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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成是十天后回来的。他的左手臂套着只黑章,右手提只蛇皮袋子,头发枯黄杂乱,眼圈乌青,眼珠发黄,闷着脸在厂道边吸烟。一身油污的小新被车间门卫叫出来,看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佳成叹气说,“这下屋里就全靠我喽。”小新赶紧说,“莫太难过了,想开些,总会慢慢好的。”佳成还是一脸愁容,“怎么好哟?三个弟妹还在读书,娘这下也病倒了,船厂又不蛮景气,我在这里又没得熟人朋友。唉!” 到了小新家里,佳成拿出两尾干鱼和一包豆豉。说是乡下没得拿得出手的东西,莫嫌弃啊。小新大大方方的收下,说哪能嫌弃唦。这是好菜,蛮下饭咧。然后进厨房把干鱼洗净切成块,撒上干辣椒豆豉,放进铝锅里蒸,出锅后再浇上葱花和姜末子。色是色味是味地端上桌,连不蛮吃辣的爹也吃得一头大汗,还跟佳成干了好几杯酒。 佳成的这次家庭变故,赢得了小新更多的关注。小新开始频繁出入趸船,全然不顾那些背后议论他是“小老婆”的船员们。这时候再去,就不是小玩艺小摆设了,而是家里的新背单枕巾以及挖耳勺订书机等等。佳成说你这是干什么?搞搬家呀。小新说对,你不欢迎吗。佳成望着干劲冲天的小新,不迭地说,这如何要得啰,这如何要得啰。 小新却是被自己感动了,被自己拿出的怜惜和眷顾感动着。他想:佳成本就活得辛劳,就像一棵风霜斑驳的树,他需要的是透彻的阳光和湿润的水份;而自己就做个园工,给他及时地施肥浇水,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啊!同时,在这份怜惜的旁边,有十日的短暂分离,有相见后的点点温煦。 现在小新叫佳成“成哥”,佳成也不喊小白,而叫“小新”。换了称呼后,两人都觉得那层友谊的东西加深了,里面有了些相知的土壤,也埋下了相濡以沫的种子。在这个早春时节,虽然室外还是江冰飘浮万物萧肃,但两人在不觉间已经暖意着身心间一片盎然了! 上函授课时,小新不像原先那么专心,心有所挂地走神。小新不时要掉头瞟瞟佳成,看他低头写字,看他撑着脑壳凝眉。有时下了课,小新就在趸船平台上支起案板煤灶,叮叮咣咣地做菜烧饭。佳成最喜欢吃的是辣椒炒香干,经常喝的酒是联阳大曲。佳成不讲究穿戴,最贵的一套西服才一百多块,皱皱巴巴,一望就晓得是交易大楼买的水货。除了烟酒,就是槟榔离不得口,一天不嚼几颗都困不着觉。佳成说云山市的槟榔最韵味,入口极冲,后劲十足,就是不放贵子油也蛮有嚼劲。小新以前闻不惯槟榔味,觉得冲得像石灰水。佳成说,“你这宝,这东西既能开胃,又能美容脸块,还不得感冒咧!” 等闻惯了槟榔气味,小新也就上了瘾,一天不见到佳成,不跟他呆一刻,特别是没闻到他那股槟榔味,就周身不自在,无精打彩。这种吸引力是无形无觉的,小新还没回过神,就已陷进去拔不出来了!对佳成的感觉就像渐热起来的五月,树发水涨,花开草绿,让人暖融融麻痒痒的。在这样的夜晚,小新的梦境中开始出现佳成,有时是个慈爱的大哥,呵呵乐着;有时是一个朦胧的身影,一个伸手不及的幻像,小新狠劲地叫呀追呀,往往在快要追上时,梦就醒了。晨时的阳光亮亮地刺着眼,小新就像一只吹破了的气球,软塌塌空荡荡躺在床上。小新不由地想:难道和佳成就真只是一场梦? 到了周末,小新就早早地踩单车到趸船来找佳成。遇到佳成没下班,小新也不急,就抱膝坐在平台上,朝吊架林立的装卸码头望。想着佳成会开辆怎样的车,它是什么颜色?等到佳成一身热汗地回来,小新就笑?佳成一边脱衣裤?一边抹着身子说?你再笑,小心我把你作了草吃。”晚饭还是在平台上烧?新这天买了只土鸡?鸡肉切成丁?辣椒也切成丢,先是油炸,再放大蒜葱花末子炒,起锅前再点几滴醋。这道菜是小新跟姆妈学的,这些年一直没忘。佳成吃得满头大汗,还不忘挖井人似的谢小新的姆妈。“你老人家养的好崽啊,又能干又麻力,这份福气全让我享了,真对不起你老人家哟。”有天,小新在佳成床下发现几封信,都是联阳寄来的,那字体秀秀气气,一看就是妹子写的。小新以为是佳成的妹妹写的,却见信都没折,就知道一定还有另外的故事。到了下一个周末,小新和佳成刚吃完饭,同舱室的船员摇摇晃晃回来。他神色有些萎暗,像是才和谁呕了气,喷着一嘴的酒气说,“小成,我蛮羡慕你咧。你看你日子过得多韵味,你,你跟小新多好,像一对公婆咧!”佳成说你又讲宝话了,是不是又和岳母娘吵了嘴?然后过去把他扶到铺上,替他脱掉罩衣罩裤,一边笑着摇摇头。 小新悄没声地走出舱室,扶着船栏,静静地沉在船员的话里,困在话里了。这是他又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语,心里有点窥喜又有点难堪和不知所以。接着是有些不甘,到现今,和佳成完全是朋友式的交往,手没碰过身子没挨过,连一句亲热话也没讲过呀。难道自己和佳成真的像一对公婆?可是,佳成的爹刚过去,他又是长子,和于芳的关系还没断根,还有那些绢秀的信件,这怎么可能呢?小新随着趸船左摆右晃,就像江滩上一丛野生的芦苇,随意、茫然、不定。这时的小新还不明确,到底喜欢佳成吗?喜欢又能怎么样呢?还有,这种喜欢佳成会接受吗?这种违背人情事理的喜欢会有一番怎样的结局呢? 夜晚,佳成睡在上铺,醉酒的船员在对铺上发出一声声粗重的鼾声,像是还在和他岳母娘吵嘴。小新蹑手蹑脚脱了衣裤,轻轻在下铺躺下。这一夜,小新辗转难眠,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头上的铺板。在幽静无息中,小新听到头上的铺板也在不时地吱呀响动。佳成也没睡,那是不是他的心事在响呢? 惶惶几日,小新还是到毛巾厂讨教菠萝。小新一说完,菠萝就啊呀叫起来,“怪不得这些是不见你的尸,原来找爱去喽。” “快莫乱讲。我跟你讲正经事,你说我究竟该怎样啰?” “我问你,是不是蛮喜欢这个男人?” “什么男人男人的,人家有名有姓。” “好好,是庞先生。那你确实喜欢他吗?” 小新不习惯这样去思维,“我也不晓得。但是有人说我跟他像两公婆,这怎么了得呢?” “你真像个要死的林黛玉,愁三愁四的。只要你们两个觉得好,你管别个怎么想。你莫犯蠢,找一个自己爱的人不容易咧,何况不是这个圈子的人,这样最保险安稳,而且还传不上性病。” “又讲宝话。” “不是宝话,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呢。” 分手之际,菠萝问:“一流还找你不?” “有过两回,但我没理他。对了,还得谢谢你呢。” 菠萝好象不解,“谢我什么?我可不是爱管事的人啊。”虽然菠萝一番话太露骨,但对小新不无是种宽慰,心气也壮了些。时隔两日,小新鼓起勇气来到趸船。佳成正背着舱门在看书。小新轻手轻脚进去,突然扑上去把佳成眼睛一蒙,闭声收气。佳成坐着没动,猛地一转身将小新抱起来,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地端视一番,故意虎着脸道:“搞什么鬼去了?几天不来,人也瘦了些哟。” “真的?” “哪个跟你鬼扯。你看,轻得像鸡崽子咧。” 小新两脚悬空地吊在佳成身上,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闻着他粗重地喘息,这一刻,小新真想一头扎进他怀里,真想狠狠地问他:“成哥,你喜欢我么?你愿意跟我一起过两公婆的日子么?” 小新终是没敢有所举动,也没有作声,默默地把头扭开,然后走到桌前随手翻着书本。小新还不敢如菠萝所说地那般大胆肆意,他怕那团感情之火佳成无法接受,更怕佳成的拒绝将那火团扑灭了。小新只想着,好好地跟佳成在一起,好好地把每一天过好! 夏汛到来,舱室的船员纷纷跑船去了,趸船变得冷清起来。这时的长江在一日一日地漫着,浑浊地飘些腐叶和碎枝;江面渐是宽起来,对岸的蕉州便觉着“瘦”了,像减肥减得一天一个样的妹子。码头正是繁忙时节,佳成为了上课,便调了夜班。白天上课晚上上班,这么黑白轮转,又是吃睡无常,不久胃炎就发作了。 佳成住进船舶厂卫生所,小新天天去望,给佳成端汤喂水,洗脚擦背。病友问佳成这是你老弟?佳成很自豪地嗯着,是老弟咧!一日,小新在开水房洗了佳成的衣物进到病室,见于芳正坐在床沿与佳成说话。小新端着盆子不自然地和于芳点下头,心想她是怎么打听来的?于芳倒显得蛮开朗,话也蛮多,好象跟佳成扯得很对路的样子。后来于芳走时还指着小新对佳成说,“哪,幸亏你有个好朋友,又体贴又能干呢。”然后款款地走了。 于芳一走,佳成指着她留下的笔记本告诉小新,这是她特意帮我们两个抄的上课笔记。小新看都没看,鼻子一哼,“怕不是为我们两个吧。”佳成说,“你怎么了,像吃了子弹?” 又一日,佳成的大妹妹来了。没扯几句,就趴到佳成的枕边哭起来,然后他们兄妹低着嗓讲了一气话,好象在商量一件大事。等大妹妹一走,佳成的情绪就低下来,不住地叹气,眉头都结成砣了。小新问是不是家里有事?佳成嗯了声,就再不作声了。 佳成出院后径直回了趟联阳,接着的一个月里,又回去了几趟,每次回来都是焦燥不安,脾气也越来越大。小新追着问,“怎么了吗?天大的事情也摆开来讲讲嘛。”佳成瞪一眼小新,“你懂个卵!你在城里安生惯了,哪晓得田几宽谷几粒口罗!” 小新被佳成一吼,自己不觉难受,更多是为佳成担忧。小新这时还不知爱是宽容的意思,也不知道爱是能激活一个人力量和勇气的来源。小新的生活里满是佳成的影子了,想念和记挂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有时是在车间干活,有时是在上课之际。现在他在开吊车吗?他吃了午饭吗?食堂菜不好,他莫不是又泡方便面吃了? 小新的操心无微不至,是身不由已的趋势。每隔个三五天,小新就把舱室清扫一番,用扫帚在舱顶扫下蛛网尘埃,把旧被套和佳成的秋衣冬装翻出来,用吊桶提起江水,在平台上一通浆洗,然后扯起一根尼龙绳,把衣物挂上去,像展开一面面五彩的大旗。接着把桌椅擦拭重新摆放,抽屉也整理齐整,碎衣挂裤都叠齐收进木箱。待佳成下班回来,小新往往已做好饭菜。 “这又何必呢,好象我请了个保姆似的。” “你想得美,哪有白做的保姆呀。” “好好,那不让你白做,你讲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 “直管讲,我一定答应。” “你莫讲大话。我一开口准保吓晕你。” “啊呀,你有这狠?讲出来看看。” “……讲不得。” “有什么讲不得。你晓得我一没钱二没德,绝不会为难我吧。” “那可不定哦。” 彭福是他们的第一个客人。彭福是到沿江路买配件,顺便上趸船坐坐。彭福补考了两回,还是不及格。 他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就打算不读了。又说他姨爹的店里要人手,他想先赚把钱再说。佳成笑他,是不是性急讨老婆喽?彭福说迟早得结婚的,生个崽留个后吗。然后有点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说,“告诉你们,我现今正谈着一个咧。是姨爹店里的妹子,也是联阳人。长相一般,但心蛮好,还蛮听我话的咧。” 彭福走后,佳成坐着没动,沉在了一种情绪中。小新移过去,轻轻问他:“想什么?”佳成盯着一个地方,半天才说,“彭福想得蛮实在哩,人活一世,不就是成家生子嘛。”小新拐了下嘴,试着问:“那你呢?”佳成拂下脸,振作地挥下手臂。“我也没多的想头,只要有个崽,就算有交待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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