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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临江门人行天桥上，黄辛木一个人站了很久。下面那片破旧的吊角楼房子里的人都搬迁了。因为无人居住，那房子就显得冷落甚至是冷酷。因为没有人气，辛木觉得它们已经不象房子了，倒象是一大群饥饿的狼，空洞的门窗是它们的眼睛和嘴巴。 小时候，他随父母搬到临江门去住，当他第一次踏上那幢木楼时，楼身的摇晃竟吓得他猛地蹲下身去，大气都不敢出。后来，他和小伙伴们跑遍了整个临江门和千厮门，到过许多吊角楼房子。那些破烂如衣衫褴褛的乞丐般的屋子，那在其中生成的千奇百怪的鬼故事和人故事，使他又害怕又着迷。后来，当他开始画画时，旧城风景就成了他永远的母题。那时他是自信的。那时他的旧城画尽管色调晦暗，造型古怪，但它们却在黑冥中闪着神秘的光泽，透出一股浪漫华美的气氛。仅仅是那光泽，就使他笔下的城市风景呈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景色，让人过目难忘。 可他总觉得，那些堆在他那小画室里的画，无论别人怎样赞美，也只能算是半成品。对于那种破烂如衣衫褴褛的乞丐，阴暗潮湿如洞穴的老房子，那种刻着岁月沧桑、悲欢离合却又充满人情味的老房子，那些印下他的足迹，摄下他的气息的旧城，他觉得他使终没能准确地表达他对旧城的感受。有一种东西，它在心里，却无法言说。而临江门一带，不仅是他成长的地方，还是父亲去世的地方。多少个夜晚，他总在梦中看见那里的天空被祭奠亡父的纸钱铺满。这些年来，他总想留到后面待找准了感觉再从从容容地画它们，可是现在，他还没来得及画，它们就要被拆掉了。 辛木失神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身后一个欢天喜地的声音在叫“大脑壳”。他愣了下，这个在大学时代的绰号都差点被他自己忘记了，如今有一个声音在人潮捅挤的解放碑喊他，使他吃惊之余又倍感亲切。 竟是多年不见的小佬倌。 小佬倌是他在美院的同窗。小佬倌本名苏林，因为长得一副小人小马小刀枪的模样，竟得绰号小佬倌。他和辛木、陈岛、老青四个人是学校有名的“四人帮”。四人中除了小佬倌缺乏绘画才气，这三个都是七七级的才子。可小佬倌爱好理论，决心取长补短毕业后搞美术评论。可他被分到一家大企业搞宣传，写黑板报，两年后就辞职了。 小佬倌崇拜打架的好汉，可他自己却是“劲是要提的，打起来是要跑的”那一类角色；他有一副悲天悯人的性格，按他自己的话说，叫做忧患意识；他对辛木的风景画佩服得五体投地，却成天象导师一样教导他，经常说出一些富于诗意和哲理的话来让人哑口无言。比如他说：艺术是生命的升华和力的感觉，它能使艺术家忘我，使他们从残酷的存在与现实中超脱，达到实存的境界。又说：我们得让人们在我们的画中看见永恒，而不是戏剧性的终结；看到人性中不朽的永生，而不是梦幻的尘埃。（没想到，小佬倌终究没画出表现永生的画，却给我们留下一大把梦幻和足以把人埋葬的尘埃。）那时辛木的感觉好极了，认为自己就是未来中国的风景画大师，常常对这个脸色腊黄的小个子那些五花八门的理论从心眼里看不起却又无力反驳。今天，小佬倌面色红润满脸冒油的样子仿佛是刚刚在那家餐馆大肉大鱼了一番。他那几根日益稀疏的头发被摩丝发胶之类的玩艺儿弄得根是根，绺是绺的，愈发屈指可数。可是他衣着得体，皮鞋擦得锃亮，看上去比在学校时更加精致，更加地“小人小马小刀枪”了。小佬倌见了他高兴得不得了，把他拉到广播电台对面那家台湾人开的糕饼店里坐下喝啤酒。看看他放在桌上的大哥大，辛木酸溜溜地想，这小人小马被改革的春风一吹，也玩起大刀枪来了呢！ 小佬倌喝着啤酒，对辛木又是叹息又是乍舌地讲他这几年的经商历险记，说他红道黑道都涉足了，只差白道没去。可他终于成了正果，把所有的钱拿来开了一个名叫“波波”的画廊，在会仙桥租了一个门面，上星期才开张，他已经团结了一大批画家在他周围，他找了几次辛木，都没找着。 辛木听他数了一串本地的画家，不满地说，“你应该收购一些天才的杰作。” “我在哪儿去找那么多天才的杰作？” “慢慢找。如果你说没有，那是对一个有五千年文明的国家对勤劳智慧的中华民族的一种侮辱。如果我开画廊，我就要恢复艺术的权威、思想的严肃、文化的诚实，要提倡一种高贵的风尚而不是如今这种鄙俗作派。”辛木一本正经地说。 “要那样的话我的画廊就得关门了。”小佬倌嘟嘟囔囔地说他正打算象国外的画廊那样，去扶持一些有才气的画家并给他们做包装，把他们炒热。 “你打算扶持的那些白痴是哪个？” 小佬倌想了想，指着辛木，笑着说：“你，你怎么样？” 辛木隔着桌子给他肩头一拳：“少饶！” “不信？不信你明天拿画来。” 小佬倌慷慨激昂地说，他要经营辛木的画，要在适当的时机给他办画展，搞一个拍卖活动，把他的画的价格炒起来。 “那我就要引颈翘盼啦。” “当然！艺术走向市场是艺术寻求金钱的支持。” “那么艺术就沾上铜臭了？” “不，不对，金钱本身并无先验的道德色彩，它是在诞生之后才受到不同社会阶层的道德界定。波波画廊下一步将为辛木这样的严肃画家提供更广阔的舞台，更健全的竞赛规则，更实际的经济效益。” “问题是，你的画廊和现在绝大多数的画廊一样，都采纳的是纯商业取向的行销政策，丝毫也不承担文化职任。其实，这是一种短期行为，陪养不出大画家，画廊本身也就赚不了大钱。” “你放心，大脑壳，我办画廊不是为了流于鄙俗，否则我何不干别的？但现在要生存，得有一批肯花钱的主儿，而他们的文化层次决定了我在现阶段只能经营对他们胃口的画。”末了他说，北京深圳到处都是正宗麦当劳快餐厅里面插着鲜花放着英文原版歌曲灯光柔和充满了异国情调让人以为到了美利坚合众国。而重庆居然就没有一家哪怕是“Ｙ”的麦当劳把我们这种儒商和那些粗糙的火锅吃客区别开来。 辛木不知是喝了一肚子冰啤酒，还是因为小佬倌叫他明天拿画到他的画廊去，总之他的情绪好多了。在小佬倌面前他又恢复了过去在学校时那种有事无跟他抬杠的习惯，说：“麦当劳？儒商？这你就不懂啦！火锅当然比快餐好吃多了伙计！你不晓得有人愿拿一亿人民币给重庆工业大学开发火锅的科研项目，把火锅推广到全世界首先就要在你崇拜的那个美利坚去开连锁店而且一定要开麦当劳隔壁……” “空了吹！”小佬倌打断辛木的话，“你是说那个从木川县来的刘中天吧？你信啦？他是大款，放个意向性的屁，工大那帮穷慌了的知识份子以及那帮苍蝇一样的记者就奉为圣旨啦？！” 辛木根本不接他的岔，自顾说道：“你晓不晓得你钟情的麦当劳在美国是蓝领们进去速战速决的快餐？哈！到了中国居然就成了你们这些儒商的美妙去处。儒商！承包了一个收费厕所手头有了点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有给小费坐音乐茶座的经济能力，就以为自己是儒商啦？” 小佬倌大度一笑：“莫要发酸葡萄言论了，大脑壳你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变啦！”垂头而坐的辛木想说，他过去认为，一个人的苦难生涯应该具有某种精神上的价值并能使他本人的心变得丰厚而坚实。可是现在，什么丰厚坚实，什么精神价值通通都被金钱的力量打垮了。于是他说：“我离家出走了。”小佬倌哈哈一笑，说，离家出走？你以为你是少男少女吗？一个成年人怎么可以说“离家出走”这种话？小佬倌收敛了笑容道：“是你要休人家江洪吧？我早听说你和一个搞服装设计的女人混在一起。” “混？”辛木生气地说，“你不了解她。” 小佬倌看看他，叹息着说当年班上的五对有情人成了家属又全都反目各奔东西了。他说他也早和王瑞离了。现在讨了个小粉子比他年轻15岁，人虽长得粉，却不如王瑞会体贴人。小佬倌在说起他那小粉子过于年轻时，你已分不清他是在抱怨呢还是在炫耀。他听辛木说他辞职了，就问关切地辛木下一步准备干什么。辛木说他要下海。 “你不画啦？” “现在是画画的时候吗？口袋是空的，人是悬着的，哪有心思画画啊！”辛木说得字字都怨气。 “大脑壳，我没有才气，我有自知之明，才放弃了绘画。可你不该！不要跟着被物欲熬煎的人们跑，保持一点艺术家的尊严吧，想想梵高吧大脑壳！” “哪个还愿重复可怜的梵高的神话呢？为艺术而艺术，生前苦修苦画，潦倒清贫，身后成为人所景仰的宗师巨匠。梵高的故事已经太幻觉了！小佬倌，我要的是今天！现在！你想想，如果体面的生活都挣不到，还谈得上什么艺术家的尊严？更不要说艺术本身了！” 辛木这番话使小佬倌沉默了很久。他喝着杯里的啤酒，过了好大一会儿，小佬倌已经有了三分醉意，他用他那根短小的食指点着辛木专横地说：“你得抓紧时间，你画得差不多了吧？” 辛木说他上前年在临江门画了几幅就中断了。他说他总也找不到感觉。他盯着小佬倌，说他辜负了他昔日对他的佩服。 “大脑壳，你如果须要钱，只管给我说一声。” “你的诚意我从不怀疑，小佬倌，我站起来足足比你高一个头，哪会让你来接济我呢？” 小佬倌不做声了。半晌，他听见辛木说，真的要拆？小佬倌就神色飞动地说，房地产市场开始热起来了，原先市里说要把临江门那一带的捆绑房子保留下来作文物。可现在，已经有不少人窥视着那几大黄金地带了。那些辛木钟情的旧城风景很快就会烟消云散的。要知道，光是炒地皮，利润也会呈几级数地往上涨啊！小佬倌脸色潮红地说他正在活动银行贷款，打算买下若瑟堂背后那千把平方的地皮，他打一个响指：“你没听说‘遍地黄土变成金’吗？那时，你们一向看不上眼的小佬倌就发罗！” “你不是说你已经有50万了吗？” 小佬倌说画廊已经把他掏空了，他要最后赌两把，以后就全心全意经营画廊了。”然后他把话题一转，再一次关切地问他今后的打算，问他手头是否拮据，需不需要钱？他动情地说：“我小佬倌在学校时常常吃你的菜票，大脑壳，我一辈子都记得。我希望能有所回报，你不要拒绝我。” “不！”辛木看看脚边那几个空酒瓶，受辱一般，连喊了几声“不”，之后就一只手神经质地敲着桌面，脸上木木地笑。他真受不了来自这个他昔日的接济对象的关怀，他想这世界真是倒了个个儿，现在，轮到他来佩服这个当年不仅吃他的饭菜票，还常常把他不满意丢在纸篓里的水粉静物拿去当作业交给老师的家伙了。于是他搅着不大灵活的舌头，支唔着说他打算和唐结合开一家服装店自产自销。小佬倌立即打断他的话说，成衣业，充其量30％的利润，纯粹是苦力的干活。而经营服装是一年生意十年本金你有好多钱来压底？小佬倌舌头绊着牙齿说他在生意场上一个叫胡莱的哥们在湖北的利川县注册了一家中俄合资蓝顿海狸鼠养殖场，1500元售出鼠种，一对鼠种一年后可繁殖20对，他们再以1500一对回收。他说如今这海狸鼠种十分抢手，胡经理准备下个月向重庆大举进攻，他们正在把第五批鼠种从西伯利亚空运进来。他说那生意来钱快惨了，快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辛木的脑代已被啤酒泡得有些发麻，他说他弄不懂那个叫胡莱的人以同样的价位卖出买进不赚一分钱是什么意思？小佬倌便说那东西皮毛可制高级裘衣，它的肉含多种维生素高蛋白以及钾钠钙镁铝锰锌就是不含胆固醇沿海一带餐馆以50元一斤收购去做肉羹200元一份卖出。他说它的内脏可提炼高级去斑美容霜，生殖器可提炼上等荷尔蒙能有效激发性欲延长交媾时间在国际市场上价值连城。在Ａ市海狸鼠已深入千家万户人民群众踊跃购买踊跃交售。你想啊，Ａ市人民不全体奔小康才怪哪！而且，人家胡莱雄心勃勃要以此迅速造就一批百万富翁我都打算让我那成天无所事事的太太在家里养个十来对呢。 辛木听了很动心，便也想买两三对拿回家让退休的母亲养着。投资几千元，一年后就可以赚回几万这倒是一个不坏的生财之道。可是小佬倌劝他先安心画他的旧城，如果缺钱，可以卖点画给他的画廊。等他的旧城画告一个段落之后，他可以来帮他经营画廊。 “可我不能总是处于贫困钱上呀！”辛木醉眼朦胧地看着小佬倌，显得可怜巴巴。 “旧城快没啦！你要是现在不把它们画下来以后会后悔的！”小佬倌舌头都大了，一脸悲怆的样子，说作为一个画家有责任为旧城立此陈照。 后来，小佬倌说他明天要去攀枝花市一家轧钢厂弄几十吨锣纹钢回来，他说这笔买卖很有点赚头，顺便去那边收一笔款子。6万，他说，那6万是他去年做挂历生意赚的一部分。他问辛木愿不愿意陪他走一趟？辛木问他去做啥子？小佬倌说，你只须在他家里走来走去随地吐痰屎屙在厕所里不冲就行了。这管用吗？当然，那人是个洁癖，你就当是给我打了一回工，我给你收回数额的４％。他伸出指头晃晃：“两千四，如何？”不等辛木答话，他又说，“不过你得把头发剪短，眼镜取了……”辛木嚷着说他取了眼镜等于瞎子一个而且他凭啥子让他剪掉头发？小佬倌就说他出钱让辛木去配一副隐形眼镜，等收了帐回来就把那玻璃眼睛丢了就是。辛木不明白，小佬倌就说：“生意人嘛，不能看起来太斯文。你要是把头发剪短不戴眼镜，你那个大脑壳就更加旗帜鲜明，看起来就有点阵仗了哟！” “你是要我给你冒充杀手吧？”辛木恍然大悟，仰面笑道,觉得很好玩。 “我敢让一个大画家去冒这个险？” “那就是要我充无赖了。” 小佬倌醉眼朦胧地笑笑：“你很聪明。怎么样，愿意不？” 辛木猛地觉得小佬倌的笑里除了酒精味之外还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可他视而不见地低头,吹开冒出杯沿的啤酒泡，喝下一大口：“舍了！老子就给你当一回无赖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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