾不得。只是本能张开双臂,冲岸上的仆人们叫了两声,喘嘘嘘地向岸上爬着。仆人钱禄和阿贵急忙跳入水中搀扶着他走上岸。钱牧斋勉强挪动了几步,全身重量压在他俩身上,嘴里呻吟着:“太冷,太冷……我,我,受不了啦……啊,我,我要换衣服……”
  柳如是走了过来,她俏丽的瓜子脸变得死人似的惨白,从头到脚打量了印牧斋一眼。那眼光,像冰凉的鞭子抽在他身上,钱牧斋不由得肩膀一耸,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含糊地又嘟哝一句:“太冷啦……水里太冷啦……”柳如是拂开散乱在脸上纷纷的鬓发,极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艳红的嘴唇颤抖着,嘴角又抽搐了一下,终于,她什么也没有说,一甩袖子,转身奔向池塘。
  柳如是疾走两步。骤然,她像一头敏捷的小鹿腾身狂奔着,跑向碧波荡漾的池塘。一纵身,跃入了池塘的水中。
  钱牧斋和岸边的几个仆人都怔住了。只听卟嗵一声水响,钱牧斋才像是疯了似的狂叫:
  “你们,你们……还不快去救夫人啊!”
  五月十五日,清朝豫王多铎率领大军兵不血刃,开进南京。明朝忻城伯赵之龙、魏国公徐允渭、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跪降清朝。
  五月二十二日,明朗总兵田雄、马得功献出弘光皇帝与妃子降清。陆圻的《纤言》记载,刘良佐遂将弘光皇帝朱由崧押至南京,“丙午,帝乘无幔小舆入城,首蒙缁素帕,身衣蓝布袍,以油扇掩面,两妃乘驴随后。夹略百姓唾骂,有投瓦砾者,帝嘻笑自若,但问马士英奸臣何处尔。”清朝豫王多铎令人将弘光帝朱由崧解往北京,斩于宣武门外的柴市。
  张玉由一位沙弥引着,最后进了一道垂花门,后面又单有一座小院落,房屋有五间,正中一间设了佛堂,余下几间屋子则是朦胧一片黑影。只有靠门的一间小屋,透过窗棂上灯光的模糊黄晕,可见一孤零零的人影在晃动。
  他有一种惶悚与兴奋交织一起的强烈冲动。刚才,走过旁边长满荒草的鹅卵石甬道,不远处荒颓倒坍的围墙,浓重夜色中的庙宇,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北京紫禁城九重宸居的那些大小宫殿,如今已换了新主人,都是那些穿胡服,操胡语的满鞑子了吧?原来的太监、宫女有没有留下的?大概也不多了。唉,他在那儿住了十几年,离开那里也有十几年了,这辈子再没有回去的机会了……他也几乎忘记自个儿的本名,忘记了皇太子的身份。
  皇太子在南京被弘光帝拘押,并举行了三次会审后,未及两月,清兵渡过长江,弘光帝带着太后、妃子和太监数十人仓皇溜出南京城。过一天,老百姓们砸开监狱,声称要拥护太子做新皇帝。可是,太子看到城内混乱情形,只假意应付了一番。半夜,他在宫中远远望见,好几处是火光冲天。于是,下决心赶快溜走。他一人神不知鬼不觉摸出宫,又用身边所有银两买了一件粗布直缀,就混入一股逃难的人群之中。他曾经被一群溃兵抓去当夫役,逃了出来。后来,又被一伙强人抓去,毒打一顿,扒去了那件粗布直缀,只留下薄薄内衣。他又冷又饿,昏倒在荒野之中。待他醒来,已躺在一家农民的土炕上了。从此,他就留在那个农民家里,成了招门女婿。他谎称自己名叫张玉,是一官宦人家子弟,家人都在兵荒马乱中失散。那个老农民挺忠厚,相信了他的这些话,以后,虽然也从他身上看出一些蹊跷,却也糊里糊涂不追问,他终于有了个安顿之处。几年后,逐渐恢复了太平环境,他又找到了教私塾的生计来糊口。他想起了自己和定王临出宫前父亲崇祯皇帝对自己的切切嘱咐,要深深隐匿于人间。唉,当时自己没有听皇考皇帝的话,在南京几乎丢掉了性命。多年来,他一直在那些小村镇当私塾先生,性格变得内向沉静,少言寡语,再不是当皇太子时尊贵倨傲,直言无忌的性情了。他甚至避免去南京、苏州、杭州那些大城市,惟恐被一些见过他面的人识破真实身份。可是,那天,他在一个小酒馆里独自喝酒,却遇到这位张念一和尚。此人是高梦箕的朋友,与他在苏州有一面之缘。本来应该早早避开这些危险之人的,是什么原因却使他情不自禁应邀来访呢?也许,就是张念一浓厚的故国之情吧。唉,父皇哪里会想到,大明朝国破君亡后,仍然有人矢志忠于它,而且,不是那些享受高官厚禄的大臣,却是清贫的儒生。他们宁肯遁入佛门,也决不薙发,决不与清朝合作,真是让人感慨万端!……不过,他这次与张念一和尚见面,内心总有一种隐约不安的预感。可能,又隐约昭示了未来生活必将遭遇的某种危险与灾难?他不管这些了。来了就来了,这都是命里注定的。
  想着,小沙弥引他进屋。揭开棉帘,念一和尚站在门口等候,手拈佛珠,含笑注目,屋里一股暖烘烘的奇南香气。
  “念一大师!”张玉拱手作辑。
  “居士请少礼。”念一和尚指着禅榻旁一张紫檀椅,“请坐。”他回身又对小沙弥说,“喔,这里不劳你招呼了。你守着垂花门,不要让闲杂人等闯进来。”
  “是,师傅请放心。”小沙弥极机灵地一点头,出去了。
  门帘刚一落下,“噗嗵”一声,念一和尚跪在地上,向张玉倒头便拜。
  “皇太子爷!”
  张玉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怔忡地张大嘴巴发愣。
  “皇太子爷,”张念一和尚噙满泪水,抬头说,“能给殿下再次磕头,是我的福气,最大的福气啊!”
  “别,快起,快起!”张玉才醒过神,立即搀起念一和尚,又频频朝窗外慌乱地望着,惟恐有人窥视。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结巴地说,“喔,喔,念一……大师,你,你可别,千万别这么称呼啦……这个,这个,称呼,会给我惹来杀身之祸呀!”
  “殿下放心!垂花门外,就有人守着。绝不会有什么不相干的人进来的。”
  “这就好。”张玉惊魂初定,一摆手说,“听我的,别称什么殿下之类的。这里一切,法不传六耳。我的字,仰潜,以后就这么称呼吧!我们才好谈话。”
  张念一和尚略一沉吟,也说:“那好,殿下也直接称我为念一即可,不要叫什么大师!”
  墙角点烧两支极粗的绿色素蜡,屋里仍有些幽暗。念一和尚坐在对面禅榻上,显得随意些了,张玉轻松多了,直视念一和尚,瞧着那张黑黢黢的脸庞,狮鼻,阔嘴,两只招风耳朵,相法称为忠直之相,又放心一层。
  “念一兄”,他低声细语,手指一指南方,问道:“你知道那面的情况吗?”
  念一微蹙眉头,想一想,还是把真实情形告诉他好,摇一摇头说:“局面很糟,据传孙可望与李定国又打起来了!永历帝削了孙可望的秦王封号,听说,是孙可望僭逼帝位,永历帝还给李定国送去血诏,要他去救驾……如今永历帝已到昆明,到了李定国将军营中。”
  张玉满脸哀愁,喟然长叹:“唉!孙可望本来就是巨贼,如何可依恃?再说,真要使大明朝中兴,须马上成功,我的皇叔生性懦弱寡断,又如何能与汉光武帝相比?无非是逃来跑去,留得一个名号罢了。”
  念一和尚神情不安手捻佛珠,还想多给他一些希望,便说:“大明朝中兴,尚有可为。李定国将军是一条血性汉子,忠义骁勇,屡有胜绩,在大西南已被永历帝倚为干城。郑成功在福建沿海,率兵十万,也是尊奉永历年号的,前两年他与李定国遥相呼应,派水师南下至潮州,与鲁王旧臣张名振合师北上,入长江,驻军崇明岛,遥祭南京明孝陵……”
  “喔——”张玉双眸灼灼闪亮,急问:“你是说,他现在仍然在活动在长江入口处,一旦时机成熟,即可溯江而上,直捣南京?”
  念一和尚深深点头,说:“是有这个计划。张名振死后,余部由张煌言率领,目前他正加紧与国姓爷联系,操练水师,准备北伐。”忽然,他露出非常郑重严肃的神色,下意识掉过脸瞥一眼雪白的窗纸,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殿下……想不想出走?我可派人设法送您去西南,或是舟山群岛。”
  张玉极坚定地晃脑袋,“念一兄,你既然知道我号仰潜,也就是仰慕陶潜,下定决心归隐田园,怎么可能再做此事呢?”他瞧见烛影之下,禅榻左侧一张极大的书桌,展开着一轴地图,不禁生出无限感慨,“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十年归隐寻常事,万里江山入眼中。固然,我心里很难受。但,我的归隐之志是不变的!岂只是今日不变,即使是将来——真如你所说,大明朝中兴,江山恢复,我归隐田园的决心也是不动摇的!那一次南京之行,我对世事看清楚了很多。为夺皇位,伦常骨肉亦不免相残,永历帝会允许我重立太子名位?”
  “这个,这个,他毕竟是你的皇叔呀。”
  “福王也是我的皇叔呀。”张玉惨然一笑,“再说句不敬祖的话,成祖亦是建文帝的皇叔呀。①”
  
  ①指明成祖朱棣,在他的侄子建文帝当政时期,是燕王,后来起兵攻下南京,建文帝不知去向。

  沉默好一会儿,念一和尚满脸忧虑,轻提一下僧衣,将盘着的双腿挪动一下,才说:
  “可能……殿下,立下归隐之志,是不错的。不过,朝廷一直探听殿下的下落,明查暗辑,四处搜捕,把这做为封疆大吏的头等重要事。您的处境极凶险,所以,匿迹民间,荆棘遍地,亦是实堪忧虑啊!”
  “你又有何善策?”
  “有一计,倘若事急,不妨采纳。”念一和尚凑在他耳边说,“可以去外国,东渡扶桑。”
  “去日本?”张玉双目的的盯着他,声音细若游丝:
  “怎么走?”
  “可有两条路走。一条路是先去江阴,再转崇明岛,由张煌言将军护送出海。还有一条路,是由宁波直接出海。”
  “唔——实在到了不堪的境地,可以作为一条下策。”张玉又无可奈何地说,“那时,还要有劳念一兄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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